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匹奔跑的羊 第二话 VS三国志

  Part-A:「本日咨询」(来自「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会议记录)

  〇咨询者:宍仓彻(2年A班(※1))

  来找你们问些奇怪的事情,真是抱歉。可是我真的很烦恼。

  绵贯那家伙(※2)说来找你们一定会有办法……所以,拜托你们了。

  (※1)二年级的宍仓学长个子很高,长相精悍,不过没有粗野的感觉,比较像是斯多葛学派的禁欲主义者。因为他堂堂的体魄,以及外表显而易见的体能,有不少社团找上他,不过全都被他以「不习惯团体行动」为理由拒绝了。这件事情在二年级体育类社团之间颇出名。

  (※2)绵贯学长就是上次利用本咨询会的二年级绵贯司,与宍仓学长自国中时代就是朋友。说实话,我们给了前来咨询的绵贯学长错误的答案,因此包括我在内的羔羊会成员们都很好奇,为什么他还会推荐朋友来找我们商量。

  我似乎变成杀害舅舅的罪大恶极之人了。

  嗯?不不,我当然没有真的杀人。

  只是有人放出这类谣言。

  大约从上礼拜开始,学校里擦身而过的家伙们只要见到我就会窃窃私语。我虽有些在意,不过——这话我自己说似乎有点奇怪——我这人向来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因此常放着事情不管,直到造成实际伤害为止。

  但是我从小学起就认识的死党,也就是坐在我附近的须川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听说你谋杀了有钱的舅舅,还追求刚死老公的舅妈?看来可爱的学妹似乎满足不了你。」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已经无法坐视不管。这玩笑未免太过头了,而且有几件事情我也觉得不对劲。

  的确,我舅舅前阵子刚过世。

  但不是被谋杀的,纯粹是饮酒过量引发急性心脏衰竭。根据医师的诊断结果也没有可疑的地方。听说他的身体原本就不好。我们根本不住在附近,关系算不上亲密也称不上疏远,所以详情我不是很清楚。

  顺带一提,我舅舅不是特别有钱。再说舅舅除了太太之外,还有三个小孩,所以就算他再有钱,我和母亲——对,舅舅是母亲的兄弟——事实上也不会因此受惠。

  我问须川从哪里听到这件事。说实话,比起毫无事实根据且一点可信度都没有的谋杀说法,我更在意为什么会有人知道舅舅过世。刚才也说过,我们家和舅舅来往没那么亲密,所以去参加灵前守夜的只有我爸妈;我虽然出席了葬礼,不过碰巧是在礼拜天,所以没有向学校请丧假,照理说学校不应该有人知道。

  我原以为须川会告诉我某个人名,没想到消息来源居然不是个人。他得到的消息姑且算得上第一手资料。

  我想各位应该也知道有个新闻社和电脑社共同使用的校内网路布告栏——我以恶魔手段逼迫舅舅,最后甚至逼死他的种种内容,就公布在那里。

  我马上去资讯室,但我不太会用电脑,于是麻烦碰巧在那儿遇到的一年级中濑华帮忙查看那个布告栏,可是到处都找不到那则消息。本以为可能是上了须川的当,可是他不是会撒这种无聊谎言的人。和中濑谈过后才知道这类布告栏只要出现消息来源不明或毁谤中伤个人的内容,管理员就会予以删除。也许是已经被删掉了。

  老实说我并没有打算积极处理,但一想到有人将过世亲人的隐私暴露在布告栏上随意流传,身为舅舅的亲戚,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我向中濑道谢后,原本准备前往电脑社沙但中濑告诉我,对布告栏内容有意见的申诉信通常是寄到新闻社,所以建议我先去新闻社。而且中濑表示她的国中学长人在新闻社,可以帮忙疏通。要麻烦她这么多事情,我也相当过意不去,不过有她在,事实上真的帮了不擅言词的我一个大忙,于是我和她约好过阵子一定回报她之后,便跟着她一起到新闻社去。

  幸好新闻社还保留着删除的讯息——好像是叫备分?——不过当时新闻社正好急着处理绵贯找你们「羔羊会」咨询的消息,所以他们只说:「东西就存在那边的电脑Local端里,你自己找吧。」完全任由我自行动手。这是我的私事,如果我会电脑的话,照理说应该自己动手,但我不晓得布告栏之外的东西该怎么操作,所以……我满心羞愧地再度麻烦中濑帮忙调查。中濑的脸上没有任何排斥,帮我搜寻历史纪录,我想大概是为了回报我上个月的帮忙吧,真是个好女孩。

  但是看了结果之后,我呆住了。除了舅舅的事情之外,还有一大堆与我有关的谣言。我已经将原文影印交给会长了,各位等会儿可以传阅。内容主要是——

  『宍仓彻是可怕的家伙。他国中时期曾把几个看不顺眼的老师送进医院,连校长也怕他,所以没办法处分。』

  『宍仓彻打倒三名飙车族。』

  『他很花心,建议别靠近。』

  『他在邻县的医院痛殴轻佻的晚辈,晚辈可怜兮兮地惨叫。』

  『不参加社团活动是因为他每天忙着打架。他昨天也把聚集在便利商店的十名西高不良少年强行送进医院去了。』

  『看见他穿着外套时要小心,他身上一定带着刀。』

  『T.S.是邪恶宗教团体H会的储备干部,背后有人撑腰抹消暴力事件。』

  『他对女人没兴趣。』

  ……谨慎起见,只是为了谨慎起见,我稍微解释一下。

  这些全都没有事实根据。我虽打过架,但顶多是两只手就能够数完的次数罢了,而且也不曾把对方打到必须住院。

  啊啊……还有,嗯……很丢脸的是我完全不曾和女生交往过,话虽如此,不代表我特别关注同性,纯粹是不擅长交朋友,尤其是没机会认识女孩子而已。

  我的母亲娘家是经营寺院(※1),我偶尔会去帮忙,所以多少称得上是宗教相关人士,但绝对没有胡作非为。那间寺院几百年前就在这一带扎根,也就是位在隔壁县的无仓寺,也许有人知道也说不定。那间寺院还经营幼稚园和照顾儿童的相关设施……嗯,也算得上是这附近规模不小的寺院就是了。

  (※1)我不自觉深深认同并与成田同学面面相觑。宍仓学长冷静的举止和莫名严肃的说话方式,原来是家学渊源。(下一刻,成田同学却对我说:「和佐佐原很像。」我看起来也那么严肃吗?)

  然后,那些乱七八糟的留言之中,最新的内容就是舅舅的死是我的杰作。

  嗯?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留言只是碰巧和事实同一时期发生?

