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1

  以前,鬼栖息于夜叉岳,经常下到村落来袭击人类。有一次,旅行的修行者听到了这个消息便来到岛上,修行者抓住了鬼严加指责。

  ——为什么要袭击那些没有罪过的人,让他们受苦?

  鬼痛苦地挣扎,经过三天三夜之后降服于修行者。它发下重誓,从此不再做出袭击无罪之人的行为,然后逃回山上去。,

  然而,马头鬼袭击人类的事情并没有就此中断。马头鬼发誓不袭击无罪之人,所以便全力袭杀有罪者。时至今日,村子里的人仍然坚信,如果有罪,马头鬼就会下山来袭击罪人。

  大江兼子——大江的母亲这样对式部说过。

  式部闯进了大江家的起居室,大江和兼子都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马头神惩罚的是有罪的人,要是没做什么坏事,马头神是不应该会袭击人类的。」

  「但是,你如何敢保证志保被杀的那个事件绝对是马头的裁决?也许只是单纯的杀人事件。」

  「因为有白翎箭,听说神社的参道上插有箭。」

  「但是——」说话的是大江:「我不是说过那插的是一般的驱魔箭吗?宫司先生也说过这事很奇怪啊!」

  兼子缩起她那瘦小的身躯,不过仍然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只有马头神会做那种事」。

  兼子似乎打从心底相信是志保杀了神领英明。行踪不明的永崎麻理也被志保趁着暴风雨之夜给杀了,所以她才会受到马头夜叉的制裁。式部也非常清楚,在兼子的心中所有的事情都因此而被确定了,不论式部再怎么费尽唇舌,她也只会说「可是」、「不过」,坚持不再接受其他任何的解释。

  「神明会做出那么惨绝人寰的事吗?」

  式部问道,兼子吊起眼睛看着式部然后说:

  「可是马头神是鬼……」

  又兀自自言自语地哪哝着。

  式部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解豸是裁决者,既然被尊奉为种明,其功德自然为人们所坚信,然而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只要有人违背天理就会给予严重惩罚的神明。

  而神领英明死了,如果这是杀人事件的话就必须制裁凶手,制裁者就是解豸。很快的,一个女人真的受到制裁了,因为执行了刑罚,她的罪行因此就被确定,所以这是「已经解决的事」——式部这样分析。泰田的意思就是这么一回事,岛上的居民知道牺牲者为何被杀。姑且不论细节,罪与罚之间的帐是清清楚楚的,再也没有必要四处嚷嚷这是杀人事件,也没有必要寻找凶手,因为这不是发生一件事故,而是一个终结。

  当然,这只不过是位于边陲地带的孤岛上人们坚守的一种迷信,对岛上大多数的居民而言,这种迷信至今仍然具有支配力。

  「也就是说……」式部自言自语道。

  ——有人杀了葛木,为了将杀害神领英明的罪嫁祸给她。

  凶手熟知岛上的信仰,只要杀了人,大家一定会追查凶手,企图使罪行明朗化。但是如果再杀一个人,人们就会因此接受某种理由,认为只要插上一枝箭就可以了。人们会认定第二次的杀人事件是马头夜叉所下的裁决,大家就会把事件视为「已经结束的事情」来处理,没有人会再追究罪行。

  ——必须找出凶手——为了帮葛木洗刷污名,式部也必须这么做。

  式部坐在大厅里重新思索着。这时大江端来了茶杯,他充满歉意地将杯子放在式部面前。

  「真是对不起,我母亲非常迷信。」

  「哪里。」式部摇摇头。他并不是为了说服兼子而来的,他只是想和道兼子的「信仰」含有多少程度的确信。

  「岛上的人之所以对这件事绝口不提,是因为不想让外人知道马头神的存在,对吧?」

  「大概就是如此吧!」大江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本来马头神这个名字就是不可说的,大家都说这是不能随便乱讲的,如果动不动就说出来就会遭受到惩罚,马头神就是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任何人刻意要求隐瞒什么,或者说大家部感到恐惧应该比较恰当吧!大家总莫名地觉得关于马头神的事是必须忌讳的。」

  式部点点头——彻彻底底的黑祠。在以前,崇拜被通称为马头神之类的神明是岛上的秘密,不,或许这正是岛上对马头夜叉怀抱着无比敬畏和恐惧之心的证明。

  「唉,或许也只是感到羞耻吧!对于在这样的时代还相信种明的惩罚之类的事感到羞耻。即使连我,到现在也还不是那么相信有马头神的存在,但是……应该说是一种反射作用吧,只要一想到要跟马头神扯上关系,我想大家都会觉得这无关什么道理,纯粹就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禁忌。」

  式部再度默默地点着头。说不相信,或许也只是表明不相信解豸真实的存在吧?尽管嘴巴上这样说,但是大江在无意中也接受了被杀的志保并不是被害者,而是加害者的事实。

  总而言之,只要和马头扯上关系,一切就都难以启齿了。人们对提到那个名字有畏惧感,提起关于马头的裁决、关于相信这件事,人们都有所疑虑。更何况眼前就有一具尸体存在,一旦成为那是马头夜叉所做的裁决的共识,人们闭口不提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大家可能都认为这是不能公开的事吧!唉,年纪长一点的人都真的坚信不疑,即使像我这种岁数的人,好像也有人相信这真的是马头神所为,不过也不是岛上所有的人都这样相信,所以也有人觉得应该报警比较好,可是因为神领老爷有这样的态度……」

  「事件发生之后,风供养就开始了吧?」

  「是的,大概是为了安抚马头神,我母亲说这是一种祈求宽恕的作法。如果没有做坏事是不会受到惩罚的,但是人不可能完全不经历任何事情,所以才会以供养来安抚神明,避免惩罚扩大开来。」

  「也有所谓的除恶的仪式吧?」

  「嗯,但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没有吗?」

  「是的,因为那是有切身经验的人才会去请托的。那不是一种祭典,除非是举办仪式的人——宫司先生或同祀一个氏族神的地区居民代表,否则根本就没有参观的机会。顶多偶尔会听说某人将牛只流放这一类的传闻。」

  「事件发生之后,牛只也被流放吗?」

  「好像是,我想一定是神领老爷做的吧!」

  「那就代表神领先生经历过什么事吗?」

  「没这回事。」大江摇摇手。

  「所谓的有经验的人并不是那么夸张的意思。这该怎么说呢——你瞧,不是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好的事件吗?有人说这不是好兆头,是被降灾了。在这座岛上,人们就会把这种事情归咎到马头神身上,大家会认为就是因为没有谨言慎行所以才会被马头神给盯上。流放是为了去除这个灾厄,所以跟一般的神社的消灾仪式是一样的意思。真的就像驱除灾难一样。

