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王城模型

  在莹国,作为首都的匍都不论是经济方面或政治方面,都可说是王国的中枢。

  作为遥遥领先周边各国完成产业革命的先进国家,它本身就是莹国光辉的历史,自创世以来一次也没允许过其他国家的侵略,这也是莹国不可侵犯的最佳证明,的确是足以配得上「荣耀」一词的都市。

  但另一方面,包围整座匍都的,则是彻头彻尾的浑沌。

  首先是城市的东部,邻近海岸杂乱矗立的工业地带。

  三十年前谁也没想到那些红砖堆栈盖出的无机建筑物中,机械的齿轮会不眠不休地来回运转。动力来源来自炼狱的毒气,经由日复一日的炼术操作进行生产,剩余的部分则从排气口排出。几乎全随着西风飘向大海消散,但其中一部分却因气流沉滞与地形的关系,而垛积在南部的洼地,住在那里的人们所得到的就是一身的衰颓与病痛。

  那是俗称「灰色街道」的地域。

  居住在此的是在劳动阶级之中专做一些其他人不愿碰的工作,身不由己的穷苦人家。在工厂地域的河川里拾荒还算是好的,不务正业的掮客、私娼,甚至是毒贩、小偷,或人口贩子。只能衣衫褴褛地生活在残破不堪的屋子里,这些人的健康状况只稍稍比在工厂里劳动挣钱的外地人好一点而已。

  与灰色街道完全相反的另一头,就是北部的贵族街道。

  无论是在企业经营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或是继承祖先土地的名门望族,每个人的身分都大有来头;他们完全不受到工厂排放出的毒气影响,从没见过生活在灰色街道的那些下等贱民,终日沉浸在品茗与舞会之中,忙着应付悠哉快活的社交生活。

  位处在贵族街道和灰色街道之间的,是横亘在西侧的市民区域。也就是聚集中产阶级的城市。

  主要是在劳动阶级中得以维持平均生活水平的人们,实际上国民里约有八成的人都居住于此,这片区域自然也占去了匍都一半的面积。

  市民区域的其中一部分是被称为「特区」的隔离地区。包含炼术师公会在内的国内所有公会,以及一手包办国家生意的综合贸易公司「雷可利之宴」的本部也设置于此。就算是国家机关,但此地绝不允许任何人暴力滋事。治安都靠「雷可利之宴」的私设警察军负责维持。就算是贵族,胆敢妄入也难保能全身而退。

  正确来说——「特区」并不是市民区域的一角。正好完全相反。是因为那些投资买卖的商人与其专业人士们都聚集到特区周边,然后一般市民又围着商人们在附近定居-才会形成这么一座强调经济发展的城市。

  工业地带。

  灰色街道。

  贵族街道。

  市民区域。

  沓杂纷乱的四大区域,能同时俯瞰这四区的——便是匍都的中心点。

  约两百年前建立,这个国家里少数具有悠长历史的建筑物就座落于此。

  这座建筑物就是国王所居住的王城。

  建成当时,因为国王身在此处才有了首都,甚至才有这个国家。但如今,王城和国王都不过是个象征罢了。

  从前在绝对王政的时期,「国王」拥有并代表了整个国家,却在比产业革命还早二十年爆发的市民革命时丧失了威权。国民没有一举推翻王制,而是选择将其作为象征,并利用在政治上,这对王室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之后经过四十余年。

  如今的莹国,实质上掌握国家实权的是建在王城周围的那些议会堂以及厅舍。

  从贵族和一般市民中选出来的众议员们操纵支配着工业地带,睥睨灰色街道,对贵族街道极尽谄媚,也讨好着市民区域——这便是莹国的政治体系,也就是议会。

  话虽如此,国王的存在也不只是单纯的装饰品。

  王室之所以没有被彻底排除,是因为他的血脉还保有一定的价值。例如在市民革命时,可以用来压制其他仍处于绝对王政国家的反感;例如在发明炼术之际,得以推翻将炼术视为邪魔歪道的法王厅,自行设立新教;例如现在,可以将国民不满生活水平差距过大的激动情绪误导成爱国心。在许多要事上,仍能看出国王和王室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最后这些也将留于历史之中。

