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4匹映出的羊 第二章 封闭的书

  之后听说——

  从江户时代到明治时代,寄弦再度雌伏以待。

  仅有的公开记录,是在西国的某位剑豪传记中一小节,上面记载那位剑豪在决斗前,会使用木刀与寄弦家的人进行许多次点到为止的比试,并且用其中赢得最漂亮的战法去对付敌人。使用这个策略的决斗胜率是十成。据说对各式各样流派的对手都有效,而他自己不要说擦伤,连刀风都吹不到他,就这样不断取得胜利。

  根据传记来看,剑豪下棋的技术也达到达人水平,不过与寄弦当主对弈时,大概十场里只有一次胜场,还是出奇招时才有机会获胜。而且用过一次的战术会被完全记起来,无法再次派上用场。寄弦家当主会将之前所有对局的步法,完全正确地记忆起来。

  之后,悄然而确实地存活下来的寄弦一族,没有受到维新动乱所带来的损害,反而迅速地预料到价值观的反转,就此奠定兴盛至今的开端。

  与剑豪以木刀交手、以及在历史变化中度过各种危机的,全都是当主一脉相承的女性。她们即使在男性有绝对地位的时代,也能靠着一族与周边社会的默契,让她们的智慧受到推崇。旧时利用术士身分,新时代则以拥有神级洞察力的顾问身分受到重视。不过,为什么寄弦家的女孩会有这种犹如千里眼的力量,理由没有人知道。

  进入近代之后,寄弦当主失去魔力与信仰,只接受集团企业的董事、或是自古便有往来的人们咨询。不过其见识、箴言仍未失准,照她的指示,能够以最小的损失从大难中全身而退,受到极大的信赖。

  而这寄弦家的现任当主,就是我们遇见的国中女生,寄弦芳花小姐。

  芳花小姐将黑色日记交给仙波同学的早餐会之后。

  我回到房里换上学校的运动服,与同样已更衣的成田同学及会长一起爬上阁楼房间。

  仙波同学已经在阁楼房间里,用手遮着嘴唇环顾室内。她还穿着和风侍女服,看来是真的打算当工作服穿。不过不知是为了方便上下狭窄的楼梯、还是单纯太热,她扎起下襬,露出了小腿肚。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穿着运动服的会长,用平常以手托脸的姿势说道。

  「怎么办,仙波学妹?」

  「……为什么要问我?」

  「你露出对书本处理有独特见解的表情。」

  那是什么表情啊……虽然仙波同学对其他方面都很排斥,不过扯到书籍她就显得很积极。她答应得比起在羔羊会征求意见时要来得干脆。

  「先作出整理列表的用纸,并且确保有笔记用具吧。」

  「哎呀,的确。必要的项目得问问芳花小姐与参先生。」

  「书斋里有复印机,只要做出一张就可以量产。」

  「那么,清单用纸的制作就交给仙波学妹与……」

  会长的食指一瞬间朝向我——然后咻地移向成田同学。

  「还有田真小弟啰。」

  「我一个人就行了。」

  仙波同学露骨地皱起眉头,成田同学看到仙波同学那样的表情,露出有如胃痛的神色。他们仍然显得很不对盘。

  「总需要搬运用纸与道具的帮手吧?影印一个人来也很花时间的。」

  仙波同学皱着眉头陷入沉默。这种事务作业也许是我们学生会成员比较熟悉,她正在想着有道理吧。结果,成田同学有如囚犯被拉着下去了。他们要去见听说白天人在书斋的芳花小姐。

  我心中怀着茫然的不安感目送他俩,背后突然传来会长的低喃声。

  「总觉得今天不想两人独处……」

  我不懂话中意义,转头看向会长,不过似乎只是会长的自言自语。她接下来的话变得和睦而爽朗。

  「我们来打扫阁楼吧。在灰尘这么多的地方进行作业会把书弄脏,对健康也不好。」

  我很老实地点头。今天会长的状况似乎颇为奇怪,令我有点在意,不过必须先工作。这可是有薪水领的,不能偷懒。

  我想起二楼置物室有台早上提过「可以使用」的小型吸尘器,将它拿出来,快速地打扫时,参先生上来了。

  「唷,马上就开工啦。」

  他仍然挂着一副随和而不惹人厌的笑容。

  「哎呀,监工辛苦了。」

  我偶尔会想,会长与尊长说话时的口气会变得好像老人家,但是我看成田同学说过类似的话,而被石头般的拳头惩罚过,因此不打算开口。

  「没那么了不起啦,只是来看看状况而已。

  ——你们正在打扫啊,刚才我在一楼遇到仙波同学他们。」

  「他们的状况如何?」

  会长只是不经意地问着,不过参先生的脸色突然一变。

  「成田同学好像在楼梯上被踹到膝盖滚了下去……」

  这应该是很不得了画面,不知为何我却可以轻易地想象。

  仙波同学不会毫无前兆地做这种事,大概又是成田同学说错了什么话,而触动了仙波同学的神经吧。成田同学平常就是多嘴的人,不过在仙波同学面前似乎特别地口无遮拦。

  「啊哈哈,居然在别人面前玩『池田屋楼梯滚落』游戏,真是抱歉,尽是些没常识的孩子。」

  「那、那是游戏吗?我看成田同学一副没什么事的样子站了起来,就没有多问,该不会是吵架……」

  会长立起手掌左右摇晃。

  「我想他们只是在闹着玩,就不用管他们了。」

  「这、这样啊……」

  参先生似乎还是没什么头绪,不过会长的态度太过自然,她稳健的笑容就像是无庸置疑的象征。就这样硬是让参先生接纳了。

  这年头的高中生都那样子吗,我也老了呢……参先生感慨地点着头,但是过了一会,他用颇为尴尬的声音开口了。

  「……话说,不好意思突然提到这个。」

  「是,有什么事?」

  「成田同学他……有和女性之中的某一位交往吗?」

  ……………………

  我一瞬间僵直了之后,看向会长,于是我们眼神相会了。她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复杂。

  「啊……」

  会长看了我的脸一阵子之后,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回问参先生。

  「为什么会问这个?」

  参先生自己也知道这问题太直接了,不好意思地回答:

  「倒也没有,包括侍女同学在内,全都是女孩子的阵容里却混了他一个男性,看起来颇怪,才想说会不会是谁的男朋友。」

  「啊……原来如此,的确不太自然呢。」

  大概是因为了解了理由,会长恢复平常的笑容——转头看着我。

  「所以,怎么样呢?佐佐原学妹。」

  为什么要问我……我想着要这么回问她,而动着嘴巴。在没有镜子的这栋洋馆里,我无从得知自己现在的表情。

  总之应该是很有趣的表情,会长露出一丝窃笑,并且指着我,对参先生开口。

  「状况如您所看到的。硬要说的话可以算是我的小……不对,就像我的干弟弟吧

  「这样啊……」

  「有什么地方令您介意吗?」

  「不……让我有点不安,关于我妹妹。」

  「芳花小姐吗?」

  参先生深深地点头,目光看向远方。

  「是啊。我最为怜爱而最爱的妹妹,芳花。

  她……很美吧?」

  ……………………

  我再次与会长对望,而这次会长倒是保持着笑容。有如用便宜的喷胶整片黏上去的笑至于我,脸上平常就已经没有在使用的表情肌肉全部一起松弛,拒绝进行运动。

  另一方面,参先生不管我们的僵直反应,继续说道。

  「所以我想要是成田同学还没死会,那他肯定会对芳花产生仰慕之情。」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原本以为与有点奇特的芳花小姐不同,寄弦参氏是位平淡无奇的人士。看来这个人也是个性十足。

  「虽然我这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这么讲怪怪的,不过她算是少见的美人吧。」

  这一点我没有意见。从充满透明感的肌肤、深邃的眼眸,她可说是把优美这个概念集于一身的千金小姐。我认为女性的美有分许多种,不过芳花小姐的容貌应该无限趋近于最大公约数吧。

  不过,要这么说的话,参先生自己给人的感觉也相去不远。也许是在这座没有镜子的馆中生活,让他对自己的容貌认识不深吧。

  「听侍女同学说,她在学校里因为给人的感觉太过神秘,让男孩子只敢远远看着她,不过在现在这样孤立无援的空间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我也不是想对芳花的异性关系多说什么。不过我们家的家系十分麻烦,特别是还是孩子就继承家业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场非常复杂。不能抱持随便的心态交往。要是轻易地交往,我想会伤害到她。」

