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竹田岬
洗完澡,用烘干机简单吹干头发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因为头发打卷很严重,一直都要花时间打理。如果像仙波那样毫不在意,发梢只怕要都要变成漩涡了。
……不如,干脆剪个干净。
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剪刀梳理发梢,一边坐在今晚的卧榻上。这是简单一坐就会陷进去的,松软到无可匹敌的床铺。这里是旅店二楼最里处的房间,入浴前闲聊过的佐佐原她们的房间就在隔壁。家具布置与隔壁几乎相同,要说不一样的也只有扶壁的位置了。(扶壁,为了平衡土体等对外墙的推力,而在外墙上附加的墙或其他结构。)
直到之前为止,先是为旅途风景情绪高涨,之后又为千代小姐准备的的奇妙兴趣吸引得目不转睛,但在梦幻般的浴池里泡过之后,觉醒的心垒也一不留神就溶化了。所幸今日已再无活动,代替睡衣穿上了松弛的衣服。就这样埋进奢华享受的枕头里睡觉的话,应该能做场天堂般的美梦。(“覚醒の砦”暂时不知何意,具体等翻译后文时再比照)
“哎?刚才还有两格信号来的……没信号了欸。”
是电波不稳定吗?这里有个“弟弟”,从刚才开始就对着手机嘀咕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应该说土包子真是无极限,居然用衬衫当睡衣。当然了,还不至于是学校那一件。
睡衣。
对。真一郎要睡觉。
在这个房间睡觉。
当然,并不是我和这个没出息的娃娃脸什么时候变成了同室共眠的关系——不过嘛,一位数年龄的时候倒总是一起午睡,这个先不谈——这也是,“演戏”的一环。
据说五年前的织乃小姐和静一先生,两个人就住在这个房间。因为姐弟关系亲密,且姐姐身体状况恶化,所以倒也并非怪事。
因为需要切身体验当时二人的心理状况,我们也住在同一个房间。
傍晚时听如何分配房间,只有真一郎的房间没有指明,他是在这个房间对面的洗手间换的衣服。本以为继夏季山庄之后,他又要作为唯一的男人被隔离了,我带着小小的怜悯放声大笑……
结果等谜底揭晓,居然是这样。
起码千代小姐也不是魔鬼。在食堂里传达同寝的事情时:
“两个人是扮演姐弟所以在同一个房间。但是,如果实在不好意思,只有睡觉的时候分开也可以。”
她是这样说的。
接受这个提议很简单。即使我不要求,真一郎也会希望分开房间吧。可是,当时我稍稍有些想使坏的心情。这是基于只有我没能摸到仙波那毛球一样的脑袋的遗憾,以及对真一郎抚摸仙波时一脸痴相的不满。所以。
“我不介意哦?本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不过,这孩子可是思春期正盛的敏感年纪,或许会特别在乎。”
我说了这些,给了真一郎一个和蔼的眼神。而真一郎本可以就这样让步,却也较起劲来。“哈哈哈哈哈……我也不介意,就算要动歪脑筋,会长的本性我可是清楚得很。学园的吃人总统”,说出这种混账话,他就这么答应了。
佐佐原本想说什么,但突然之间又不知道该反对什么,在她慌张的功夫里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综上所述,就是现在这种情况。
对我来说嘛,正如我对千代小姐所说的,顶多只把真一郎看成是待在房间里的小狗崽而已。但是对方却莫名紧张,平常很少摆弄手机,现在却胡乱打开合上就明确地表明了这一点。
我鼻子里轻哼一下——自然地露出微笑——对坐在皮革椅子里眺望窗外的真一郎说话。
“好啦真一郎。我理解,姐姐刚刚刚出浴、娇艳如海棠的肌肤让你感到心慌意乱,但差不多也可以转过来看我了吧。”
“才不是!才不……是……那种呢。”
显而易见的动摇与高中生水准的掩饰,我家的“弟弟”动作生硬地转过来。依然不肯与我对上视线。
如果不是那种,又是哪种呢?虽然有种冲动想问个清楚,但如果问了他又会不敢看我了吧。于是我说起别的事情。
“既然我们是免费住在这里,也只好听从要求必须‘演戏’了。不过,这种时候姐弟之间又会怎样相处呢?”
真一郎“哎”了一声,一脸措手不及的表情。随后又“嗯”了一声,开始认真思索。一如既往,只要是别人的请求这个弟弟就认真的不得了。
这种思考的表情与儿时几乎没有变化,我再次认识到真一郎终究不过是真一郎而已。没有问题。No problem。
“……话说,这种情况已经不是普通的姐弟了。毕竟这是个父母亲早亡,由姐姐抚养弟弟的家庭。”
“与其说姐姐,更像是温柔慈爱的保护者——跟我们的情形相近嘛。”
“哎?您胡扯什么呢?”
“……不是。我只是在想,弟弟是甲子园的英雄,学习又好人又绅士什么的,和眼前这幅模样实在差的太多了啊。”
咯吱、咯吱……
满面笑容互相较劲的我和真一郎之间,听见了不吉利的声响。唔呼呼呼……找茬啊小子?
僵了一会儿,真一郎轻咳一声接着说。
“不过,当时的织乃小姐身体很差,反而要受弟弟的照顾。”
“是啊。要想想办法,了解这种心情……”
能借此进入祖父江织乃这个角色吗。
我有种感觉,如果织乃小姐与事件有关系。这方面的情况一定有所影响。这不是像仙波那种合理思考,只是直觉而已。
一边想一边环顾房间,突然,看见了换衣时搁下的围巾。同时,又想起了晚餐时听说了织乃小姐的病症。
似乎是眩光,还是什么的——
“我记得,虽然不频繁,但是眼睛不适?”
几分钟后。
“好了。首先,能给我拿杯水来吗?”
我在黑暗中发出了愉快的声音。
并没有关灯。即使关掉了,雪山上明亮夜空的深蓝色月光也会毫无保留地照进房间吧。这只是我用围巾蒙住了眼睛而已。蒙的特别严实,上下都没有漏光进来,即使睁开眼睛也一片漆黑。
如果是在自己家里,黑暗中也能凭感觉在一定程度上把握空间,但这里是今天第一次居住的山庄一室,完全没有头绪。
“这是不是太过了?织乃小姐的眼睛又不是完全看不见了。”
真一郎无奈的声音,也是从与预期不一样的方向传来的。
“也是。不过,既然想短时间内进入角色,总需要一、两处的夸张。”
——对。为了体会织乃小姐身体恶化,原本受自己保护的弟弟突然开始照顾自己的心境,设计出了我蒙上眼睛接受真一郎照顾日常生活的场景。
虽然也考虑过只要普普通通悠闲享受伺候就可以,但是那样……跟平常又没什么差别。
考虑这一点,真亏我能想出这个好主意。坐在柔软的床上没有什么危险,但要行走或是向远处伸手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刹闸,克制力道。彻底的黑暗,将生活了十七年的人间世界变成了未知的集合,即使是称得上有些勇气的我,胸中也生出怯懦的漩涡。
像这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蒙上眼睛,让我意识到,即使是平常毫不在意的日常生活,没有眼睛就无法掌握的事情居然也出乎意料的多。
在这种感觉下,真一郎拿着床头板上的水杯起身去接水的气息,也大到让人不适。可是,我却无法准确地判断他在房间里的位置。
但是,自己以外的生物,基于自己以外的意识在行动这一点,通过气息感觉到了……
“给,水。”
“呀?”
意想不到的近距离传来声音,不由得肩膀一缩。他什么时候靠近我的。本以为只是上了年头的地毯,竟是比想象中更加吸收脚步声的东西。
“会长?”
听到真一郎纳闷的声音,我回过神来,不由得用过分强硬的语气回答他。
“……你可真不懂事。我现在看不见,你只是送过来我没法接。”
“啊,对不起。”
真一郎老实道歉了。然后,这次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更加接近了。已经近在咫尺了。
接着,右手碰到了温热的东西。虽然不言自明,但依旧花了数秒才意识到这是真一郎的手。
这么慢的理由,大概是因为孩童时代几乎每一天都牵着(或者应该说拽着)这只手,那个时候胖嘟嘟傻乎乎的印象先入为主的缘故。没有想到,这只手居然与那种形容截然不同,能感觉到有力的筋络。
第一次,摸到这只手。
这只不了解的手,牵起了我的手让我握住某个冰冷的东西。是装有水的杯子。好在是常规的圆筒形,即使看不见也不担心如何拿住。
——我猛甩开真一郎的手,一口气举起了杯子。
冬天的水直穿喉咙流入体内,将擅自升温的五脏六腑冷却,舒服地落到肚子里。摇摇晃晃。真是好水,从不知道有这么好喝的水。
“哎?咦?怎么,你那么渴吗?”