  啊啊,我也想过这点。中濑也问过我同样问题,不过我有无法善罢甘休的理由。

  在说明理由之前,我先把有问题的留言之中内容最长的那一则,一字不漏地念给大家听。

  『宍仓彻终于杀人了,而且对方是妈妈的兄弟。

  宍仓上个月与平常就经常起冲突的舅舅吵架,当时虽然当场就分开了,但心中老早看不起庸俗舅舅的宍仓,开始计划着要让舅舅从这世界上消失。

  他注意到舅舅的心脏毛病,找人送了瓶危险的假酒过去,安排成发病的假象。虽然未经确认,不过也可能是在酒里掺入某些药物。

  宍仓的舅舅在隔壁县也是一位知名的资产家,因此宍仓彻能够因为他的死谋得莫大利益。

  冷酷、残忍、对敌人毫不留情的铁石心肠堕天使,这就是宍仓彻。

  对这则消息抱持怀疑的人,可以查看黄信社这家葬仪社上个月的葬礼纪录。在那里可找到宍仓舅舅的名字。』

  ……欸,这全是一派胡言,甚至可说是胡说八道,搞不好已经是诽谤中伤了。荒诞无稽、不讲理也该有个限度。

  可是我很在意这篇留言的几个地方。

  首先是舅舅的死因。为什么对方知道和心脏有关?连是喝酒导致这点都晓得……但是,欸,这也算普遍情况,或许只是蒙对。

  问题是连葬仪社的名字都说对了,这就不能称作巧合了。我刚才也提过,母亲娘家是寺院,因此对葬礼等等相当熟悉。黄信社是位在隔壁县的小型葬仪社,靠着上一代传下来的八成老顾客及他们的介绍,才能维持生意,很难说他们是知名的葬仪社,连我都是因为母亲娘家在同一个县内才会晓得。舅舅的葬礼的确是交由黄信社处理。我父亲曾拿着他们的简介回来,所以我能够确定,再加上奶奶当时还不讲理地怒骂说:「怎么可以把不吉利的东西带回来!」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也就是说,写出这一则留言的人,对我舅舅的死相当清楚,尤其连葬仪社的名字都写出来了,更教人感觉不舒服,我担心万一对黄信社造成困扰就麻烦了。

  因此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必须揪出真正的诽谤者……不,不知道真面目也没关系,总之必须避免舅舅的隐私继续散播出去。

  所以我来请各位帮忙,希望借助你们的力量(※1)。

  (※1)说完,坐在位子上的宍仓学长深深鞠躬。会长还是一如往常地露出微笑说:「当然。可是光凭目前这些内容,似乎仍无法锁定犯人。」

  啊啊……也对。光凭刚刚的内容,你们只知道我无法对犯人继续保持沉默。

  首先从大方向来说,目前能够确定的是那个布告栏有些限制,只能在校内使用。也就是说这个低劣的爆料者是校内人士。然后——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按照中濑的说法,从IP来看,可以确定犯人使用的是资讯室的电脑。

  另外,由调查结果逆推谣言的出处后会发现,消息果然全部来自那个布告拦。这调查结果不是我个人做的,是透过须川和绵贯,以及充满好奇心的戏剧社社员们协助才完成,因此值得相信。

  终极作法就是派几个人以资讯室为主进行监视,但学生会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再说我希望避免把事情闹大、被老师找去约谈。

  ——事实上我心中有个可疑人选。如果是那家伙,对舅舅的死或多或少有些了解,也有办法打听到,再加上他对我似乎怀抱恨意。

  我原打算直接找对方质问,但中濑非常反对。她说如果声张出去就糟了。而且那种人很可能以下犯上,做出什么不妙的举动。最好等找到铁证或能够断定的推论,再和对方交手也不迟。

  所以接下来我要仔细说说那个可疑的家伙,希望你们能够帮忙找到方法逼他自首,或是帮忙确认犯人是不是他。

  提到那个可疑的家伙,就是一年级一位名叫久山的男生,他是我的远房亲戚。话虽如此,我知道久山也是上个月的事而已。我们是在医院遇见的。

  当时我母亲因病住院,那是母亲娘家附近最大的综合医院,距离我家很远、交通不便,不过因为母亲从小就看的医师在那里执业,所以确定住院时间后,就选择住进了那里。补充说明一点,我舅舅病危时也是被送到那儿去的。

  每逢假日我都会去探望母亲,记得是上个月初,就在出院前二天,母亲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了,因为住院生活太无趣,她开始天南地北随口聊问:「对了,你们学校有位和你同年级的女孩子叫『鹿野』吧?她好吗?」真的很碰巧我正好知道这名字。鹿野是绵贯的同班同学,我也因此和她说过两三句话。我很老实地说:「可以说好过头了。」接着母亲像得到什么心灵支柱般地关心。因为她太开心了,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

  当天回家时,我在医院走廊上遇见一对争执中的男女,男生就是久山。他在医院里穿着花样夸张的皱巴巴衬衫,总之是负面意思的醒目。

  后来我听说是院里医师的女儿帮父亲拿换洗衣物来,碰巧被久山给缠上了。久山似乎是到医院来探望出意外的朋友,却因为那位朋友和解不顺利而气愤,因此迁怒碰巧出现在那儿的同年级女孩子。

  四周虽然有几位住院病患和探病的人,却很不凑巧地没有护士等医院人员路过。我不希望在母亲住院的医院内引人注目,可是要我放着有麻烦的女孩子不管更难受。

  没办法,我只好出声喊了久山。我说这是医院别乱来,还说那女孩似乎有事要办,让她过去。结果久山生气地说:「与你无关,少管闲事!」欸,情况有些各执己见就是了,后来久山愤怒扑过来,我逼不得已将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后,扭着胳臂压在墙前。说实话我原没有打算闹到这地步,所以也是满心不解到底怎么回事,这时候医师总算赶过来,而且正是久山冒犯的女孩父亲。他听了战战兢兢在旁看着的女儿解释经过之后,马上介入调停。

  久山瞪着我,又顾忌仲裁的是纠缠女孩的父亲,最后逃跑似地离开了。医师父女向我道谢,我也连忙推辞快快回家去。

  知道久山的来历是母亲出院之后。母亲的院友正好看见我和久山起争执。母亲因为知道亲戚久山的样貌,于是话题有了连结,我也是那时才知道久山就读我们学校。母亲有些担心,我告诉她只是小事情。

  第二次遇到久山是隔天在学校内,午休时碰巧在走廊上遇到。既然就读同一所学校,在校内遇到也是理所当然,再说我们年级不同,所以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算运气不好吧。

  当时久山和几个人走在一起,似乎正要前往学校餐厅。看到我,久山露出惊讶神情后,说了些「原来你是学长」、「那件事我可没忘了」等等不消他提醒的事情。可是说完后也没有什么后续的作为,看来只是后悔自己先离开的样子很像落荒而逃。结果我俩就在走廊上互相看着彼此。我快速点了下头。总不能一直站在走廊正中央,再来医院那次先回以有效攻击的人也是我。

  因为我干脆退开,久山一时间不知所措又困惑地动也不动。看来我的作法反而伤到他的自尊,久由涨红脸说了句:「你少得意!」就离开了。

  从那之后我就没见过久山。不过听母亲说,他似乎也有出席舅舅的纳骨仪式。我刚才也说过,他是我的亲戚,所以和舅舅家有往来也没什么奇怪,当然也清楚舅舅为什么过世,以及由哪间葬仪社负责葬礼等等。

  我归纳了一下,久山他——

  一、清楚舅舅过世的详情。

  二、可利用资讯室的电脑在校内布告栏上留言。

  三、有动机散布我作恶多端的流言,因为他对我怀恨在心。

  ——这些条件完全吻合,却又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就是犯人。

  如何?有办法顺利把他逼出来吗?或者犯人并不是他?那么这一切又是谁做的?

