第一卷 第二章

  1

  渡轮驶进港内,在靠抵栈桥的这段时间,岛被夜色整个给吞没了。式部心想,此时连星星都看不到,是因为被西边的云层覆盖的关系吗?陆地上的灯火看起来也摇曳不定,没有真实感。从港口以和缓的坡度延伸而去的斜坡上,零零星星还有些灯火,但是很难让人将这些灯火连系起来,想象市镇的轮廓。

  式部走在零星下船的乘客最后面,来到港口。这是从九州岛本土那边出发的最后一班船,再也不会有船只进港,也不会有船只出港了。乘客三三两两分道扬镳,式部从栈桥穿过出入口走进候船室时,四周一片静谧。办公室里还留有灯光,但售票亭的窗口和在候船室角落的小商店也都已经打烊了。不知从哪里传来奇怪的声音,喀喀声寂寥的响着。

  走出候船室就有一个小小的圆环交流道,却不见等待客人的出租车阵,也看不到像是巴士停靠站的地方。圆环中央种着圆形的苏铁树丛,耸立在其中的路灯照映着冷冷清的圆形广场。

  式部打开手册,确认港门口工作人员野村帮他预约的民宿的地图。还好野村帮他画地图非常简单明了,在圆环交流道前的道路往右转,再往前直走,就可以看到位于邮局对面的「大江庄」。

  式部依照地图的标示往前走。四周没有一丝喧闹的气氛,也杳无人踪,只有寂寥的杂声。仔细一看,每间房子的屋檐前都悬挂着各种不同的物品。有些像是用竹筒制成的蜂鸣器,也有像是用贝壳编串起来的东西。这些奇特的东西发出喀啦喀啦的干涩声音,还夹杂着坚硬而高亢的声响,像玻璃制或金属制的风铃叮当作响——没错,那些都是风铃的声音。

  式部怀着言语难以形容的心情,望着这些每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都垂挂着五、六个的风铃群。为什么在已经进入十月的这个时期要悬挂这么多的风铃呢?更让式部感到不舒服的是罗列插放在街道角落或电线杆底下的风车。在充满湿气的海风的吹动下,每个风车都发出让人不快的钝重声,将这一带笼罩在纷乱——而又确实隐含着悲凉氛围的音色当中。

  没有任何一个屋檐不悬挂风铃,也没有一扇门不插上风车的。或许这至少意味着这里的人们是生命共同体吧?可是式部并不清楚这其中所隐含的意义。

  式部感到些许寒怆,照着地图的指示走着,不到五分钟就来到垂放着百叶窗的邮局前面。抬头往对面看,有一栋楼高两层的老旧木造建筑,上面挂着「大江庄」的招牌。玄关的结构看起来像是非常普通的民房,要是没有写着「大江庄」这几个字的玻璃门,式部恐怕会犹豫要不要走进去。这栋楼的屋檐前也垂吊着风铃,风车则沿着盆栽插放着,发出干涩的旋转声。

  式部打开玻璃门走进里面一看,内部的结构看起来像账房一样。四畳半左右的地板,房间内摆了长椅,那边装设有公用电话。后头有楼梯和柜台,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众精会神地盯着柜台上的小电视看。男人看到式部走进来,立刻招呼「欢迎光临!」。感觉上虽然不是特别地和善,倒也不至于太冷漠。他问道:「您是港口的野村先生介绍来的客人吧?」,式部一听不禁松了一口气:「是的。」

  男人点点头,说了声「请进」。式部上了木板房间,走到柜台,男人递给他一本全新的住宿登记簿。

  「请填上您的姓名和地址。听说您要住个两三天,请问确实的天数是?」

  「就姑且三天——要看情况,或许会延长时间,可以吗?」

  「这个季节没什么客客人,您要住多久都无所谓。到时候再结账可以吗?」

  「既然如此,那订金——」

  式部说道,这个看起来像老板的男人终于微微地笑了。

  「这个啊?如果您能先缴住宿费那当然是最好了。」

  式部点点头,支付了老板提出的住宿费。一天两餐,也就是说中午也供餐。

  「虽然供餐,但是我们只有馄饨或盖饭这些简单的东西。」

  「那就够了,岛上有餐厅吗?」

  「只有我们这里还有另一间民宿有供应饭食,而且只有用餐时间才供应。」

  老板说着,对式部指指账房的右侧。铺地板的房间旁连接着一间不算窄的水泥地房,里头摆着几张桌子。

  「您可以在那边用餐,不过如果事先交代的话,也可以帮您送到房间去。」

  「谢谢。」式部道了声谢,把住宿登记簿还给了老板,伸手要去拿放在脚边的行李,然而一个站在旁边,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五十岁上下的女人已经将他的行李提在手上了。

  「内人会带您到房间去。」

  老板的老婆向式部行了一个礼。「请往这边」,她说道,指着账房旁边的楼梯。式部对老板点点头,便跟着老板娘上二楼。面对马路,穿过走廊,走廊两旁似乎有几间和室。老板娘一直往走廊后面走去。在走廊尽头转个弯,弯角装设着贴有古老风情磁砖的流理台。

  「洗脸台在那边,厕所和浴室就在转过这个弯角的地方。」

  老板娘说道,打开后面的纸门。里面有大约三畳大小的等候室,还有八叠宽的日麦客厅,外头有一条宽廊,俨然是是间典型的旅馆格调的房间。八叠的房间里设有壁翕和柜,投币式的电视和小冰箱就安放在上头。

  「冰箱里的东西我们待会儿会带过来。」老板娘充满歉意地说道,将行李放到壁麄。「商店都已经打烊了,今天晚上我们就帮您放一些罐装啤酒之类的饮料。」

  「啊……有劳您了。」

  「您要立刻用餐吗?」

  「嗯——请问,我一路上看到许多风铃和风车,那是做什么用的?」

  式部问道,老板娘有点疑惑地笑了。

  「那是一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老板娘简短地说道,就静悄悄退回走廊上了。

  凸出于宽廊上的纸门和宽廊的的玻璃门都开着,夹带着海水味的风和风铃的声音从那边吹了进来。旅馆每个地方的装璜都充满了勾起人们乡愁的味道,但是宽廊上的边边镶着铝制窗框,还装上了纱窗。纱窗外头便是一望无际的夜港,陆地上只稀稀疏疏地着几盏路灯,天空仍然看不到星星。灯塔的灯光时而掠过水而面。风势依然沉重,笼罩着一种不安稳的气氛,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这种岛上活得下去吗?式部心里想着。