  我说可能是神领老爷所主导,意思是因为岛上有事件发生一有人说台风太多或者雨水过少,也都是马头神造成的。所以为了去除岛上的噩运,神领先生才会代表整个岛去流放牛只。我的意思是说,这一次可能也是基于这种原因。」

  「因为……」大江又补充道:

  「连接受消灾的人都是去求神领老爷的。有需要的人准备好该有的东西,拿着请托书去拜托神领先生代行仪式。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与会,但是形式上是由神领老爷进行的。」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在这座岛上,所有的不幸部被构筑在罪与罚当中。人们认为就算只是单纯的消灾,那也是因为本人有罪行,所以才会背负着必须加以驱除的灾厄。因此,什么人要进行除恶仪式才会被当成秘密!为了守住秘密,神领家才会在祈求消灾者和举行祭祀的神社之间担任中介的角色。

  「事实上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大家总会知道是谁请托的,但也不见得全部都会知道。所以,这次或许也是因为有人请托进行仪式。不过要真是这样,那就跟这个事件没什么关系了。因为如果是为了这个事件而要求举行消灾仪式的话,那不就等于承认事情是自己所做的了吗?」

  「说得也是。」式部苦笑道。

  「不过,如果英明死亡的那一天葛木小姐人在东京的话,那就不是马头神所为了,等于是有人以马头神之名而犯下这个罪行。」

  式部内心又是一阵苦笑。「不是马头神所为」这句话正明白地表露了大江在无意中深刻于内心的信仰。或许对岛上的人而言,信仰比他们本身所想的还要真实。

  「大江先生,您怎么看?有没有人对英明心存怨恨?」

  式部看着大江——这是一切事端的开端——有人对神领英明心存恨意而将之杀害,为了将罪行嫁祸于他人,所以需要另一具尸体。

  大江露出复杂的表情。式部的解读是他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

  「那么我这样问吧,英明死了,在这之前神领家的长子也往生了,接下来神领家会是由谁来继承家业?」

  大江仍然露出一脸迷惘的表情,但是他低声地吐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照一般说来应该是女儿继承,但是岛上规定守护者是不能继承家业的。我想可能会去收个养子来继承!但是以神领先生他们的家世而言,是不可能去找个不相干的人来继承的。没有血缘关系是不行的,而且血缘关系还要越浓越好。跟明宽老爷血缘关系最近的应该就是老爷的兄弟姊妹,不过这可真是复杂了。」

  「——复杂?」

  「明宽老爷在五个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但是除了杜荣先生之外,其他的弟妹都在外岛结婚了,留在岛上的只有杜荣先生,但杜荣先生曾做过守护者,不能继承家业。这么一来,接下来继承的顺序就是老爷的堂兄弟了。」

  「杜荣先生以外的兄弟姊妹不行吗?」

  「是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都离开岛上,在岛外也都各自婚嫁了。神领家的老爷和太太一定要住在岛内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我自己的老婆也是岛外的人。我并没有什么不满啦,不过老实讲,这有时候还挺伤脑筋的,因为最大的问题就是关于马头神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明才好,因为我觉得她一定会认为这很可笑。其实我也觉得挺可笑的,但是被她这么直接了当的批评,附近邻居有谁还会跟我们有来往啊!想在岛上生活,就算不迷信也得得到他人的认同,否则日子是很不好过的。」

  「原来如此。」式部心想。岛上的人受缚于岛内的连带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没有相同信仰的人对岛上的人来说就等于是异议分子。就以前曾经是黑祠的特质而言,这是无论如何都得回避的事。

  「唉……我们家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老婆她是那副德行,岛上又有这种特质,我又不能强迫她接受。博美也不是傻瓜,虽然不懂为何如此,但是事情就是这样,所以好像也习惯了,但是神领老爷那边就……」

  「说得也是。」式部点点头。神领家担起祭祀的重责大任,如果家中出了一个没有共同信仰的异议分子,那就很伤脑筋了。式部心想,神领家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离开岛上,完全是因为神社就在岛上的关系吧!

  「所以,继承的问题就可以推到堂兄那边了。前一代的宽有先生的兄弟姊妹也只有两位留在岛上,一位是排行老二的弟弟忠有先生,另一位是排行老三的弟弟安良先生,其他的人都离开岛上了。所以宽有先生继承了本家,而弟弟忠有先生则在岛上独,另立分家,安良先生则是进神社工作。安良先生之前担任过守护者,所以不能继承家业,唯一有希望的只有忠有先生,但是忠有先生已经过世了。继承忠有先生分家产业的,是相当于神领老爷的堂兄弟博史先生——我们都称他为分家老爷——其他的兄弟姊妹也都离开这座岛了。也就是说,留在岛上又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下没有担任过守护者的博史先生。可是博史先生的老婆是岛外的人,她叫绘里子小姐,因为这样的缘故,由分家老爷继承家业还是不可行的。」

  「那么就真的没有继承人了?」

  「没有了。英明死后,这件事也成了附近居民讨论的话题。大家都在猜老爷到底打算怎么做?没有血缘关系绝对是不可能的,就算有血缘关系,若是在岛外出生长大的话就更不可行了。这么看来,就只有找分家的博史老爷家的孩子——光纪或小泉,要不就是杜荣先生家的明生或奈奈当中的某个人来当养子了。」

  「符合血缘关系的人就只有这些吗?」

  「是的,但是神领老爷家和分家老爷之间有很多纷争。说实在的,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是非常恶劣,因为本家的前一代和博史老爷的父亲虽然是兄弟,但是感情却很不好,老是在争吵。博史老爷当初娶绘里子当老婆时,本家的上一代也是大力反对,双方还吵着要断绝关系什么的,所以就算神领老爷要求收分家的孩子当养子,恐怕也……」

  「为什么呢?」

  「我想是神领家的问题吧!怎么说呢——神领老爷家除了继承家业者之外,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长子继承所有的家产,其他的兄弟姊妹则一点好处都没有。前一代宽有先生继承家业,不就悠悠哉哉地过日子吗?可是他的弟弟忠有先生却是加工公司的社长,而且拥有公司主权的是本家,说起来忠有先生只是受雇的社长而已。唉,不过跟我们比起来已经好很多了,而且其他的兄弟姊妹连这种好处都还要不到,几乎都是以入赘的形式离开岛上的。