顺着那个讶异声音的方向,我适当地把杯子一送,他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
真一郎的气息离开了,应该是收拾杯子。我“呼”地长出一口气,低下头。
……这,好像,可能,比想象中的更加危险。
我已经开始为自己的一时兴起而后悔了。本以为蒙着眼睛这种程度的异常状态,只要解开围巾就能解决,不会有什么危险。结果这种实验行为竟隐藏着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险恶。
立刻解除蒙眼当然可以,但是才刚刚开始不过几分钟就宣告放弃……实在太丢脸了。这有损身为姐姐的体面。
总之……接下来要他完成一、二个过得去的命令,就这样饶了他吧。
打定主意之后心情稍微好一点了……好,就尽可能给他一些不需要靠近我的任务吧。
“接下来……对了。设好起床的闹钟。早餐是八点半——定在八点就可以。”
“好的……”
因为是演戏的环节,真一郎一反常态地顺从。听到他嘀咕“在哪儿呢”,应该是在找闹钟。我记得尾关先生说每个房间都放有一个闹钟,所以应该就放在什么地方。
啊,不对,我看见过。记得,在床头板上面、最靠内的地方……
“啊,找到了。”
真一郎好像找到了。因为在床头板的最内侧,当然需要上床才能拿到。不过,因为我坐在床尾处,不会像刚才一样接近。安全。
“我定在七点五十了。毕竟岬姐你醒得慢。”
“闲操心。”
但是……时钟。我恍然大悟。
现在的我,连找到闹钟关上闹铃这种日常生活必需的行为,都无法实现。这也意味着,真一郎成为了必需品,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
再看织乃小姐,虽说身体不好,但只要有弟弟的照料依旧能到雪山来旅行,心态应该不会太差。但是,哪怕是暂时被剥夺视觉,也会对真一郎这种杂鱼货色产生强烈的反响。考虑到这一点,不得不正视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对精神的巨大撼动作用。
更不要说,这之前还一直是由自己养育呵护的对象,现在立场倒转。
就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
不经意间,身体倾斜了。不,是我就坐的床垫,因为真一郎搭上来的缘故倾斜了。因为太过柔软,向着更重的一方陷下去。
如果眼睛看得见,就会下意识地帮助身体找回平衡吧。但是在这片独我一人的黑暗中,床的摇晃带给我的感觉几乎等同于重力,身体好像要被拉过去了。
我好像要被拉到感觉比实际更加巨大的真一郎那边去了。
其实,真一郎也考虑到了这是在我的床上,他的动作已经相当小心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和女性身体自然轻柔的动作不一样。透过柔软的床垫,传来的是极其笨拙粗鲁的动作。
所以,这个,感觉。自己以外的、有着和自己不一样的意识、比自己更加巨大的生物,在同一张床上蠢动的感觉。
这种好似晕车一般的独特违和感震撼着我的身心。
好像长毛狮子狗一样的某物,在我心中顿步行走。
……
……
……
伴着心跳,我忍受着这种不知名的内压,同时等待真一郎咔嗒咔嗒地拧闹钟。就这样过了几十秒。
仅仅是这样,就到极限了。
我忽地站起来,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围巾。眼睛因为突然变亮而眯起来,摇晃脑袋的同时,正好看到了准备要下床的真一郎,他的眼睛正看着我。
“哎?怎么?你怎么……?”
睁开眼睛再来瞧,他依旧是平常那副没出息的面孔。
我鲁莽地上前揪住了真一郎的衬衫后脖领,确保自己面带笑容,对他说:
“已经十分入戏了——断绝关系。”
就这样打开房门,以驱赶野猫的方法把他扔到走廊里。无视真一郎发出的不明就里的悲鸣和抗议,坚决地关上门,锁上锁。
……虽然外面嚷嚷着不讲理之类的……但这是对待女性缺乏眼力的真一郎做得不对。既然如此。作为年长者,有义务督促他用一个晚上来反省。这是教育。
总结过后重新躺在床上,手放在胸口。凌乱到不可思议的心跳,因为赶走了起因,迅速地平静下来了。
眼睛适应光亮的时间里,有了冷静分析当下体验的余力。
入戏……就像真一郎说的,不知我是否稍微靠近了织乃小姐的心态。
一直都轻而易举的事情因为突然的病症而做不到了,带着这种困惑,依赖自己过去养育呵护的对象。对自己的迷茫和失望、自信心的丧失、主从关系的顺逆、颠倒、混乱。以及焦躁。
参照我自己亲身体验的新鲜经历来看,这对于自尊心强的人是相当无法忍受的耻辱……不,更加极端、诚实的说,这是非常非常害羞的情况。
而且,根据千代小姐所说,静一先生已经有了考虑结婚的对象。包括这一点在内,可以想象当时的织乃小姐陷入了相当混乱的状态。
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用心养育呵护、如今又是依靠对象的弟弟——他要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夺走了……
若如是,会怎么样?若如是,该怎么办?
……
虽然有思考,可因为突如其来的睡意,脑中得不出像样的结果。
我老实放弃了。反正,千代小姐还没有公开全部情报。
之后的事,可以等知道了之后在考虑。
今天就这样睡吧。起床的闹钟已经设定好了。
这样想着,我总算有了自然的笑容和呼吸,沉眠入夜。
Part-2 佐佐原三月
旅店“天幕庄”的墙壁极富树木清香和光滑触感,让贴在墙壁上的耳朵感到了凉爽和舒适。
“……”
侧脸感觉到的视线,是在我自己床上背靠着枕头阅读文库本的仙波发来的。圣诞装在洗浴的时候已经换掉,现在穿着意外具有少女意趣的室内装——似乎是家人的旧衣服——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我。
我暂时抬起脸来,轻轻低下头。
“给你添麻烦了。”
此刻,我人在仙波的床上,耳朵贴在墙壁上。
仙波没有回应我的道歉,像平常一样疲倦地叹气,问我:
“听得见?”
“不,似乎是相当厚实的墙壁。”
如果这是像学校活动室那样薄的墙壁,隔壁房间——就能听见成田和会长所住房间的声响了。
“真头疼。一旦有事发生,完全无法应对。”
高中男女独处一室,即便是扮演姐弟,这也绝非寻常情况。更何况,别看成田平日里总说会长的坏话,但是稍微逗弄一下,他就会变得行止可疑。因为不可预测的原因会闯下什么大祸,实在不堪设想。
比方说,对——因为被戏弄而用开玩笑的态度反抗,结果酝酿出了意想不到的异常气氛、或者在普通的按摩过程中偶然心念一动,起了歪心……说不定就会发生这种可怕事态。
我低头摆弄三股辫,心想这可如何是好。
“……如果你真那么担心,就换床。”
彻底无奈的仙波提出了意见。因为会长她们的房间在仙波床位这一侧,的确便于探听响动。
但是,这可不像是智慧过人的仙波会有的提议。
我从墙壁处离身,坐到仙波的旁边。仙波发出失礼的声音抽身远离我,我则略带得意地点拨她。
“这可不成。刚才成田他们来这个房间时,已经知道了这边的床是仙波使用了。”
“那又怎么样?”
“如果现在又和我交换的话……这不就好像我是个对隔壁房间的情形病态关注,不可救药的怪人了吗?”
“……不,哪是‘好像’啊。”
真让人意外。
“我只是,为了避免在旅行中发生不必要的差错而小心谨慎而已。”
尽管我力陈正当意见,仙波却毫无响应地翻着文库本的书页。
比起自己被无视,我对她那种故作镇定的态度有种……感到有类似于不甘的心情,我问她:
“……这么说,难道仙波你就不在意吗?”
“谁和谁有没有陷入发情期,关我什么事。”
即问即答。就好像摁下开关,线路一瞬间就能发挥作用一般的速答。那种语气,是既无力又坚决,仙波独有的拒绝态度。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人能像这样平静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漫不关心。
不过,她恣意暴露在外的脚趾突然缩了一下,这一点不自觉地就落入了我的眼睛。
但是,即使仙波允许,我也有不能容忍的事情。这是为了肃清风纪。
“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
就在我重新贴上墙壁的时候,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不是这个房间,从方向判断是隔壁——会长她们的房间。
接着,从走廊里传来了成田抗议的声音。我迅速站起来,穿上拖鞋。
“仙波。”
“怎么?”
“我们去吧。”
“不去。”
仙波果然还是立即回答,我强硬地拉起她的手,到走廊上去。
打开房门到了走廊,就看见成田呆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前。只凭脚下晚间灯不可靠的光亮,也能看出他不知所措的表情。
“成田。”
听到我的声音他转过来——接着意识到我还牵着仙波,他一怔——成田含糊地动了动脑袋。
“佐佐原……和仙波啊。真头疼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好像惹会长生气被撵出来了。连门都锁上了。”
我点点头。
“原来如此,虽然不清楚情况,但是成田成田做了坏事而受到严厉惩罚了。”
“我说佐佐原。毫无根据就妄下结论,我觉得这是污蔑啊。”
根据就是我自身的经验——这个人会有自觉或不自觉的,做出踏足他人内心乱来一气的事情——不过这确实算不上有罪的证据。换个话题吧。
“那,今晚你打算怎么办?”