  式部实在无法将他认识的葛木和这阴森的港口串连起来。葛木虽然不算是个开朗人,也没有一点奢华的气息,然而却有着都会人士特有的清爽气质。他只能想象葛木在闹区的巷弄里出生长大的样子,要是换作其他的情况则觉得难以描绘。一不知为什么,那个人就是有与杂乱环境兼容的特质,而她本人似乎也能在这样的环境中获得一种安全感。

  当式部陷入沉思时,老板和老板娘前来招呼。老板娘将伙食摆在桌上,老板则忙着将罐装啤酒放进冰箱里。

  「我先放个半打进去,如果不够的话请再跟我们知会一声。」

  板说道,此时式部递给他一张相片。

  「我想跟两位打听一下……」

  关上冰箱的门,讶异地回过头来。

  「请问两位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吗?」

  式部将相片递了过去,老板的脸立刻僵住。他那又粗又浓的眉毛嫌恶地皱了起来,带着险恶的眼神看着式部。

  「什么?你——难不成是警警方的人?」

  老板娘像是冻住般地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式部。式部拿出印有「调查事务所」几个字的名片。他根据以往的经验,觉得这样的身份会比较好办事。

  「石井调查事务所……是征信社吧?」

  老板一副看着可疑事物的神情看着式部,同时挥挥手,示意老板娘退下去,老板则像逃跑般离开了房间。

  「不,我经常被误以为是征信社的,其实我并没有从事调查别人的素行或身家事务工作。」式部说明自己的业务内容。

  「我大部分的工作是帮没有空实地采访的作家拍摄影片或相片,有时也承包采访工作或搜集资料。有时候还会接受电视台的委托协助采访,或者接受学者委托去寻找稀有的书籍或数据。当然,也会像这次一样帮忙找人。」

  「……哦?竟然还有这样的工作啊?」

  嘴巴这么说,但是老板似乎还未能完全释怀的样子。他不悦地看着相片又看看式部。

  「这次我也是受某位作家的委托前来搜集资料的。」式部把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照片上的人是葛木小姐,她是个报导文学作家。以前有一个事件是她采访编辑成书的,我的委托人想根据这个事件写一本小说,他想跟葛木小姐谈谈,如果可以以的话,想跟她借用当时她搜集到的一些资料。但是葛木小姐最近却辞掉工作回老家了,我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所以想找她。」

  「她叫葛木——啊?」

  老板看着相片,不停地眨着眼睛。

  「不是中间那个人,是站在后面的那个。听说她是夜叉岛出身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没有。」老板摇摇头:「我没见过她。」

  「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以陪我喝一杯吗?」

  式部说道,老板立刻展开笑颜。

  「啊,怎么成呢……既然你这么热情,那就陪你喝一杯吧!式部先生也请用餐。」

  「我就不客气了。」式部将相片放回手册里,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老板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是啊,不过国中毕业之后我就离开这座岛了。」

  老板说自己叫大江忠二。国中毕业之后就到福冈就业,做的是厨师的工作。然而十年前父亲和长兄相继过世,他不得不回来继承这家民宿——他用愉快的语气诉说着这过往。巴士上的老人说过「岛上的人都排斥外来者」,但是大江这个人看起来并不会刻意防备外来者。

  「反正这家民宿也没什么客人。我父亲同时也是个业余的渔夫,哥哥跟我一边在渔协帮忙,一边经营这家民宿。有时候我会想,干脆把这家民宿给收了算了,但是又觉得不起死去的父亲。再说把老母亲一个人丢在岛上也说不过去,所以我就带着博美——是我老婆和儿子一起回来。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对岛上的事并不是很清楚。很抱歉帮不上什么忙。」

  「那么再请教您一个问题。这岛上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吗?」

  葛木是回乡省亲的,照道理说应该会回老家。式部是按照这种逻辑提问题的,大江却依然不解地歪着头:

  「这个嘛……我没听说过。」

  要找人或许去问派出所会比较快——式部这样想,便询问大江派出所的位置,大江却哈哈大笑起来。

  「哪有什么派出所啦!」

  「——是这样吗?」

  「这么小的岛,没有派出所是正常的。要说面积够大的岛,或是人口相当多的观光地就另当别论了。照说如果人口没有超过一千五百人就不会设置派出所了,何况这里又是个岛屿,那就更没有必要了。反正住在岛上的人都是世世代代在这儿出生长大的,大家彼此都熟识。回溯三代之前,大家多少都有点血缘关系的。」

  大江说着笑了好一阵子,然后觉得很不可思议地歪着头问道:

  「所以这里应该不会有我不知道的人家,何况岛上人家的姓名就那么几个。羽濑川——这个姓我是真的没听过,应该没有这种人家吧!」

  「会不会是从外地搬来的人家?」

  「唔,这种事并不多,就算有,应该也是在我离开这座岛的期间搬进来的吧。可能是家道中落——要不就是离开岛上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式部陷入沉思,大江见状,安慰他说:

  「会不会是你弄错岛了?因为有很多岛的名字都很像啊!」

  「不可能的。」

  「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要搭明天的船班回去吗?」

  大江战战兢兢地问道,式部摇摇头:

  「不,我想到处去找找看,反正都跑来了。」

  「说得倒也是。」

  大江说着笑了笑,喝完罐装啤酒之后站了起来。他说浴室已经准备好了,说完便下楼去。

  不可能弄错岛的……式部心想。

  式部请店家处理用完的餐点,自己跑去洗澡。这里的浴室只比一般家庭的浴室要宽一点。回到房间之后,他发现桌子已经被搬开,棉被都铺好了。他趴在棉被上,摊开手册和笔记本。

  ——不可能弄错地方,因为地图上本来就没有「夜叉岛」这座岛的存在。

  葛木于九月二十九日跟池袋一家熟识的旅行社订了前往福冈的单程机票。她可能是在拿了机票之后前往式部的事务所的。第二天,她搭乘三十号的第一班飞机从羽田出发,在福冈机场下飞机,抵达福冈之后的动向便成了一个谜。要不是有「夜叉岛」这条线索,只怕式部为了寻找葛木的踪迹,现在可能还在博多的街道上彷徨着。

  葛木所说的「夜叉岛」到底在哪里?式部自从听说这个名字之后就一直埋首于地图和数据堆中,希望能找出它的所在地。名字中有个「岛」字但事实上并不是一座岛,这种情况也不少——河中的沙洲、以前曾经是沙洲或岛的地方,或像岛一样,远远望去如浮在海面上,或者跟「岛」这个字有某些关联之处——这种调查模式正是式部最拿手的。于是他找到名字平凡的岛屿,连山的名字都变成了没有个性的名称了。