  我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拜托你们了。

  Part-B:佐佐原三月

  呼……终于打完了。我轻轻叹口气,从学生会拥有的唯一一台笔记型电脑——这是好几年前的老古董了——抬起头。

  和成田同学不同,我对打字并不拿手,因此轮到我制作会议纪录的日子几乎要拚上老命。好了,我必须趁着记忆犹新时,确认看看内容有没有打漏……

  就在我喀嚓喀嚓打字时,羔羊会的所有成员开始针对宍仓学长的咨询内容进行讨论。都怪绵贯学长事件闯出名号的关系,参加成员稍微多了几位,让原本就狭窄的第三会议室变得更拥挤。

  「嗯嗯嗯……这位久山的确很可疑,可是没证据的话,也不能拿他怎么办,对吧?」

  「别突然停止思考啊。」

  「可是这种情况下,『犯罪现场』是网路上的布告栏对吧?幸好已经知道贴留言的电脑在哪里,可以尽快安排埋伏。」

  「谁要去理伏呢?这……没有学校方面的许可,不可能进行吧?」

  「再说流言已经流传到某种程度了,如果久山不打算再来散播第二次,埋伏也没用吧?」

  「说得也是……真是急死人了,这状况看来犯人铁定是久山没错啊。」

  「说到这,他刚才提到的中濑华,是漫研社那位小博士吧。她是我妹的朋友。」

  「小博士?」

  「嗯,听说她相当热衷于小说、连续剧等,对设定方面也相当深入,所以非常熟悉。虽然是个好女孩,但偊尔会脱离现实。

  ……这么说来,听说她最近迷上了某位学长呢。」

  「咦?呃?话题转向了吗?我突然感兴趣了!」

  「喂,你们吵死了。和中濑无关吧。」

  「呐,这次的目的不是为了锁定犯人,而是为了阻止流言继续散布下去。既然这样,请新闻社帮忙报导更正——」

  「事主不是说了不想声张吗?」

  ……讨论仍在继续,不过有逐渐重复右侧内容的趋势。这是自绵贯学长的咨询之后,又一次的难题。

  我也一边重新确认会议纪录,一边思考着——看来的确找不出能够确定久山就是犯人的证据。话虽如此也看不出还有其他犯人的可能性……

  会议就在议论纷纷之际进入了休息时间。与绵贯学长时相同,会长认为暂时休息一下或许有助于想出好方法。

  我和平常一样,开始在笔记本上描绘相关人员的漫画,同时看向隔壁座位的成田同学。和我同样是一年级书记的他正卷动笔记型电脑的画面,确认着会议纪录,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注意着房间角落那扇门。

  「您有什么想法?」

  「嗯,我觉得很好。和之前一样没有漏字错字,也没有漏打的地方。」

  我问的是宍仓学长咨询的事情,成田同学却回应我会议纪录的状况。欸,他会搞错也是理所当然。

  我直到进入学生会之前,几乎不会打字,一开始多半是成田同学协助或修改。而我会当上学生会书记的理由,也是因为朋友向学生会推荐说:「她家里经营书法教室,还在许多比赛里得过奖。」与会议纪录电子化的现状十分不相称。

  尽管如此办活动时,学生会仍必须准备看板或在黑板上写板书,这种时候就由我负责(附带一提,现在立在会议室外头的「烦脑咨询络绎不绝不迷途的羔羊咨询会」立牌正是我的拙作)。成田同学对我说:「不然,一般的会议纪录就由我来吧。」但也不可能全都交给成田同学缮打,因此内容相对较短的咨询会会议纪录就由我们两人轮流负责。

  补充一点,成田同学进入学生会不是自荐也不是别人推荐,而是因为书记人数不足,被会长半强迫加入的。这是因为会长和成田同学住得很近,从小就认识。有次曾亲眼见到成田同学问:「为什么挑上我?」会长说:「因为田真你很适合这类工作呀。」——成田同学露出极厌恶的表情——成田同学的全名是成田真一郎。我听过班上同学叫他「成田真」,看来更亲密的人则是叫他「田真」的样子。

  我不着边际地乱想着,并重新开口问道:

  「不,我问的不是那个……而是布告栏的事情,您也觉得犯人是久山吗?」

  「啊啊,那件事啊……」

  田真……不是,成田同学表情认真地交抱双臂,模样突然变得几分成熟——我不自觉转开视线。

  ……不是针对成田同学,看到羔羊会的其他人露出这种表情时,我的胸口就会有些疼痛。我平常不太显露表情,总是被周遭旁人提醒随时都要表现出严肃或轻松——让想看到这些的人看见。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因此大家看到此刻的我,应该会认为我正严肃地思考问题。然而事实上我现在——

  非常开心。

  「嗯嗯……是这样吗?」

  成田同学的「是这样吗」纯粹是口头禅,当他要说些不确定的内容之前,一定会用这句口头禅开头。

  「我刚刚也看过布告栏的备分原文了,如果说是久山干的,似乎有些不合理的地方……」

  「不合理?」

  「看,这边。」

  成田同学把列印出来的布告栏内容递给我,指出他觉得有问题的地方。肩膀轻触让我身体僵硬,不过成田同学看来似乎不以为意。

  『在某家医院与某位吊儿郎当的学弟争执,靠蛮力架住学弟,直到那位学弟发出哀号才放手;学弟抱着被毫不留情弄脱臼的关节落荒而逃。』

  ……原来如此。这则留言显然是夸大了宍仓学长与久山同学在医院发生的纠纷。所以久山是当事人,知情也是理所当然,但没理由用这种贬低自己的写法留言。

  「的确,虽然没写出自己的名字,但这内容实在很难相信由本人下笔。」

  「嗯。还有,因为久山在医院搭讪的女生也是这学校的学生,如果传言流出去,肯定第一个被锁定吧。」

  这么说来,久山同学的确是纠缠了某位碰巧遇到的同学。刚才重读了会议纪录,可以证明成田同学记得的内容没错。

  「可是,不管怎么说宍仓学长也没那么多亲戚,再说也想不到还有其他可能的人选。」

  「假设葬仪社家里的孩子也念这所学校呢?」

  「不,因为那么一来的话……嗯?」

  成田同学姑且认真地正要回应我的随口说说时,突然因为想到什么而说到一半就停住。

  「有这个可能吗?」

  他又推翻自己的想法,同时也否定了我的想法。

  「知道宍仓学长与久山在医院发生的事情本身就很奇怪。那则内容与其他内容不同,太过具体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最符合条件的果然仍旧只有久山同学了。这么做有点夸张,但看来只有监视资讯室了?」