  这个国家的政体之所以标榜立宪君主制,正是这个原因。

  现在的国王是第四拉耶王朝的第三代君主,汤马斯.米尔·拉耶。

  身为弗格的雇主,他同时也是艾儿蒂——艾儿蒂米希雅·帕罗·拉耶的父亲。

  †

  镶嵌在长廊窗户上的彩绘玻璃描绘的是降临于这片土地的天使姿态,那是宗教改「革前,作为国教的旧教文化残存至今的文物。

  散布在壁面和天井上的蔷薇雕刻是第二期普雷普样式特有的细腻花纹。

  装饰在四周围的东方壶瓶和来自北方的版画让这里摇身一变充满了异国文化的风情,但在专家的巧手布置下,王城内的华丽装潢并不显得浮夸反而充满协调之感。

  只有地上铺的绒毯与建筑物相比新颖了许多。那是一流的专业工匠运用拂国的里丝塔莉亚工法所编织而成,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五年前才换上的新地毯。

  对于那些奢华闪亮的装饰品,弗格总感觉难以适应。

  肃穆地走在长廊上,不管什么时候过来,这里都是一处光待着就让人感到疲乏不已的地方——弗格心想。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敬。

  事实上,自己身上穿的便宜贵族服饰和配挂在腰间的弯刀,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能算是符合王宫的装束。服装方面有一半是出于故意,但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该带着武器入宫的,这一点令弗格后悔。每次来到这里,总会感到后悔。

  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没打算放弃佩刀,就是这么回事。

  「……嗯?是弗格吗?」

  在长廊上走没几步,迎面走来的人物认出了自己,出声唤道。

  骨骼突出的脸庞上蓄着威风凛凛的胡须,老人身穿充满现代感的西装,一手执着拐杖悠闲自在漫步着,刻意施予威压似的停在弗格面前。

  「您好,梅涅克贵族院议员」

  弗格忍不住在心里蹙起眉头,但脸上还是挂起笑容对他行了一礼。

  「我记得你昨晚不是有工作吗?」

  面对他的明知故问,弗格点了点头。

  「是的,我就是进宫来报告这件事的。」

  「原来如此,一大清早的,你还真是辛苦啊。」

  完全听不出他有任何慰劳之意,口气里全是显而易见的讥讽。

  梅涅克换上一脸失望,又接着说:

  「话说回来,陛下也真是叫人伤脑筋啊,居然亲自谒见像你这种人。你也真不识大体,陛下都特地赐给你拜谒的机会了,你那副寒酸样又是怎么回事?还把那种脏东西挂在腰上走在王宫里,低贱的……」

  「梅涅克大人,请您慎言。」

  实在是感到厌烦了,弗格不由得出声打断他未竟的数落。

  「从您看来或许会觉得寒酸,但以我的身分来说,这已经是十分正式的服装了。

  况且对一介骑士而言,过度盛装反而是很不合宜的……还有,您刚才那句『脏东西』我实在没办法装作没听见。这是我对陛下忠诚的証明,是献给陛下的剑。佩刀是经过许可的,你的归咎之词实在没有道理。」

  「哼,只会耍嘴皮子的东西。什么骑士?你不过是个卑贱的炼术师罢了。」

  梅涅克愤恨不平地吐出辱骂。

  「你可得感谢陛下的厚爱。给我小心一点,别让王宫沾染了炼狱的毒气!」

  ——真受不了。

  弗格悄悄叹了口气。

  没打算再继续挑衅对方易怒的神经,只好乖乖认输了。

  梅涅克是名伯爵。这头衔在他们家族里代代相传,说起来他一生下来就注定是个贵族。其实不只是他,所谓的贵族基本上都认为不是贵族的家伙根本没有人格可言。

  所以才会有如此不屑的口气,才会摆出这种尊大的态度。具有王属骑士身分的弗格不过是被冷言嘲讽几句,说起来还算不错了。以对方的角度看来,所谓的骑士终究只限于一代,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贵族,充其量不过是个虚设的名号罢了。

  说老实话,这应该是时代铸成的错误所引发的自我意识过剩吧。

  也难怪无论何时,议会里的贵族院和国民院总是争论不休。贵族院那一伙人完全无法理解国民院提倡的主张,老是想推动一些搞不清楚状况的法律或政策。

  不管怎么样,在这里和他争论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是的,那是当然。」

  弗格夸张地行了一礼,退到一旁把路让出来,梅涅克相当满足地哼了一声,再度迈开步伐离去。什么事都没有,单纯喜欢找碴罢了。

  瞥了老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眼,弗格抬起头。

  稍微自我反省一下,刚才的行为或许有点太不成熟了。

  梅涅克确实是个伯爵,他本身一定也对这样的地位相当珍惜吧,只是现在的莹国已经改朝换代变成立宪君主制了。从政治的观点看来,他就只是隶属于贵族院的一名议员,在党派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影响力。说得更明白点,他的存在只不过是「区区的一票」。