  或许在其他地方有拿掉了「夜叉」这两个字的岛屿,但葛木确实来过这座岛。游艇登船处的野村和濑能都曾在港口上亲眼看见葛木,而野村也证实葛木上了船。

  ——「不对!」式部以原子笔尖端处敲打着手册——葛木是跟某个人同行的,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子。

  要是搭飞机的话,夜叉岛上有比福冈机场更方便的机场。绕道福冈,无异是绕了远路,但葛木却刻意前往福冈。听说与她同行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住在都市里的人,既然如此,葛木应该是到福冈去和那个女子会合的吧?式部这样推断着。

  式部一边思索一边阖上笔记本,把灯关掉。灯塔上的光芒射了进来,光影掠过一片阴暗的房间内。那寂寥的喀啦喀啦声听起来像风声一般,风势好像增强了。雨滴宛如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工作似的拍打着玻璃,随着窗户的晃动发出声音,传进式部的耳里。

  「大概开始下雨了……」式部有意无意地听着那个声音,看着有如救护车上警示灯一样间歇闪射进来的光线,告诉自己必须先掌握葛木的行踪才行。

  渡海而来的葛木离开港口之后到底前往何处?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2

  第二天早上,式部再度询问送来早餐的老板娘关于葛木的事,但是老板娘说她没见过,对羽濑川这户人家也没什么概念。

  式部道了谢,离开了民宿。昨晚的雨停了,风也静止了。围绕着岛屿的海则呈现铁黑色,显得风平浪静。位于民宿正前方,为阴郁的杂树林所覆盖的夜叉岳,以其充满威迫的存在感耸立着。秋高气爽的天际,偶尔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式部站在阳光下再度环顾四周,摊在眼前的除了离岛上的小渔村之外,另无他物。诚如巴士上的老人所言,这座岛是由大小两座山所形成:港口北方耸立着夜叉岳,从其西南方一路延伸而去的棱线仿佛将村落包围住,蜿蜒连接着下岛。下岛以和缓的曲线隆起,有如指南针一般向东南方绵延而去。夹在这两座山当中的扇形坡地上,有多户人家栉比鳞次地紧挨着。

  两座山的棱线重叠的后方,向下延伸而去的坡地紧邻着海面,形成一个港口。除了港口之外的海岸俱为陡峭的断崖。山的斜面被海浪侵蚀削切,以陡峭的山势直坠入海。这里确实没有可称为沙滩之地,而看起来可以让人得以靠近的海岸,似乎就只有港了,其他地方全部都被人工堤防和岩壁所占据。

  大江庄的后头也紧临着堤防,前方则只有一条仅能勉强容纳两辆车交错而过的道路,这条路沿着港口,从这一头贯穿到另一头。

  式部看着民宿的左方,再看看右方。大江庄对面约有三间民房和小屋子比邻而建,再远就什么也没有了。沿沿着夜叉岳的山麓延伸而去的道路,一边是山,另一边则是对着小船停靠的码头的堤防,越过堤防就到了山脚下,再转个弯就会接上通往海的堤防。大致看了一下地形之后,式部先回到昨晚来时的路上,往游艇搭乘处走去。

  道路靠山的那一侧有几户人家,但鲜少有店铺之类的商家,只有大江庄对面的邮局、悬挂着招牌但窗帘却紧闭的杂货店、门前的自动贩卖机占用了比出入口更入的宽度的居酒屋等,这些店铺零星参杂在民房之间。时而道路旁会出现一条条小巷子。靠海的一侧也有几户人家,不过几乎都是面对着高大堤防的空地。汽机车和小货车杂乱地停放空地上,四处散落着用途不明的圆木头和老旧的渔网,要不就是被风吹雨打得破烂不堪的小船。

  式部一边看着这些东西,一边走到游艇搭乘处前,然而圆环交流道上依然不见任何车影,放眼望去也没有像是巴士停靠站之类的地方。事实上,在大白天里这样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发现这个村落的规模并没有大到需要有公交车行驶的地步。村落所在的坡地面积相当辽阔,然而住家几乎都聚集在坡地下方,上方和其他部分只有几户人家零星散布在梯田和果园之间。若置身于村落当中,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只需要花上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一路上看不到什么值得一提的大型建筑,也没有任何高楼,似乎只有游艇搭乘处附近一带能称做闹区。连圆环交流道周围也只有游艇的候船室和脚踏车寄放处,以及起来像停车场一样的空地和杂货店而已。

  「还真是空无一物啊!」式部带着苦笑想着。就乡下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景观,但是一想到这里是葛木的故乡,就让他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简直无法想象葛木置身于这片景致当中的模样。

  港口沿边的道路紧邻着圆环交流道,越过交流道前的码头再越过船只停泊处就到了下岛,路到此就终止了。式部确定地形之后走进候船室。候船室的构造像个小车站一样,非得穿过位于中央的门才能来到栈桥上。照这样看来,应该会有职员看到葛木和她的同伴才对——式部这样想,直接走近售票亭,窥探着里头。窗口后面是办公室,约排放着五张桌子,但是当时办公室里只有一个职员,他看到式部,便走到窗口来。

  「对不起,我想请问一下……」

  式部将相片递给看起来年约四十过半的男人,问他记不记得相片上的女人。「这个嘛……」男人歪歪着头思索着。

  「我不记得耶。」

  「我确定她是十月一日到这边来的。应该还有同行的伙伴,是一个年纪跟她差不多的女人,她们两人看起来都像是都会人士。」

  职员歪着头,说了一声「等一下」,便拿着相片离开了窗口。他走进隔壁房间,不消多时又回来了。

  「好像没有人记得耶。」

  「可是……」式部无意识中望着门口。男人似乎从他的视线中了解到他的意思,便「啊」了一声。

  「乘客下船的时候并没有职员在,只有登船时会有职员在场。」

  说得也是——式部心里盘算着,又说道:

  「十月二日以后售出的前往九州岛本土的船票……」

  「我们不会看到所有买船票的人,不过只要有乘客从这里登船,就应该会有人看到。」

  「是吗?」式部向男人道了谢。

  ——也就是说,葛木还没有离开这座岛,她现在应该还在这座岛上。

  式部心里这么想。这次他直接走向位于候船室角落的商店,商店里有一位中年女子,但是她也说没有印象。候船室里有三个可能是在等候船只到来,正天南地北地聊天的老人家,他们也一样摇着头。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没有见过那两个女人,岛上也没有叫羽濑川的人家。

  位于候船室对面的杂货店里的女人也摇摇头。式部离开圆环交流道,走在港口沿岸的道路上。游艇搭乘处对面有一个相当宽广的码头,码头边盖着几座渔业仓库,四周栓着几艘渔船。式部向码头上工作的人们打招呼,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但是每个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都说没见过这两个女人。