  「……」

  眼看着对话走入死胡同,我提出没什么建设性的提议,只见成田同学再度交抱双臂——脸上表情有些焦躁,接着他又和刚才一样,瞥了瞥通往隔壁房间的那扇门。

  ……?我记得隔壁是文化类社团使用的资料室,那里有什么?这么说来,他从前阵子开始只要使用第三会议室就会注意隔壁房间。

  成田同学这样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最后终于抬起头看向我,似乎下定了决心。这或许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左思右想的表情。

  然后——

  「可以陪我去一趟隔壁房间吗?」

  ……

  ……呃……

  这是什么意思?隔壁房间怎么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他说是资料室。我想不出我们两人去那边的理由。这是我不知道的黑话或什么吗?

  成田同学似乎发现自己的要求太过唐突,或者是因为我的反应太奇怪,他连忙补充说明。

  也就是说——隔壁房间有位脑袋非常好的人,或许那人有办法解决这次的咨询,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对方非常讨厌自己,之前曾经做出让对方极度不悦的事情,因此对方完全疏远自己,没有转圜的余地。在这情况之下很难自己一个人过去找对方——所以希望我陪他一起去。

  既然是这么回事,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点头答应。成田同学明显松了一口气,竖直手掌说:「我会记住你的恩情。」

  ……对方那么难相处吗?我有点不安。

  姑且看了会长一眼后,成田同学打开资料室的门,我也跟在他身后。

  接着——

  「啧!」

  一道清脆响亮到吓人的咂舌声,迎接进入资料室的我们。

  我也吓了一跳,不过成田同学马上脸部抽搐起来,以颤抖的视线看向发出声音的主人翁。

  ——那是位顶着看来没梳理的乱发、戴着眼镜的女孩。她趴在桌面上的奶油黄色抱枕上头,读著名为《非A世界(TheWorldofNull-A)》的文库本。那狠狠皱眉的表情仿佛把苦虫当口香糖咀嚼似地极度不愉快,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能够看出她正喷发出足以扰乱电波的强烈不爽离子。

  我不晓得她的名字,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的姿势让我无法确认领带的颜色,不过成田同学——

  「仙波。」

  直接叫她的名字,大概是一年级吧。

  被直呼名讳的女孩子——仙波同学,继续摆出不悦表情无视成田同学,不过她瞥了我一眼。

  ……原来如此,看来她的确很讨厌成田同学,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讨厌。这或许是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如此浓烈且直接的敌意吧。

  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您好……我是学生会书记佐佐原二月。」

  「仙波,仙波明希。」

  仙波同学干脆回应我。她看着我的视线虽干涩,声音却不是那么冰冷。我找不到她应该对初次见面的我态度和善的理由,因此她也许只是单纯想惹成田同学生气。

  「……学生会的人找我又有什么事了?」

  问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根据成田同学的说法,这个人拥有清晰的头脑,能够解决这次咨询……我该告诉她咨询的内容吗?早知如此,我应该把打了会议纪录的笔电带过来的。

  可是没想到成田同学居然直接说:

  「我们想借用你的智慧。你也听见了吧?宍仓学长的声音很清楚。」

  一时之间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不过我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个房间能够清楚听见隔壁会议室的声音。比方说,现在也能够听到宫野学姐正拚命向会长鼓吹自家带来的红茶有多好喝。就算是为了窃听而刻意设计,也没办法听得像现在这般清楚。真是太奇妙了。

  咦……?会议室的声音泄露出去,这样子好吗?

  我开始感到不安,可是另外两人似乎完全没摆在心上,让我莫名地无法开口。等一下再问问成田同学这状况,以及仙波同学为什么在这地方看书吧。

  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仙波同学。听到成田同学的话之后,她的太阳穴一带爆出血管,几乎用肉眼就能够确认——在我看来是这样。

  「你说啥?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欸,应该只是完全没意义的幻听,或者是某处的社团活动以前卫艺术表现陶醉初春之人的声音吧。」

  成田同学也露出了一样的表情,以夸张的动作伸手按着后脑杓。

  「啊啊,头好痛……差不多就像是被底部橡胶剥落的老旧胶带台,毫不留情狠狠砸到般的痛啊……这等级可以判处轻度伤害罪啊!」

  「唔……你的意思是只有后脑杓太寂寞了,正面也要来一下吗?」

  咚!巨大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一看,仙波同学拿起多年没使用的蓝色胶带台敲向桌面。成田同学脸色苍白——那副模样好像是最近的心灵创伤遭受刺激似的——差点要趴下,但仍尽力阻止自己的动作,与仙波同学互瞪。

  ……欸,不管是后脑杓还是胶带台,我完全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可以说是一触即发吧,仿佛下一步走错的话就会出人命……恐怕还飘荡着一股没意义的紧张感……

  我战战兢兢地介入调停。

  「那个……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过请您们两位先冷静下来。成田同学也是,已经没时间了,快点把要说的话说完吧。」

  我算准表现出软弱态度,他们两人都不会听我的,于是拚命装出强硬的声音。「对不起。」成田同学小声说完退开。仙波同学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仍清脆地啪答一声阖起书本,背靠着摺叠椅摆出准备听话的姿势。

  这时我总算能够看清楚仙波同学;与第一印象相同,不修边幅也不在乎制服的皱摺,不过或许是完全没化妆的关系,她看来犹如日光灯一般的白净,整体而言不会让人不快。

  她的声音仍旧慵懒,同时清脆。

  「……和上次一样是吗?只要我不说话,你们就不打算放我回家。

  好了,这次想问什么?」

  成田同学开口的话,谈话似乎会无法顺利进展下去,于是我代为开口:

  「嗯……既然您都听见了,我就省去内容。关于刚才宍仓学长询问的事情,有办法证明久山同学就是犯人吗?」

  「没办法。」

  她立刻回答。

  可是这次不是敌意也不是拒绝,只是单纯告知事实的否定罢了。

  刚才曾怀疑久山同学不是犯人的成田同学,一点也不意外地换个问题。

  「所以你断定久山不是犯人?」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断定是谁……?或者说,可以锁定是谁吗?」

  「……我能够做的只有提示你们一些可能性。

  不过咱们温柔的成田同学只要一不满意,又会擅自作主漠视我,充当所罗门王胡乱判决。」(注所罗门王的判决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来到所罗门王跟前,都嚷着说自己是孩子的母亲,要求所罗门王主持公道。所罗门王见她们争执不下,便下令「把孩子砍开」,一个母亲各分一半。此时其中一位妇人立即大哭,宁可让出婴儿给另一位母亲。所罗门王于是下令将孩子交还给哭泣的妇人,说:「孩子是属于那个不愿意看到婴孩被杀的母亲。」)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度紧绷……到底出过什么事?