  话又说回来,说是公司,其实也只是比市镇上的小工厂好一点而已,不管是忠有先生还是博史先生,身为社长都要亲自围上围裙操作机器的。而且博史先生老是说明宽老爷管得太多,让他很为难。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一般的公司一样,由社长屦用职员,表现称职之后被委以实务。上上一代的老爷对忠有先生说因为他不能继承家业,所以公司就交给他了,连地方和机器都帮他准备好了。之后,上一代就由明宽先生继承家业。事实上明宽先生并没有来过工厂也没有帮过忙,从周转资金到所有大大小小事完全都交给别人做,该拿的却从来没少拿,还不满地嫌太少,所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吧!博史老爷是一个很能忍耐的人,表面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争吵,但是他的儿子光纪一——他一直在工厂上班,帮博史先生的忙——好像就很不满了。

  再加上英明大学毕业回来之后,神领老爷就二话不说将英明安排到工厂担任顾问,那就等于是刚出大学校门的黄口孺子压在分家的博史老爷的头顶上了。但是英明并没有因此而有所作为,只知道领薪水四处游荡。不过他当时还不算太过分,没想到等哥哥一死,英明就开始摆起老爷的架子来了。」

  式部皱起了眉头,大江也感到困扰似地叹了口气。

  「我想他可能认为哥哥康明一死,自己就可以继承本家了吧?之后他就经常在岛上到处与人发生纠纷。我这么说或许有点过分,但是英明是一个很让人讨厌的人,只是说起来也不至于惹人厌到会让人想教训他的地步,因为他是个才刚从大学毕业的毛头小子,想端起老爷的架子还言之过早。以他那种样子,如果真的成了老爷,或许总有一天会招惹他人的怨恨,但是目前为止与其说惹人怨恨,还不如说是成了大家的笑柄。

  不过,我们还笑得出来也是因为他对我们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再怎么说,英明都只是少爷,真正的老爷毕竟还是明宽老爷啊。不过分家老爷那边就不一样了,因为英明的地位等于是踩在博史先生的头顶上。听说他明明对现场的事一无所知,却又老爱指使东指使西的,还不留情面地责骂博史先生。有一次光纪实在看不下去,火冒三丈之余差点就一拳揍了过去,再加上……这纯粹只是传闻啦,听说他还曾经挑逗过妹妹小泉呢!」

  「英明吗?」

  「嗯,小泉现在读高中三年级,在本土的学校念书。听说英明一再扬言自己将来是本家的老爷,于是对她死缠烂打的,这看在博史先生和光纪眼中当然不觉得好玩。而明宽老爷也不知道了不了解此事,对这种事情却不加以干涉。」

  「那……他们之间的心结不就很深了吗?」

  「我是这么认为,所以现在老爷大概也很难开口要求光纪或小泉去当他的养子或养女吧!再说,博史先生应该也不可能会答应的。至于杜荣先生那边虽然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严重的磨擦,但是明生才三岁,奈奈也才两岁。杜荣先生那边孩子生得晚,他卸下守护者的任务是在四十岁之后,然后才结婚的,孩子还这么小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人家不都说老来得子会更加宠爱吗?杜荣先生就是一个溺爱孩子的人,我不认为他会忍心放手。」

  神领安良说过,英明的死让明宽大为光火,那么说神领明宽被逼到墙角似乎也不为过。

  「……分家的博史先生在英明死亡那天人在哪里?」

  大江露出苦笑。

  「附近的人也都针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不过不会是博史先生的。当天从傍晚开始,渔业协会在我们这里有聚会,他也参加了。」

  「在这里吗?」

  「嗯,因为我们也提供这种宴会活动的服务,在最上层的大房间内举行。明宽老爷也来了。众会结束时已经是深夜,渡轮早就停驶了。」

  「那,儿子光纪呢?」

  「他是没来,听说他在家里跟母亲里子女士和小泉在一起。发生英明的事件之后大家都在问当天有谁没有回到岛上来,结果大家都说自己在家里,虽然除了家人之外没有人可以为自己作证。」

  「所有的人一到晚上都一定会回到岛上来吗?万一在本土喝太多回不来的时候——。」

  「是会有啊!」大江苦笑道:「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大家都在岛上反而显得奇怪。唉,在发生事件之后,看到神领老爷那副暴怒的样子,我想应该有不少人赶紧和家人及附近的邻居取得一致的口径吧!」

  2

  离开大江庄之后,式部直接回头往下岛的方向走去。黄昏时刻,斜坡上清晰可见的安良家的草庵里点着昏黄的灯光。式部一边拨开丛生的杂草,爬上窄小的的山道,一边思索着神领家的种种内幕。

  神领明宽被逼得走投无路,没有继承人。是神领博史还是神领杜荣?只能从其中一家的孩子当中收养一个养子来继承,博史和杜荣都可以拿孩子做为后盾跟明宽谈判。博史和杜荣本身都不能当户长,但是他们以孩子为要挟,要求明宽对继承权的瑕疵睁只眼闭只眼而让出实权一事,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这是有可能发生的状况。神领英明已死,而且英明是被杀的。

  就算他们本身不能当上户长,把孩子奉献出去的父亲自然就给了神领本家一个大人情,尤其是分家的博史和本家之间有着很深的疙瘩,对英明本身当然也有怨恨吧?但是由于英明的死,分家就得到了向本家报复的机会。

  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出声寒暄着走进草庵。只见神领安良正抱着酒瓶,拿晒干的东西当下酒菜。

  「干嘛?还有什么事吗?」

  安良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式部,式部单刀直入地问道:

  「博史先生和杜荣先生谁家的孩子会进本家?」

  安良瞬间一阵愕然,随即立刻苦笑笑道:

  「原来是这个问题啊!你的意思是说,越接近继承人的父亲立场的人,越可能杀了英明?」

  「哪一方比较接近,不是内部私下决定的吗?」

  「这个嘛……」安良笑了:「今后大概会衍生出家族之间的重重内幕吧?这可得要付入场费才看得到啊!」

  式部默不作声,将在半路上买来的袋子递了过去,里面放了一瓶酒和一条香烟。良一看笑逐颜开,伸出手来。

  「啊?这可是好酒哪!看来你是豁出去了。」

  安良一边说着一边将杯子里的酒喝光,打开了新酒瓶的瓶封。

  「……不是博史也不是杜荣,轮不到他们。博史的老婆是外来者,而杜荣当过守护者。」

  「可是——」

  式部话还没说完,安良便打断了他:

  「俺是说明宽出了丑闻啦——那个叫麻理的。」

  出乎意料之外的名字被提及,让式部愣得商直眨眼。

  「永崎麻理——」

  永崎家的女儿弘子大着肚子在岛外生下的孩子。不是没人知道麻理的父亲是谁吗?