  式部回到港口边的路上,随便弯进某个转角,爬上一条坡度和缓而蜿蜒的坡道。坡道彷佛叶脉一般延伸出支线,将斜坡分割开来,一路绵延到环抱着倾斜坡地的山脚下,然后戛然而止。坡地四处都是梯田和旱地,但规模并不大,大概只栽种一些足够自家食用的稻米和蔬菜。这里设有消防队的办公室以及诊疗所,但是看不到像公所之类的办事处,如大江所说,也没有派出所,倒是有两所小学校,建造的格局和方式让人看了忍俊不住。这两所学校大概是小学和国中,不过却听不到孩子们开朗的喧闹声。当微风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务似地吹拂而来时,吊挂在屋檐上的风铃就会叮当作响。这里只有发出如骨头碰撞般的蜂鸣器的声音、如小钟声一般的风铃声,以及风车喀喀喀的旋转声,随风鸣响着。

  式部爬上坡道,在下岛山上微微隆起的高台边停下了脚步。小路彼此交错形成的三岔路上有座小庙,小庙的屋檐上一样悬挂着三个风铃,大门边的小格子窗上也插着几个用纸或塑料制成的风车。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民宿的老板娘——大江博美说过,那是一种「类似护身符的东西」,但式部怎么想都想不起其他地方有任何与这类似的东西,他勉强只能想到京都嵯峨野的念佛寺或是恐山的景象。这跟在日本本土听过的祭神仪式有任何关系吗?要真有关联的话,那这些东西应该也是用来净化不祥之事的吧?

  式部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凝视风车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沿着三岔路往下岛方向爬上去的地方,可以看见漆上白墙的屋宅。花岗岩堆砌而成的石墙上绵延着铺瓦的白色土墙,后方则有几栋房子的屋檐相连着。常绿植物生长得极为茂密,彷佛要将整个屋顶都覆盖住一般。也因为这样,屋宅整个笼罩在浓浓的绿荫当中。

  「好大的屋宅啊!」式部叹道。走上通往高台的坡道,柏油路一路延伸到石墙边,分岐开来。式部看看左右两边,两条路都在石墙终点处就终止了。向左边走进去之后的不远处,有一条由石块层层锈迭的斜坡。爬上斜坡,前方昂然耸立着一座大杂院的门,门柱上挂着写有「神领」两个字的老旧门牌。

  「看来这条坡道是通往神领家的专用道路。」式部心里猜测着,随即转身离去。当他回到先前那座小庙的三岔路上时刚好有个老人经过,式部便开口寒暄道:

  「对不起,打扰一下……」式部做了之前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的动作,将相片拿了出来。他问老人有没有见过相片中的人,但是老人也只是摇摇他那头发剪得短短的、发色斑白的头。

  「唔,俺没见过。」

  「是吗?」式部将相片放回上衣的口袋,然后指向背后:

  「对了,那栋屋宅是什么人的啊?」

  老人闻言,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非常顽固的脸顿时僵住。

  「干嘛?那跟相片上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式部苦笑道:

  「我只是觉得那栋屋宅好气派,很好奇是什么人住在里头。」

  「哦。」老人笑了。他的门牙掉了两颗,看起来反而显得格外亲切。

  「是神领先生家。他呀,以前可是个bensashi哦!」

  「bensashi?」

  「就是船东啦!听说他本来握有这边所有的渔业权。不只是岛的四周,一直到对岸的九州本土一带都是神领先生的渔场。他多的是船跟鱼网,是这一带最有权势的船东。」

  「原来如此。」式部终于了解原委。他抬头看着那栋像要塞一样的屋宅。在渔村,船东就相当于领主,那座屋宅的构造确实会让人联想起城堡。

  「嗯,他们在全盛时期开的是水产公司,不过上一代把公司转让给大企业了。」

  「那现在呢?」

  「可以说过得悠然自得吧——你打哪儿来啊?」

  「东京。」

  「你是来找人的?」

  「是的。」式部苦笑着说:「但是目前一点线索都没有,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请问这边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来这座岛上的人一定会去的场所?」

  「应该就是港口了吧!没搭船谁也没办法到岛上来,也离不开岛啊!」

  可是港口的职员却都说没看过葛木。事情至此,式部开始感到可疑。

  「……在这座岛上,外来者应该很引人注目吧?」

  式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老人笑着说「那倒也是」。

  「因为到俺祖父那一代,岛上都是熟识的人,陌生人在岛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了。尤其这里的年轻女子是少之又少,所以更容易引人注意。照片上的人如果真的到岛上来,大家应该都会晓得吧!就算是俺这个老头子,俺应该也会听到一些风声才对。」

  「能够在不搭乘游艇的情况下进出这座岛吗?譬如包租渔船?」

  「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俺这个老头子要渡海到本土,有时候也会顺便搭熟人的船过去。」

  或者葛木是用这样的方法离开岛上的——式部心想。但是她下船之后的行踪却完掌握不到,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岛这么小,如果没有人记得的话,会不会是她根本就没有来这座岛?」

  式部不想再多说什么,姑且点点头,目光突然停留在小庙上。

  「这些风铃和风车是做什么用的?」

  「是护身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乡下人总是比较迷信些的。」

  老人说着,张开那没了门牙的嘴巴,呵呵呵地笑了。

  3

  村落的规模虽然不是那么大,但是道路却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外者来很难搞清方向。式部努力把地形记在脑海里,在村落四处来来回回走着。他忽然发现已经走过几次的道路上竟然又多出小巷道,搞得他晕头转向。这样的情形一而再、再而三地发。为了谨慎起见,他确认每户人家的门牌,只要遇到路人就会不厌其烦地出示相片请教,不过他也只是问「有没有见过两个陌生女子?」。一方面他是半死心地认为反正被问到的人一定会回答「没有印象」,另一方面确实也没有人有其他的答案。

  式部疲惫至极地坐到路旁的石阶上。他在村落后面徘徊着,然后又回到可以看到那栋大屋宅的高台下。或许是晚风开始吹起,四周回荡着喀啦喀啦的空洞的风鸣声。

  野村证实葛木确实上了船。十点钟出发的游艇,在正午之前抵达夜叉岛。要是她从船上下来的话一定会有人看到的,可是岛上却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葛木。不只是葛木,连与她同行的女子也一样,这里的每个人都说没见到陌生的女子。她们两人就好像从船上消失一般。

  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既然如此——式部眺望隔着眼前的房子可以看到的港口和海景,笼罩着深秋色彩的海面沉稳地包围着岛屿。