“……唔。怎么办呢。”
成田思考着,摆出架胳膊的姿势。越想就越觉得冷了。走廊和房间内不同,暖气设备没有效果,只穿着睡衣是相当冷的。说到这里,连我自己后颈也感到丝丝寒意,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总之,我觉得在这里站着说话肯定会冻感冒的。主要是我。”
总所周知体质虚弱的仙波就更不用说了。她在我的臂弯里肩膀抖个不停,做出总结。
作为带她出来的道歉,我紧紧抱住了仙波,接着突然想到了主意。
“那,我们到楼梯旁的大厅去吧。有沙发和暖炉,在那里慢慢聊。”
向那个方向一瞧,走廊的前方有灯光传来。
而到了二楼大厅之后,发现已经有了先客。
这座旅馆主人的女儿,也是演戏的指挥者,叶村千代小姐。
“哟呵,散步?”
在奶白色的电灯下,她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被阴影笼罩的样子,带有某种童话色彩。也许是因为她身旁发出钝响的电暖炉的热气,与她的气场混合在一起了。
当我面对她那张直视他人眼睛摆出的笑脸时,就感觉脸上好像痒痒的。
成田也是事出有因,含糊地打个招呼,然后我们随即就顺着千代小姐的意思各自就坐。
千代小姐原本正在欣赏大开本的精装画集,但她毫不犹豫地将其“啪嗒”合上,对我们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正巧,我想着要和谁谈一谈。能陪我聊聊吗?”
我们都没有拒绝。当然,这要排除占据靠近暖炉的温暖位置埋首于文库本中的仙波。
“拜托你们啦。‘静一哥’、‘仓子姐’,还有‘我’。”
“不过我好像没什么扮演的资格喔……”
也许是记恨会长的做法,成田发出了混合着怨气与玩笑的声音。
“唉,这倒不假。”
千代小姐对这番自嘲毫不客气地接话了。本就低落的成田肩膀更加垂了下去。和仙波不一样,这种并非刻意侮骂,只是无心评价的伤害似乎也很巨大。
“但是,还是有一点儿相似的感觉。特别是这种,卑躬屈膝地讨‘仓子姐’欢心的样子,很好的表现出来了。”
这里的“仓子姐”指的是我吧。成天偷偷瞧了我一眼,接着乏力地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意思,真没礼貌。
千代小姐突然用伶俐的眼神看着我,又发出了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奇妙的口吻。
“静一哥,是真的喜欢仓子姐姐。”
……
我下意识地去看成田的脸。
不,我明白千代小姐的意思。我不是仓子小姐而是佐佐原三月,他也不是祖父江静一而是成田,无论角色如何,我和这个人的关系都与之完全不发生关联。
但是,当我和带着同样表情抬起头的成田四目相对时,这种清醒认知就有所弱化,胸中因为过于巧合的错觉而感到一片混乱。连成田也一样,从视线的混乱能看出来他有些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
“那么,就是仓子小姐甩了静一先生?”
仙波带着寒气的声音,一瞬间将意识带回现实。
对。仓子小姐和静一先生曾交往过一段时间,后来分手了。虽然仙波主动和千代小姐说话很出人意料,果然她还是好奇。我也很好奇。
从之前听到的情况看,感觉静一先生是个表里俱佳的好男子。仓子小姐有什么不满意呢。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拒绝了呢。
如果,静一先生之死并非事故的话,我想这是重要的因素。
千代小姐应该也很清楚。转眼间,带着得意的表情回答我们了。
“对呀……嗯,机会难得,我就说说他们两个的事。
仓子姐从小时候就是个怪人,在亲戚的孩子们里也是个不合群的人。讨厌学习,总是翘课,让父亲很操心。
在家里的花园抓虫子做写生、虫子弄得满屋子都是把妈妈吓够呛……甚至还有一次,林间学校时一个人跑出去,半夜才回来。
虽然我也因为体弱多病,经常呆在家里。但是感觉好像每天都能听到姐姐的怪异举动。”
原来如此……从以前开始,就是个相当特异的人。但是从听来的怪行癖好看,也许比起我更接近成田。这个秋天,成田也达成了穿着女仆装在学校里走来走去的伟业。
所以,我很理解千代小姐讲述从前的仓子小姐时,语气里混杂着无奈和快乐的声调。
“但是,她和静一哥的关系就好的让人不敢相信。静一哥在近亲中和姐姐……还有另一个哥哥年纪相近,所以特别亲密。
静一哥常常来和留在家中的我说话。这是我上小学之前的事了……静一哥还是中学生呢。
从那个时候起静一哥就是文武双全的完人。他在棒球部的出色发挥和当上学生会长的事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屠龙勇士的故事。
实际上,在我这个孩子的眼里,温柔的静一哥像大人一样成熟强大。但又懂得孩子的心情,是一个英雄。
当时,姐姐已经开始绘画了,把家里的储物室擅自变成了画室。静一哥每次来看望我之后,总会顺路去那里和姐姐说话……现在想来,也许来看我才是顺路的。
好几次,我都见到两个人在姐姐的画室说话。可是见到认真的静一哥拼命对着那个跟平常一样冷淡的姐姐说话的样子,我就觉得很可笑……我心想,这两个人聚在一起可真有趣。”
“不过……实际上,他们是在交往对吗?”
成田这样低语,千代小姐的脸色变黯淡了。
“嗯……听说,静一哥在棒球训练的空闲里猛烈地追求她。织乃姐姐也很喜欢仓子姐,非常支持。
到这里都很好……但随着静一哥棒球越来越忙,织乃姐姐渐渐积劳成疾,好像自然而然地闹起别扭了……
仓子姐,做起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干脆地分手了。完全不听静一哥的话,单方面……对,她自己也说了。
她就是那种……可以为了自己不考虑别人心情的人。”
……看来,千代小姐对仓子小姐的不信任就是源自这件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静一哥死的时候那个人才几乎没表露什么情绪。过去明明那么好……可真干脆。
在这之后,应该说她比以前更加厌世或者说讨人嫌了,在这个旅馆里离群索居,大概就是这样。”
千代小姐叹了口气,又回到原本明朗的笑脸。但是,只有脸色比起谈话之前苍白,柔和的面容好像降霜一般染上一层冷漠。
她的面容,让人联想到积雪中的傲寒之花。她一看我,我的肩膀都僵硬了。
“但是,当我告诉她,静一哥正在因为结婚的事情和织乃姐姐吵架的时候,姐姐很罕见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对吗,仓子姐?”
突然,外面的强风摇晃着窗子,我握住了身边成田的手。
看来我在这出戏中的角色,责任相当重大。
后来,成田在大厅的沙发上盖着毛毯睡觉了——千代小姐提出为他另外准备房间,但是成田似乎陷入了极度自卑,空虚地拒绝说“不,我还是比较适合在房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这一夜就这样结束。
因为成田从房间里出来了,我也能安稳地入睡。
仙波似乎相当疲惫,回到房间后没有继续读书,而是睡着了。轻柔的头发修饰着那张睡脸,看起来睡的很香。
※ ※ ※
第二日清晨,和昨晚一样,早餐席间大家聚在一起。
我稍稍观察了一番坐在对面的仓子小姐。想要进入角色,关于这一位的事情了解还是太少。因为对上视线会很难堪,所以偷偷地看。
仓子小姐穿着和昨天一样宽松的衣服,涣散的眼神难于读出情绪,将撕得很碎的面包泡过汤后放入口中。手拿面包的动作明明很纤细,碎面包的形状和大小却全不一样——从中可以看出艺术家特有的感性……应该是吧?
我虽然想模仿仙波的理论分析,但好像有点妄加揣测了。
总之,我先学着她的样子,吃形状杂乱的碎面包——好像有大块噎在喉咙里了。有所察觉的仙波帮我捶背,成田还拿水给我喝……果然不应该一边吃东西一边想事情。
就在我们这种没营养的小插曲之中,仓子小姐抬起头,问的却是完全无关的事情。
“今天的计划是?”
“带他们到现场去。”
千代小姐有力地回答她。昨晚苍白的脸就好像错觉一样,又或者一晚上就治好了,又恢复了桃红色、光彩夺目的笑容。
仓子小姐,微微皱了皱眉。
“外出可以,不要闹得太过,给客人添麻烦。”
难得见到仓子小姐告诫妹妹,但从她淡薄的口吻中根本听不出有几分关心。或许,这单纯只是作为对话结尾的固定对白而已——这声音就是毫无热度到了可以被这样解读的程度。或许千代小姐也这样想,没有回答她。
但是就这样结束对话,我们可不知道要去什么“现场”。会长一边在面包上抹黄油,一边问:
“你是说,现场?”