  但是这次成田同学干脆让步。

  「……是我不好。那件事我没道歉吗?」

  「就我记得没有。」

  「……你要我道歉几次我都照办,拜托,仙波,这次的事情只要有一个差池就会变成犯罪了。好吗?」

  「……我不认为有那么夸张。」

  或许是成田同学老老实实道歉了,仙波同学总算收起怒气,不过这回转而忧心忡忡地叹气。与其说是没劲,她的反应比较像是觉得无趣。我战战兢兢地问:

  「您的意思是?」

  「等等……在那之前,有件事情我必须先确认一下。你们两个谁都好,去问问宍仓学长——」

  听完仙波同学接下来说出口的「确认内容」,我和成田同学忍不住看向彼此。这么说来在一开始咨询时,她的确说过为了回报上个月的帮忙云云……

  在我回想之时,成田同学已经回到会议室。这个问题很单纯,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吧。

  当然——这里只剩下我和仙波同学两个人……老实说,我觉得莫名尴尬。仙波同学无所谓地玩弄抱枕——仔细一看,上面好像有脸,应该是布偶吧?

  我是无法忍受沉默的类型,虽不至于闲得发慌,且这个人又是我不擅长相处的类型——但总觉得继续沉默下去的话,我掩饰好的内心似乎会被她看穿——

  心一横,我决定开口问问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请问……仙波同学,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成田同学呢?」

  仙波同学似乎快睡着了,所以愣了一下转向我。

  「你喜欢吗?」

  我想我的沉默八成只有一瞬间。

  「普普通通。」

  「这样啊。为什么?」

  仙波同学……该怎么说,很快?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慢了一拍,同时也简短回答:

  「……因为他是好人。」

  「那么我就是讨厌好人。」

  说完,她的视线再度回到布偶身上,眼神充满着无趣。

  我心想,应答真有技巧。和我平常惯用的方法一样———答案让对手感觉模棱两可,虽然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却没有泄露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照理说应该就此打住才对。我如果是仙波同学的话,当我用那种方式说话时,就表示我没想要继续聊下去。可是——

  「您的回答是在回避问题吗?」

  不晓得为什么,我继续追问了。然后同样晚了一步才反应过来。

  因为再度抬起头的仙波同学,稍微露出了笑容。如果不是我的自我感觉良好的话,我想那是正面的意思。

  ——我心想,这个人和我不一样。或许外在是类似的,但是内在完全不一样。我感觉谢自己想要弄清楚那股不对劲的感觉,而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

  「你好认真喔,佐佐原同学。」

  「不是那……」

  「我喜欢认真的人。」

  「……成田同学不认真吗?」

  嗯——仙波同学偏着头说:

  「厨房里跑出来的黑色东西,不管哪个品种都活得很认真,虽不具威胁性,但光是感觉到其存在就惹人厌。而那家伙就是那类东西。」

  ……这比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从仙波同学天真无邪的表情可以分辨,与刚才不同,这是她真心的答案……我心想她笑起来真可爱,也想到成田同学大概会想哭。

  认同之后,我突然感到丢脸。怎么会和初次见面的人说这些呢?

  「啊、那个问了奇怪的问题,真是抱歉……」

  仙波同学没有回应,反而问了其他事情:

  「我从刚才开始就很想问,那样说话是你的习惯吗?」

  「是习惯。」

  「习惯啊——」

  小声重复我的话之后,仙波同学不再开口。与其说是沉默,比较像只是没有话好说了。对方开口发问的话,就必须不断回答,所以绝不主动开口——她也许是这样的人。

  我也因为没话好接而不发一语,不过这回的沉默之中没有任何不舒服。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仙波同学的笑容吧。

  然后,像是看准了沉默的时机,成田同学回来了。不晓得他在想什么,只是微微歪着头一边说:

  「事情和你说的一样,仙波。」

  「是吗……那么可能性就大幅提升了。」

  仙波同学把布偶重新摆在腿上,淡淡吐出一口气。

  「散布宍仓学长那些乱七八糟流言的人,就是中濑华。」

  ……?这是怎么回事?

  仙波同学要求找宍仓学长确认的事情是「在医院里,从久山手中救出的女学生,是不是中濑华?」所以我一直很好奇:假设是的话,那又如何……?

  成田同学倒是不觉得惊讶。

  「……的确,犯人若不是久山的话,其他能够确切知道医院一事的人,就只剩下被救的学生本人——也就是中濑了。我没想到那女学生是中濑,不过我也考虑过这点。」

  啊,成田同学刚才说什么说到一半又自行否决的,就是这件事吗?原来如此,只要利用消去法,至少能够得知在宍仓学长所知范围内,除了中濑同学之外,就没有其他人符合条件了。但是——

  「但是如果是这样,中濑为什么会知道宍仓学长的舅舅怎么过世的呢?啊,我也顺便问过了,宍仓学长告诉中濑关于舅舅过世的事情,是在布告栏上写出杀害舅舅种种留言之后。」

  「真没想到你这么机灵……中濑同学的父亲是医生对吧?而且就在宍仓学长的舅舅被送进的综合医院里服务。

  ——以下是我的猜测,中濑医师得知帮助自己女儿的宍仓学长的母亲在住院后,很可能告诉自己的女儿,他的亲戚是在自己的医院里过世。」

  虽然只是猜测,仙波同学却毫不犹豫地说得头头是道。真可谓是不负责任的发言,事实上她也真的没有任何责任。

  而且若想要推翻她的猜测,条件未免太过齐全了。虽然也应该考虑医师职业道德等等,不过没有时间陪伴家人的父亲,的确有可能日夜拚命找机会和女儿说上话。

  总之,关于她怎么知道舅舅的死,这假设可以接受,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个最基本的疑问。

  「可是……您为什么知道学长救的人是中濑同学呢?」

  「因为有动机的除了中濑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仙波同学回答得很干脆。但实在教人不解。

  「您是说动机吗?我可以理解中濑同学对宍仓学长心怀感恩,但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要对学长怀抱恶意……」

  「你说得没错。假如——中濑华其实是位个性扭曲的黑心女,对于宍仓学长自诩为路过的正义使者、帮助自己的行为感到屈辱而一心想要复仇——这件事情不成立的话,她没有理由那样做。

  没有怀抱恶意的理由。」

  「……把学长写得像是不良少年漫昼中的英雄、对女生没兴趣、最后还杀了舅舅,是个可怕的男人,这样不是恶意是什么?」

  「是为了让宍仓学长成为诸葛亮。」

  ……?