  ——会不会是在船抵达港口之前她们两人就下了船?也就是说……

  式部甩甩头,将那几乎要浮上脑海的话硬生生地给甩开。他告诉自己还不到想这种事情的地步,可是,今后该怎么办——他边想边站了起来。

  式部所坐的石阶位在神领家所在的高台山麓。短短的石阶尽头处就有一道牌坊竖立着,上面挂着「神灵神社」的匾额——匾额上的「神灵」该怎么念呢?要是念戍「zinriyo」的话,就跟神领家的「神领」发音一样了,可是——式部一边想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爬上石阶: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不觉地停下脚步。

  今天一整天,式部都在村落四周来回走动,他感觉到岛上似乎只有一座寺庙,而那座寺庙好似把一般民宅都放大了,寺庙则像是没有住持一样空空荡荡的。最大的神社位于夜叉岳的山麓,从那座神社写着「御岳神社」的匾额来看,应该是把夜叉岳当作神看待吧?其他还有两三座神社,但是规模都很小。就式部亲眼所见,这算是岛上第二大的神杜了。

  但问题不存在神社的规模。被苍郁的森稀所覆盖的狭窄庭院洒满了浓浓的绿影,在一片幽暗当中,石叠铺成的参道从石阶那边笔直地延伸而去。短短的参道两旁围着像是匾额一样的篱笆,用稻草扎实地编扎而成的篱笆上,还插着无以计数的风车。可能是为了用来避雨,篱笆上聊胜于无似地盖有遮雨檐,而且到处挂满了风铃。

  御岳神社和其他的神社都没看到挂有风车或风铃。式部了解到岛上四处可见的风车和风铃,就是来自于这座神社。

  ——可是,目的何在?

  风车和风铃的共通点都是风吧?只要风一吹风车就会转动,风铃就会鸣响。这些东西,看似在祈求风的吹拂。式部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因为这里是一座孤立于海中的岛屿,而且这边的居民几乎都是靠打渔维生,风漫天地吹拂,不是一种忌讳的情况吗?

  自古以来,人们鲜少有招风的行为。像雨量常会有变化,太多或太少都会造成不便,但是风则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人们针对风所做的行为只有镇风、封风和送风三种,藉由镇风、封风和送风就可以解决一切。

  镇风时要用到阴阳五行说中所提到的「金气」。因为根据相克说,风属木,而「金克木」,金气会克住木气。信州诹取有一种叫「薙镰」的习俗,作法就是以镰刀砍进树木当中,原理是把属木气的树木比拟成同样属木气的风,然后将属金气的镰刀砍进去,藉此意味着阻断风势。

  相对的,所谓的送风就是祈求风能够平息。送风的仪式于未月——六月举行。十二地支中的「未」,就五行而言就是「木气之墓」。万事万物皆有其起始和结束,而所谓的「墓」就意味着结束。在木气衰退的月份里将风唤来祈求它早日吹尽,这就是送风。

  这就是所谓的送风吗——式部看着密密麻麻插在围墙上的风车。现在是十月份,说起来并不合理,但是秋天同时也是台风的季节。这座神社本来就是祈求保护海上渔民的神社,这种作法或许是为了镇风而举行的送风仪式。

  式部虽然试着让风车的存在合理化,但是风车林立在参道两旁的光景实在叫人觉得不怎么舒服。当中或许也掺杂着一些比较老旧的风车,甚至还看得到一些褪了色的风车。而风车本来就是一种童稚的玩具,因此更散发出一种异样的气息。

  因为围墙的关系,参道看起来狭窄无比。前方是彷佛张着漆黑的嘴巴一样的前殿,然而式部完全没有走进通往前殿的小路的冲动。

  回头一看,牌坊是直线式的春日神社的造型,但是坐落在正前方的前殿的格局却像佛堂一样。穿过牌坊就是洗手间,对面罗列着夹住参道两侧的石灯笼,但是却看不到神社经常会摆设的成对狮犬。隔着右手边的围墙可以隐约看到像是社务办公室的建筑物,办公室后头更可以看到可能是宫司(注一)住所的建筑物。像这种规模不大的神社竟还有神官,这倒是挺稀奇的。或许对该地区而言,这里确实是非常重要的圣地,但是又说回来,院内却看不到像是摄社(注一)或分社(注二)的建筑,这是比较怪异的地方。

  式部离开参道,窥规探着社务办公室,只见窗户紧闭,里面似乎没有人。同样的,院内也都见不到人影。式部找不到可以指引的人,只好穿过围墙和社务办公室,朝前殿方向走去。他实在不想走过风车夹道的参道。

  建筑物有屋瓦,结构几近正方形。从参道爬上几阶石梯之处有石造的基石,古老的前殿原先应该耸立在那边,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石梯左右两边摆着表面已经风化了的石灯笼,拾级而上,眼前出现一个同样老旧的油钱箱,已经磨损凹陷的木制阶梯自油钱箱对面与围绕在建筑物四方的长廊相连着。前殿后方看不到像正殿一样的地方,也没有将圣地加以区隔开来的的篱笆。前殿的正面是格子门,光看这栋建筑物,会让人以为那是寺院的佛堂。或许这是神佛调合的遗迹。

  式部一边猜想一边好奇地抬头看着建筑物,这时他听到有门开关的声音。回头一看,一个穿着白衣和和服裙,身材魁梧的男子正从社务办公室走出来。

  不需式部主动寒暄,男子就朝着他走过来了。式部问道:「您是宫司先生吗?」

  「没错,您有何贵干?」

  「社务办公室那边看不到人,所以我就自行过来参观了。我可以进神殿里看看吗?」

  宫司那福泰而饱满的脸颊露出了笑容。

  「想参观的话请随意」

  宫司说菩便脱掉自己的草鞋,爬上前殿的阶梯,式部依样画葫芦。他往格子门内部窥探了一下,由于里面一片阴暗,看得不是很清楚,不过倒可以看到那里安放着一个与人等高的佛宠,佛翕的门也是关着的,没办法看到里面。

  「这是——神像吗?」

  基于神佛调合的关系,神社也会仿效佛像制作神像。后来发生排佛毁寺的事件时(注四)多半都被破坏毁弃了,不过仍然有部分神像逃过一劫,这大概就是其中一尊。

  式部这样问,宫司笑了。

  「是的。」

  「那么,神像是供人膜拜的神体啰?」

  「原本好像是,不过现在玉筥(ju第四声)取代了神体——您是来旅行的吗?懂得倒真不少啊!」

  「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只不过对这方面的事有点兴趣罢了。那座牌坊是春日系的吧?」