  只是因为身分崇高加上国王还记得他这号人物,但光凭这样的立场还没能力在背地里动摇国家。所以面对弗格时,他也只知道表象——王宫里的一名炼术师——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想了吧。

  正因为如此,弗格才更不该和他起冲突。

  只要适当地讨他欢心,能得过且过就再好不过了。就是因为办不到这一点,才会被他缠上,今天或许是太焦躁了。

  毕竟刚刚才在王座前被施加了不少压力。

  不久前还在议论弗格所做所为的,可不是梅涅克那种程度的小人物。而是贵族院中王权派的重要人物,也就是能在议会里发挥庞大影响力的几位人士。代表的爵位当然也不是区区的伯爵等级,公爵、甚至大公爵,几乎都是跟王室有姻亲关系的高层人士。他们当然知道弗格不只是个单纯的骑士,对于艾儿蒂的出身也了如指掌。

  当然这些大人物现在在这个国家里也不算自由。就算整合所有的王权派议员,也只占了贵族院的四分之一席,要是再加上国民院,估计最多也只能拿到总议席数的六分之一,要对弗格这样的人发火,他们应该也有所自觉才是。

  起因就是昨晚的事件。

  老早以前谍报部就已经完成调查了,很明显的是过激派所策划的破坏活动。就是对新教圣堂的无差别随机破坏。看来是一群对大企业压榨国民感到憎恨的极左派思想者。明明是以企业为目标,为什么却要炸掉圣堂这点着实令人费解,在他们眼中,恐怕是把使用炼术正当化的新教也当成敌人看待了吧……不过他们自己也想利用炼术来引发爆炸啊,还真是有够矛盾。

  不管怎么样,为了防范破坏活动于未然,王属炼术师们都出动进行镇压了。

  原本这种案件应该交由警察军处理,但一心扩大王宫势力的议员似乎是以「新教的教主乃是国王,这种案件该由王属军负责解决才对!」硬是促成了这样的结果。于是,

  弗格和艾儿蒂也以王属炼术师的身分被派到郊外的一座圣堂。

  到此为止都还好。

  问题是——艾儿蒂把整间圣堂都烧掉了。

  本来应该是为了防患未然阻止炸毁圣堂事件发生才出动的,结果却是王属炼术师亲手把圣堂烧个精光。再也没有比这种状况更本末倒置的事了。王权派在警察军面前大概也丢光了面子吧。

  所以天一亮,弗格就被召来接受他们的训斥。絮絮叨叨的说教加上恫吓,整整被唸了两小时,要不是国王有早晨勤务得处理,说不定到现在他们还不肯放人呢。

  但这场躲不掉的训诫,其实早在弗格的预料之中。

  换句话说,昨晚的事……艾儿蒂会烧掉圣堂有一半是出自于故意。

  昨天夜里,面对那群聚集在圣堂里的激进分子,他是这么对艾儿蒂说的。

  ——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就照你喜欢的方式来吧。

  将高浓度结晶化的「灼水(Siena 6)」当成子弹发射——艾儿蒂不加修饰,只随口称为「烈焰」的那招炼术是她的拿手招式,也是对上人数较多的战斗时养成的习惯。而且她全然没有要维持建筑物完好无缺的判断能力。

  照你喜欢的方式来吧——只要说出这句话,艾儿蒂就会发动那一招,这是弗格早就知道的事。至于圣堂会有什么下场,他再清楚不过了。

  会那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不想让王室那群人把艾儿蒂的能力使用在这种事上。

  为了国王工作还可以容许。毕竟国王能否守住现今的地位直接牵涉到艾儿蒂的安危,更何况这也是艾儿蒂本身的愿望。但若是为了扩大王权派的权力,并为了这种破事而扯上艾儿蒂,就让弗格深恶痛绝了。

  艾儿蒂作为炼术师并开始接触这份工作已经快两年了。一开始,国王只有在必要时刻才会派她出动,换言之就是最后的手段。但最近那道敕命似乎随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下达,弗格当然明白箇中理由。因为在王权派中,国王个人的立场变得愈来愈薄弱的关系。