  我和成田同学都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而愣住,好一会儿只能够眨眨眼。

  「诸葛亮。你们不知道吗?诸葛孔明。」

  「呃……三国志里面的?」

  当然是三国志的人物,但或许是抓不到重点的关系,成田同学回答得不太有自信。

  仙波同学把下巴埋进布偶里似地点头。

  「对,就是中国史书《三国志》中立传的人物。他对于三国之中最小的蜀国建国及运作有着莫大的贡献,是一位清廉的大政治家。」

  「这和宍仓学长有什么关系吗?」

  「后代根据《三国志》为蓝本,写了本小说叫《三国演义》。平常我们日本提到《三国志》指的多半是这部《三国演义》,它就是这样一本著名的小说。」

  「我只读过吉川英治的《三国志》……」

  「啊,那部是承袭《三国演义》的内容。」

  感觉自己跟不上话题的成田同学无力地说,于是我把从爱好历史的伯父那儿听来的知识告诉他。

  仙波满意地说:

  「开头和曹操的部分虽然大幅修改过,不过总而言之那和我们在谈的事情无关。

  《三国演义》是以史书《三国志》为故事蓝本重新改编的小说,改成了以建立蜀国的刘备等结义兄弟及诸葛亮为主角,特色是英雄化。」

  「因为史书的《三国志》之中把魏当作正统,所以形象大不相同。」

  「没错。因为史书完成于晋朝接受魏禅让帝位之后。

  至于为什么换了『主角』这部分太冗长,而且和我们现在的事情无关,所以我就不解释了。总而言之,《三国演义》之中大幅补充、强调蜀的主要人物——特别是刚才一直提到的诸葛亮的活跃场面。」

  「……听起来果然和宍仓学长的事情一点关系也没有……」

  成田同学小声说。

  仙波露出微笑。像模型一般的微笑。

  「你妈没告诉你别人说话的时候去死一死吗?」(注日文中「死」和「安静」同音)

  「对不起,我会保持安静。」

  「哎呀,这样吗?你去死,我也无所谓哟?快去死。」

  「说着说着就变成要求了吗?」

  「能否劳驾您去死呢?」

  「我可是诚心诚意的耶。」

  成田同学呻吟般的抗议遭到完全忽视。

  「继续说下去——

  我重申一次,《三国演义》之中的诸葛亮显然比史书《三国志》里头还要活跃。或者可说他活跃在另一个空间中。设祭坛祈求刮大风,摆出诡异的石头八阵图上让人进去就出不来,还有供上馒头代替人头平息水神等。

  但是读过这些『活跃』的行径后会发现许多地方启人疑窦。比较大的几个例子是:

  『拿「因为我们在上次战争中唤来大风」或「我们是高贵家族的末代,别把我们当地痞豪族般遗漏」种种戏言当作藉口,不愿归还借来的土地』、

  『将义愤驱使下前来投降的将军,以「反骨之相」为理由狠狠骂一顿后杀掉』

  ……等等。当然在史书的《三国志》之中没有这类不合理的言行举止。」

  「光是这样听起来,与其说他是位名军师,倒不如说他是文化流氓。」

  「光是听到这些的话,没错……」

  成田同学不晓得为什么头上冒汗,话说得小心翼翼。

  ……等等?可是这样不对吧?诸葛亮先生明明被写成是个英雄,为什么会出现这般恶劣的行径呢?

  「《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当然并非打算把诸葛亮写成邪恶之人夕相反地,他希望表现诸葛亮的口才及卓越的识人之眼,才会特别捏造那些小故事,所以显得不自然。尽管如此一般大众却毫不怀疑地为诸葛孔明的活跃而喝采,说来真是盲从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话题总算接上了。

  既然后世的人会基于善意,替有德的大政治家穿凿附会些犹如骗子般眼花撩乱的活跃故事,普通高中生当然也可能被其他高中生出于善意地施以同样手段。

  「也就是说,这次那些针对宍仓学长的流言都是——」

  仙波同学重重点出今天最深的一次头回应。

  一是演戏,捏造的效果。

  这么一想的话,中濑华就有充分理由了。

  如果诸葛亮只是个普通的清廉政治家,将无法满足后世大众的期望,于是将他打造成才智比天高的天才战略家……也就是类似仙人般的超能力者;同样地宍仓学长也被打造成诞生自暴力世界的黑暗贵公子了。」

  仙波同学的推论到此告一段落。

  我和成田同学同时默然。

  咀嚼品味着刚才听到的内容后,成田同学开口:

  「不对……可是上面还写他花心、对女人没兴趣等等,就算想将他的形象打造成不受拘束的人,也不会对自己喜欢的人写这些内容吧?」

  「这部分会不会只是纯粹不希望其他女孩子接近呢?这种自相矛盾的写法,虽不至于让人认定他属于两种之中的哪一种,不过已经足够让女孩子远离他了。」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仙波也耸耸肩同意:「差不多就是那样。」大概是因为如此,成田同学开口问出下一个问题:

  「话说回来,中濑究竟想从宍仓学长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女生——听说是漫研社的——喜欢创作,个性上又经常不切实际,既然如此,或许她打算将如漫画剧情般相遇的宍仓学长打造成理想男性也说不定。」

  ……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和仙波同学那些利用零散根据连接组合的推论不同,只是个人感觉。

  等我注意到时,已经开口了:

  「……动机的话,我还想到一点。」

  「嗯?」

  仙波同学兴味盎然地看着我。她的眼睛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事实上相当机灵,一有状况就能够立即反应。

  成田同学的表情则是有些惊讶。大概是因为我比平常多话,他感到意外吧。其实我自己也很意外。若是平常的佐佐原三月,陈述完必须表达的意见之后,只会沉默地聆听众人说话。

  可是今天不一样。和仙波同学一说话,脑子里就会涌上词汇。我想要思考更多,想要看见更多惊讶。

  「只要一散播流言,宍仓学长必然会想要找出犯人——可是学长不擅长使用电脑,希望循网路布告栏这条线索的话,势必需要人协助。」

  「中濑华很可能做出近乎跟踪狂的行径,在资讯室里等着宍仓学长出现。然后佯装善意主动开口帮忙。

  ……啊啊,所以动机是希望多点时间一起行动?」

  「简单来说就是那样……不管怎么说,呃——」

  稍微踌躇了一下——我在想的不是自己该说什么才好,而是都这地步了才想到「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转了转视线。

  仙波同学和成田同学都愣愣看着我。胆怯。不过——

  我想把浮上脑海的那些内容说出口,想告诉他们,于是我继续开口:

  「能够与喜欢的人一起不知所措地挑战解谜,我想一定非常开心。」

  Part-C:仙波明希

  他们两人在休息时间即将结束前回去。

  ……我又多管闲事了。

  成田的事全部装作没看到就好。没办法装作没看到的话,就说应付不来就好。总有一天他会放弃的。这点我很清楚。明明很清楚,被他一问却又忍不住回答了。我输给了自己的回答欲望。