  「嗯,但是跟春日大社没有什么关系。」宫司一边说一边走下阶梯:「要是您不赶时间的话,留下来喝杯茶,到社务办公室坐一下吧!」

  「谢谢您……啊,倒是有件事——」

  式部几乎是下意识地拿出手册,这才发现里面没有相片。他搜索自己身上,在口袋里找到了。难道他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把相片塞进口袋的吗?大概是对一遍又一遍地出示相片感到徒劳吧!式部带着苦笑递出相片,问宫司有没有见过相片上的女子?宫司那白皙的脸顿时僵住,他看看式部又看看相片,却立刻回答「没见过」。

  「那么,岛上有没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

  「没有。岛上的人家都源自同样的祖先。」宫司回答后疑惑地问道:「——您是警方的人吗?」

  「不是的。」式部简短地回答道,他已经厌倦一再做冗长的说明了。「只是在找人而已。」

  「是吗?」宫司松口气笑一笑,指一指社务办公室的方向。

  社务办公室看起来舒适雅致,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宫司让式部进到社务办公室里,请他坐到座垫上,然后报上姓名「神领杜荣」。

  「神领——是高台上那一栋宅院吧?」

  「啊,那边是本家。」

  杜荣说着,将煎茶放到式部面前。

  「神社的名称——念做zinriyo吗?里面供奉的是神领先生的氏族神吗?」

  「好像也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以前的记载,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宅院内确实有一座关联,玉筥就收放在那边。这里的宫司也规定代代由神领家旁系的人担任。」

  「那主神呢?」

  「叫kanchi。」

  「啊?」式部不解,杜荣疑惑地笑了。

  「文字是写成神、灵,但是念成kanchi。社号跟我的姓一样念成zinriyo,但是主神则称为kanchi神。」

  「很冒昧地请教,所谓的kanchi神是什么东西?」

  「听说是因为很久以前,夜叉岳有鬼魅栖息,人们就将其称为kanchi。旅人为了制止它到村子来吃村人,于是便举行祭祀仪式,这就是这座神社的由来。」

  「啊——原来有这样的传说……那么,到处都看得到的风车和风铃是?」

  「那叫风供养,是用来抚慰kanchi神的。不习惯的人一定感到很惊讶吧?」

  「是啊。」式部有所保留地表示同意:「据我所知,这边好像也有在祭种仪式中将牛流放到海上的习俗?」

  「这在现代来说算是很残酷吗?」

  「不,也不是这么说。祭神仪式是不能用常理来解释的,不是吗?只是,我在岛上没有看到任何牛只。」

  整个村落都没有饲养牛的迹象。既然如此,举行祭神仪式的时候就得特别从岛外购买牛只回来了。

  「有时候的确是如此,不过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祭祀。与其说这是祭神仪式,倒不如说是一种风俗习惯吧!人们是为了趋吉避凶、消灾解厄而流放牛只的……唔,这座岛其实是一个满奇怪的地方。」

  杜荣福福泰泰地笑着,式部也跟着露出微笑。

  「我来这座岛屿之前就听说过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也听说这里的人会排斥外来者,但是来到这边之后我并没没有那种感觉。」

  「排斥外来者啊?我想指的是那件事吧!以前发生过进港船只上的船员被拒绝上岸的事情。」

  「嗯,我听说了。」

  杜荣苦笑道:

  「要是让岛外的人来说,事情可能就会被说成那样。当然岛上的人自有一套说辞啦——式部先生,听到主神是kanchi神这种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明时,您不觉得奇怪吗?」

  「要说奇怪……我倒觉得是比较特别。」式部回答道。

  神道本来就是从单纯的崇拜而自然产生的。人们敬畏超越人类智慧所能理解的事物,将使他们产生这种敬畏之情的事物称为「神」。因此而诞生的神道本来就是非常民俗化的东西,是一种风土习俗。随着文化的演进,后来才慢慢地统合、体系化。而让这件事有一个决定性的方针,便是明治政府所实行的「祭政一致」政策(注五)。神社不再只是信徒信奉的对象,所有的国民应把对它的崇敬当作是一种义务,而神官也成了非世袭的任命制的官吏。神社成为国家的宗祀,政府依其等级制度予以编组、统合,并视为一种国家的设施。全国的神社以伊势神宫和宫中三殿为最高位阶,井然有序地予以编组,在神社中举行的祭祀仪式也统一为国家制定的模式。神也一样经过编组,祭神被修正为以「古事记」为首的正统神典中记载的众神。地方上的小祠也统合为一村一社的村氏神,没有参与这种统合过程的神社寺庙就会被视为一种迷信而遭到弹劾压制。

  式部指出这一点,杜荣点点头。

  「是的——这里正是黑祠。」

  所谓的「黑祠」就是指没有经过统合的神社。这是一种迷信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邪教——至少在国家神道当中,它们是这样被定位的。

  「岛上的守护神就是位于大夜叉山麓的御岳神社。但是岛上的居民大概对这里被编组为分社一事产生抗拒。就信仰而言,这里的神本来就一直深深地影响着岛上的居民。」

  「原来如此……那么,这里就等于是黑祠之岛了?」

  「没错。唔,信仰怪异之神的邪教之岛——这是现在一般人的认知吧!岛上的生活本来就比较封闭,再加上这种独立的祭祀活动也是外界所难以理解的。不知道是岛外的人因为岛上都是一些祭拜黑祠的人所以对我们产生排斥,还是岛上的居民抗拒外来者?我觉得这已经是先有蛋或先有鸡的问题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

  式部点点头。船只为躲避海上的暴风雨而入港,姑且不论船上的船员是否真的上不了岸,从外头逃到港口的人们和接纳他们的居民之间,本来就有一道很深的鸿沟。

  「时至今日,或许可以说居民们还是——坚守岗位吧!」

  不管在什么时代,统治往往都会导致某些文化因废止而消失。在统合的过程中消失的祭祀、散佚的传承,再也难以挽回了。

  「唉,事情大概都是如此吧?不过我想总是有办法传承下去的。」

  式部点点头,对神领杜荣的招待表达感谢之意,然后离开了社务办公室。

  注一:宫司,指神社中掌管祭祀祈祷的职位。

  注二:摄社,神社的一种层级,居于「本社」和「分社」之间,里面祭祀与本社关系较深的神。

  注三:分社,附属于总神社。

  注四:排佛毁寺事件,普遍发生于日本明治初期发布「神佛分离令」时。

  注五:祭政一致,指宗教与政治合一的政策。

  4

  回到民宿,大江站在柜台后头问道「怎么样了?」。

  「没有什么收获。」式部露出苦笑:「完全没有人看过她,」

  「唉呀!」大江同情地说道,然后「啊」了一声。

  「式部先生,很抱歉!我赶紧去准备一下,您先洗个澡吧!准备晚餐要花点工夫。」

  「无所谓。」式部答道,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看看时钟,快六点了。大江虽然这样说,不过这个时间吃晚饭也未免太早了些。反正用餐之前也没什么值得该做的事,于是式部等老板娘前来通报「请先洗个澡」之后,便走向浴室。