“嗯,是的。从这里出发稍有些路程的钓鱼小屋。静一哥的被杀现场。”
听到千代小姐如此愉快的回答,继喉咙之后,我的胸腔也堵住了。
回到房间穿好防寒衣装,我们——四名演员和千代小姐——向“现场”出发了。站在旅店门前的雪人,仿佛在目送我们出行的背影。
小屋所在的河边,距离旅店越一公里左右,在小片森林的对面,要在没有道路的雪原上行走才能到达。
天公不作美,略带阴云。来的时候也见识到了,旅店的周围放眼望去尽是雪原,稍微阴一些也会因为白雪的反光而刺眼。这里的雪和我们城市里的雪质地不一样,踩上去的感觉咯吱、咯吱的,很清爽,不会感到阴潮。
队伍情况是,千代小姐和成田在前头意气昂扬地向前进,后面是会长和我,队尾是仙波。
“这样排成一列走路,好像复古的角色扮演游戏一样啊。”
“哎,千代小姐,你玩游戏吗?”
“当然玩啦。去不了学校的无聊日子,我会在被窝里玩一整天掌机。虽然母亲发现的话一定骂我。我很强的哦,解密游戏对战方面。”
“那,你知道‘PortableCreature(便携怪兽)’吗?最近因为这个,我和一个小学男生成了朋友。”(注:暗指哪部国民级游戏就不用说了吧。另外这里指代的是短篇《羔羊会VS便携怪兽》的情节。额外插一句,读过那个短篇的人看到这里一定会吐槽:成田你居然还和那个男孩成了朋友……)
“我知道!整个系列我差不多都买了。第一个还是静一哥送给我的圣诞礼物。静一哥每年都会送我礼物,但是那年好像买的特别不容易——”
……前方的成田和千代,顺利地勾搭……更正,沟通着。那也是扮演“静一哥”的一环吗。明明乍一看只会被动行事,或许是因为他从小受会长管教,向女性搭话的时候该说是驾轻就熟呢还是……
“真是的……还是老样子,一见到孤单孩子就飞上去了。”
毫无疑问我们看到的是同一副光景。会长带着苦笑念叨着。
的确,成田从小学生时期开始,就为了由于家庭原因遭到虐待,被关在家里的同班同学计划躲避球;为了保护遭遇周围不理解的小孩子、将要被破坏的的泥土兔子,在远足时逃之夭夭。是个打抱不平没有界限的人。但是。
“孤单……吗?千代小姐?”
怎么看也看不出。
“她明明那么开朗,那么不怕生。”
“不怕生的人也是会恋旧的人,会恋旧的人自然是会寂寞的人……这也是,常有的事。这是我听尾关先生说的,千代小姐还不记事的时候,如果临睡觉前见不到亲人就会大哭起来。”
说着,会长闭上一只眼睛。是这样吗。
“或许佐佐原很难理解。像你这样长得可爱性格又随和,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亲近你的。”
“您说的……”
虽然我觉得并非如此,但是我的人际关系基本是被动应对也是事实。
可是现在比起我自身的情况,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我不得不变成的那个人。
“……仓子小姐会那样做,是因为‘不寂寞’吗。”
“不知道……你怎么想,仙波?”
“……为什么要问我?”
仙波仿佛要被臃肿的冬装包进去了——尺寸有些过大——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会长轻轻一笑。
“哎呀,仙波是爱寂寞的人吧?”
仙波的脸颊猛地动作,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以闭上嘴作为回答。对于仙波来说,好像没有实际危害的揶揄尚在克制等级·无视范围之内。
“你看。爱寂寞的人总会采取无视的态度。仓子小姐也是,被千代小姐挑拨时一脸平静吧?根据附条件的价值观判断,这可以看作是不害怕孤独的坚强,但也可以看作是逃避人际关系压力的脆弱……仓子小姐,不知是哪一种呢?”
会长的话语,我铭感五内……倒也不至于,但至少有种肚子里理解能力的棉毛轻飘飘地飞起来的感觉。
仓子小姐似乎绝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疏远妹妹,和尾关先生的关系算不上恶劣但也并没有很亲近。尽管偶然来访的我们可能没有置喙的资格。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虽然短暂但毕竟曾经交往过的静一先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静一先生死后她愈发厌世的话,静一先生对于仓子小姐就绝不可能是个轻微的人物。
如果要扮演她,大概,必须理解这一点。
“还请问。”
大约是时针与分针重叠的时候,我又向会长询问。
“怎么?”
“昨天晚上,为什么把成田赶出去了?”
这么胡乱直白,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但会长的背部却一下子僵住了。顺便一提,背后仙波的脚步声也突然变强了。
“呃,嗯……”
“请说。”
“因为你看……我是个,不寂寞的人。”
会长的声音和言辞里暗含着些许寂寞,使得我没能再追问下去。
过后,再让此刻正与千代小姐开心乐呵地大谈游戏的成田交代吧。
森林中虽然有道路,但常年行人来往踩实的路面两旁,只有圆木这种不可靠的东西可供扶手。道路表面像土豆一样坑洼,很难说是一条好走的路。
可是,在这般恶劣环境中能不迷失方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视野这样糟糕,如果没有领路人一定会束手无策,比现在更加疲劳。头上的枝叶便是屋檐,总不至于被些许积雪埋住。
穿过森林之后便豁然开朗,约一个小时后到达了河流旁的小屋。
虽说是木制小屋,建的也相当结实,给人以承受大风大雨也屹立不倒的安全感。但是因为相当古旧,无论设计如何,墙壁和支柱的耐久多少令人不安。
小屋面向的河流较浅,水流平稳,清澈的水面上能零星看到游曳的鱼影。虽然我没有垂钓的经历,但我觉得在这样的河边花上一整天垂杆凭钓也不错。
就是这样的河流。
“这里,就是静一哥被杀害的现场。”
千代小姐领我们进入小屋,空旷的屋子里,首先看到的就是暖炉。在其前方,有一对看起来很硬的、左右放着坐垫的长椅,提供了最低限度的休息。插有门闩的另一扇门可能是后门。
“这里是旅店建成之前别人使用的地方,因为建的结实,又最适合当做钓鱼小屋,就与所有人交涉买过来了。”
这样一说,如果安放家具的话确实有可以住人的感觉。
不过如今已经完全是钓鱼小屋或是休息小屋的感觉,除了长椅没有其他家具,里面没有其他门的房间,排着一些存放水桶等钓鱼工具的储物架。
我注意到储物架的一角有一团像蛇一样盘起的绳索上贴着“县警备品”的带子,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当时忘在这里的东西,我重新意识到了这里是“现场”。
“就算你说这是杀人现场。”
继千代小姐之后开口的,出乎意料竟是仙波。她早早地坐在了长椅上,用平常那困倦的眼神看着千代小姐。
“说实在的,你有什么根据说祖父江静一是被人杀害的?”
尽管可以说是相当挑衅的发问,但千代小姐反而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回答说:
“这是个好问题。首先第一点,时间当天,静一哥来这里的理由不明。”
“偏偏在一个风雪之日里,不告诉任何人理由就外出了?”
千代小姐对成田的问题给予了肯定,也在长椅上坐下。就坐在仙波正对面。
“准确的说,是趁着谁也不知道的时候,到这里来。或许他在雪势变强之前已经离开旅店,但在那之前天气预报就已经说将有猛烈的暴风雪。
如何?很古怪吧?在这样天气恶劣的雪山里,不可能无缘无故到这种地方来。可是,这个理由却谁都不知道。”
“……当时,这一点没有引发疑问吗?”
“新闻上虽然说‘为了取忘在小屋的东西而遭遇暴风雪’,可心思缜密的静一哥很少会忘东西。再说明知道暴风雪要来就不应该出门,反正暴风雪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到这里来拿也可以。静一哥他们,本就计划会住到暴风雪隔天的。”
这话很有道理,如果滞留期限非常紧迫还好说,既然不需要立即回家,没有必要冒险去取忘记的东西。和明后天中午就必须出发的我们这种强行军情况是不一样的。
我们都信服了——只有仙波不做反应——对此感到满意,千代小姐竖起两根指头。
“第二个疑点,是造成静一哥死亡的伤势,是来自背后的刺伤这件事。这是在准备葬礼的时候,我听到织乃姐姐和殡仪馆的人说的。
你们说,这种小屋里,要怎样做才会被刺中后背?我不认为摔上一跤就会造成致命伤。”
听她这样说我便环顾四周,小屋内的确看不到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现在没有,当时的情况并不清楚。
“暴风雪过后的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静一哥的遗体。尾关先生和仓子姐虽然发现静一哥失踪,但是因为暴风雪无法出去寻找,等到早晨最先来到小屋。发现了遗体。
很遗憾,低血压的我没能亲眼目睹现场,之后在事件过程中也被警察封锁,不知道发现静一哥的具体经过。而且在封锁解除之后,尾关先生立刻整理了小屋,事到如今也无法再现当时情景。”
“但是,这样的话……”
成田质疑这样一来岂不是无计可施。千代小姐的言谈顿挫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干脆、强硬、顽固地说:
“不。可是……可是,两个疑点还没有澄清。
静一哥为什么非要来这个小屋。
为什么后背受伤死去了。
我认为这些谜团,反而会成为解决事件的线索。”
“反过来说,为什么留有这样的谜团,警察还会当做事故处理?”