  ……不行,和成田真一郎扯上果然危险。如果继续和他的所作所为牵扯不清,总有一天我会受重伤。

  ……佐佐原这人倒是满有趣的。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能说我已经看透她不应该被看到的部分,不过在某些基准线上看来,她和我是完全相反的人——对,其实她对别人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是,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这样不要而拚命寻找方法,想拉近与其他人的关系。

  我则是与她相反,只想快点与其他人隔绝,无关好坏,我只希望过着不影响他人、不受外界干涉的生活。就算没办法完全做到,至少也希望死在通往那个境界的路上。

  尽管如此,我现在仍无法彻底切断与他人的接触。特别是无法躲避善意和委托。或许是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让自己真正自由的关系吧。

  所以成田真一郎对我来说是天敌。

  那家伙自认自己很特别,爱好脱轨,不在乎侵犯他人。他肯定因为这种习惯吃过不只一两次苦头,然而他依然故我。

  我想起他走出这房间时的样子。

  他听了佐佐原的见解之后,开始陷入沉思。大概是在想,假设这件咨询的犯人真是中濑,该如何收尾。

  针对这点,我姑且也发表了点意见。

  「总之,向宍仓学长随便交待几句,再去对中濑说:『你所做的事情,我们全都知道了。』这样不就好了?不管她肯定或否定,一定不会再做第二次。」

  如果流言仍不厌其烦地继续出现,那就表示我的假设全盘错误,或者是中濑华比想像中还要强韧。

  佐佐原说:「您的意思是不要告诉宍仓学长比较好吗?」不是反对,只是觉得不解。我答说,一方面我们不晓得真相到底如何,另一方面如果知道中濑华就是犯人,搞不好会伤害到宍仓学长的人格。

  幸好成田很擅长撒谎,擅长到想拿阎罗王的铁钳拔他的舌头。

  这个成田却只是含糊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好了,你在想什么?

  虽然我没有特别想知道。

  就在回想这些时,隔壁的活动再度展开。羔羊会的其他人也提出各种意见,多半是「总而言之想办法找久山套话,如果他愿意就此收手,事情就解决了」。欸,这也是最简单的作法吧,除了被怀疑的久山之外,对其他人都没有坏处,而且也算是久山自作自受。

  最后发言的是成田。我更希望他这时候能够闭嘴别说话就好。

  我靠着烤派先生,翻开读到一半的书,同时听着成田真一郎紧张的声音。

  「我不能断定,不过……这次的事情,犯人或许是中濑。」

  我似乎看到墙壁另一侧宍仓学长说不出话的样子。

  ……成田会不会只是个性乖僻的家伙呢?

  *

  那场咨询会结束后过了三天——礼拜六放学后。

  在一如往常的研究大楼资料室。

  我大啖着早上在福利社买的寿司便当——它的价格在整体来说很便宜的福利社菜单之中算贵的,不过因为方便边看书边吃,所以我经常购买——同时读着从文艺社社团办公室借来一直摆着的战前作家全集。

  这间学校隔周六上午要上课。直到去年为止仍是周休二日制,后来因为部分家长忧心学力与道德伦理降低,学校于是听取部分家长意见,增加授课天数,照这样看来,明年大概会变成每个礼拜六都要上课。

  ……麻烦透顶。真希望这些监护人在发挥他们无止尽的关爱之前,先读读《塞瑞德尼·瓦士塔尔》(注SredniVashtar,英国短篇故事作家萨基(Saki1870-1916)的作品,故事在说一个十岁小男孩为了反监护人而建立自已的神),深呼吸之后再行动。欸,以我来说,待在家里或学校都一样,平常也待在这里直到必须回家为止,所以要说没有影响也真的没什么影响。

  时间已过一点半。课后辅导大概在十二点半结束,所以没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差不多都已经回家了。这栋研究大楼也因为音乐社和戏剧社的活动场地在他处珍而一片安静。倒也不是完全无声,远处还是能够听到体育类社团的呼喊声,以及管乐社的演奏——所谓适度的环境音。

  ——嗯,这是最理想的生活环境了。这间资料室距离女厕很近也是优点(重点)。

  只因为有点吵的成田会来就放弃这地方,着实浪费。

  就在我想着这些时,便当也吃完了。压扁容器放入塑胶袋内,牢牢扎紧袋口,看向房间角落的老旧垃圾桶——水蓝色的塑胶制品上半部因为莫名的原因而发黑——有些迟疑。虽然便当里没剩下食物,但要把留着食物味道的容器丢在那里,令我很犹豫。当然之后工友先生会把它回收到大型垃圾箱里去,不过垃圾这种东西,一旦摆在视线范围之外的地方,就会被遗忘。再加上明天是假日,如果把垃圾忘在这里就回家去,资料室里搞不好会发生惨事。

  ……拿去丢好了。就像我对佐佐原说过的,我最讨厌那黝黑、扁平、动作快速且大小会让我记得杀它的恶心昆虫。就像讨厌成田真一郎一样讨厌。

  我让原本靠着的烤派先生坐在桌上后,离开座位站起。

  听到那声音,是我将垃圾丢进位在一楼尽头一个无门小房间内的大型垃圾箱之后。

  垃圾箱另一侧的窗户开着,所以这边能够听见校舍后方树林内正在进行的对话。从挑选的谈话地点来看,猜测多半是密谈,这也未免太不谨慎了,不过基本上这时间照理说研究大楼应该不会有人——文化社直到去年为止,照惯例多半不在礼拜六进行社团活动——考虑一下实际状况,也不是不能了解。

  我虽没有偷听的兴趣,却总觉得在意,于是凑近窗户竖耳聆听。在树丛遮挡下看不到说话者的样子,所以对方应该也同样看不到我才对。

  「你、你为什么知道?」

  其中一个是女孩子的声音……可能是我心眼小,老实说这种尖锐的女孩子声音会让我很不耐烦,有种高低音极度不稳定的感觉。一方面或许和她震惊的情绪有关,另一方面大概是平常很少人声说话。

  「我找羔羊会咨询过后,他们告诉我有这可能……果然是你吗?」

  另一个人的声音我听过。是二天前隔着墙壁听到的低沉稳重男孩子声音。

  「……那、那个、学长、我、我我是——」

  「中濑,你先听我说。」

  女孩子慌张地语带哽咽。男孩子平静地说:

  「告诉我可能是你做的那个人,还说了一些话。」

  没错———那天,成田真一郎揭发中濑同学之后,还说了其他的话。

  「他说,中濑也许一直很不安。」

  「……」

  女孩子沉默。男孩子停了一会儿,似乎只是想确认对方没有反驳。经过一段巧妙的空白时间后,他接着说下去。虽然他自称不擅长说话,但是看来母亲娘家是寺院的他或许受过什么话术训练等等。

  「那个人说,你害怕一个人带着令尊的换洗衣物前往不算近的医院。已经是高中生了,一个人前往外县市并不奇怪,但是必须送换洗衣物过去,表示令尊因为不可预估的情况必须留在医院里,或是习惯性长期留宿工作。如果是这样,母亲有空的话应该也会一起去,何况那天是礼拜天。

  可是事实上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前往医院,以和现在一样快哭出来的表情缠着令尊撒娇。」

  「……母亲从前阵子开始就和父亲相处不融洽,父亲调职到远处的医院去,我们也没有搬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原来如此。」

  对于女孩结结巴巴的解释,男孩只这么回应。

  这回的沉默有点长。我原本打算离开,又毫无根据地认为——这情况该不会我也应该负责任吧?如果演变成不好的结果,我会作恶梦。可恶,成田,这全都是你的错,给我去死!