  也许是仍旧没什么其他客人,民宿里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只有风声喀啦喀啦作响。隔着浴室模糊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港口的夜景,除了这个隐约可见的港口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进出这座岛——但偏偏就是没有人看过葛木?式部思索着。

  岛上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家,要说奇怪是很奇怪,但也不见得葛木本姓是羽濑川就代表她的老家也一定姓羽濑川。离开这座岛之后,葛木也可能把自己的姓更改过。只是岛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搭船来到这座岛的乘客,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根据野村的证词,十月一日,葛木和同伴一起搭乘十点出发的游艇。游艇在十二点之前抵达本岛,途中并没有任何可供靠岸之处。船离开本土之后笔直地驶进夜叉岛,然而却没有人证实看过这两个人,原因何在?若单纯来想的话,那就是葛木和她的同伴从游艇上消失了。

  当式部沉思之际,灯塔的光芒掠过窗户。在本土那边的港口听到的「海上亡魂」这个字眼突然在式部的脑海里浮现。如果是在航行途中下船的话,她们能去的地方就只有海上。不是从甲板上跳下去,要不就是被推落海中,她们两人就这样从船上消失了。不对——式部心想——没错,这样一来,她们也只能往海上去了。要是海面上有别的船只呢?在小庙附近遇见的老人也说过,搭渔夫的便船也是离开本岛的方法之一。游因为某种原因而停驶,然后一艘渔船靠到游艇旁边……如此一来,不就有可能会在航行途中离开游艇了吗?

  式部非常清楚,这是非常没有常识的思考逻辑。但是既然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那就值得他仔细推敲了。式部一边思索着一边离开浴室回到房间,这时大江正在矮桌旁准备晚餐。

  「大江先生,您认为从一艘船换乘到到另一艘船是可行的吗?」

  式部问道,大江不禁瞪大了眼睛。

  「什么意思?」

  式部把他的想象大略解释给大江听,大江大笑失声,用力地摇摇手。

  「不会,不可能有这种事的!最重要的是,要是有乘客做这么莫名奇妙的行为,事情早就传阅来了。」

  「说得倒也是。」式部苦笑道。他心知肚明,这确实是一种妄想。可是话又说回来,那两个人到底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是海里——抑或是?

  大江彷佛看穿了式部心中的疑问说:

  「我想应该也不会是跌落海里吧?当时还是大白天,要是真的落海,照说立刻就会被发现的。您要找的人搭的是游艇不是吗?开到岛上来的游艇是比渡轮要好一点的船,只是他们会把船舱下层的客房拆掉,改装成可以载运五、六辆车的空间,所以也没多少空位可以搭载乘客。再说,您要找的人不是还有同伴吗?」

  「是这样没错。」

  「要是同行的伙伴不见了,一般来说都会引起骚动的。唔——要是像连续剧里面的情节一样,是同伴将人推下海的话,那当然就另当别论了。就算真是如此,那应该也会有人看到留下的那个人啊。」

  「会不会是根本就没下船,直接就回本土去了?譬如在船只出港之前躲在某个地方?」

  「这个嘛——当船只抵达港口时,至少都会检视还有没有乘客留在船上,而且在出航之前还会进行清扫。以那么小的船只而言,实在也没什么地方好藏身的。真要这么做应该也挺难的。」

  「或者在船上换装,打扮成岛上居民的模样下船——」

  大江哈哈地笑了。

  「这不是外型打扮的问题啦!因为这么小的岛,岛上的居民彼此都认识的,就算打扮得再怎么乡土,只要脸孔是陌生的,一眼就会被看出是外来人了。」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其实我认为,那边的人说她们确实是上了船会不会是搞错了?要说她们从船上消失,不如说她们根本就没上船,往这方面想应该比较合理吧?」

  「有道理。」式部点点头。野村和濑能都证实两人在港口现身,但是证实她们上船只有野村一人。会不会是野村弄错了?或者是故意说谎?朝这方面去想还合理得多。

  必须再去见见野村搞清楚才行——式部这样盘算着,第二天直接就往港口走去。离民宿之前,他打点行装,这才发现相片不见了。式部最后一次拿出相片是给神灵神社的宫司神领杜荣看的时候。式部还记得,本来以为自己是夹放在手册当中,最后却在口袋中发现然后拿给杜荣看的,他也记得杜荣确实把相片还给了他。但是现在他始终回想不起来自己接过相片之后放到哪里去了?是忘在社务办公室里吗?或者在回程时掉落在某个地方?

  没了相片其实也不是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情。在岛上,外来者是很引人注目的,要在岛上探听消息,就算没有相片结果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同吧?但是式部却有些微憾恨的感觉——葛木几乎没留下任何相片。

  葛木家里没有相片也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即使在工作上,葛木也不喜欢用相片。当然是有一些一起做采访旅行时所拍摄的照片,但是却没有拍下葛木身影的相片。葛木的朋友也一样,那张相片可是她的朋友费尽苦心才找到的。那张相片是跟相片所有人借用底片冲洗出来的,因此不会对所有人造成什么困扰,可是要以遗失相片为由再度借用底片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

  要是葛木就此失踪的话,她是真的连一张相片都没留下了——式部怀着一种近似痛楚的心情这样想着,他快马加鞭赶往神社去拜访杜荣,但是杜荣说没有看到什么东西。那么,会是掉落在什地方吗?式部一边揣度着一边走向港口,一路上尽是喀啦喀啦作响的干涩的风声。

  因为在民宿里翻找相片,又去拜访了杜荣,因此式部抵达港口时,十一点出港的渡轮已经开走了。他到售票亭去确认时刻表,下一班船是下午两点的游艇,中间完全没有船班。式部带着一股难以释怀的挫败感离开了候船室。

  他漫无目的地在港口四周徘徊,漫不经心地看着渔船和渔业仓库,藉此来打发时间。紧邻着游艇搭乘处的码头凸出于宽广的港口中间。栉比鳞次的仓库大部分都是用来收纳从船上卸下来的鱼货的冷冻仓库,一部分是加工厂。除了可以看到在加工厂工作的人之外,四周根本没有任何往来的人。建筑物对面是狭窄的货柜终点站,被放在里面的货柜和货柜起重机都已经变成红锈色。再远一点的地方只有小小的船舶停靠处,从那个地方蜿蜒而下,连接着下岛的断崖。放眼所及,下岛以及其背后的夜叉岳上似乎也都没有什么民宅或建筑物存在,甚至连登山步道之类的东西都没有。