  「那么,麻理的父亲是——」

  没错,弘子的确是在神领家工作期间怀了麻理的。

  「就是这么回事。他承认他就是父亲,他要收麻理为养女,帮她找夫婿,所以跟博史和杜荣都无关。」

  「博史先生和杜荣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因为英明死后如何处理家业,自然就成了众人讨论的事情。此事是在盂兰盆节集会时提出来的,之前明宽似乎就有腹案,所以有人就推测他大概在哪里有私生子吧!神领家的儿子代代都跟女人扯不清。因为这个家族以血缘关系为第一考虑,对他们那些人而言,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比留下自己的血脉更重要的了。

  事实上像这次这种事也是有的,的确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吧!因为时代不同了,明宽也不能再像上一代的人那样光明正大地妻妾成群。他好像没有认养麻理,虽然没有以亲子相称,不过好像一直透过中间人送养育费,而事情就这么被端上台面了。」

  「知情的人是?」

  「只有内部几个人,因为事情还不到公开的地步。族人都说既然在外面有孩子,就让他继承家业吧,但是倒没有人提到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大概是因为不想让本土的人有插嘴的机会,所以连我也被要求要保密。知情的大概不只我跟博史,应该还有杜荣以及三家的家人和明宽家的佣人高藤父子——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式部将此事写进笔记本当中。

  「麻理是为了此事而到岛上来的吗?」

  「大概是吧!岛上的人都不知道麻理的行踪,因为她国中毕业之后就离开岛上,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可说是音讯完全中断了。永崎家的老爷爷和舅舅也都过世,在岛上的血缘也断了,她跟岛上的关系因此断绝,所以离开这座岛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她拿了养育费,所以只有明宽知道她的行踪。听说麻理进了福冈的大学,当上了律师,好像是在福冈的某家法律事务所服务。」

  式部倒吸了一口气,他第一次听说了麻理的来历。

  「你知道那家事务所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啊……」安良思索着:「我记得他们说叫小濑木什么的吧?对,就是小濑木法律事务所。听说在福冈是一间有名的大型律师事务所,因为明宽很得意地说过『麻理很了不起吧』。」

  式部将名称写在手册上。

  「唉,那正是明宽的作风。」

  「他的作风?」

  「是啊,就是像个神领家的老爷啊!他们那些人只想到自己的方便。明宽趾高气昂地说如果让她当继承人一定不会有人不服的,但是俺倒抱抱持着怀疑的态度。以明宽的立场来说他当然没什么不满意的,但是人家也有人家的考虑啊!律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吧!」

  「……那倒也是。」

  「那是一个女人家在孤苦伶仃的情况下自己努力挣来的工作,而且她本人一定也是基于个人的理想和希望才成为律师,明宽却想把人家叫回岛上,在岛上选个丈夫然后继承家业。现在的女孩子哪是你说什么就听什么的!」

  「确实是如此。」式部心想。明宽企图将麻理当成延续家族的工具,然而对麻理而言,这样的要求就等于是之前遗弃自己的生父突然出现,要她回到岛上继承家业,找个丈夫结婚,强硬要求她放弃好不容易通过司法考试的难关之后才拿到的资格,成为一颗延续家族血统的棋子。

  「明宽那家伙喜孜孜地表明亲子关系,却被对方冷冷地拒绝了,但明宽并没有因此就打退堂鼓。我是不知道详情啦,不过他似乎透过中间人成功说服了麻理。她会到岛上来,大概也是因为明宽为了此事而把她叫回来的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式部心想。

  「但是麻理自从发生事件的那天之后不就一直行踪不明了吗?您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个……」安良歪着头:「俺始终没有听说找到她人的消息。明宽好像也找过,但是俺想她之后应该就真的是行踪不明了。」

  「她不是有个同行的同伴吗?」

  「嗯……就是羽濑川家的女儿。」

  「麻理被叫回来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为什么志保会跟她同行呢?」

  「这个嘛——俺想是明宽找来的帮手吧!因为志保和厢理的感情似乎很好,可能是希望她能说服麻理。」

  「我不这么认为。」

  「志保和麻理一样都放弃了这座岛,我不认为她会为了某个无理的要求而和外人连手来勉强情同姊妹的麻理。」式部这样说道,安良却狐疑地歪着头。

  「或许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会不会是反过来的情况?是麻理找她来当帮手,或者……」

  「或者?」

  「连志保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人?」

  安良出其不意地说辞让式部顿时愣住。

  「所以……」安良笑了。

  「我是说,搞不好连志保也是明宽的种。」

  「可是志保她——」

  「她是有父亲没错,但是志保是宫下家的女儿所生的孩子,她母亲好像叫做慎子。俺记得慎子是嫁到熊本去了,可是慎子在熊本的时候刚好明宽也在熊本念大学哦!」

  「可是……」式部语还没说完,安良笑着继续说道:

  「你真的那么感到意外吗?同乡的人在外地相遇,女方虽然有先生,但是不见得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至于男方虽然是个毛头小伙子,可回到老家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男方毫不犹豫而女方也没办法完全拒绝,说起来这也是可能发生的事吧?

  以本家的继承人来说,明宽算是比较严谨的,但他终究还是神领家的男人啊!本家的户长有不让家族血脉断绝的义务,一方面他不纯粹只是玩玩,一方面再加上周遭的人也不会太苛责他——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即使对封方是有夫之妇,他们也不会因此而有所顾忌。唔,这就有点像古代的诸侯拥有三妻四妾一样,因为留下血脉是比任何事情都要来得重要的。」

  「为什么要拘泥血统到这种地步?」

  安良挤出一丝无法解读的笑容。

  「因为需要有守护者。」

  「守护者——」

  「因为守护者守护着马头神,而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降伏马头神的修行者的后裔,就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式部若有所指地说道,安良不禁皱起眉头。

  「有守护者存在,守护者将变成宫司。神领家因为有修行者的血缘这样的背景,所以掌握祭祀的中枢。也就是说神领家握有岛上的司法权,对不对?」

  安良瞇起了眼睛,莫名的阴森神色使安良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地冷峻。

  「……什么意思?」

  「马头制裁人类,对岛上而言是绝对的司法官,将这个司法官禁锢于神社中的是神领家。有罪的人害怕马头——解豸的裁决而请神领家的人代为除恶,这些人向神领家告白自己的罪行,请求拔禊(注一)。以相对的报偿来交换。」

  那正是神领家权势的基础,透过拥有解豸而掌握岛上的司法权——害怕遭受制裁的人向神领家告白罪行,奉献财物藉以赎罪——这个过程为神领家带来了权势和财富,而累积了权势和财富使得神领家便成了绝对权威的领主。

  「……你是打哪儿听来的?」

  「没打哪儿听来。马头神必须是羊才合情合理,我只是有这种想法罢了。」

  「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啊!」安良说着,露出阴暗的笑容:「嗯,就是这么回事,所以血统是绝对必要的。历代的户长都跟女人牵扯不牵扯不清,他们自己己也没有任何罪恶感,身边的人也不予以谴责。事实上,明宽跟分家的老婆也有过这种传闻,而英明好像也对分家的女儿有过歪念头。」

  式部大吃一惊地看着安良。

  「那……可是……」

  「英明那小子肆无己惮地纠缠不清,但是明宽好像也不以为意。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没有那样做过,所以装做不知情,还是说虽然自己也曾经这样过,却不知道有此事。」

  「可是这么说来——」

  搞不好神领泉是英明同父异母的妹妹!