  当我正在心中恶毒诅咒时,女孩子开口出声。老实说我本以为她会就此沉默到最后,所以有些意外。

  「所以——说得也是……我很不安。家里分崩离析,要和原本不需要顾虑的人交朋友我也不拿手……没有人可以依靠。

  在医院里被久山同学纠缠的时候,我才突然隐约注意到自己的不安,所以反应很夸张……我自觉对久山同学很抱歉。可是,正因为如此,当时才能得到学长帮忙,我很开心。」

  她的声音在发抖,不过已经比一开始听来像惨叫的声音平静多了。男孩子就是所谓的很懂得倾听——因为身上留着和尚的血吗?

  女孩子自我反省的声音听来绝无不快。

  ……不过对于久山的反省这部分有一半是说谎吧?那则布告栏的留言里透露出黑暗的复仇之心。果然有些迂回,不过具体说来可以确定这女生心地不好。

  就在我思考时,两人的对话仍在继续。

  「可是,想要找到依靠,我的力量又不够,因此你才会放出那些谣言,希望加强我充满玫击性的形象,是吗?只要认识有这种流言缠身的危险男人,就不会有奇怪的人靠近了。」

  「不、不是!不是那样——!」

  女孩子再度慌乱,又马上努力地继续说:

  「不是那样……只、只是因为学长是很棒的人,我希望更多人知道,也可说是希望大家称赞你——」

  ……如果这是真心话,你的宣传手段未免太乱来了吧?又不是暴力片里头的主角。

  不出所料

  「中濑,你这是多管闲事。」

  ——男孩明确地说。拒绝。可以感觉到女孩子原本还想说的话,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都消失了。拒绝。虽然只是我的想像,不过她或许正在颤抖。被拒绝了。

  ……不,这全都是她自作自受。我难得没心思同情她……尽管如此,我认为自己明天早晨仍会带着厌恶的心情起床。

  可恶,成田,气死我了,你要怎么赔偿我?梁柱的木条?水泥块?还是在你的脚趾间夹进烧红的铁条——

  「我并不格外希望旁人畏惧我或者认同我。老实说,只要不造成困扰,我觉得怎样都好。」

  正当我在脑子里罗列出所有能够想像到的私刑时,男孩子继续说,淡淡地继续。

  「我只要有你认同,就够了。」

  这对女孩子来说是决定性的宣言……

  ……

  ……嗯耶?

  「咦?请问……」

  女孩子的声音仿佛解开了诅咒。

  「那是……」

  「我或许不足以依靠,也或许很没用,不过既然你选择了我,我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虽说你在布告栏上写的恶行我办不到,但我会试着让自己更坚强,足以保护你。所以中濑,不必再由外在打造我了。

  只要你渴望我,我会回应你。」

  ——中濑华哭了出来。宍仓学长终于困惑地说了什么,不过我没听见,不,是不想听了。

  我离开窗边回到走廊上,突然浑身无力,但仍加快脚步离开。我只想快点离开这地方。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现在是演到哪一出去了?

  *

  「简单说来就像是一枚钢板的正面和反面。」

  到了下个礼拜,礼拜二的放学后——

  明明没叫他来,成田却来到资料室——不晓得为什么佐佐原也一起来了——果然又在我没有开口问的情况下,自动说出口。

  似乎是中濑华主动向学生会道歉。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听见宍仓学长与中濑的对话这件事,不过看到两人顺利进展的样子,应该也能判断。

  「中濑因为在医院遭男同学强行纠缠时得救,说起来就是基于很漫画风格的无聊原因而对宍仓学长产生好感。不过那对宍仓学长来说,只是很无聊的原因,女孩子有难时上前帮忙,而对方碰巧是同间学校的学生——这对正值思春期的男生来说已经足够。当然如果只是这样,顶多记在心上而已,后来的聊天、一起行动找犯人的过程中,才逐渐发展成真正的感觉。

  根据宍仓学长的态度与说法来看,隐约可以发现他对中濑抱持好感,所以告诉他在布告栏上留言的凶手是中濑,他们两人才能够抛开负担。」

  ……不发一语地听着他开心解说。看来他得意忘形地以为多亏有他,才诞生了一对情侣。

  我开口甩了他一巴掌:

  「抛开负担的人是你吧?你趁着当事人不晓得的时候,掷着他人的骰子。失败的话,反而很可能伤了所有人。——简单说来,你就是为了满足自己。」

  「……这点我无法反驳。」

  成田苦笑着稍微低下头……够了,少嬉皮笑脸的。佐佐原因惑地来回看看我和成田,不过没有特别介入辩护。

  「想必你也自觉到自己是帮倒忙先生。」

  「我只是在想或许自己的行动能够改变情况……」

  「所以我才说你是帮倒忙。你啊,请记住自己是『不显示已知副档名』的同类。」

  「……这么狠……?」

  到这地步,成田大概还是受伤了。他无力呻吟着。

  这时候,佐佐原才终于开口:

  「我不太懂您的比喻,不过……说起帮倒忙,『倒』的部分……也就是向对方表达好心,这样不就已经达到行为的主要目的吗?」

  听见如此新颖过头的安慰方式——忽视对方实际受到的伤害到一个清爽的地步——成田露出复杂的表情,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佐佐原的发言虽是义务性质,内容也颇适当,不过莫名一箭中的之处,十分有趣。原来如此,就算是善行,在说法上取「善」或取「行」,意思就会全然不同呢。

  成田真一郎可谓绝对属于后者,也就是热衷于行动的人。

  「不是,佐佐原……这种时候『倒』不过是『帮忙』的修饰,而实际上是——」

  他和佐佐原开始展开奇妙的一问一答。我看着丝毫没打算离开的成田侧脸心想:

  ……这个人为什么想要改变「现在」?不改变的话,每天日子就是在无限轮回里绕圈——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喜欢这样,也努力保持这样。比起孔明,我更想当贾诩(注:三国时代的恶棍谋士,换过许多主子,最后跟随曹操)。

  ……

  突然想起无意义的事情。成田真一郎,他的绰号。

  我只在嘴里无声念着——

  不圆滑(注不圆滑的日又同「成田真」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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