  式部再度体认到,这座岛上还真的只有被两座山夹包着的倾斜坡地和其周边的斜坡上有住家。

  走到大幅凸出于港口中的码头的尽头,这才勉强可以看到像瘤一样紧依着夜叉岳对面的棱线。式部以目测推算那应该是小夜叉山脚下的原野,但是因为角度的关系,他没办法看到火山口口,也没办法看到喷烟。从港口陡峭形成的断崖连绵延伸,港外——防波堤对面就是由巨大的岩石层层叠叠而成的海滨。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可以停靠船只的岸边。

  式部看着这些风景,又看看手表,结果还没过半小时,式部就回到游艇搭乘处了。他想到候船室去以逸待劳,一个一个抓住前来候船室的乘客问问看,但是因为时间太早,根本没有其他的乘客现身。他无聊地晃到外头来。候船室旁边有一个铺着省碎石子的停车场,周围一样竖着无以计数的风车。停车场后面有一道只挂着一条着锁链的简便的门,门后直接通往岸壁。要上游艇的车辆是从这里驶向搭船处的吗?门的前面便是栈桥,空荡荡的。从日本本土那儿开过来的游艇还没有抵达。

  式部望着孤零零地凸出海面上的栈桥,突然想到葛木搭的也是游艇。是一天只往返一个班次、十点出发的游艇。据售票亭的标示,一般汽车也可以登上游艇。

  假设——式部想着——要是葛木和她的同伴是坐在汽车里下船的话呢?

  照港口的构造来说,下船的车应该是直接经过这道门,穿过停车场而离开的吧?如果她们坐在车上,就不需要刻意跟港口的职员打照面了。她们是在游艇里头与某个人碰面吗?或者是在偶然的机会下找到了愿意让她们搭便车的人?无论如何,这种推测比之前所想到的任何一种都要来得合理。

  式部耐心地等待游艇的到来。和渡轮没有多大差别的小游艇不消多时便出现在港口,于十二点十分之前靠上栈桥。船尾打开来,只有几辆有棚盖的货车和小型卡车由汽车专用出入口驶出,果然如式部所料,那些车都直接驶向被职员松开了锁链的那道门。

  式部站在门边挥着手。最前面的一辆车狐疑地停了下来,那是一辆大型的棚盖货车,车身上画着名气挺大的宅配业者的商标和标语。

  「对不起,我想请问您一下……」

  坐在车内握着方向盘的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看起来挺和善的年轻人。他可亲地点点头,将车驶进停车场里停了下来。式部跟他提起葛木和同行伙伴的特征,问他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啊!」年轻人——后来他自称是太岛——笑了:「你说她们啊?」

  「你记得她们?」

  「嗯。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日期我已经记不得了,大概是上星期吧!因为我当时一直犹豫要不要跟她们打招呼,问她们是不是回来省亲的,所以记得很清楚啊!」

  太岛含羞带怯地笑着说。

  「她们的确是在船上吧?一直搭到这边来?」

  「是啊,有问题吗?」

  「她们两人是怎么下船的?你还记得吗?」

  「还能怎么下船?」太岛有点疑惑地笑着:「当然是照平常的方法下船啊!我确定她们是下船了,因为我从这里出去的时候,她们刚好在那边的圆环交流道坐上了车。」

  「啊?」式部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以啊……」太岛更不解地说道:

  「有人来接她们,我想是神领先生家的车子吧!神领先生在这边是大户人家,我想应该是他们家的车子,因为车子是由我在神领先生家经常看到的人驾驶的。一个姓高藤的家族住在那栋房子里,我想开车的就是他们家的公子——我记得他叫圭吾。」

  「那么,葛木并不是以搭便车之类的特别方式下游艇的啊!」式部难以释怀地想着——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职员看过她们两人?

  「之后我就没再见到她们了,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式部口中喃喃说道:「其他任何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无所谓,您还记得关于她们的什么事吗?」

  「记得什么事啊……」太岛歪着头。

  太岛几乎每天都要往返这座小岛。从宅配的货物聚集场载来行李的同时,也要收集这边的行李载回去,这是他每天的工作,所以搭乘游艇时并业不是特别引人注目。他不是和熟识的业者聊天,要不就是坐在车上打盹。和她们两人碰面的那一天,他正跟熟人在吸烟区天南地北地聊着。那两个一看就知道非岛上居民的女子非常显眼,他记得自己还跟熟人猜测她们是旅客还是回家省亲。

  由于她们的年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太岛还犹豫要不要主动搭讪,但是个性有点怯懦的太岛并没有这样做。她们两人看起来并不是很愉快的样子。她们将行李放在脚边,肩并着肩默不作声地站在甲板上,身上散发出一股沉重而郁闷的气息,似乎不是主动上前搭讪的好时机。

  结果,太岛和他朋友都没有跟她们攀谈。她们两人就这样沉默地、极度忧郁地下了船,当着跟在后头的太岛面前上了高藤圭吾所开的车。

  「我记得的就只有这样……」说着,太岛又「啊」了一声:「她们其中有一人叫另外一个人『麻理』,那个名字跟我妹妹的很像。当时我只是有点惊讶,我忘了是哪一个叫做『麻理』。」

  是那个同行的伙伴——式部听懂了太岛的描述——是那个和葛木同年的女子叫做麻理。

  「大概就是这样。」太岛点点头:「嗯,很抱歉,我只知道这些。」

  「这样已经很足够了,谢谢您——再问您最后一件事,您知道这个岛上是否有一户姓羽濑川的人家?」

  「羽濑川……」

  太岛喃喃嘟哝着,微微地歪着头:「会是那户人家吗?」

  「……有这户人家吗?」

  「有是有,但是好像已经没人住了。在大夜叉的山麓那边有一栋废弃的房子,就在进入村落之间那条小路的外围。我之前曾经跑错地方,把行李送到那边去了。我记得那边确实是贴着羽濑川的门牌。」

  「是吗?」式部回答道。为了以防万一,他和太岛交换名片,道了谢之后就和太岛分道扬镳。

  ——没见过、不认识——岛上的每个人都这么说,连港口的职员都一样,他们都说没有姓羽濑川的人家。

  式部一边在心里再度确认着,一边爬上缓坡。路的两旁都挂满了风铃、插着风车,发出干涩的声音。

  ——奇怪的风俗、奇怪的祭祀仪式、排拒外来者——巴士上的老人说过。

  「果然没错……」式部心里产生一股沉重的压迫与不快戚,他自言自语着。式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排拒外来者,但是,他知道这座岛上的人是不会对外来者说实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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