会长抚着脸颊思考。这是在羔羊会里常见到的动作。
“大概是因为,这个房间是个密室。”
“密室?”
“对。姐姐他们来的时候,这扇门的锁,后门的门闩都从内部严实地锁好。钥匙好像被静一哥在一天前拿走了,是尾关先生从仓库里拿预备钥匙开的门。
不过现在,为了让滑雪的旅客迷路时可以把这里作为避难所,门锁已经撤去了。”
原来如此,因为钥匙不见了,所以第二天早晨才首先来到这个小屋寻找。
“但是,后门是简单的门闩,我认为只要做些手脚也能从外面关上。是警察没有仔细验证。”
可以看到,后门的门闩只是金属嵌板和旋转式横杆相结合的类型,虽然能挡风雨,安全系数却很低下。
“更何况,没有发现具有杀死静一哥动机的人。这是我当时从被警察询问的亲戚那里听来的情报。”
说到这里,千代小姐似乎终于说完了掌握的情报。她因为长时间说话有些疲惫,手抚着胸脯调整气息。
我提出了想到的疑问。
“为什么,你认为犯人是仓子小姐和织乃小姐中的一人?”
“这很简单。静一哥会瞒着织乃姐进行秘密约会的对象,如果不是仓子姐,就是织乃姐姐自己。”
原来如此,不过,还是有些欠缺——我正想着,仙波张开嘴嘟囔出一句话。
“动机……理由呢?为什么祖父江静一非死不可?”
就是这个。无论知道多少物理层面的情况,五年前的“天幕庄”,又酝酿出了怎样的杀意呢。
“如果不知道动机,就写不出谋杀案的剧本,演戏也就不成立。”
千代小姐干脆地承认了。然后,转而议论这番指摘。
“是啊。警察好像也因为找不到谋害静一哥的动机,没有进行彻底的调查。静一哥不曾与人结下非死不可的仇怨,也没有和保险金扯上关系。因为结婚事宜而吵架的织乃姐姐,以及曾经交往但是分手的仓子姐虽说可疑,但也没有决定性的因素。
但是,正因为如此,才要演戏。
如果说演戏必须要有剧本脉络的话,同时也可以说,整个脉络会在戏剧结束的瞬间水落石出。所以,由你们仿照五年前我们的关系和环境,掌握了情况和心理之后予以发挥,自然就会出现故事的脉络,某个人刺杀了静一哥。”
这是“既然有出口,必然有入口”的逻辑观点……何等艺术性的思考。
“直到去年为止的‘演出’,大家照顾我们的情绪,谁都没能杀害静一哥。失败了。
但是,今年可以期待初次见面的人有毫无顾忌的大胆演技。”
千代小姐从容地起身,以优雅的动作向成田招手,开口说:
“好了,可有哪一位,心里怀着刺杀这个人的念头?”
哎?视线随即集中到瞠目结舌的成田身上,我、仙波、会长同时给出回答。
“““不好说啊。”””
“你们针对的是演戏里的静一先生,不是我对不对!?”
对于莫名惊慌失措的成田提出的问题,谁都没有回答。
※ ※ ※
回到旅店,用过午餐,午后时分。
我们四个人将这段时间当做个人自由时间,解散了。
怕冷的仙波当然留在房间里勤奋读书,另外三个人则在附近随便走走。成田往森林方向,会长听说刚才那条河流的上游有小湖,就去观赏。
而说到我自己,佐佐原三月,则在旅馆门前与雪人并肩赏景。
坐在门廊处的小椅子上看去,阴沉的天空、充斥视野的雪白地面、以及将两者分开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森林——这单色的世界仿佛是以“冬”为题的绘画,我在静静欣赏。
这种色调,自然让我想起了夏天拜访的奇妙洋馆。白与黑、生与死。葬礼的颜色。
在那座洋馆里,我思考着某个生死的界限十分稀薄的人。而在这里,我思考着某个五年前亡故的人。
祖父江静一死亡的真相。
官方认定他死于意外,但千代小姐坚信并非如此。
所谓盖棺定论,但现在棺中还不安宁。无论是要肯定还是否定千代小姐的怀疑,即便为了让故去的静一先生瞑目九泉,我也想要查明真相……
为此,必须要知道更多当时的情况。千代小姐视角的情况大致都听过了,接下来——
“哎呀。”
冷不防听见心中想到的人的声音,我猛地缩起肩膀。
因为在考虑事情,我没有注意到旅馆门打开的声音。仓子小姐,就站在我身边。
千代小姐的姐姐,稍长的前发掩盖了眼睛、因为寡言少语所以看不出她的心情。我当即站起来向她问候。
“啊……您好。”
“嗯,你好。”
平淡但不冷淡。这就是她的声音。我觉得,和我用心客套时的声音种类相近。可以是毫无想法的声音,也可以是有任何想法的声音。
但是,正因为我如此感觉,才说不出下文。考虑对方希望什么类型的对话,配合对方的主导权,这才是我的交谈方式。这种时候,如果是会长就会提出合宜的话题,如果是成田就会随意无视情况推进对话。
无论哪一种都做不到的我只能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而仓子小姐的视线已经不在我身上了。她靠在门廊的把手上,看着兔子。
不是真正的兔子,是我收集周围的雪堆成的雪兔子。
“这是你做的?”
“啊,是……对不起,我擅自把它放在这里。”
不是那种常见的在椭圆形的雪上安装树叶耳朵的东西,我做的是相当写实的形象,所以从远处看或许很诡异。不,夜里见到了,多半会感觉很恐怖吧。虽然是我花了十几分钟加固的心血,还是立刻撤掉比较好。
不过仓子小姐一边摸着兔子的头,一边笑了。
“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好像一只精神饱满、跳来跳去的兔子。”
“啊……谢谢,您的夸奖。”
我没有想到她说话会这样和蔼,惊讶之余连谢礼的话都打结。
“没有参照物也能做出这个造型,可见这是你的执着……不,是你用心追求的东西。细节饱含感情。我很喜欢这个哦。”
这就是艺术家的眼光吗。这是这只兔子第二次被夸奖,正如仓子小姐所说,第一次对我而言是无法忘记的回忆。
“谢谢、谢谢你……”
我像个傻瓜一样重复着,稍微有点想要流眼泪了。对我来说,即使有被人夸赞的经历,绝大多数也是当我达成了对方期望的时候;而我自己实现自我欲求,得到称赞的例子极为罕有。
所以,仓子小姐给予我的久违感觉,让我感动不已。
“你叫,佐佐原是吗?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好东西。那么再见啦。”
正当我沉浸在微薄的光荣中,仓子小姐走出去了。鹤一样修长优美的背影,向着旅馆隔壁的小屋——尾关先生称之为画室的建筑物走去。
“那……那个!”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发出了连自己都会吃惊的响亮声音。响彻周边的回音是连我自己都感到不适的声音,仓子小姐也一脸讶异地转过来看我。
我有些胆怯。喉咙抽动。但是,不能停止。
现在,要一鼓作气。
“画室,可以允许我进去参观一下吗?”
“……称不上画室那种高端的名字。”
仓子小姐如此评价、带我入内的小屋中,乱堆乱放的地板上有油画布与安放它的画架、铅笔等绘画用具,还有一张似乎被当做床的沙发,是个空间虽大但很杂乱的屋子。看起来很古旧的电暖炉现在没有点火,上面放着朴素的咖啡壶。刺鼻的味道是绘画用具的味道吗。
寂静和寒冷不相上下,灰色的空间。
在这种仿佛从世界上堕落了一层的房间里,自然而然吸引了目光的,是裸露在外的油画布。
上面画着不可思议的画。
“这幅画……?”
“你看出了什么?”
仓子小姐一边给暖炉通电,一边用无所谓的声音反问我。明显不指望我给出正确答案。
许多种色彩卷入许多重漩涡,形成乱流……看起来是没有具体写生对象的抽象画。只不过。
“这个,我觉得聚集于正中央的白线是主题。”
即使是暖色部分色调也很低,在整体显得昏暗的画面中,我看到只有正中央鲜艳地发着光。
“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在表达什么……”
“是嘛。”
仓子小姐从加热器上取下水壶,往里面注入咖啡。她没说正确与否就坐在了沙发上,代之以请我坐在正对油画的椅子上。
我按她说的坐在椅面损坏的椅子上,眼睛突然发现了工作桌上的某样东西。那是一张名片,虽然其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问题是上面的名字。那是我认识的、同时又感到意外的名字。
“啊,这个人……”
“啊啊,这个。不久前,放在熟人画廊里的画卖出去了。是那个时候得到的名片。因为感觉电波好像对的上,曾经见过一次。真是个奇怪名字。”
的确,拥有如此奇特名字的不会有第二个人。既然是有钱人,出入画廊也毫不奇怪。不过这也真是奇遇。
仓子小姐看着我感叹缘分的奇妙,说出了相当唐突的话语。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事情?”