  「就算小泉是那家伙的种,他也不会去在意的。俺不是说过吗?对那个家族而言,没有任何事比血统更重要了,怎么会因为血统太浓而伤脑筋。」

  式部只觉得一阵凉气从背部窜过,安良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如果要问俺的意见……式部先生,俺觉得麻理之后就行踪不明一事比志保被杀还要严重呢!麻理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注一:拔禊,濯于水边来除污秽与邪气。

  3

  第二天十四号,式部一直到傍晚才接到他一直等待的电话打到诊疗所来。泰田上午结束诊疗工作,在起居室里看着式部所制作的备忘内容。电话铃声响起时他站了起来,立刻把话筒交给式部。来电者是伊东辉。昨天从安良那边回来之后,式部就立刻跟东辉取得了连系。

  「听说永崎麻理行踪不明。」东辉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还没有回去吗?」

  「没有。」东辉说道,背后响着大概是电视的音乐节目所发出来的吵杂声音。「我跟小濑木法律事务所取得了连系,永崎麻理确实是在那边上班,可是听说她从十月二日之后就行踪不明了。」

  「二号以后?」

  「对对对,因为周六周日休假啊!不过小濑木律师好像也知道麻理说要去旅行的事。麻理好像说过二号星期一可能也会请假,她好像只说有事要出一趟远门而已,不过事务所那边似乎认为她一定是周末出门旅行去了。」

  「目的地呢?」

  「好像没听说。因为麻理二号并没有来上班,所以他们以为她还没有回来。结果三号也没出现,于是公司这边就打电话到她家里去,可是她人也不在。公司的人本来以为是因为台风来袭而被困在哪个地方了。」

  「原来如此。」式部点点头。台风从三号到四号直接侵袭九州岛西北部。

  「到了四号也没有联络,于是小濑木先生五号就去报警了。这一点跟葛木小姐的经过完全一样。」

  「嗯。」式部只简短地回答了一声。东辉的语气一如往常一样吊儿郎当。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他一定跟平常一样,表情就像是在转述从附近听到的话题一般。昨天晚上当式部将状况传达给他时,听到葛木的噩耗,他在电话那头哭得涕泪纵横,今天却连一点感伤的感觉都没有了。也许是从他背后传来的热门音乐让式部有这种想法。

  「这个叫小濑木先生的人好像是麻理的父亲的代理人。两人年纪虽然相差很多,几乎跟父女一样,但是他们在在大学里可是是学长长学妹的关系呢!担任麻理的研修会的教授是小濑木先生的同学,因为这个机缘,麻理才进入小濑木先生的事务所上班。

  教授说麻理是个优秀的学生,对她也另眼相看。麻理从进大学之初就一心想当律师,因此教授在她还没毕业时就帮她引荐了小濑木先生,之后她就到商事务所里打工,处理一些杂事。麻理和小濑木先生就是有这么长远的交情,麻理就像小濑木先生的女儿一样在他家进进出出,但是她也从不对小濑木先生提起自己老家的事或在哪出生之类的,就算问了,她也只是含糊以对。小濑木先生一直以为她可能有私人的问题。」

  式部心想,原来麻理也是这样啊!

  「事实上,麻理好像是一个苦学的学生。小濑木先生也听说她没有父亲,母亲则过世了。不过好像听她提起过有提供她最低限度的经济援助的亲戚。那真的是最低限度,让她勉强有得吃有得住,其他好像都要靠她自己领奖学金和打工所赚的钱来补贴。后来自称是神领家的代理人的律师跟她联络,当时她才知道一直援助她的亲戚其实就是她的生父。」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嘛——」话筒那边响起大费周章地将什么东西翻转过来的声音。「大概是九月吧?九月十八号。律师这一天电话打到事务所,但当事人麻理不在,是由同事接的电话。当同事转告麻理可能是一个叫神领先生的代理人打来的,麻理就说那是她父亲,把事给吓了一跳。麻理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是神领宽明的孩子了。」

  式部一边点头做笔记,一边在心里推敲着——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和神领家的关系的?

  「于是麻理回了电话,第二天那个律师就到她上班的地方去拜访她。对方是一个在福冈市内开业的律师,好像叫三好,不过这位大叔是不是神领家的顾问律师就不得而知了。麻理跟三好律师一起出去,但是对于他们之间谈论的事却只字未提。不过之后麻理的情绪就一直很低落,小濑木先生还很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不过麻理小姐这个人真的很讨厌老家的事被当成话题来讨论,再加上又不能找人说,所以显得心浮气躁的。之后她就行踪不明了,于是小濑木先生就跟葛木小姐联络。」

  「跟葛木——?」

  「嗯,事务所的人都知道葛木小姐是她的朋友。她把葛木小姐的书带到事务所去,说这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朋友所写的书。麻理小姐好像很引以为傲,说葛木小姐的工作表现称职。」

  「是吗?」式部只嘟哝了这么一声。

  「所以小濑木先生好像就打电话到出版社去联络,大概是认为葛木小姐应该知道些什么吧!他把事情经过做了说明,也问了联络方式,可是葛木小姐的电话总是设定为录音机,迟迟无法联络上。他说做梦也没想过怎么连葛木小姐都失踪了。」

  「……说得也是。」

  「因为葛木小姐也行踪不明,所以所长也只是说会去找人。他说葛木是个性情阴郁而执拗的人,只要掌握到她要的消息应该就会回来吧!」

  东辉说着,发出开朗的笑声。背后响起电视节目里发出的意气风发的喝采声。

  「先不谈这个。我也试着问过小濑木先生和三好律师,他们都说不清楚,只是很担心她可能会卷入严重的麻烦当中,因为有可疑的人物在麻理身边徘徊。」

  「可疑的人物——?」

  「嗯。」又响起翻动行李的声音。东辉总是把情报记在随手拿到的东西上,式部看不过去给了他一本手册,他却始终改不掉这个毛病。「好像在三好律师和麻理联络之后的两三天开始,就有奇怪的男人出现,老是在麻理的四周打转。听说那个人会出现在麻理公司的大楼前面,还有她租屋的地方,有时候会询问麻理的状况,还有人说深夜里看到那个人在大楼前监视着,这是小濑木先生和公司的同事们都确认的事。麻理也曾经有两三次在公司里提到好像有男人埋伏在附近等着她回家,也有人监视她回家之后的行踪,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之类的事情。所以当她较晚回家时都由同事护送,那时候还曾经发生麻理差点被可疑的车子辗毙的事。」

  式部皱起眉头。

  「你是说有人盯上麻理?」

  「我不是很清楚。麻理说车子是故意冲撞过来的,但是当时在场的同事则不置可否。也许看起来可能只是驾驶一时失神而差点撞上。同事还认为可能是麻理被可疑的男人纠缠,以至于神经过敏,想太多了。」

  「是吗?」式部用笔尖敲打着手册。出现在麻理身边的可疑人物——那会是谁呢?