  先不论他对妹妹那宛如信仰般的赞美,看来他仍然是位替妹妹着想的哥哥。后半段说不定是他自己的经验谈。

  原本心理与他保持一大段距离的会长,也微笑地回答。

  「您真的很重视您的妹妹呢。」

  我想现在的参先生,不是在阁楼中对寄弦当主感到害怕的参先生。只是位担忧妹妹心灵的哥哥。

  「……芳花她现在虽然拥有当主应有的器度,不过以前她是个懦弱而又内向的孩子。由于代代当主的习俗,小时候就窝在这座洋馆里长大,所以非常怕生,是个黏着父母不放的孩子。母亲还常常笑她是简直是玻璃制成的小公主。」

  「这还真是……很难从现在器度宽宏的芳花小姐加以想象呢。」

  「不幸而讽刺的是,正是母亲的死改变了那孩子。」

  参先生的话让我为之一惊,并且想起仙波同学持有的日记、以及早餐会中芳花小姐所说过的话。「镜之馆的意义,同时也意味着早逝的家母之死。」

  「母亲死后整整三个月,才快要满八岁的芳花,在这座洋馆中闭关没有踏出任何一步。其间只有与父亲见过面,我也只看到她两、三次。

  不过,终于走出外界的芳花,已经变成现在这样不为任何事物动摇,具有眼通力的寄弦芳花了。」

  毕竟她原本就是聪颖的孩子,在自己心中整理过母亲的死之后,身为当主的资质便开发了。参先生依照寄弦家的常识,就这么接纳了,不过对我来说,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

  只不过三个月,就可以将纤弱的玻璃打造成金刚钻吗?在这间奇怪的洋馆度过,有这种如同炼金术般的意涵吗?

  会长不管陷入沉思的我,开口问了从早上在意至今的疑问。

  「话说……那本交给仙波同学的令先堂日记,是怎么回事……?」

  参先生表情落寞地垂下双肩。

  「其实我也没看过。母亲死后,芳花就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也许连父亲都没看过。」

  我禁不住开口插嘴了。

  「用上这么重要的东西,芳花小姐究竟想做什么呢?」

  「这我也不知道。」

  参先生无力地摇着头。

  「所以,我有点不安。」

  之后,在归来的仙波同学主导之下,决定建立列表的顺序后,时间到了中午。基本上作业会在凉快的上午结束,下午则是自由行动。

  今天的下午,是来到洋馆之后的第一次外出。

  这算是兼具散步的书库勘察,因此由带路的参先生走在前头,接着是穿上轻便衣物的我们、穿着和风侍女装的仙波同学、佐藤妹妹,非常没有统合感的集团。

  虽然从洋馆东侧出门,不过四方被同样种类、同样高度的树木环绕着,只能从太阳的位置去判断自己面向哪个方位。馆内四处也是呈现对称设计,十分麻烦,而外头可说是馆内的极大版吧。

  不管面向哪个方位,景色都一样的原生林。就像是放两面巨大的镜子对映得到的效果。对人类细小的神经来说,这样领域宛若无限大、令人畏惧。

  不过,也不全然是迷宫。虽然几乎被自然景象吞没,不过还是看得到经人手整理过的细长步道,以缓缓的弧度伸进森林深处。参先生说还没习惯之前很容易迷路、所以不要走散,并且慢慢地用慎重的步调走着。我们也排成数排跟着他前进。

  今天是爽朗的大晴天。虽然很热,不过湿气不重,加上头上树枝遮蔽了阳光,颇为舒适。在穿过薄叶而染成翠绿色的日影之下,微风拂过肌肤、令人心旷神怡。

  「芳花小姐留在房间里吗?」

  考虑到她独自留在馆内,成田同学的问题显得理所当然。

  「她生来身体便虚弱。特别是太阳大的日子不太出门。」

  参先生缓缓地回答后,声音添了几分阴霾。

  「因此,分家口无遮拦的人会叫她『吸血鬼』。」

  我想起阁楼中参先生的话——「还是孩子就继承家业的芳花,在一族之中的立场非常复杂。」加上上午从成田同学那里听到,宫野学姊调查得知的部分之中,寄弦家也是相当特殊的家系,乍看之下毫无烦恼的芳花小姐,或许也为了亲族之内的角逐而烦恼着。

  吸了一口突然变得沉重的空气,不过会长却冒出一句轻浮的话。

  「这么说来,德古拉城也没有镜子呢。不过,像芳花小姐这么可爱的吸血鬼,能让她吸干也算是一偿宿愿呢。」

  那独特而能使人心情稳定的声音,让参先生也笑着点头。

  走了五分钟之后,我们抵达的纯白书库,是栋比预料中还要气派的建筑。

  「这真是……不好意思,我原本想象的是组合屋那种房子。」

  其实我跟会长想的也一样,不过面对恐怕是钢筋水泥、有如公司货物仓库般的建筑,这样讲实在颇失礼。虽然没有万镜馆本馆那么大,不过也是两楼高的建筑,这里要是装满资料的话,数量可是本馆书斋完全无法比拟的。

  「重要的书籍也会保存在这里。可以挖到旧陆军测量图的复印件之类的,很有趣喔。参先生一派轻松地说着,并且打开正面的铁卷门。里面有纸箱、海报筒、堆满书籍箱的用具与楼梯,还有货物用电梯,十分清爽的书库。在房间一角还有换气扇,不过似乎不是随时启动着,一进房内差点被霉味十足的空气呛到。

  「二楼有阅览用的桌椅,不过大致上的感觉差不多。」

  大概是被这充满纸类的空间吸引了,仙波同学难得不安分地看方向盘式的移动架。我也不禁感慨地看着没见过的书库内部……此时突然发现。货物用电梯——或者应该称之为升降梯呢——它的边框部分,有颇为特别的设计。

  虽然称不上是华美,材质也只是没有特色的钢铁,不过上面刻着有如绘画边框般复杂的花纹。然而装饰的上下开合式门扉只是普通的金属板,让人感到颇为异常。

  成田同学察觉到我的视线,并且也有同样的感觉。

  「真是奇怪的电梯。」

  他开口向参先生询问。

  「那个啊,详情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是盖书库的外婆指示的。父亲说她的兴趣似乎是收集西洋家具,所以想试试看类似的装潢吧。」

  听他这么一说,右边的操作盘楼层显示也设计成罗马数字风格。

  「可以启动看看吗?」

  得到许可后,成田同学按下「↑」的按钮,随着轰轰轰……的低鸣声,电梯从二楼降下,厚重的双重门板上下打开了。我探看里面,全部都是金属制的,看来做得十分坚固,足以承受重物升降。

  我看着平常没有机会看到的狭窄空间,不禁看得入神。成田同学微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想搭搭看吗?」

  「……并不想。」

  这个人有时候,会把我当成小孩子看。

  真失礼。

  接着,以我们的工作内容来说书库是终点,搬完后就没有我们的事。因此见习便早早结束,我们来到书库附近的川边。仙波同学虽然一脸可惜的神色,不过大概是忍受不了书库内异常的酷热,相当干脆地同意了前去水边这个提案。

  那条河川就在连接书库与洋馆小径不远的位置。说是河川,它的水量太少,只是条小溪从粗糙的沙粒洼地上静静地流过。不过虽然水流不强,仍然因为随时流动的关系,让小溪沿岸长不出树木,也因此没有枝叶茂密遮天,平稳的水面反射着金黄色的日光。

  「喔唷……山上的水比较冷是真的耶。」

  「弄太湿会感冒喔。」

  会长与佐藤妹妹跑去河川中间,最深的地方让水浸到接近膝盖。原本就穿着轻便的会长只是把鞋子脱掉,不过穿着侍女服的佐藤将和服衣角大大地拉起,噗嚓噗嚓地踢着水面。从正面看起来宛如围裙下直接现出双腿,感觉颇为不可思议。

  「喔……这么说来,你没有特定交往的女性啰?」

  「是、是的……说来惭愧。」

  另一方面,成田同学与参先生男性组,似乎开始聊起沉重的话题。

  而我朝着仙波同学的方向走去。仙波同学坐在川边巨大的石头上——以大小来说可以算巨岩了——开始看起那本黑色皮革日记。

  「不热吗?」

  河川四周没有树,因此被日光直射。

  「书就是要在明亮的地方看。」

  仙波同学没有抬起头,只说着「而且……」同时她的脚下传来噗嚓一声。仔细一看,她将草鞋与袜子顺手脱掉,把脚浸在河里。小川的水流十分清澈,看来非常凉爽。

  这样子让我自然想起仙波同学先前在学校数据室做过,用水桶装水、将脚泡在里面乘凉的模样。她曾经借给我用过,那感觉意外地舒畅。

  …………让我有点心痒。

  「我可以坐旁边吗?」

  「随你高兴。」

  仙波同学的回答虽然冷淡,不过这是老样子了。而早已习惯这种「老样子」的事实,让我感到心中有东西浮现,同时我脱掉鞋子,在一颗比仙波同学的小一点的石头上坐下。

  我模仿隔壁,将脚浸在缓缓流动的清水中,于是感受到一股不只是碰触水面,可以说是「会动的凉意」包覆着我。脚指之间、以及肌肤稍微内侧的部分被洗涤的感觉,让我身体不禁一抖。