  这次就当是警告,为了牵制王权派那些人而刻意施加的压力。

  意思是,别以为祭出艾儿蒂,你们就能为所欲为。

  艾儿蒂确实是个优秀的炼术师。对她而言,操弄毒气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也能独自一人发动第二冠式以上的炼术,所拥有的实力说不定排得上这个国家的前三强。

  可是,这并不是她自己所希望的。

  她的力量全是源自于身体里藏有炼狱之门这种特异体质的关系。连艾儿蒂自己都无法控制那扇门,所以周围总是长期飘散着高浓度的毒气,将靠近她的人送入黄泉,她拥有这么一副被诅咒的身体。就连产下她的母亲也无法幸免于难,身为王族——不,正因为不巧身为王族——艾儿蒂被软禁在地牢中,到头来还被当成权力斗争的工具。

  身在以自己为中心组成的党派中,却无力照自己的想法推动任何事的国王确实有些教人同情。但是,既然他不肯成为艾儿蒂的防波堤,那也没办法。

  尽可能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难以驾驭的麻烦就好了。被当成本该是防止圣堂被炸毁却一股脑烧光一切的麻烦人物,王权派那些家伙下次再想把歪脑筋动到她身上时也会三思吧。

  不过也因为如此,负责监督的自己才会落得被叨唸老半天的凄惨下场。

  总而言之,真是从一大清早就累死人了。

  还好从现在到下午都没什么要事了。可以先回家一趟,然后再到塔里去探望她。

  想着想着,弗格也走到王城的中庭。

  庭院中央有座池子,是座小而雅致的风景式庭园。草坪和花园都维护得很好,池上还装饰着一座由大理石打造而成的纯白石桥。

  站在那座桥上的少女抬眼往这边一看,立刻高兴地跳了过来。

  「弗格大人!」

  亚麻色的柔长秀发遗传自父亲,柔和的面貌应该跟母亲比较像吧。那张笑容是如此愉快爽朗,很适合她十二岁的年龄。加了细腻绣纹的衣裳简单而高雅,但与她的身分相比之下,倒显得太过质朴了。

  心想着该不该就她糟糕的礼仪训诫几句呢,弗格为此疑惑了一会儿。她想必是不会听的吧,证据就是她完全没把那位和她一起欣赏池塘的贵族所发出的慌乱制止声当一回事,正一路朝自己跑来。

  「这样很危险喔。」

  弗格还是出声提醒她一句。

  但女孩果然不当一回事。

  「早安,你好吗?」

  少女——莹国对外宣称的第一公主,玛格丽特·帕罗·拉耶,在弗格面前猛地停住脚步,提起裙襬轻轻行了个礼。十足的优雅矜持,从刚才那副脱缰野马的模样摇身一变,现在可是相当有模有样。

  「早安,玛格丽特殿下,您也好吗?」

  弗格也恭敬地行了一礼。

  「哎唷,怎么又搞得这么疏远呢,人家不是一直要你叫我玛歌就好了吗!」

  玛格丽特嘟起嘴巴,露出一脸不满。

  「我也说过好多次了,公主殿下。我不过是一介王属炼术师,身分上就只是个骑士,公主殿下要是对我这样的人都随便……」

  「我们一起去水池那边吧?昨天父王放生了几条新的鱼儿唷。」

  第二次的提醒也被完全忽视了。

  「喏,走嘛!」

  非但如此,她还毫无忌惮地勾住了弗格的手腕。

  「这个叫草鱼,出生的故乡是在很远的东方大国喔。」

  「不,那个……」

  她从以前就是这样。

  不知为何她似乎很中意弗格,每次见面时,她总会凑到弗格身边撒娇。小时候就算了,但她差不多也到了该与异性交往的年龄。更何况她还是王族,要是因此爆出丑闻,那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就危险了。

  「呃,公主殿下……」

  要是你再抓着我不放,其他人可就要生气了——正想这么说,但显然已经太迟了。

  「喂,奴才!你太没礼貌了……离玛格丽特殿下远一点!」

  刚才与她一起站在石桥上赏池的贵族终于追上来了,一把就将玛格丽特拉了开,挡在弗格面前恨恨地睨瞪着。

  这一位也算是熟人了。

  他的名字是基亚斯·梅涅克,今年十六岁。光凭姓氏应该也猜得出来吧,他就是梅涅克伯爵的孙子.