呃……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的意图突然被这样指摘,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对,我为了要完成千代小姐的演剧,想要询问这个人的事情。但是没有想到,竟是看起来对我们完全没有兴趣的仓子小姐主动提出。
“你也陪着千代玩游戏是吧?用演戏找犯人。那么,怎么能不问问我这个嫌疑犯呢。”
言辞内容虽然像在开玩笑,但声音却不带有感情,我看不出她的心思,后背略微发寒。连两个人在这间昏暗的画室里单独相处这件事都突然感觉别有用意。
在我张皇失措的时候,仓子小姐喝着看起来很粘稠的咖啡,接着说。没有人问起的,自言自语。
“我,是了……我是黑羊。”
“黑羊,是吗?”
“嗯。你知道‘黑羊的假说’吗?
比如,有一个清正纯洁,受人尊敬的优等生哥哥,而弟弟是无可救药、总给周围人添麻烦的放荡鬼。然而父母却从不呵责弟弟、即使批评他也大体上放任他的自由——
这种情况,哥哥是白羊,弟弟是黑羊。”
“哦……”
“简而言之,在家庭或共同体中如果有极端洁白的人存在,人的心理就会希望在他身旁有同等程度肮脏的人。究其原因,人类具有善恶两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人类感觉到现实情况中善的一面有所倾斜,就会本能地希望身边的其他人填补恶的一面。对那个人的恶行给予宽容,根据情况还会诱惑他作恶。这样的假说。”
……好像,可以理解。自己所欠缺的东西,就会向周围的某个人索求。会渴求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的人,会渴求不具备自己所拥有的东西的人。这一点,我再了解不过。
“在我家,兄长是无可挑剔的优等生。身心健康、极具商才,总之家业安泰。所以,有我这样咖啡渣一样的劣等生也无所谓……不,因为哥哥太不需要挂心,对于满足过头过犹不及的父母来说,有个坏一点儿的问题儿童……也许反而比较高兴。
所以……不好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小开始,我和兄长就方向不同,应该说得到的教育都是不具备实用性的兴趣或学问。其中最上手的,是绘画。”
她的目光指向我眼前的油画布。
“说归说,因为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种做派,周围没有一个人理解我。本来,我就明白自己的感观和别人有差别,倒也不觉得难过。
所以,从十几岁开始,我的所作所为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用画笔在画板上涂涂抹抹的疯狂罢了。如此怪人的癖好也能被允许,就因为我是只轻松的黑羊。”
为了在家庭这个机体内获得平衡,仓子小姐的怪异行径得到了允许。或许的确可以说是轻松的生活。但是,与此同时,既然分出黑白,就意味着她在白的方面不被期待,无论她自己是否希望被期待,她都被迫赶入了黑的世界。
这是否,也是件寂寞的事呢?
盯着水杯平淡叙述的仓子小姐,从她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这种意义上,千代是灰色的羊——或许该说是一个有孩子样的孩子。秉性温顺老实,但又体弱多病、需要照顾。
对。正正好好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这是带有恶意的话语。但是,同时也是人情味已经干涸,淡薄无味的话语。
“即使是随着年纪增长愈发人情通达的史绘丫头,一扯上千代也是特别的过度保护。在亲戚的孩子们中间,千代就是象牙塔上的公主。
更不用说父母亲,关心她、爱护她、恨不得把她关起来。别看现在让她去学校出席最低限度的天数,上小学之前格外极端,那孩子外出的时间比运动不足的家猫还少。
所以那孩子,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她去的地方,总是我占据的偏房,她在那里看我动笔画画怎么看都看不厌。咳,想必她的心情就跟在动物园里看长颈鹿慢跑差不多。”
“但是,千代小姐说过仓子小姐的画很漂亮。”
仓子小姐叹口气,耸了耸肩膀。
“谁知道呢……总之,千代是个容易受别人影响的孩子。或许因为静一什么也不懂就把我的画夸上天,她就误以为这是好东西了。”
“怎么会……”
“她就是这样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她看见家里养的猫食物中毒半死不活的样子,结果自己也吐得稀里哗啦打点滴过活。”
……看上去我行我素的千代小姐,原来比外表显现的更加神经质,是心思敏感的大小姐。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持续四年,追索连是否存在都不知道的杀人事件的真相。
“啊……说起来,也有那只猫的画。”
追随仓子小姐的视线,我看到柱子上挂着一副素描。虽然是炭笔的单色画,却鲜明地描绘了一只大腹便便横卧安睡的猫。
“总之,在兄长的阴影之下,不被任何人期待,对此乐在其中享受生活的女人。这就是我。
还有什么要问的?”
冷不防地问到我,我正要从衣服内袋里拿出记事本,差一点就脱手了。
头脑中都是些略微出格的问题,所以如果是平常我想我会就此沉默。但眼下成田和会长都不在身边,反而让我胆子大起来了。
“……那么,关于你和祖父江静一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可不可以告诉我。”
下个瞬间,窗外飞过的鸟影从近的不得了的地方发出高亢的鸣叫,扇动着巨大的黑色翅膀,震彻整个屋子。
“青梅竹马。”
这句话的前后,仓子小姐的样子没有特别的变化。淡泊、简短地回答了我。只是,我双腿发抖、手里拿的记事本也折弯了。心脏感到一阵疼痛、紧张。
“从小开始,每次亲戚聚会的时候他总是缠着我。我小时候就是个怪人,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呆着,自然静一也跟我一起被孤立了,但我并没太在意。
小时候的静一也是个混小子,我虽然对他没什么兴趣,但毕竟是个孩子,希望有人陪自己玩,就适当地陪着他。
这座旅馆也是,我们每次来都一起玩。把谁都不知道的房间称作秘密基地。偷偷溜进去,靠着手电筒的光亮写写画画度过一整天……回想起来,那个时候彼此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
虽然仓子小姐平静的情绪看不出波动,但说这番话时,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柔和地微微眯起来了。
“……然后,你们成为高中生,交往过对吗?”
“没交往很久。”
我沉默地等待下文。我想问的,是达到交往的具体过程、导致分手的详细原委。
但是。
“然后,分手后过了一年左右,静一死了。”
话题一下子跑远了。不,当然这件事才是关键,但……应该说种种值得参考的事项顺序她却没说。
“……说不伤心就是骗人了。我的确若有所失。
但是,仅此而已。
我和静一的关系,就这样开始就这样结束。说完了。”
不过,既然仓子小姐这样冷漠地终止话题,想来也问不出更多内容。而且,在那之前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和昨天初次见面的女性二人独处十几分钟。在这种不习惯的情景里,仿佛是暖炉太过见效,脖子上流下了汗水。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只有这个问题我是非问不可的。
我把记事本——记录那个人种种恼人行举的记事本——猛地握紧,鼓起勇气开口问。靠着“啪”地那么一股子劲,叽叽咕咕的。
“静一先生,是怎么……死的?是像以往所说的那样死于事故吗。还是说,存在千代小姐所相信的、他被人杀害的可能性。”
仓子小姐没有任何反应。但是,她并未无视我,视线游曳于天花板上。
接着,叶村仓子小姐的话语就这样在空旷的画室里飘摇不定、起起伏伏。
“你认为人为什么会死?”
不知如何形容的,宽泛的问题。
“呃……这个,要根据具体情况来看不是吗?”
“不。不是的。
无论是死于谋杀、死于事故、死于伤病、死于天寿——人死亡的理由只有一个。”
给出了不可思议的论点,仓子小姐静静地站起来。
接着她缓缓走到窗前。修长的身影,完全遮盖了坐在椅子上的我。
我仿佛被阴影困住,不禁反问她。
“那个理由……是什么?”
“因为,有人希望他的死亡。
只可能是这个理由。”
她说,只可能。对我来说是如此可怕的主张,但仓子小姐却这样直白地谈论死亡,话语甚至让人感觉到冰冷的愤怒。
“凭空蒙受疾病遭遇事故——这太没道理了。
突然某一天,无法抗拒的死亡没有任何前兆就到来了,开什么玩笑。我觉得这荒谬至极。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的死亡,吃屎去吧。悔恨才是活着的证明。”
那低沉而通透的声音,让我想起在黑暗中低吟的夜枭。似乎自古以来,“枭”这个字就用来代表凶狠残忍的人——枭恶、枭雄。
“但是,如果因为某个人的愿望而死,倒还好说。想到自己是因为与人结怨才死的……没能避免是自作自受,这可以接受。比起因为命运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而被迫去死,显然是被他人的意志击垮更合乎道理。
这才是原因……这才是人类会死亡的,原因。
所以,静一死去的理由,也是因为有人希望他死——有人希望杀他。
就是这样。”
……我第一次听说,如此独特的生死观。彻底否定因天灾造成的死亡,只对萦绕杀意的死亡表示尊敬。在我的知识范围里,觉得宗教或是类似思想大多把死亡看作自然界的活动并从中悟道,但现在这个却正相反。
向杀人寻求救赎,坚定的杀意信仰。
这想法既扭曲,又真切,我认为这表现了仓子小姐这位冷眼旁观一切的女性内心深藏的激情。
“……但是,我听说静一先生死亡的小屋,是一间密室。”
难道说有缝隙供人的意志钻进去吗。不过仓子小姐立刻就回答了我。
“那间小屋的后门是很简单的双开式门闩。可以动很多手脚。”
“有什么可疑的痕迹吗?”