  「唉,其实连麻理自己也不确定吧!同事说既然那么在意,那就干脆报警好了,结果她好像就没再多说什么了。我试着猜想,关于这件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你不觉得应该跟三好律师见个面吗?」

  「说得也是。」式部这样回答,随即抬起头来。

  「你说见个面——你人在哪里啊?」

  「当然是在福冈了!昨天晚上接到你电话之后,我就跟朋友借了车飞奔而来。了不起吧!」

  「又来了。」

  「怎么可能叫我在东京按兵不动呢?」东辉压低声音说道:「在我完全搞清楚麻理身边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东辉——」

  「那座岛一旦踏进去可就没办法自由进出了,你自己要小心一点,别到处乱跑。不过等我这边处理告一段落之后我就会去找你……这是一定要的啦!」东辉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式部只应了这么一声。为了谨慎起见,他问了东辉住宿的地点和小濑木律师的联络处,然后挂断电话。才式部一挂上话筒,泰田就问怎么了。

  「麻理果然没有回去,公司方面提出了协寻的要求。」

  式部回答道,并将从东辉那狮里得到的报告大略做了说明。

  「那个所谓的可疑人物真叫人放不下心……」

  泰田嘟哝道,式部也点头表示赞同。

  「和麻理联络的三好律师一定是为了继承的事情才去拜访麻理的吧!要是从那之后就有可疑的人物在麻理周边徘徊的话,从时机上来看,要说跟继承问题没有关系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说得也是……」

  「神领康明于春天时死亡,七月份英明又走了,这么一来,神领家的继承人就没有着落了。神领明宽企图利用侧室生的女儿来避免这样的后果,没想到可疑人士却出现在麻理的四周,而最后麻理却不见踪影了。」

  「麻理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她行踪不明已经超过十天以上,再加上一直没有跟公司或代理监护人联络,那么发生事情应该是不争的事实了。她的行李都还留在民宿里,而且在这么小的岛上,从那天晚上之后竟然就没有人再见过她?加上发生事件的当天晚上没有人能够离开岛上,因为不但有台风,而且渡轮也早就停驶了。第二天下午渡轮虽然就开始启航,但是在神领家的指示下,港口都被监控着,只要私下交代港口的职员一声,应该逃不过人们的视线的。除非买票搭船,否则她是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岛的。

  根据神领安良的证词,麻理并没有被发现——不管是活着或是死亡。但是既然这么长的一段期间都没有任何消息,我想应该往死亡的方向去推测会比较好。搞不好她已经被凶手所杀,尸体也被处理掉了,可能被埋在某个地方,或是被丢到海里去……」

  「这么说来,还是因为神领家的继承问题啰?」

  泰田问道,式部点点头。

  「大概吧!我认为就是这么回事。凶手认为只要康明一死,连英明也不在人世的话,自己或许就有继承的机会。康明是病死的,死前在大学医院接受看护,所以不能往谋杀的方向去想。或许这真的是一个偶然,因为康明的死让凶手注意到自己拥有的可能性。我想这样推论是正确的。

  然后凶手于七月份杀害了英明。然而都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可是凶手依然没能拿到继承权。因为神明宽提起了麻理的事,这对凶手而言,无疑是突然出现了一个障碍,要是不去除这个障碍的话,杀害英明就失去意义了,于是凶手理所当然就企图要排除掉麻理。凶手为此前往福冈,企图寻找机会犯下罪行,只可惜没能达到目的。这时候,麻理到岛上来了。」

  泰田歪着头。

  「这么说来,你是说凶手是神领家的继承人之中的一个?」

  「或许吧!」式部点点头。

  「要再说得更明确一点的话,我想犯人可能就是有可能继承家业的神领博史、神领杜荣还有神领安良等近亲。除非是这三个人,或者具有本家血统的人,否则是没有继承的机会的。不但如此,除了这三名近亲之外,其他人不可能得知麻理的事情。或许也会有人从哪里偷听到这件事,不过凶手确实是差前往福冈瓦了。凶手不但知道麻理的存在,甚至还知道麻理的个人资数据,照这么推测,应该就是跟神领家非常亲近的人了。」

  「嗯……的确有道理。」

  「这几个人当中,博史和本家之间存在着争执——」

  式部话还没说完,泰田就歪着头表示不解。

  「可是,好像有点奇怪……」

  「奇怪?」

  「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说,志保为什么会因此而被杀?」

  式部闻书猛然一惊。

  「那倒也是……」

  「要是想继承神领家业的某个人杀了英明的话,如果不连麻理也一起处理掉,就没办法达成目的了。这部分我可以理解,所以杀死英明的凶手需要一个嫁祸其罪行的人,这点我也明白。可是既然如此,直接把罪行嫁祸给麻理不就得了?根本没有必要杀志保啊!」

  「但是志保是陪同麻理前来的,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说——因为志保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对凶手而言,她的存在是个麻烦?」

  「或许吧!或者凶手不宜为人知道的事被志保知道了。可是在这种情况下,难道不能杀了志保,然后将罪行通通推给麻理吗?对凶手而言,其实只要有嫁祸的对象就好,不一定要是某个人,但是将麻理的尸体隐藏起来,然后将志保的尸体倒吊的作法,感觉上有些不合情理。因为如果麻理的尸体没被发现的话,那岂不坏了好事?如果麻理的生死没有明朗化,被认为是行踪不明,那么继承的问题就会悬宕一阵子了。」

  「或许如此。」

  「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吧?凶手应该要将志保的尸体藏起来,将麻理倒吊才对。这么一来,麻理就成了杀死英明和志保的凶手了。杀害英明是为了想让自己成为继承人,而杀害志保则是因为亲密的妻曰梅竹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这样做不是比较漂亮吗?」