  「您好,我刚刚才见过令祖父呢。」

  弗格低下头,只听见对方忿忿不平地咋舌声。锐利的视线和细长的五官面貌,确实跟他那位祖父十分相像,像到让人厌烦的地步。

  这么说起来,之前似乎曾有耳闻。

  梅涅克伯爵似乎不甘于目前的爵位,为了爬到公爵甚至是大公爵的地位,他正在策划自己的孙子与玛格丽特公主步入礼堂。

  说时代的谬误已不足以形容。在爵位不具任何实质意义的时代,还忘不掉过往的繁盛,想努力恢复往昔的荣光吗?真是除了傻,也没什么可说了。

  王室若想保住政治上的地位,势必得让玛格丽特从其他国家觅得一个身分血统都很高贵的女婿。只是和国内贵族结婚,根本没办法凝聚国民的向心力。而国王确实也是这么打算的。

  (插图081)

  但这个孙子好像还真相信他祖父的妄语了。

  「我叫你离公主远点儿,死奴才!你要是想继续跟我僵持下去的话……」

  他把自己想象成守护公主的骑士了吗?那双目光赤裸裸表露出毫不隐藏的敌意。

  「请饶了我吧,基亚斯大人。」

  弗格忍不住苦笑,将玛格丽特的手轻轻甩开。

  受这位公主喜爱实非他的本意。

  当然跟自身的立场也有一些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心境上的问题。

  因为对弗格而言,原本该以第一王女的身分在这座庭院里天真玩闹的,不该是玛格丽特。

  而她并不知晓那个国王与前任王妃所生,真正的第一王女——与她同父异母的姊姊.艾儿蒂的存在。正确来说,她们曾经碰过面,但玛格丽特大概作梦也想不到艾儿蒂会是自己的亲姊姊吧。她只把艾儿蒂当作跟弗格一样,都是在父亲麾下工作的王属炼术师。

  当然这并不是玛格丽特的错。事发之后才出生的她,没有任何罪过。

  只是负责照顾艾儿蒂的弗格,自认没办法和她变成好朋友。

  「我只是个卑下的炼术师,是受到帝王恩泽才得到骑士待遇的下贱之人。」

  弗格笑道,恭敬地往后退开一步行了个礼。

  「光是能被公主殿下如此赏识,就已经够令在下喜出望外了。而且这里还是王宫内,该由谁来负责淑女的护卫应该再清楚不过了,您说是吧?未来的伯爵大人。」

  被要求以骑士炼术师的身分出入王宫至今已经两年。

  早习惯像这样表里不一地说些违心之论。尽管实质权力大半都转移到了议会,王城内仍是沿用上个时代的上下关系。堆出笑容把头低下的处世之术是必须学会的。当然,只是说一套做一套罢了。

  「哼,你说赏识?这是什么混帐话!先不说你本来就不是贵族出身,而且还是个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卑贱孤儿……像你这种家伙,拿来当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消遣玩意儿还嫌过头了呢。」

  看来还是没能让基亚斯消气,他正把遗传自祖父的冷嘲热讽吠个没完没了。不过孙子对自己的敌意可是强烈到显而易见。以这一点来说,说不定孙子还比较难应付。

  没打算跟他争论什么。他所说的那些话确实一点也没错。无父无母、连血统都无法断定的自己不但被准许在王城的外庭有间小房子,甚至还被授予了骑士的身分,会被人轻蔑,认定是国王发酒疯收留饲养的宠物也无可厚非。

  「就先这样了。」弗格保持脸上的笑容行了一礼后便旋踵走出中庭,离开那个愚非之地。任性的玛格丽特被自己忽略应该会感到不满吧,不过她原本就个性开朗,说难听。点就是轻浮随便。再过一个小时,她大概就会把自己今天的无礼忘得一干一一净了。

  「真是麻烦。」

  离开中庭,终于再也看不见那两个人的身影,弗格才一个人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家的公主殿下跟他们可是天差地别啊。」