  「真是舒服。」

  「是啊。」

  仙波同学边翻动手上的书页,回答得非常随便,不过声音有股清凉感,比起任何言语都更能强调出她的快意。

  肌肤触水、耳边传来仙波同学的声音。头顶感到暑气全消的同时,我仰望天空。在宛若无限的翠绿之中,开出一条细细的空白河岸。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蔚蓝的苍穹看来如此鲜明。不论是山、是森林、或是天空,一切都让人感觉如此辽阔。

  这就是大自然,这样讲听起来可能有点傻气,不过毕竟是学生的暑假,也许这样平凡的言词才更加合适。

  听着流水潺潺的、以及远方的蝉叫声。还有仙波同学手指与干燥纸张的磨擦音。

  「蝉鸣水声读书乐。」

  「……你开始吟诗作对了?」

  「不,倒不是这样,只是一时兴起。」

  「你还是这么突然呢……」

  仙波同学从鼻子呼出气,啪哒地合上日记。

  「您看完了吗?」

  「不,只是不知如何是好。」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虽然只是一时之间,不过仙波同学面对书本竟会感到棘手,这真是超出想象。

  「这本书这么难读吗?」

  「与其说是难读……看得很累,你看就知道了。」

  仙波同学本来想说明,不过中途就觉得太过麻烦,直接将黑色的书递给我。那本书封面只写着「雏菊九十九」字样,其他地方全是毫无纹路的黑色。刚从参先生那里听到这是重要的书,让我迷茫是否应该读它——不过我输给了好奇心。我跑到有点距离的地方,在心中对正在逼问成田同学的参先生道歉,并且打开书页。

  八月二日 睛

  觉醒于上午五点二十二分至二十七分间然而调整意识耗费一小时许是由自我认识开始血路不通头晕目眩中先忆起名为雏菊然则忆起家名寄弦亦即寄弦雏菊年方十六余二十又八日将届十七思起寄弦一族于年龄之后时隔已九十三日应源自于过去与冬生一郎的谈话随后忆起寝具之所在乃万镜馆

  ……文章在这之后,仍然是完全没有分段,不断地继续下去。再往前看的摘要,是她等着刚起床的迷糊感消去,并且在脑中整理今天的预定,大概是这样子吧。还有要准备迎接什么人来访等等的。

  「……这是什么?」

  「别问我……顺带一提,每天开头写的东西,都与这些相似。」

  毕竟是日记,要这样写也不奇怪,不过把刚起床的思考或是生理现象的转变巨细靡遗地写出来这一点,令人觉得很奇妙。而且还是每天都写一遍。

  「这有什么意义吗?」

  仙波同学抬头揉着眼睛。

  「就说了别问我啊。」

  「看来是芳花小姐的母亲人在万镜馆时的产物呢。」

  「似乎是几十本日记的其中一本。不知是不是巧合,开始的时节与现在相同。看来是有当主每年夏天一定期间内,都得窝在那洋馆之中。

  ……先不管那些,这文章就这样不间断不分段地不断写下去。而且包括起床、吃饭、就寝……极端的时候还有刷牙磨了几次之类的,这些毎天都差不了多少的事件,她也一日不缺地仔细描述着。」

  「真是奇怪的日记呢。」

  「就是啊,这本日记有奇妙的公共感。」

  「公共感?」

  「应该说像是意识到会被别人看。如果目的只是要给自己回顾的话,那么最该被省略掉的就是每天例行公事。然而却被详细而执着地记录下来。这样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日志。就像事先订好了要检查的项目,然后一个个埋掉。」

  「不过,要给别人看的东西,写成这么难读的东西不奇怪吗?」

  仙波同学说看累了一点也没错,这文章光是看了都会头昏眼花。我趁早放弃,将日记还给了仙波同学。仙波同学接下日记,用手指抚摸书背,神色忧郁地点头。

  「没错,所以半调子得很奇妙。以私人记事来说太过烦琐、以公开报告来说却又太过难读。如果这种书写法有意义的话,可以想到的,就是写给阅览方式独特、某些特定人物的日报。」

  「相当地特别呢。」

  「小众也要有限度啊……」

  仙波同学宛如接下棘手商品的宣传部长般叹着气。不过另一方面,后头也传来其他的叹息。我转动上半身回头看,看到疲惫不堪的成田同学走了过来。他与参先生的话说完了吗。

  成田同学一来到旁边,仙波同学就像换班一样马上打开日记。成田同学对这露骨的行为虽感到失落,不过看来他已经习惯,毫不畏惧地直接坐在我隔壁,充满沙粒的地面上。

  「辛苦了。」

  「不知道为什么,参先生似乎担心我对芳花小姐有非份之想。」

  唉……看他叹息的样子,看来误会还没完全解除。

  「唉,有芳花小姐那么可爱的妹妹,他会担心我也是能够理解。」

  「而且又是成田同学嘛。」

  「咦?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想到自己平常的行为,成田同学一脸意外地回问着。他的声音被蝉叫声埋没,变得十分遥远。我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向洗涤自己双脚的河面。流逝的水如此清澈,今天天气又这么好。

  我看着流动的水面,突然察觉到。

  「这里流速比较和缓,说不定可以照出自己的脸。」

  成田同学虽然还有些不满,但仍然调整心情看向水面。

  「水面镜啊……今天被阳光给盖过了,到了晚上说不定可行。」

  「爱上映在水面的自已而死的,是纳西瑟斯吧。」

  受到爱上自己诅咒的青年,被映在水面的自己吸引而溺死的神话。同时我想到的,是芳花小姐说过的话。「在本馆之中的镜子,是会吸收灵魂困于其中的咒具……在这种地方看到镜子的人,也许会被吸入另外一侧吧。」

  我不懂她的意思,也许是芳花小姐一流的玩笑话……不过我却为了此时的水面没有映出自已的脸,而感到安心。在那座与日常脱节的房子生活,会变得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幻想。

  此时,一直默默地看着手边日记的仙波同学,目光继续看着日记,开口说话了。

  「那个脑袋有洞的侍女说过,芳花小姐不在这座山上时也不会接近水边喔。」

  「还真是彻底呢。」

  「就是这样才被叫做吸血鬼……吗?」

  成田同学的低喃,是建立于吸血鬼无法跨越流水的传说吧。住在没有镜子的洋馆里、又避开水边。这要是讨厌大蒜的话可就将军了。

  「不过,为什么要那么避开镜子?虽然传说吸血鬼不会映在镜子上,不过总不会有这种事吧。」

  「…………要是没映出来,那就可怕了。」

  「嗯,这还真是了不起的恐怖设定。虽然眼睛看得到可是镜子照不到,然后因为某些契机察觉时,就能有惊悚的演出。」

  我摇摇头。

  「不……不会映在镜子上的吸血鬼,没有手段可以知道自己的模样。所以,我想他们一定、非常地害怕。」

  我看着自己的手,试着动动手指。手指照着我的意志做出动作,这是证明自己的灵魂与身体相繋最简单的证据。看自己的脸也与这行为很像,却有些不同。现在看着万物、听到声音、品尝食物、嗅到味道的所有器官,而看到内藏它们的框架这个行为,我想有着不同的意义。

  照镜子——确认认知基础的行为。现在的我们却做不到。不对,现在我们还能想起来到洋馆前,在镜子上所看到的自己脸孔,不过如果有几十年来都无法做这件事的吸血鬼的话……我想他一定感到十分不安吧。

  「说不定,吸血鬼不是因为他是怪物才不会映在镜子上,而是因为他不会映在镜子上才成了怪物。

  无法知道自己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能变成任何样子的自己。不管是狼、是蝙蝠、还是烟雾——什么都能想象成自已的样子……毕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人类的话,那也没办法确信自己不是野兽了。」

  我将浮现在脑中的话一句一句地念出来。讲完了之后,才察觉成田同学的视线。他似乎睁大眼睛,看着我的脸颊附近。

  我突然感到害臊了。我该不会又讲了一连串抽象的事情吧。

  「啊,抱歉……」

  「不不,为什么要道歉?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想法。实际上,我昨晚跟芳花小姐说过话后也感到不安。」