“没有。不过这周围的雪就像字面上说的,像山一样多,并不缺少道具。而且证人也不少。
比方说,把门闩往上方推,然后用雪块夹着它保持它不掉的状态下推开门闩。然后,室内的热度将雪融化,门闩回落,这样就简单地完成了密室。融化的雪到了早晨就会蒸发,证据消灭。
反言之,门锁并没有锁,但只要去小屋观察情况的我装出开锁的样子,就能形成其他人无法证明的伪造密室。
——连小孩子的把戏水平都能伪装的上锁,称不上密室。
所以,那天夜里身在旅馆的每个人……不,除了前一天玩的太过酐酊大睡的千代以外,任何人都可以趁静一不备在他背后刺死他。”
……情况听得越多,越感到这件事情发生在自由度很高的环境下。不能像推理小说一样,从诡计手法的复杂程度上逆向推演犯人。原本是意外还是他杀已经模糊不清,现在又混入了仓子小姐的理念……脑袋感觉天旋地转了。
这种状况究竟该如何看待?千代小姐想证明静一先生的死亡是杀人事件,仓子小姐基于和千代小姐不同的原因想要把死亡归于人的意志。而这对姐妹在这五年间,就这样在这个虚构的山庄里度过亲爱手足的忌日。
——真是中邪了。
我对自己这样夸张失礼的感想感到自我厌恶,同时又对自己能否演绎这个人感到不安,声音都发抖了。
“那么……是谁,希望静一先生死去呢?”
这是我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背靠着窗框,因为逆光而身影漆黑的仓子小姐,看起来就像是收敛羽翼的乌鸦。
“是我——如果我这样说,你会怎么演?
我很感兴趣呢。”
※ ※ ※
冬季的夕阳转眼间就消失在山的另一边。
“喔,仓子小姐竟然这样说。”
在我身旁的会长一边这样说,一边用热水清理洗好的头发。
“杀戮比无常更合心愿。没想到竟是这样意志强硬的人。”
晚餐后没多久,我们就进了澡堂。
这座旅店的澡堂是从通过走廊与一楼相连的温泉。用圆石搭成的浴池正上方就有屋顶。虽然为避免偷窥在四周架起栅栏,但却是抬头望天便能见到灿烂星空的露天浴池。
浴池之外温泉的热气与夜晚的凉气相抗形成雾霭,肌肤像是感觉到了一层无形丝绢的膜一样。又因为平常身体总被衣服包裹的缘故,这种感觉略带些异样世界的风格。
温泉本身当然极具魅力,外面彩云追月、白雪映辉的风景也别有情趣。我坐在洗漱地点的木椅子上,身心舒适地感受沁润肌肤的凉气。
和一般旅馆不同,似乎没有考虑到大人数的使用,浴池面积要比之前去的万镜馆小一些,但对于四个女孩来说也有足够的空间。
“仙波怎么想?人,为什么会死。”
隔着一个身位遭到会长询问的仙波,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不知是她选择无视,还是因为她浸泡在略感浓稠的温泉里,享受着摇晃的水面轻抚下颚的舒适感。从没戴眼镜的双眼比平常增加了更多的睡意这一点来看,或许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可无论是哪一边,都在千代小姐用水泼她脸的瞬间醒过来了。
“噗……你想干什么?”
即使被仙波恶狠狠地盯着,千代小姐也只是搓搓手,把手摆成枪的形状家假装射击,然后天真地笑了。她的手指仿佛是用蜂蜜凝练的蜡制工艺品。
我和仙波前往澡堂的时候,在走廊遇见了会长,接着在大厅见到了千代小姐。因为她提出“机会难得大家一起去吧”,结果就是四人一起入浴。
“别人对你说话的时候要好好回答哦。”
用咂舌回应正确道理未免太泼辣啦,仙波同学。
这时会长和我已经在浴池的边缘坐下,俯视着仙波。
“所以,仙波你怎么看。说说你的想法。”
“……不知道。生或死之类的,我没怎么思考过。”
普通高中生都是这样的。不过,会长却极其夸张地表示惊讶。
“哎!?你不是天天摆着一张居丧的脸吗?”
我感觉,仙波的咂舌声音每听到一次就越刺耳一分。这才是因为被人戳到痛处,怒而杀人的节奏。
“……仓子姐,以前开始就是那副样子。”
算不上帮仙波解围,千代趴在圆石上这样说道。可能因为她本来就白皙,从热水里浮出的后背像是发烧一样显出鲜艳的桃红色。
“死不死呀的,说些夸张地莫名其妙的话。这叫什么来着——听学校的朋友说的——叫中二病?”
我觉得稍有些不同,但是过度考虑这件事也没有益处。还是先放在心里吧。
我们泡在浴池里,我在仙波身旁占好位置——不知为何她莫名其貌地缩了缩,为什么呢——正当会长发出“呼~”的声音,好似灵魂出窍了一样的时候。
重新面向我们的千代小姐,正座在热水中询问我们。
“大家,都抓住角色要点了吗?”
她在确认“演戏”的进展。
听取事情经过之后整一天。通过和仓子小姐二人对话,感觉对她这个人有了比昨晚更多的了解。看样子,会长的神色也像是和谁有过交谈了。似乎有所心得。
“怎么样?有没有人想杀了‘静一哥’?”
真是个不得了的问题,但我们就是为了检验这个问题,才留在这个旅馆里演戏。
“先不说想不想杀死——”
首先回答的是会长。
“对于织乃小姐,我认为当时的情况是一种考验。”
“考验?”
“对。
织乃小姐,代替过早离开人世的双亲,成为了年幼静一的母亲。这虽然有些难堪,但却是精神上的、社会上的成长。毕竟女孩成为母亲是很普通的事情。
但织乃小姐因为突然的身体恶化,从照顾人的一方变成了被照顾的一方。”
“在仅仅数年之内,发生了孩子变成父母、父母变成孩子的变化。”
我低声重复加以确认,而会长继续说:
“而且还是变成了自己‘孩子’的孩子。仅此一件就足以让自己的存在意义发生混乱了,但是听说那个时候静一先生还在考虑结婚。她一直围着转的弟弟这根轴,突然就被抽走了。
何止是人格意识的丧失,简直是人格意识被洗衣机洗到纯白的状态。
我也稍稍做了尝试,实际上,感觉头晕目眩。静一先生的结婚会引起争吵也可以理解了”
尝试……会长说得轻巧,一晚上究竟做了什么尝试。和昨晚把成田赶出房间有关系吗……过后再询问成田吧。个中情节,要详实地、细致地询问。要毛举缕析、分星劈两一般地详细。
先不说这个,千代小姐有所期待地“噗通”一声起身,坐在会长的膝盖上。
“然后?想杀了他了!?”
为什么仙波会在这里点头。
“这个嘛……虽然的确心情焦躁,但却并没有想把弟弟怎么样。顶多就是狠狠揍他一顿吧。”
会长摸着脸颊,歪了歪头。
毫无感情地看着千代小姐心情低落地沉入浴池并开口的人,没想到会是仙波。
“……这种情况,近似于厄勒克特拉情结(恋父情结)的构图。”
“恶乐课特拉……什么?”
“向杀害父亲的母亲复仇的古希腊悲剧,根据厄勒克特拉的传说总结出的,代指执着于父亲并向母亲采取攻击倾向的表现。就这件事而言,静一先生这个依存对象被夺走的不安,会变成针对夺走他的婚姻对象的敌意,而不是针对静一先生本人。”
“……原来如此。”
会长似乎放心地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捏起了仙波的脸颊。额外说一句,仙波的脸蛋特别的柔软。
“这是在干什么……”
“哎呀,皮肤因为温泉变得滑滑嫩嫩的了。”
或许知道反抗也是徒劳,仙波任由摆弄沉默不语。这一次,仙波又是被雪球砸、又是被迫穿圣诞装、洗澡时又被捏脸蛋,境遇额外糟糕。但即使这样她也没有彻底发作——与她的满不在乎密不可分——可见她对成田以外的人的宽容。
千代小姐不满地盘着手臂,转向我这边。
“唔……那,佐佐原你怎么样?”