  与脱口而出的言词相反,弗格知道自己的脸部线条已经因为想到她而缓和了。想着她时总是如此。

  果然——比起每走三步就得想尽办法躲开挖苦嘲讽的王宫中庭,还是那个被黑暗笼罩、被铁栏杆包围的塔状造景比较适合我呢。

  †

  负责管理慰灵塔以及周遭庭园环境的侍女。

  那是在王宫里,伊欧·特莉努对外所称的职位。

  专职修缮庭园的园艺师傅可是相当认真的,伊欧就算没在管理,也丝毫没有在工作上偷工减料。这栋慰灵塔即使再过二十年也不会引起他人的兴趣,就连计算翻修工程的估价也只是浪费时间。所以在旁人的眼里看来,这就是一份无关紧要的闲职,从十五岁开始,将近九年时间都负责这个职务的她,经常被同为侍女的其他人投以半是嫉妒、半是同情的目光。虽然不用做什么就能领到薪水,但相对的她也完全没有与那些进出王城的贵族子弟共谱恋曲,甚至嫁入豪门的可能。较为亲近的朋友都揶揄她是个人生已经走到尽头的女人。

  那当然是个天大的误会,而且还是不能做出任何解释的那一种。

  伊欧的工作——确实是负责慰灵塔和周围庭园的管理没错——但她主要的工作内容是更重要的,而且必须赌上性命的事。所以她被赏赐得到一座位于慰灵塔旁的专用住所,领的薪水是连侍女长也望尘莫及的高额数目。

  伊欧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住在塔楼地底的莹国第一皇女·艾儿蒂米希雅的日常生活。

  一出生身体内部就连繋着炼狱之门,光是呼吸都会散发出高浓度毒气的悲剧公主,因为身为王族而免去一死,但却不能公开其存在,只能偷偷摸摸地在地底深处生活着。

  伊欧所领的高额薪水意味着那是她的生命价值与乖乖闭嘴的遮口费。说到照顾艾儿蒂米希雅,就等于要每天持续吸入工厂完全无法比拟的超高浓度毒气,并且这个祕密绝对不能对外泄露。对外宣称已经死亡的第一皇女还活着,而且还是身为父亲的国王亲手将她幽禁在地底牢房一事若被社会大众知道,那肯定会是一桩把国家搞得天翻地覆的大丑闻。

  但说老实话,伊欧对自己的这份工作并没有任何不满。

  别说不满了,她甚至还高兴得不得了。

  理由有两个。

  第一个理由是这份工作对自己而言,可以算是天职吧。

  伊欧对于炼狱毒气的高容忍力,可说是数万人中只会出现一个的奇葩。她的际遇和其他外地人没什么不同,同样也是从十二岁开始整整三年都在工厂里劳动,在周围的人相继死去的时候仍可以活蹦乱跳的,离开工厂后所做的炼术师适性测验也得到相当高的数值。就算每天持续使用炼术,她应该也能活到六十岁吧。

  但是,伊欧就是不想成为炼术师。她害怕战争,也知道自己的头脑其实并不那么灵光。笨头笨脑光是对毒气忍耐度高的炼术师只会落得无比悲惨的下场。既没办法出人头地,也只能不断战斗,一直战到自己被杀死为止。就算寿命没被毒气侵蚀,只要被刀剑剌穿身体就什么都结束了。丨

  但若选择回老家,也只会消耗家里的食粮,又没什么可称得上一技之长的特技。正当苦恼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伊欧收到来自国家的传唤,而且工作还是照顾一名少女。遇上这种好事,她当然是兴奋得差点飞上天了。

  第二个理由,就是那名「少女」——艾儿蒂米希雅了。

  第一次被引见来到她的面前时,是在离开工厂的两个月之后。现在想想,若是当时拒绝了这份工作,说不定为了不让艾儿蒂米希雅的祕密流出去还会被灭口呢。不过总而言之,和她相遇的那瞬间,伊欧彷彿获得天启,受到极大的震撼。

  说得再具体一点,简直就是可爱得乱七八糟啊。

  几近透明的银发,美丽得就连陈列在市民区域商店里的人偶娃娃与之相比都会立刻变成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没晒过日光的纤细手脚与肌肤就如同细致的白瓷般眩目光滑。端正优美的五官像极了曾在某幅肖像画里见过的前任王妃,优雅又可爱,同时还具有令人陶醉的魅力。

  就连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的甜美毒气香味也显得如此高贵。

  从九年前开始,伊欧就拜倒在艾儿蒂的魅力之下。随着她一天天成长,那份美丽也出落得更加标致,可以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或许可说是老天爷的宠幸吧。