  成田同学连忙挥着手。之后,他一脸认真地继续说着。

  「……芳花小姐她觉得如何呢?参先生也说过她从孩提时代就窝在这洋馆之中。」

  「是的。听说直到母亲过世之前,芳花小姐还是个性内向的人。」

  我想起了昨天她让我们看到,那纯白的儿童房。连影子都显得稀薄,无垢的一室。

  「这样的孩子,在那没有镜子的黑白洋馆一直生活着。而现在成为令人看不出来是国中生的坚强女性。那孩子的自我看起来比我们更加坚定。

  ——果然,那洋馆……万镜馆肯定有些什么,而且足以改变芳花小姐。芳花小姐将重要的日记交给仙波而想解开的谜题,也与这点有关连吧?」

  我偷偷看着成田同学认真说话的侧脸,似乎了解了。今天早上,成田同学会那样拜托仙波同学,不只是为了想满足探索洋馆谜题的好奇心,还是为了芳花小姐。我想是这个人一流的鸡婆气质,让他在芳花小姐身上发现某些令人在意的部分,才会这么执着于解决问题。

  「仙波你怎么看?」

  仙波同学没有马上回答。她的目光继续落在纸面上,似乎在想些什么。原以为她会就这样无视成田同学,但过了一会,她开口低喃。

  「We and I and nobody by……」?她突然说英文。由于发音颇为平板所以我有听清楚,不过不太懂话中意义。

  而成田同学似乎对这句话有印象。

  「那是挂在芳花小姐房间画上的句子吧,好像是仿画之类的。」

  「我想那是夏目漱石的『书架图』。构图跟笔触都很像,最重要的是那诗句不会有误。不过,原本的文我记得是『You and I and nobody by』才对。」

  「这有什么问题吗?」

  谁知道,只是让我有点在意。仙波同学马虎地摇摇头,将日记盖上。然后,用颇为呆板的声音发问。

  「话说……你刚才说你昨晚跟芳花小姐说过话是吧。而且今天去芳花小姐房间的只有我,在书斋翻找影印用纸的你明明没有进去,却知道她房间里的那幅画。

  ——昨天晚上,你在芳花小姐的房问里,跟她说了什么啊?」

  「…………咦?」

  成田同学的表情突然僵住。

  「不…这个嘛…………稍微……」他小声地说着,视线朝向河面飘去。我看到他的目光不断地颤抖着。

  我摇摇晃晃地……光着脚站起身来,宛如遮住成田同学视线般地站着。

  大概是因为我整个脚踝都泡入水中,连我覆盖住成田同学的影子,都显得有些冰冷。

  成田同学抬头看着我,不知为何发出惊叫声。我低头看着他,用宛若注入水流的心境开口说话。冷冰冰的、山泉水。

  「说清楚。」

  之后。

  我们问出了成田同学昨晚出外散步,偶然目击到芳花小姐的舞蹈看到入迷、之后还厚着脸皮进入人家的房间喝茶,并且快乐地聊天的来龙去脉。

  话说完时成田同学已经低着头正坐在川边,不过他做出了大半夜在女孩子的房间两人独处这种荒堂行为,得用这种态度反省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之后我们回到馆内,并且在吃晚餐之前各自解散。

  参先生回到房里不知是要工作还是要休息,成田同学照会长指示前去阁楼,移动打扫时太重而置之不理的纸箱。仙波同学则是回到房间继续看日记的。

  闲闲没事的我与会长,前去帮佐藤妹妹准备晚餐。

  我们从二楼下楼准备走向厨房——却不禁原地踏步。

  「……哪边才对呢?」

  一如会长手搭在脸颊上歪着头的动作所示,我们迷路了。虽然二楼也是这样,不过洋馆的构造是南北对称,所以一转眼就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了。虽然冷静的话可以从夕阳射进的角度判断,不过一下子还是会迟疑。

  「还没习惯呢。」

  我不经意地说出口,不过会长讶异地低吟着。

  「……也太难习惯了吧。我对方向感可是颇有自信的。」

  会长想了一下,然后闭上眼睛在走廊上走了十步。我从后方看着她,不过她走得有点往单边偏去。

  会长睁开眼睛看了自己的位置,然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嗯,果然这条走廊有点倾斜。」?我完全没发现,于是我也学会长闭起眼睛走看看,一样没有办法走直线。

  「是因为老旧而倾斜的吗?」

  「这么坚固的洋馆,会吗?」

  这可是职人的工艺呢。会长似乎不认为是老朽化的缘故。不过,在地板上制造出平常不会注意到的倾斜度,有什么意义呢?

  「每间房间的门重心也不一样,楼梯也是每个地方的段差都不同。

  ……会让人感觉不对劲,这些地方可能也脱不了关系。」

  会长拨起头发做出压住单边耳朵的动作,忧郁地叹了口气。

  这还真是难得。

  晚餐餐桌上的主餐是炖肉,同时芳花小姐告诉了我们寄弦家的历史。

  在古代是操控寄灵之术的流浪术士、中世是神算的占卜师及军事学者、进代则是预测神准的集团企业顾问——世世代代,虽然职务不同却一脉传承,被幻想包覆的旧家来历。她不带一分自豪,只是用安稳的语气,像是在背出家传之书般地为我们解说着。

  既然可以盖出这种不可思议的洋馆,我也觉得他们不是普通的名家,不过似乎还有类似限定一族之人信仰的自家宗教。不论就好处或坏处来说,都是非常封闭的组织,也就是因此才能将自古以来的信仰,毫不改变地一路维持着。

  「听说我的母系子女,大家容貌都颇为神似。所以一直到祖母的时代,还有人相信寄弦家当主是不老不死的魔物。」

  芳花小姐说话的同时,脸上仍然带着轻松愉悦的笑容。她雪白的容貌、配上黑色的头发以及和洋双重的黑服妆点,融入宛如丧礼色彩的黑白背景。

  参先生不知是体贴、或是在怀念从前,用充满情感的声音开口。

  「母亲也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呢。」

  芳花小姐与参先生的母亲——寄弦雏菊女士。

  我想起看过些许的日记,拿汤匙的手停了下来。

  「那个……两位的母亲,夏天也是在这馆里度过的吗?」

  芳花小姐带着微笑——露出无常的笑容。

  「嗯,这也是习俗。寄弦当主每隔一定时间必须来到镜座……不,是万镜馆,并且闭关,就像蝉的幼虫在土里等待时机一样。」

  「在土里」这种表现法,让我全身起鸡皮疾瘩。以灰色的毛玻璃隔绝外界,受到有如墨水般的昏暗支配的山中洋馆、万镜馆。这淡泊感与沉重感,的确就如冰冷的土中。

  我感到一股没有理由的不安感卡在喉咙间,而看向桌子对面的仙波同学。她的视线离开快吃完的炖肉餐盘,看着芳花小姐的样子。她与我不同,好奇心优先于恐惧感。

  那么——我的视线看向隔壁的成田同学,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神很认真,让我不禁心动了一下。

  「佐佐原……」

  他用正经的声音开口。

  「你要不要吃花椰菜?我对这一粒粒的感觉没辄——」

  「不要。」

  感到麻痹的喉咙意外地正常发声,让我断然说出拒绝的话语。

  晚餐之后,到了洗澡的时间。

  万镜馆的浴室与客房差不多大小,空间非常宽广。与其说是浴室、不如说是浴场也许比较恰当。浴缸是耐用的漆器,像我这样的体格可以容纳六个人都没问题。而且水源似乎是将低温的温泉重新加温过,浴缸里的热水呈白浊的颜色。木制地板是黑色,椅子及澡盆是白木——到这里仍然是黑白两色。

  从脱衣室进入,正面北侧有可以进出阳台的大门,虽然没有试过,不过打开来听说可以享受露天澡堂的感觉。

  我跟仙波同学肩并肩,将背靠在浴缸边缘。今天跟昨天一样,入浴的组合是以房间分配为基准。

  「呼……」

  仙波同学平常蓬蓬的头发浸湿,而全部垂下。她放松到我前所未见的程度,并且打起呵欠。居然可以看到仙波同学松驰的表情,这就是温泉的力量吗。

  「您喜欢洗操吗?」

  因为身材娇小,仙波同学身体浸到下巴部位,她睁开一边眼睛。

  「嗯……?不,平常都是简短地洗一下。虽然睡眠不足时有泡到睡着过。」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就叫做既视感吗?来到这洋馆之前,我不记得有跟仙波同学聊过洗澡。

  「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看那本日记,说真的累死了。」

  如她所言,泡澡中仙波同学全身无力,简直快要浮起来了。虽然没有睡着,不过两眼都呈现半开半闭、飘荡在忘我的境界在线。的确,不断地看着那么奇特的文章,会累也是很正常的。

  「请别太勉强。」

  「总觉得不太对劲……这洋馆不可思议的习俗、还有历代当主创造的那些疑点重重的奇迹,好像在什么地方有关联……」

  为此有必要看那本日记。仙波同学将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看着天花板。就好像在看透这黑白的洋馆全貌。