  「的确如此。」式部嘟哝着。

  「这么说来,凶手那边果然是有某种原因让他不能这么做了?」

  式部苦着一张脸说道,泰田说「或许吧」,很干脆地就放弃再深入追究了。

  「总之,如果凶手的动机是在继承问题,嫌疑犯的范围确实就可以大幅缩小了。」

  「嗯,凶手就是神领杜荣、博史、安良三人其中的某一个,或者是他们的某个近亲。当中最具有继承权利的杜荣之子——明生和奈奈不会是凶手。因为他们分别只有三岁和二岁。至于博史的女儿小泉,目前是高中三年级学生,就能力而言不可能犯下如此罪行,而且她还没有驾驶执照。从福冈事件和英明被带到其他地方的可能性来考虑的话,小泉是凶手的可能性应该很低吧。凶手会开车,而且可以自由使用的车子——事情应该是这样。」

  泰田看着半空中。

  「分家的博史先生和光纪都会开车吧?因为我经常看他们开着公司的车。我想他们并没有自家用的车子,但是公司在本土港口附近也有分公司,所以他们应该可以自由使用公司的车辆。我没看过宫司先生在岛上开车,不过我知道他在本土那边的停车场有停车位,因为我的车也都停在那里,我在停车场见过他几次。」

  式部将泰田的证词记在笔记本上。

  「安良先生呢?」

  「我想他大概不会开车吧!没错,他没有驾驶执照。以前我听过他提起过这件事,他说他没有附有大头照的身份证,做起事来非常不方便。」

  「那,博史先生的太太和杜荣先生的太太呢?」

  「博史先生的太太——绘里子女士不会开车,因为以前她曾经要我让她搭便车。杜荣先生的太太——美智小姐是有驾驶执照,因为她说为防孩子有什么事情时需要用到执照,所以去年到教练场去学开车了。很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杜荣先生经常外出,听说好像是要经常外出搜集乡土史的数据,要不就是经常会举行和神社相关的聚会之类的活动。他说一出门多半就会外宿,为了应付急需,有驾驶执照总是比较方便,我看他挺认真的。」

  式部记下了这些数据,确认了博史、光纪、杜荣、美智等人的名字。

  「女性……没有可能有嫌疑吗?」

  式部嘟哝道,泰田歪着头思索着。

  「就体力上而言的确是有难度,不过……」

  「不过?」

  「我突然想到,如果凶手是女性的话,应该比较容易把被害人带进废屋吧?」

  确实——式部心想。「再说……」泰田又补充道:

  「尸体的局部被刺了很多刀,或许不是为了隐饰暴行,反倒是为了隐饰没有施加暴行的事实。」

  「那么就不能因为是女性而排除女性犯案的可能性了。」

  「应该是不行吧!将尸体从废屋带走,把尸体倒吊起来是件很吃力的事,但是如果真有心要做,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来的。不过我觉得最奇怪的应该还是博史先生,因为他们之间似乎有过许多过节。」

  「话是这么说没错。」式部皱起眉头。

  「但是神领博史有不在场证明。英明事件发生当天,他出现在渔协的聚会中,人留在岛上,这是经过证实的事。」

  式部说道,泰田又狐疑地歪着头。

  「能说真的确定吗?」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总觉得——」

  「大江先生也证实博史当时人在现场,我想包括神领先生本身在内,还有渔协的人们都可以当他的证人。」

  「嗯,话是这么说……」泰田低下头去,口中念念有辞,过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式部。.「式部先生,你不是说过在港口看到用来除恶而被流放的牛只吗?」

  式部猛然一惊。

  ——是的,他确实看到了。英明的尸体虽然是在本土的港口被发现的,但是不见得就真的是死在本土。要是从岛上将溺死抛的尸体流放出去的话,应该也会流到本土去吧?安良说过,宫司知道最适当的流放场所。杜荣知道,或许神领明宽也知道,连博史都知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再怎么说他都是分家。

  ——不对,英明的尸体飘浮在本土的港口并不是事出偶然。凶手可能只是将英明推落海中,或者用某种方法使其溺毙,再将尸体丢进海里。因为尸体浮在本土的港口,安良就据以认为凶手当晚应该不在岛上,但是因为本岛和本土之间有潮水流动,尸体迟早一定会漂到某一边。

  没听说英明搭上了回到岛上的渡轮——式部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对泰田说:「泰田先生,分家的神领博史先生的家在什么地方?」

  4

  式部在苍茫的暮色中直接走向码头。泰田说现在这个时候博史人或许还在加工厂。他还说因为现在是特别繁忙的时期,博史或许还在工厂里坐镇。

  式部前往一看,宽广的加工厂里确实还点着灯,可以看到女人们忙碌不已的背影。建筑物前面有办公室,里面也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留守。式部出声寒暄,年轻人抬起头来。是一个体格良好,才刚过二十岁左右的男人。

  「对不起,请问神领博史先生还在这边吗?」

  式部说着递出了名片,年轻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险峻。

  「式部——你就是那个从外地来的侦探吗?」年轻人说道,然后问:「你找我父亲有什么事?」

  「这么说,你就是分家的神领光纪了?」

  「没错。」光纪说着,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靠在椅背上:「我父亲现在人忙不过来。最重要的是,我想他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你说的。」

  「能不能请你帮我通报一声?」

  光纪低声地说「我拒绝」。

  「我父亲很忙,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可以了。我可要声明在先,如果你要问有没有看到外地来的女人之类的事,我跟我父亲都不知道。」

  式部定睛看着全身散发出敌意的光纪的脸。

  「干嘛?不就是要谈那件事吗?你四处闲晃不就是为了那件事吗?」

  「那件事已经无所谓了。」

  式部盯着光纪说道。光纪似乎显得有些失措,那紧绷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与他岁数相符的年轻懵懂的神色。

  「既然如此,那应该就没事了。你走吧!」

  「我想请教别的事情,是关于夏天所发生的事——我不敢肯定这到底算不算是别的事。」

  式部话中有话地说道。光纪的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潮,与其说是充满敌意,不如说是一种愤怒的表征。

  「你是来打探流言的吗?那正是我父亲最不想回答的。回去吧!」

  「——流言?」

  「不就是我父亲和神领先生之间怎样又怎样的事吗?」

  光纪提到「神领先生」时的语气带有些许不屑的味道。

  「警方也彻底侦讯过了,岛上的人们也说了一大堆闲书闲语,可是我父亲跟英明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博史先生跟明宽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式部刻意装出听到意外情报似的表情反问尚道,光纪顿时猛然一惊,大概是发现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了根本没人提及的问题。他明显露出极为懊悔的表情,企图为自己的失态编派理由,但是立刻又像后悔自己的失态似地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办公椅上。