  对艾儿蒂米希雅的感情,也许更接近崇拜。又或者,是被淌流在艾儿蒂米希雅体内的统治者血液强烈吸引着也说不一定——父亲的血统就不用说了,怀胎十月生下她的前任王妃也是王族。来自东方大陆上的拂国王室。

  遗憾的是,不管伊欧对毒气的容忍力再怎么得天独厚,还是没办法进到牢狱之中。

  就算能忍受塔楼地底深处所瀰漫的毒气,但与艾儿蒂米希雅生活的牢笼还是无法相提并论,那一头的毒气浓度更为浓郁强烈,就算是伊欧这种对毒气容忍度极高的身体也会遭到侵蚀。最多就只能走到她身旁五公尺左右的距离,无法与她有更贴近的接触这点,实在令人焦躁难耐。

  碰触王族这件事原本就教人心惊胆颤,就算没有毒气作祟,这样的心愿大概也没办法成真吧。明明是在乡下长大的,竟会拘泥这种事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也因为缺乏想象力去苦恼艾儿蒂米希雅的悲剧体质,伊欧·特莉奴今天也哼着歌,忙着前往塔楼地底下的牢狱送早餐。

  王城的大厨房送来的是面包和南瓜汤。名义上是给前任王妃的供品,一日准备三顿送来给伊欧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当伊欧两手提着竹笼准备走进塔里时,背后忽然响起唤住自己的声音。

  「伊欧小姐。」

  是平时那个少年的声音,于是伊欧转过了头回应道:

  「哎呀,早安啊,弗格。」

  弗格也和自己一样,负责照顾艾儿蒂米希雅。但伊欧要照料的是艾儿蒂米希雅的生活起居,相较之下,他就只担任了游戏玩伴的角色。

  「昨天真是辛苦了,工作很累人吧?」

  伊欧语气轻松的问道。

  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时间一下子就过了九年。

  他是比伊欧更稀有的,完全不会被炼狱毒气伤害分毫的人类。就算他碰触到艾儿蒂的身体,生命也不会因此缩减,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

  一开始,伊欧对此感到嫉妒,不过看到艾儿蒂米希雅那么高兴的样子,心念一转,想法也就改变了。对伊欧来说,现在他是个可以一起分享祕密的重要朋友。

  弗格笑着点点头。

  「应该说今天早上被传唤进宫才真的累人,我就顺便绕过来看看了。」

  「有什么关系?艾儿蒂见到你也会很高兴的。」

  关于艾儿蒂米希雅,伊欧和弗格对外总是称她为「艾儿蒂」。

  这个小名是伊欧取的。

  艾儿蒂米希雅一般都会用「米希雅」当作暱称。但出生后马上过世的第一王女之名早就为众人所知,当然也就不能那么称呼她了。所以才会用了这么与众不同的简称,,再去掉敬称就算在外头也能叫得出口。值得庆幸的是,艾儿蒂米希雅也不讨厌这个名字。

  在塔中,伊欧当然还是称「艾儿蒂米希雅殿下」或「公主殿下」,但弗格还是一如既往地唤她「艾儿蒂」,这算是伊欧对弗格少数感到不满的地方之一。

  拿出钥匙串开启塔楼大门。两个人并肩走了进去。

  从一楼往上算去的楼层——屋顶上就是前王妃的慰灵碑——他们行进的方向不用说当然不是那里,而是从暗门往地下走去。

  螺旋阶梯很长。两人自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那是早餐吗?」

  「没错。」

  「里面是?」

  「跟平常一样,面包还有汤,南瓜口味的。」

  「又是南瓜?不是昨天才吃过吗?」

  「利特料理长说什么买太多了。就算他以为这些只是供品,但我觉得他实在准备得太随便了。」

  「跟他说看看怎么样?」

  「叫他专心做供品?弗格,我说你啊,是想让我的脑袋遭到质疑吗?」

  「艾儿蒂已经吃腻了。这比这件事,伊欧小姐的脑袋稍微被怀疑一下也算不了什么吧。」

  「……你还真敢说啊。」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少年始终都把艾儿蒂米希雅摆在第一顺位考量。