  ——我突然灵机一动,发出有力的声音。

  「仙波同学,这洋馆的旧名叫『墨镜堂』,或许就是在讲颜色呢。」

  我意气十足地继续说着。

  「是的。也就是没有颜色。这洋馆就有如黑白电视一样,全部由黑白两色所构成。

  这简直就像是水墨画一样呢。」

  快沉下去的仙波同学拉起身子。

  「原来如此。将洋馆本身视为纸与墨构成的世界啊。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个。」

  「虽然不知道这样能代表什么。」

  「不会,相当地有见解呢。」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我僵住不动,仙波同学代替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芳花小姐。」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门进来的。芳花小姐抱着毛巾,站在弥漫的水蒸气之中。她长长的秀发盘在后头部,因此给人与平常不同的印象。简单地说,就是非常地、白。

  「失礼了。」

  芳花小姐虽然出现得突如其来,不过仍然动作轻柔地使用澡盆洗净身子。她的身体苗条到宛如会被热水冲断,微白的热水淋在她的身上,画出有如植物藤蔓的曲线。

  「不好意思这么冒昧。不过我想与两位聊聊。」

  芳花小姐一泡进热水,她的肌肤就与白色混浊的泉水融为一体,让我感觉彷佛身体被碰触到的奇妙感觉。虽然我知道,这真是夸张的错觉。

  芳花小姐露出微笑,似乎是要让紧张的我安心。接着她对仙波同学开口了。

  「您似乎很疲倦。」

  「托您的福。」

  仙波同学与我不同,面对芳花小姐仍然泰然处之。虽然受到讽剌,不过芳花小姐没有多做响应,仍然神色自若地继续说着。

  「日记看得怎么样呢?」

  仙波同学没有马上回答,也许她正在脑海里,描绘出放在房间的那本日记。

  之后,她用非常慎重的声音回问。

  「…………那算是日记吗?」

  「正确的问题。」

  芳花小姐满足地笑着,不过摇摇头。

  「不过,要我回答的话,就是对我来说算是日记吧。」

  「所以对我来说不算?」

  仙波同学再次反射性地回问。步调之快,是我的话肯定跟不上,不过洋馆的少女主角宛如吸收了热水的质量般文风不动。

  「举例来说——」

  她用手舀起乳白色的热水让我们看。

  「对我们来说,这个是『汤』。

  那么,冷掉的这个叫做什么?」

  她的视线看向我,我困惑地回答。

  「叫做水,吧。」

  「是的。然而,水的英文叫做?」

  「water……?」

  我对发音没有自信,所以答得像在提问一样。不过问题点似乎不在这里。

  「那么,『汤』的英文叫做?」

  与回答水的时候一样,我想用半自动的思考回答——但是脑袋停止了运作。经她这样一说,我的确想不到代表汤的英文。明明不是不擅长的科目,却想不起这种代表日常必须品的单字。

  看着答不出来的我,芳花小姐一本正经地对我低头致意。

  「不好意思,好像在为难您一样。

  ——这也是water。当然,特别强调热度的时候会说成hot water,不过基本上用的字与水是相同的。日本人分别定义为『水』与『汤』的这样东西,对英文圈的人来说却只有water这个单一认知。其中有所差异。不过,这并不是指其中一方有错。毕竟语言不过是将自然切割、并且加工成为得以认识的工具罢了。」?又有既视感……不过这次我有印象了。芳花小姐昨天,也将镜子表现为「除了是映出物体的道具,同时也是能随心所欲地切割世界的物品」。我想起来的是这部分的表现。

  「话语是正确的。只是,会随着语系与时代及文化……深究下去甚至会随个人而改变。这也使得个体身分得以确立。」

  原本默默地听着我们交谈的仙波同学,半浸在热水中的嘴巴此时开口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日记是water,那也可以创出有如『汤』的新定义?」

  芳花小姐露出至今以来最灿烂的笑容。

  「我很期待明希学姊会为这定义取些什么名字喔。」

  「…………唉。」

  完全成了玩具……仙波同学不太高兴地低喃着,让热水泡到嘴边。她就这样在水面吹着泡泡,直到她的两颊与额头都染成红色。

  唰地一声。

  她突然站了起来。接着不理会我与芳花小姐讶异的视线,在乳白色的热水里噗喳噗喳地走动——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虽然是夏天,不过仍比浴场温度低上许多的夜风吹了进来。皎洁的月亮非常漂亮。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仙波同学她毫无防备的样子。她一丝不挂、连毛巾都没拿,笔直站着让外界的风吹拂着。

  她白色的躯体被蓝白色的月影照耀着轮廓,隐隐浮现眼前。

  「仙、仙波同学?」

  她半转过来响应的神情,仍然有些呆滞。

  「啊,抱歉。因为我差点泡昏了。会冷吗?」

  「不,这倒不是……外头会看见喔。」

  实际上这个时间,深山里应该不会有人在外头走动,而且她并没有上阳台,所以能看到的角度也非常有限……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至少拿条毛巾……」

  「我这身体像煮烂的豆芽菜一样没料,没人要看啦。」

  她让我再次哑口无言。

  这个人对于事情的看法与生活态度相当豁然,不过似乎总是看低了自己的身体。

  「明希学姊。」

  就在我接不下去时——

  「这样很不好看喔。」

  芳花小姐开口了。她的声音不慌不忙,不过却有难以违抗的魄力。仙波同学大概也这么觉得,乖乖地关起门来,又泡回热水中了。

  「明希学姊也是妙龄少女,要有点自觉喔。」

  「……我算哪门子的妙龄少女。」

  芳花小姐的说教还在继续,不过仙波同学宛如早就习惯听国中生啰嗦似地左耳进右耳出……不过,芳花小姐看似豁达,意外却有着古早的女性观念。要仙波同学守礼的口气,就有如几个世代前的淑女。

  不过,仙波同学会毫不在意地做出这么大胆的举动,也许是因为身在这个没有镜子的场所。毕竟人是只要有镜子,就算独处也会感到羞耻的生物……想到这里,我自己加以否定了。毕竟仙波同学在学校也会毫不在意地做出奇怪的打扮。

  虽然不想插嘴,不过我无论如何都想确认,而开口发问。

  「仙波同学您不太照镜子吗?」

  这或许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不过大概是为了逃避芳花小姐的追究,仙波同学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我。

  「几乎不照。看了也只会看到一张无趣冷淡的脸。」

  跟水边的纳西瑟斯完全相反。

  ……仙波同学她并不喜欢自己吗?这么说来,虽然她对成田同学的言行率直到伤人,不过基本上并不会干涉别人,甚至有害怕带给别人影响的倾向。这样的话,与谦虚或是自制应该不太一样。

  …………

  我缓缓地接近仙波同学,将自已的背贴在她小小的背上。

  「……干嘛?」

  仙波同学惊讶地问道,我背对着她回答。

  「请用逻辑想一想。」

  「喔……」

  「我并没有黏着烂豆芽菜的喜好。」

  「我想也是。」

  「可是我会黏着仙波同学,所以仙波同学不是豆芽菜,而是出色的女孩子。」

  「……我想这只能证明我不是豆芽菜而已……」

  仙波同学扭动身体,呻吟着想逃走,不过我轻轻地施加压力,不让她逃走。我希望仙波同学不要把自己当成豆芽菜,所以不能让她跑掉。闷热的呻吟从背后传来。

  「……好重。」

  真失礼。

  芳花小姐瞪大眼睛看着我们——那是她头一次露出的表情,而且毫无疑问地是年少女孩的脸孔——接着像在打喷嚏般地笑了出来。

  「……这样很不好看喔,两位。」

  ——洗完后,我在房间吹干了头发,然后留下躺在床上看日记的仙波同学离开房间。倒没有特别打算想做什么。只是觉得留在房间,会打扰到专心看书的仙波同学,所以跑了出来。

  普通一点的话,去隔壁会长与佐藤妹妹的房间玩也许不错,不过我心念一转,试着走上阳台。除了与我们房间相连的阳台之外,东侧与西侧还有与走廊相连的阳台。

  走廊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不过托墙壁与走廊颜色完全不同的福,走起路来没有问题。我顺利地打开门,走上宽广的阳台。

  被苍白月光照亮的夜晚森林映入眼中。不但身处深山,视野里被这么多同样种类的树埋没的景象,让人叹为观止。我感受到最原始的畏怯、面对巨大物体的渺小与舒适感。

  我靠近黑色的扶手,缓缓地吸了一大口清澈的夜晚气息。同时感到在有大量植物的地方特有、湿润的那股凉气充满体内的错觉,让我全身抖了一下。毕竟是夏天,倒不令人觉得寒冷。这只是我吸入绿色空气就会有的反应,可说是一种习惯。