  「……那么,你想问我父亲什么事?」

  「请继续说明刚刚的事情。你刚才说博史先生跟英明没有任何关系,可是我听说英明是这里的顾问。」

  「顾问只是利用名目来搜括金钱罢了,但是请你不要认为我跟父亲就因为这样而对他怀恨在心。我们虽然瞧不起这种只会揩油的人,不过倒也不至于为此感到生气。」

  「是吗?」

  「建筑物跟机器都是跟神领先生借的,有什么办法呢?所以我跟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对付英明……虽然我们确实认为他死不足惜。」

  「而且你们又是亲戚。」

  「我们的父亲只是堂兄弟而已,不是关系多近的亲戚。」

  「但是明宽先生失去英明之后就没有继承人了,不是吗?」

  「没有错,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做出那种事,因为那与我们无关。」

  「就因为这样才有关吧?」

  「无关。」光纪把垂着的头抬起来,不屑地说:「我们的确是亲戚。我不知道就法律上来说我们跟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但是那个家是那种样子,跟我们无关,最重要的是如果要就法律上而言,那边不是还有个浅绯吗?」

  式部微微地张大了眼睛晴。

  「……浅绯?是女儿吗?」

  「是啊!他们家不就有个继承人了吗?所以跟我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听说守护者不能继承家业。」

  「那是神领先生擅自做的决定吧?我不知道,如果他怎么样都不想让浅绯继承的话,总会想出办法的。如如果真的没有办法的话,也只要修改一下惯例就可以了呀!」

  「浅绯小姐真的存在吗?」

  「你这样问我我也不知道,因为她当上守护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她了。不过,要是没死的话应该就在库房吧!」

  「你是说她可能死了?」

  式部说道,光纪顿时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也不知道!她当守护者之前我是见过几次面,但是听说她身体不好,从那时起就多半隐居起来,当上守护者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分家先生——也一样吗?」,

  「只有本家的人可以看到守护者,而且只有家人能见。」

  「但是如果死了的话,理所当然会公开吧!」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会,可是守护者在退下职务之前是不会死的。事情就是这样。不过也不会因此就绝对不会死啊!那个家,康明也死了……就是英明的哥哥。」

  「听说他是患了淋巴肿瘤死的。」

  「是啊,另外,浅黄也死了。浅黄是英明的妹妹,浅绯的姊姊,但是小时候就死了。」

  式部根据对光纪提问所得到的答案可推知,神领明宽有四个孩子。最先生下来的.是长子康明,今年二十五岁,已经死亡。其弟为英明,小他两岁,今年二十三岁。接下来出生的是长女浅黄,她在七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就死亡了。

  「是因为生病而死的吗?」

  「好像吧,听说是因为感冒。」

  式部皱起眉头。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死亡、一个被杀——

  「看来明宽先生是一个子嗣缘很薄的人啊!」

  「应该是他素行不良造成的吧!」光纪说道。岛上的人通常都以因果的观点来解释所有的不幸。

  「就算如此,那也与我们无关。说起来,英明既然死了,他们可能真的会为继承人一事而伤脑筋,可是我并不会因为这样就想去当他们的养子,连我妹妹也没有这个打算。」

  从光纪的语气来判断,他似乎并不知道有麻理这个继承人存在。

  「……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对本家那边有兴趣。不是不服,最主要的是我们并不会特别羡慕他们。」

  式部默默地点点头。对光纪而言,无视于本家的存在大概就是一种复仇吧!

  「那么,你们对英明被杀一事也没有兴趣吗?」

  「没有。反正那家一定是到处做出一些招人怨恨的行为,譬如欺骗女孩子感情之类的事。」

  光纪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设定了某个特定的女孩子,他指的是被英明纠缠的妹妹吗?或者——

  「……神社那边不是发现一具女性的尸体吗?」

  光纪猛然一惊,看着式部。

  「我也听说杀害英明的是羽濑川志保——就是那个在御岳神社被发现的女尸。」

  光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嘛!的确有人这么说,至于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没兴趣知道。」

  「没兴趣?她可是杀人事件的被害者耶!被虐杀的女性却被当成是杀人的嫌疑犯。如果那个传闻不是真的,那么就等于是一个无辜的女性遭到无情的杀害,而且还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啊!若真是如此,那么某个实际对她下手,将罪行嫁祸给她的人,现在还在这产岛上逍遥——这样也引不起你的兴趣吗?」

  光纪彷佛出其不意地挨了一记巴掌而张大了嘴巴,脸上浮现被人揪出隐私似的表情,然后又好像为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而感到羞耻似地低下了头。

  「……的确是会变成这样。」

  「你从来没有想过?」

  「嗯……你——式部先生就是来找她的吗?」

  「是的。」

  「老实说,我没有想到这方面的事……很抱歉。听说杀害英明的可能就是那个叫志保的女人,而且既然传出这样的说法,那应该表示她跟英明有某些关系,既然如此,她也可能因为怨恨英明而做出某些事情来啊!因为说得再怎么含蓄,英明都不算是一个好人。」

  「如果是她杀了英明的话,那么她被虐杀就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啦……」

  「那我问你,杀她的人是谁?」

  光纪无言以对。

  「总不会是英明的幽灵下的手吧!一定有杀害她的凶手。难道你不在乎这个人是谁吗?」

  光纪显得很狼狈。式部一边质问着一边心想——或许吧!光纪真的觉得罪与罚的帐已经算清楚了,所以没有再去多想其他的事情。那是解豸的裁决,所以志保就是杀害英明的凶手,他接受事情就这样结束的定论,而现在他为自己接受这种结果感到困惑。

  「我想一定是——为英明被杀一事感到愤怒的人所做的吧!事情就是这样,大概八九不离十了。」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复仇行为,所以凶手的所作所为是无罪的?」

  「我并没有……这样说吧?」

  「那你是什么意思?顺便告诉你一声,羽濑川志保不是杀害英明的人。在英明被杀的那一天,她人在东京,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

  光纪的心很明显地产生了动摇。

  「那么……一定是她的同伴做的……没错,听说她从那天起就没有再现身了。」

  「你说同伴——是指永崎麻理?」

  「她们两人一个被杀,而另一个失踪了不是吗?所以照一般的判断,是失踪的那一个杀了另一个人,然后收逃走了。应该是这样吧?」

  「是这样吗?我听说她们两个人从小就情同姊妹。」

  「不可能的……她们的感情应该不好。」

  式部皱起了眉头问「为什么」。

  「因为麻理的母亲是被志保的父亲所杀的。」

  「你说什么——?」

  式部气势凌人地问道,光纪露出非常恐慌的样子。「这是什么意思?」式部再度问道,这时候办公室后方有声音响起。

  「光纪!」

  一个男人从办公室后面的门内走出来。矮小而过于削瘦的男人,脸上带着和光纪一样狼狈的神色,和光纪有着相同的轮廓。这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就是神领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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