终究轮到我了。我在浴池里端正姿势,说出了心中所想。
“仓子小姐是十分有个性的人。她心中有着独特的价值观,并且有贯彻价值观的意志力。”
我很自然的,眼睛看向了脸颊像面团一样伸展的仙波。我在思考仓子小姐这个人物的时候首先参考的,就是自春天以来关系加深的仙波,她的独善主义。
“将这一点延伸,或许就会出现在房间里放虫子、林间学校时偷跑出去的行为。
依仓子小姐本人所说,您家里的氛围暗中首肯了她的奇特行为。但是,即便是如此,我认为选择脱离世间常道的生活,也是很需要勇气的。”
实际上,我对自己心中与他人有所偏差的部分深以为耻,并为了极力隐瞒而努力装出无个性的样子。但是。
“在这之中,静一先生从小就是仓子小姐的……可以说信奉者。仓子小姐自身也对静一先生很中意,两个人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对于仓子小姐,这也一定给了她莫大的安心感吧。”
心意相通的只要有“一个人”就可以了。只要有一个人对你说“你只要这样就好”、认可你、敬仰你,整个世界就会为之一变。从不被任何人所理解的绝对不安中,去向至少有一个认可自己的人在身边的相对希望的世界。
“我和佐佐原说话,很开心。”
只要,有这样说的人。
所以,现在的我也能拿出些许勇气。
“即使过后评价可能会变得一般,但我认为最初的立足点会成为一切的基准。
所以对于仓子小姐,静一先生多半是特别的存在……或许是自己的另一半化身。”
成为“黑羊”的仓子小姐不被允许遵守一般的价值观,因此在艺术这块尺度模糊的世界里找到了归宿。其中成为自身依靠的是自己的直觉与信念,还有理解者。
“虽然我不清楚仓子小姐和静一先生分手的详细经过,但即使分手也是特别的存在,这一点不会错。我以为,正因为是特别的对象,才不希望关系发生变化。”
听到“噗通”的水声,我转头一瞧。是终于放开了仙波的会长,整个人泡进水里直到嘴边。好像在用整个身体表示同意。
“但是,静一先生干脆地结束与仓子小姐小姐的关系,考虑和别人结婚的话。这次两个人的关系就要彻底消灭了。”
“所以仓子小姐要怎么做?如果得出杀死静一先生这个结论岂不是本末倒置。”
质问来自仙波。对面的千代小姐不知是因为温泉还是因为亢奋,入神地听我们对话。
我面向仙波,正面回答她。
“可是,仓子小姐反对偶然或外在的因素决定死亡,是极为自主的女性。
如果要因为自己无法企及的理由失去静一先生,倒不如以自己的意志促成这一结果……难道不能这样思考吗?”
“即使如此,为此杀人也太过极端了。”
仙波的批判十分合理。我认为一般来说因为痴情而发展成杀人事件的可能性并不高。更多的还是因为金钱问题以及其他压力的共同作用,使得事态尖锐化。不过。
我在那间寂寥的画室里与她面对时感受到的,仓子小姐隐藏在无力外表下的激情,有种难以言明的强烈气势。正因为带着没有表情变化的面具,才对面具之下的真心感到了“不明底细”这种最为原始的恐惧心理。
但是,要说明我感觉到的那种深沉情意里的纠葛,对笨嘴笨舌的我来说太困难了。或许,让她们看过仓子小姐画的那幅画就能理解……
“不……仓子姐说不定干得出。”
正在我无法回答的时候,千代小姐缓缓站起来,喃喃地说:
“以前,我为家里死去的猫哭泣的时候,她心平气和地抱起死猫,带回到自己的房间画画。而且把那幅画挂在自己的画室里,还带到这儿来了……那个人,果然不正常。”
低声细语的她凝望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与其说是对我们说的,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
另一方面,差不多要在温泉里泡到发昏的我,连连打颤缩起了肩膀。
今天下午在画室里,仓子小姐若无其事展示给我看的那副猫的素描。
那上面画的不是睡着的猫,而是猫的尸体。
“那么……第一嫌疑人果然是仓子姐。绘绘她们演戏的时候,她也漠不关心,一直是那副样子。”
绘绘指的是东原史绘学姐吧。
结束洗浴,换好睡衣,向着一楼食堂移动。洗浴的四人,又加上在大厅纳凉的成田,大家围在餐桌旁。
在这里我们一边消灭着尾关先生提供的冰激凌,一边和千代小姐谈论演戏的进展。
“不过,不愧是佐佐原。毕竟是我看中的姐姐扮演者。居然能从那个冷淡的仓子姐嘴里套出话来,找出杀死静一哥的动机。”
面对我挥舞勺子的千代小姐看起来极为愉快,洗浴结束后她鲜红的皮肤也完全没有熄热的迹象。
“大家,就着这股劲头进入角色,向姐姐揭开静一哥被杀的真相吧。”
“要好好地被杀哦!”接到这种过分要求,正用梳子给会长梳头发的……似乎是姐弟关系的表演——成田“哎”了一声,浑身发抖。也许是注意到了仙波的冷淡的视线,但我却不明白他看着我脸色胆怯的理由。我的表情应该和平常一样呀。
在这种杀伐的气氛中,只有千代小姐心满意足。
“嗯,感觉很好的谋杀氛围哦。成田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哎……?好像和平常的气氛没什么大变化,看起来像……谋杀?”
成田在我们之前就去洗浴了,身体应该早已冷却下来,却不知为什么鬓角处流下许多汗来。在寒冬里这样流汗的话会感冒的。我这样担心着,原本勺子攥得死死的,手指也渐渐松开。
“相比之下……”
突然千代小姐的声音变得可怕,她的视线冲着仙波而去。
“你完全没有入戏。今天好像也闷在房间里,如果你不好好扮演我,怎么能和其他人形成协调?”
仙波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加入对话,默默地吃着冰激凌。她把最后一口放入嘴中,冷淡地瞄了一眼千代小姐。可是,也仅此而已。
“喂,至少给个反应啊。”
千代小姐的勺子猛地伸出去。而仙波则叹着气,用自己的勺子将其拨开。噔——的一声,银器清脆的碰撞声小小地、但又清楚滴回响在食堂里。
“我,对你——叶村千代,完全不能理解。”
……?
我自然地和成田交换了眼神。这是——仙波的这种声音,我可能是第一次听见。至少,肯定不是常听见的声音。
这不是平常那种针对成田的直率的情绪,而是安静的、深刻的——怒气。
“什、什么啊……?”
千代小姐也有所感受,声音和手中的勺子都在颤抖。
对害怕的千代小姐,仙波毫不留情地出声追击。
“在浴池我就这么想了,为什么你要弄得那么闹腾?你就那么想把事情搞大?报复社会吗?”
确实,在浴池里千代小姐大谈仓子小姐的杀意时,仙波的心情似乎就很坏。不过我们因为平常她就是这样郁郁寡欢,所以没有注意到仙波特别生气。
即使是千代小姐,自身突然遭到责难也感到了困惑和胆怯。
“你……说什么呢?我才完全不明白呢。”
“那我就换种说法。
你为什么,把祖父江静一的死想象成杀人事件?”
“不……不是想象!是事实!静一哥被什么人杀了!是密室杀人事件!”
就好像弯折发条的束缚被切断一样,千代小姐站起来,势头猛烈地进行反驳。相对的,仙波依旧冷淡,用毫无动摇的、干脆的话语回应她。
“那些证据,根本不足以成为怀疑的理由。确实像仓子小姐说的一样存在多种可能性,但这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范畴。
……你知道‘汉隆的剃刀’吗?如果用无能已经足以充分解释,就不应归咎于恶意。说得通俗一些,就算电磁炉不能洗衣服,把这看作是制造商的恶意行为也毫无道理。
这次的事情正是这么一回事。
莫妄想——可以用事故解释的死亡,想要找出杀意简直是愚不可及。”(注:莫妄想,禅语,喝令他人勿起妄想之意)
这是和仓子小姐正相反的思考方式。
正因为人类会自然的死亡,所以人的死亡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有的只是幸运和不幸,全凭天意。
“叶村千代,我就是会用这种方式思考的人。
所以我再说一遍。我理解不了你。为什么要把死于事故的故人,定义成谋杀这种可悲的事情?如果你仰慕静一先生,就应该让他安宁地死去。什么被杀不被杀,只能拿来填充花哨的墓志铭,多余的东西。
说实话你看起来……简直是以此为乐。”
仙波只有最后一句话略带犹豫,她沉默地正面直视千代小姐的眼睛。看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
“仙波……?”
成田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很理解他这种担忧的微妙表现。极端反感与人产生瓜葛、造成影响的仙波,很少会有这样攻击性的言语。
这种气势,上一次大概是那个夏天,感冒的仙波大骂成田的时候。我认为那是仙波对成田的愤恨积攒到顶点从而爆发的结果。没想到对于初次认识的千代小姐会说到这种地步。会长也鲜有地呆呆看着仙波。
我、成田、会长都被仙波的巨变吸引了注意力,所以没能察觉到她的变化。
“不对……”
千代小姐细微的呻吟声。这时我仿佛感觉到了婴儿噎住喉咙一般的危险,猛地甩头过去看她。
“千代小姐……?”
“不对……因为,静一哥是那么厉害的选手、是英雄、又温柔……能做到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千代小姐直到刚才还通红的肌肤,不知何时变得像蜡一样煞白。她急促而短浅地喘气,同时喃喃地胡言乱语,摇晃着,突然身体歪倒。
“怎么……怎么、会死——”
带着没说完的话,千代小姐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