  我自觉客观看来,这样的举动很奇怪,因此不太会在别人面前做出来——正思及此。

  「佐佐原?」

  背后传来声音。成田同学从开着的门中探出头来。

  「傍晚乘凉——不对,已经不是傍晚了……呃,你出来散步?」

  在我绷紧背脊说不出话的同时,成田同学来到阳台,并且靠在我隔壁。他跟我一样眺望着森林,被夜风吹拂而眯起眼睛。表情看来比平常成熟不少。

  我偷瞄着他的侧脸回答:

  「就是这样。」

  我回答得索然无味。脑子里满是他说不定看到我那丢人的一幕、或是这状况让人有点紧张之类的,无法好好思考。

  「成田同学您呢?」

  「也差不多啦。虽然还不想睡,却又很无聊,所以想逛一下。」

  「逛一下吗?」

  「在这种古老的建筑物走在暗处,你不觉得……让人有点兴奋吗?」

  倒也不是不懂。我们昨天才刚来到这栋连白天都很昏暗的洋馆。更别说在夜色之中,不管什么地方都一片模糊,也因此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巧遇。这例子可能很奇怪,但就像猎人,比起猎到猎物带回家时,我想找寻猎物而在森林里徘徊时比较快乐吧。可是——

  「今天不可以去芳花小姐的房间了。」

  「我、我知道啦……」

  成田同学无力地点头,并且看向我,突然露出屏息的表情。

  我歪着头表示疑惑,并用充满疑问的视线看他,而他却移开了目光,并且保持原样地轻声说道。

  「……刚才我从后面看时,一瞬间没有认出是佐佐原。」

  我一下子没有听懂,不过马上理解了。

  「啊,头发……」

  这么说来,用现在这种发型见到成田同学,这还是第一次。当我一有自觉,就好像开始发痒般,思考静不下来,却又不了解理由而无计可施。

  ——而且,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我并不知道。因为会热,所以我将后发盘了起来,说不定是样子很奇怪。仙波同学她虽然说完全没有问题,不过她可是仙波同学。就算头发跟蛇女梅杜莎一样疯狂乱窜,说不定她也不会觉得有问题。早上因为是佐藤妹妹挂保证,所以我才敢安心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但不论如何,在这没有镜子的洋馆里,我没有方法可以确认自己的模样。就在我陷入毫无预期的绝境时——

  「你这绑法、也很好看。总觉得、看起来、挺成熟的。」

  成田同学不知为何结结巴巴地,对我这么说着。

  「……是这样吗?」

  大概是没有镜子的关系,所以微妙地有几根头发没绑到,但这样更……啊、抱歉、忘掉我说的吧。」

  虽然后半段不知为何讲得很快,但总之成田同学似乎在夸我现在的发型。虽然不是很懂,不过我该感谢这洋馆的无镜主义吗?

  谢谢您的称赞,我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来。这也是小时候到现在的问题,每当我动摇时,喉咙就会失去正常。

  成田同学没有注意到我不知所措,似乎还想说些捧高我的话,此时,他突然讲出完全不一样的低语。

  「……芳花小姐?」

  我以为阳台的人又要变多了,反射性地看向洋馆那一侧,不过门前没有任何人。我的视线回到成田同学身上,看到他的目光看向扶手对面,洋馆的外头。

  随他的视线看去,的确看到了芳花小姐。虽然黑发融入黑暗难以辨识,不过那充满透明感的白色肌肤与和服影子,的确是芳花小姐。

  她提着提灯型的灯光,似乎往森林——也就是书库的方向走去。

  「是怎么了,在这种时间……」

  「谁知道?不过她没有慌张的样子,看来并不是出了什么间题。」

  成田同学说的没错,芳花小姐的步伐与她的个性一样缓慢,逐渐接近森林的脚步看来也没什么危险的。

  她那轻飘飘的动作,配上提灯摇晃的淡淡灯光彷佛嬉戏般渐渐远去。那模样有如妖精之宴、或是狐狸取亲等等,如同映照在现实与幻想境界的影像。

  「……真漂亮。」

  我无意间动了嘴唇,说出这样的话。

  白天她就是神秘的女孩,不过现在,从这里俯瞰她的背影,有种更特别的感受。感觉压过了理性,让我了解她是夜间的居民。

  回过神时,我感觉到成田同学的视线,并且回头。他没有看着远去的芳花小姐、而是看着我。

  我会有直觉,是因为成田同学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所以当我回头时,我感觉到的不是我们的眼神对上,而是他透过眼睛窥探我的脑海。

  接着,成田同学开口,眼神里带着他一贯的毅然与鸡婆。

  「走吧。」

  我走在路上。回过神时,我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走动。

  正确地说是被拉着走。既视感再次浮现,不过还没思考便想了起来。那是在羔羊会接受鹿野桃子学姊咨询时,惹怒了鹿野学姊,而那只手硬是把呆滞的我拉了起来。

  回想与现况接近,不过却不一致。与当时被紧紧抓着手腕不同,现在的我只是被轻轻地拉着手,然而却比那时候更令人难以抵抗。我的脚步跟着成田同学前进。

  我们不搭扶手地走下楼梯,下到一楼。之后迷路了一下。大白天还可以靠日光照入的方向辨位,不过月光就难以做到了。还加上地板的倾斜。即使如此成田同学也只迟疑了一下。先不论好坏,这个人的特征就是不会害怕做快却做不好。

  也许是刚从二楼下来的直觉赌对了,我们轻轻地打开通往外头的大门后,在远方看到了灯光。那慢慢地远去的动作,就是我们在二楼看到的芳花小姐没错。成田同学对自己点点头,小声地开口。

  「好,跟上去。」

  「请等等。」

  一直到此时,我总算能够开口。

  「我们在做什么呢?」

  成田同学愣愣地眨动眼睛。

  「咦?就是,去跟踪芳花小姐看看。」

  「为什么呢?看她的样子,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如果担心,从这里喊住她确认是什么事就好了。无论如何都不构成跟踪她的理由不过,成田同学握住我的手的力道稍稍地变强了。

  「你很在意吧?」

  他这么问着我。

  「是的。」

  「你觉得芳花小姐走进森林的模样,很漂亮对吧?」

  「是的。」

  「我倒觉得有点可怕。」

  「咦?」

  「不过,佐佐原你觉得很漂亮对吧?」

  「……是的。」

  「那么,就去看看吧。」

  这月光下不靠灯光也能走,成田同学说着,并往前走去。他的脚步虽然稳固,不过握住我的手力道反而变弱了。只要我停下脚步,手便会自然地松开。

  不对,我一开始就可以放开这只手。我想这样成田同学也不会生气。不过,我已经跟到这里来了。也许,在更久以前——从那一天,收下黏土制的兔子开始——选择的时刻便已经结束了。

  所以——

  我回握着成田同学的手,与他一同走入森林。

  大概是因为我们在馆前说了点话,先行的芳花小姐与我们的距离更远了。不过,她手持的灯光即使从远方的林缝之间,也可以看得相当清楚。加上似乎是顺着我们白天走过,前往书库的路行走,因此要追上并不困难。

  山间小道上青草的残香扑鼻。我们追着宛如人魂般飘浮在月下森林中的电气光芒,同时我对成田同学开口了。

  「……我们擅自追上去,不会给芳花小姐添麻烦吗?」

  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手段可以确认了,不过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学毫不担心地回答。

  「也许会吧,也许顾虑这些才是正确的。

  不过,这么一来芳花小姐在这种时间,究竟为了什么独自外出……也许我们到死都不会知道。我最害怕这种事情。虽然做出成熟的分辨才像个聪明人,但是在不知不觉中,似乎遗漏了许多再也无法得到的事物。

  所以,只要有希望就先去做。不讲道理也要做。如果失败了我会拚命地道歉。」

  「……这样也太任性,太贪心了。」

  我说出率直的感想。至今四个多月,我们一同度过了许多时光,我知道他不是被指出错误会发怒的人。应该说这个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尽管知道做了不会受到称赞,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实行。

  所以现在,成田同学也无力地笑着。

  「我也这么觉得。虽然现在拉着佐佐原跑出来觉得不太好,却不打算回头。

  ……刚才说过,我看到在半夜毫不犹豫地走进森林的芳花小姐时,觉得有点恐怖。虽然可能是因为听了灵魂被镜子吸走那些话,但是我会觉得,要是这样继续看着走进森林的芳花小姐,自己会不会也被关在那宛如对映镜的森林里。不过,佐佐原你说了她好漂亮。那么,如果与佐佐原你一起行动的话,也许我也能够看到漂亮的地方。不,就算我看不到,你也可以代替我看到。

  既然有漂亮的事物,那么不看就太可惜了。而且我觉得既然佐佐原你可以看得到,那么应该多看更多漂亮的事物。」

  ——我想起了进入暑假前,松宫同学所说的话。

  「真一郎是个很方便的家伙。」

  「有点小聪明的人只会做出聪明的选择,从不失败地活着。不过世上总是有做出不聪明的选择比较好过的时候。」

  「所以,有像真一郎那种硬逼人做出傻事的人,偶尔也会让人庆幸。加上以真一郎的个性,受到别人依赖,他会跟狗儿一样欢喜。」

  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为何,我感到力量从腹部消逝。这么一来,脚步也自然地停下了。

  「佐佐原?」

  「……这样好吗?」

  你指什么?成田同学做势要回问我,不过发现我手指开始使劲,他将话吞回去了。

  「似乎,会变成习惯。」

  这次他开口回问了。

  「习惯?」

  「是的……像这样,被牵着手。」

  「…………咦?」

  成田同学发出奇怪的声音,变得颇不自在。他看向牵着我的手,目光游移不定。虽然感觉他在黑暗之中红着脸,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观察他。只能将心里想到的,一股脑地全部说出口。

  「我自己不去决定任何事,只是被动地等人来牵着我的手,要是习惯了……我觉得这样不好。」

  这一点,松宫同学就完全不一样。那个人的被动,是促使别人牵自己手的被动。不管要做什么或是要去哪里,都随她自己的意志。虽然她的手段让我难以苟同,不过,她的意志力真让我羡慕。

  而仙波同学则根本是斥力的化身,她理想中的居所,应该是避开其他所有人类的地方。她不走别人铺的路、也不铺路给别人追寻,只希望找个可以让自己孤绝地存在的场所活下去。

  我觉得仙波同学与松宫同学,她俩都有与我相似的地方,可是我却没有她们用来保持自我的能耐。感觉起来,我简直像是为了配合周遭的人,而设计出佐佐原三月这个人类外型。

  之前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不过遇见仙波同学以及来访羔羊会的许多人,经过思考,开始觉得这样颇为凄凉。可是,我现在还是被成田同学带着走在森林之中。

  其实,我应该要用自己的意志行走的。

  可是我对自己还没有自信。我害怕改变至今安全的生活方法,会招致破灭。

  听到我宛若抱怨的话,成田同学开口:「喔喔……会变成习惯,是这意思啊。」

  他露出宛如安心、又像失落的表情,不过仍然握着我的手继续说着。

  「像我常常被骂没听别人的话。」

  「嗯%」

  成田同学的确是这样。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成田同学已经向前走了。当然,被牵着手的我也跟着走向前。

  「总之就是平衡度吧。我跟佐佐原,一定都没有取得平衡。所以——」

  我看不到走在前方的成田同学表情。不过,却觉得我看得到。那是这四个月来,我不断看到的表情。

  「要是佐佐原觉得不好或者不行,就在后面拉住我吧。这样一来就扯平,可以取得平衡了吧,大概。」

  我可以断言,这个人说话没经过深思。他只是配合着我说话,想多少让我轻松一点。

  不过,这样好吗?这样只靠两个人成立的平衡。这样子成了习惯,好吗?

  ……真的吗?

  前面的光芒突然消失,是又过了数分钟后的事。

  虽然唯一的路标消失了,不过我跟成田同学都不感到惊慌。因为芳花小姐看来还是进了书库。就是我们白天也被参先生带来看过的书库。

  白天我们是从搬运用的鐡卷门进去的,不过现在还关着。看来芳花小姐也不是从那里进去的。毕竟要是开门,距离不远的我们应该也听得见开闭声。

  那么——四下张望之后,在铁卷门旁看到一道小门。白天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不过人员出入原本应该是走这里吧。

  成田同学毫不犹豫地转动门把——我们的手不知不觉之中松开了——金属制的门沉重、却毫无抵抗地打开了。门上其实有着坚固的锁,不过却没有锁上。

  我们互相点头,进入室内。

  书库之中比白天还要漆黑,连前方半步都看不到,而且整齐地并列的滑动式移动架层层地遮蔽视线,给人一种走迷宫的印象。虽然是冰冷无机质的物体,不过强烈的密度仍然压迫着我们的五感。

  同型的钢架上塞着同样的纸箱,整齐的排列着。这也算是在这座山中出现对映镜世界之一。

  虽然眼睛渐渐习惯黑暗,不过仍然无法掌握深夜中的书库这种不习惯的空间。相对茫然不知所措的我,成田同学在仓库里四处走动,却没有发现芳花小姐的气息。芳花小姐并没有理由得躲起来,就算是躲在架子后面,也应该会有声音。而且应该会打开照明才对。

  是上了二楼吗……又或者是,她进入仓库是我们误解,其实去了其他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门锁没锁上就显得很奇怪,不过仔细想想,白天我们是从铁卷门出入,并没有确认门有没有上锁。也有可能是白天就没有上锁了。

  不过,我们找到了确切的证据。

  「这是芳花小姐拿的灯具。」

  提灯型的灯具,就放在入口附近,门与铁卷门之间。这跟刚才芳花小姐拿的东西很像。就算不是,白天我们来访时也没有这项物品。

  「那么,她会在二楼吗?」

  我们两个人爬上狭窄的楼梯,上了二楼。就如白天参先生说明的,除了阅览用的桌椅之外,房间与与一楼差不多,都是书架森林。

  我们分头寻找,最后还喊着芳花小姐的名字找寻,不过还是没找到。别说芳花小姐的身影,我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没有耶……还是她没来书库……」

  成田同学的话让我只能点头。在心里无法释怀之下,我们回到一楼。回来仍然不见芳花小姐的踪影,只有阴暗与寂静协奏着。

  那盏灯具,仍然放在原本的位置。

  结果我们没能找到芳花小姐,便离开书库了。

  她还是没有去书库吗?不过,也许是我的错觉,不过那提灯型灯具应该是芳花小姐使用的。很难想象她放着灯具跑到其他地方去,所以是躲在某些无法想象的地方吧。总不会是化为烟雾消失在黒暗中了。

  这样简直,就像真正的吸血鬼一样。

  回到洋馆的途中,与来的时候不一样,没有芳花小姐带路,不过靠着月光与印象中的路况,得以找到路。

  「……不过,芳花小姐上哪去了?」

  「后面还有其他建筑吗。」

  我们两人低头思考,却想不出有意义的答案。

  「勤务……」

  先行的成田同学低喃着,于是我回问他。

  「昨天晚上遇到芳花小姐时她有提到早早就结束勤务什么的。说不定今天也是为此而外出。」

  勤务……什么意思呢?我只想得到和尚念经,不过跟住在洋馆里、身为大小姐的芳花小姐印象实在不符。不过这样说来——

  「不平衡……我觉得芳花小姐不太平衡。」

  「不平衡?」

  「是的,今天在洗澡时对话也让我这么觉得,她有时看起来像年长女性、有时看来又像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是位不可思议的人。简直就像是水同时又是汤一样。

  芳花小姐说,把水与汤分成不同物体的是言语。言语切割世界并加以定义。不过芳花小姐身为一个人类,我觉得她几乎没有被分割……」

  一口气说完之后,我才注意到成田同学呆住的视线。看来我说太多了。也许我被芳花小姐消失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影响,使得头脑无法冷静。

  ……真不像是我。

  「抱歉……说这些无济于事的话。」

  「不用道歉啦。」

  成田同学苦笑着,看起来也有点像是难过的表情。

  「我觉得跟佐佐原说话很有趣喔。就像刚才说的,佐佐原看得到我所看不到的东西,这就叫视点不同吧。」

  「我不觉得我是有趣的人。」

  「这个自己当然不会晓得了。我也不见得懂自己多少……不过春天以后,我受到启蒙才知道自己的缺点堆积如山,被那家伙。

  所以我大概,也看得见佐佐原你自己看不到的佐佐原……啊,这可能也是另一种镜子。」

  镜子是可以拟似性解决「用自己的眼球看自己的眼球」这种悖论的道具。不过自己的外表也就罢了,要客观看待自己的言行本质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有机的自身形象也许只存在于其他人的脑海中。

  如果仙波同学指出了成田同学没有自觉的各种缺点,那么也就表示仙波镜映出了那么多的成田影像吧。

  当我这样想时,我的声音自然地变僵了。

  「成田同学老是说谎,不能算是漂亮的镜子。」

  这真是令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迁怒。不过成田同学虽然畏缩,却仍然笑着。

  「……对,就像这样,佐佐原很诚实,所以是漂亮的镜子。」

  我反射性地想要否定,不过却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毕竟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刺人的话。

  于是,我们两个人陷入沉默。暂时忘掉的虫声,现在却在耳边吵到令人受不了。一但在意起声音就会没完没了,连前面成田同学踩在草丛上的声音,都有莫名的粗暴感。

  ……他虽然一派轻松,会不会其实在生气?我心中这样的不安,让话变得更难说出口了。

  走在夜晚的山路上,要是发呆一下子便会迷路,没有多余的心力让我陷入消沉。我是默默地、在没志气而造就的静默之中,肃然地前进。

  此时,我突然察觉,抓住成田同学的手。成田同学走路的势劲颇强,因此没有马上停住,我也被拉着往前倒后才停住。

  「?怎么了佐佐原?」

  「往那走去是河川,洋馆在这个方向。」

  看来成田同学只注意着脚下,在追着芳花小姐的来程中没有意识到的岔路上搞错了。

  「啊……不好意思,多谢了。」

  「不会。」

  成田同学对我表示感谢的神色与平常没有两样,因此我的担心全是杞人忧天。安心感让喉咙松弛,呼出淡淡的一口气。

  「这么说来……」

  成田同学看着被我抓住的手腕,开口说道。

  「你看,取得平衡了吧?说谎的人与诚实的人、粗心者与慎重派。」

  ……的确,就像刚才成田同学说的,这次是我拉住成田同学让他停下。看成田同学的样子,应该不是故意的。比较像是突然想到,而将两件事兜在一起。所以是自然而然的发展。

  我变得更加害怕,开口问他。

  「……这样子,真的好吗?」

  「当然是一个人什么都做得到的话最理想……不过这该怎么说。」

  成田同学思考着——思考的同时,他迈步向前。我也放开手跟了上去。成田同学陷入思考之中的话语,宛若与路况不佳而变得不稳定的歩伐连动着,一点一点地重新开始。

  「人类的眼睛,只看得到前面对吧?虽然用镜子就能看到后面,不过这样必须用镜子遮住前方,所以与转头没有差很多。不过,旁面有另外一个人帮忙看着后方的话,就能看着前面也能了解后面的状况,因为别人会告诉我。人类有语言可以传递事情的详细内容。

  我想事物的看法也一样。不管是视野多么宽广的人,也可能想不到反面的思考。不过相似的人视野则会重复,就算互补也没有什么意义。而对事物看法不同的人,一般来说会马上吵起来。

  而对我来说,佐佐原就是这一点好。不是勉强地留在我身边,但是想法与感受都完全不同。所以,可以补足我看漏的部分、可以责备我的思考不周。

  要是我也可以成为佐佐原的这种对象——」

  我听着成田同学的话,想起来的却又是松宫同学的话。

  「真一郎是个很方便的家伙。」

  真的是这样。而且到了这一步,也不会是我的误解了。我对成田同学这么执着,一定是因为他的人格对我来说实在太方便了。我下不了决心时他会拉着我、而且还会不断地犯下用歪理来肯定我的消极性这种错误。

  也就是说,我只是因为没有他会很困扰,所以才追着他、害怕他去了别人的身边。我想松宫同学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一想到这些、脑中一旦充满这种想法。

  宛如身体核心消逝的感觉,让我绊到了脚步。虽然没有跌倒,不过却让我半蹲着停下脚步。

  步伐不稳时的视野摇晃I让我似乎迷失了什么。但就算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失去的东西无法取名字。宛若四面八方无限宽广的树丛,将我的所在、心灵的处所吸收并隐藏起来的,虚脱感。

  成田同学边前进边继续说着,不过马上察觉有异而回头,对我伸出手。

  「你没事吧?」

  他的手映入眼界的瞬间,我反射性的——习惯性地紧紧握住他。

  「——好痛!」

  「啊,抱歉……」

  我连忙道歉。抓住手的时候指甲刮到他,让成田同学的手腕留下小小的伤痕。虽然没有深到出血,不过沿着伤口浮出了一条红线。不过,成田同学一派轻松地挥挥受伤的手。

  「没事没事,昨天被拥心口还比较痛。」

  ……被槌心口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疑问浮现在脸上,成田同学不知为何慌张地说「只剩最后一段了」而走掉了。

  我也追了上去,不过并不着急。成田同学原本就走得不是很快,现在还要踏开草堆前进,马上就能够追上他。我现在才发现,他为了让后续的我易于行走,前进的同时会把看似会剌伤脚的草排除。

  我带着一些残余的空虚感前进,偶尔会看到成田同学手上的伤。

  指甲。

  伤痕。

  证据。

  ——我喜欢写字。

  在与自己的心同样一片空白的纸上,用黑色描绘轨迹,使其产生意义。写上字的纸,会受到字所束缚。原本可以有任何发展的完全性被玷污,而被挂上黑色的负担。相对的,纸被刻上写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重现第二次的意志,而从白纸这团无个性的迷雾中被救了出来。就有如在店里买的文具,写上持有人的名字后,就会成为那个人的宝物一样。

  所以,对如同白纸般的我来说,写字这个行为,也许就像是被镜子分割一样。也许是以伤痕玷污自己空虚的心灵、藉以确保自我的行为。

  而现在,我也为了在成田同学的手腕上写下伤痕,而让酩酊的内心稍稍冷静下来。我似乎想起了遗失的东西是什么名字。当然,我对成田同学感到很抱歉、内心隐隐作痛。不过……

  这股疼痛感,就有如糖精一样地死甜。

  回到洋馆,与成田同学道别,我一回到房间,就看到仙波同学与我出门前一样地看着书。与之前不同的是,原本躺在床上、现在变成了盘坐,并且面有难色地瞪着像信纸的东西看。

  「我回来了。」

  她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只是凝视着摊开的信纸。

  「……发生了什么事?」

  我开口问她。看来她不是没发现我的归来,将打开的信纸递了过来。

  「……这夹在那本日记里面。」

  我接过来之后吃了一惊。纸上写的文字笔迹与白天我看到的日记酷似,但是与日记中特殊的文章不同,用着我们也能轻易阅读的平易写法。不过文字之中曝露出与日记同样的习惯,看来应该是同一人写下的。我疑惑地歪着头,开始阅读。

  半夜,我进入镜座,进行勤务的同时所想,是此后,这镜子应该如何处置,受到一族血缘祝福,并带来繁荣的镜之力毋庸置疑地伟大,我对继承这镜子当然也抱着自豪。不过,时代的转变为镜子与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坏影响。几乎只能说是诅咒。为了避开这诅咒必须放弃镜子,然而现在的寄弦失去镜子,将会难以度过大难的时代吧。为了保身而使得一族全体陷入危机,这是不能容许的。如果镜子的诅咒会毁灭寄弦的当主的话,这也是命运,顺其发展也许是我们应当背负的诚意。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遇见了冬生,与他深交之后,一度放下的迷茫再次捉住了我。结婚、剩下小孩、或说是生下女儿,之后便轮到女儿要继任当主,成为寄弦。冬生是分家之孩,因此女儿的性质极有可能与历代当主相仿。这么一来,被诅咒的便成了我的女儿。就算我自己死心了,不过我能逼女儿、还有会因为诅咒而失去女儿的冬生死心吗?

  所以我将此文纳入镜座。

  我的女儿,如果看到此文,那么你的生命就交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选择了生命,那便亳不犹豫地杀了我们。这样一来诅咒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限度吧,当然,你也有权利与诅咒一同接纳镜子,不过务必慎重。对我们的认知来说,诅咒原本是不必要的,是在环境变化之中产生的镜子异样,却仍然无法抵抗、无法成镜而死去。

  尚未谋面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可以的话使杀了我们。这是你可以与冬生长活下去、最为确实的方法。我之中有反对者,你之中也会有吧。不过身为你的母亲,我总是最优先考虑到你。

  请务必贤明议对。

  ……………………

  远比与其他记述法特殊的部分易读的文章。不过我仍然完全不懂其中意义。

  「……这是怎么回事?」

  上面写了些诅咒或是杀死等等相当不和平的字句。而且收信人是自己的女儿,那就是写给芳花小姐的信。

  虽然不知道这是几年前写下的信,不过芳花小姐的母亲已经过世了。而芳花小组在交出这本日记时,曾经暗示日记与母亲的死有关系。如果她像这信上所说地死去,那么寄弦雏菊的死因是诅咒吗?还是……

  我脑中闪过了没有镜子、扭曲的洋馆所带来的压迫性空虚感,在阳台上看到、消失在夜晚森林中的芳花小姐身影,还有在那书库中突然消失的事实。

  ……诅咒是什么意思?杀死又是什么意义?但是无论如何,这洋馆与当主的女性们,似乎受到某些超乎我们常识的构造所囚禁。

  芳花小姐,在仙波同学身上追求些什么呢?

  我只能呆立,看着笔触中渗着慈爱感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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