  「算了,随便啦,就让他怀疑吧。啊,就说应该多注意前王妃的灵魂观感,这么说你觉得如何?说不定会被当成狂热的前王妃信徒就是了。」

  不过说到这一点,弗格自己也是一样的。

  「说自己是拂国的混血儿不也不错吗?」

  弗格笑着开起玩笑了。

  「那只会让人家觉得我的脑袋愈来愈有问题啦。」

  伊欧微微渗出绿光的茶色头发,很明显是莹国南部山岳民族的特征。跟以金发碧眼居多的拂国人是两码子事。

  「不管怎样,明天的餐点请换点其他菜色吧。」

  「别对我说啦,那又不是我的责任。」

  「但那也是伊欧小姐的工作呀。」

  「你这家伙……」

  言不及义的聊着聊着,两人也一步步走下螺旋阶梯。

  像今天这种晴朗日子,专门为了采光而存在的窗户洒进了淡淡日光,没拿火把也能大略看清脚边的地形,更何况伊欧每天都踩着这些楼梯上上下下,就算闭着眼睛走路也不会踩空。

  终于走完了楼梯。塔楼的最底层——就是艾儿蒂米希雅的房间。

  习惯真是恐怖的东西,对于把这座牢笼称作「房间」已经很久都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就连设置在出入口的铁栅门、或是只有艾儿蒂米希雅醒来时才会点燃的墙上烛台,这里的一切再也不会让人感到阴森恐怖。

  要是自己也能进到房间里就好了,只可惜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光是站在房门前就几乎快被浓郁香甜的花香呛到咳嗽了,深吸一口气只会觉得恶心反胃。虽然也能勉强自己硬是张开双臂拥紧她,但一次拥抱大概得昏厥三天,再加上折三年寿吧。伊欧自己是无所谓,但艾儿蒂米希雅肯定不会愿意的——因为她是个温柔的小女孩。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包含自己在内的两个人。

  所以,接下来的就只能拜托站在身后的另一个人了。

  「拿去。」

  打开铁栅门的锁,伊欧转过身递出了手中的竹笼。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

  推开伊欧打开的门,弗格走进地牢里之中。

  这里没有地底常见的霉臭味,也没有爱好黑暗的虫类聚集。原因就出在充斥了整片空间的花香——因为炼狱毒气实在太强烈了,连霉菌或虫类都难以生存,来自那个世界的大气不只对人类有害,包含动物、植物在内的所有生物都会遭其毒害。唯二的例外,就是拥有完全容忍力的艾儿蒂还有自己了。

  「艾儿蒂?」

  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叫了她一声也得不到回应。呼吸着每走向前一步就愈来愈浓烈的甜腻香气,终于来到艾儿蒂的睡床前。

  全身裹在薄薄的被单中,他的公主正发出规律的鼻息。

  就算是在睡觉的时候,她体内那道通往异界的大门也未曾闭合。艾儿蒂没办法靠自己的意志制止,只能长时间接连着彼端,不断释放毒气。

  换句话说,她本身就像键器——而且还处于一直扣着扳机的状态。

  就算寻遍整座王国,也没有前例可循的特异体质。

  所谓的炼狱之门,在现世里必须满足某些特定条件后才得以开启。

  满足条件的因子繁复且多端。例如气温和湿度;例如必须运用某种强烈的磁气;例如得靠某种物质的组织构造来引导——虽然目前还没有解开所有的条件之谜,但基本而言,多半仍得配合场地和物质。

  自古就被当成瓦斯洞穴的那个地方,其实是……常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论点,炼术师的武器中所暗藏的键器就是以拥有内含炼狱之门构造的特殊合金加工制造而成。存在于那种合金内部的炼狱之门具备了能呼应冲击而开启的特性,所以键器多半都以连接了扳机的按钮、扳机、把手等等作为启动炼狱之门的辅助工具。

  艾儿蒂的身体构造,似乎就满足了那些条件因子。

  著名的研究员已经调查过好几次了,但依然无法找出正确的答案。是内脏的配置有所不同?是血液的流向出了错?还是细胞或血脉……或是更根本的问题——灵魂的形成方式?牵扯了身体与心灵的复数要素——于是连繋了炼狱之门,并且那扇门始终保持着开启状态,这些都成了研究员考量的因素。

  在母亲的体内时就已是如此,而她本身并没有受到炼狱毒气的危害。若不是具备了承受毒气的能耐,她早在出生前就已经死去了。完全的抗毒性是因为身体里有炼狱之门存在而必然的结果,或是某种奇迹中的奇迹呢?

  顺带一提,她身上散发出的呛鼻甜香,艾儿蒂本人是没有半点知觉的。但就算身在满溢的炼狱毒气之中,她的嗅觉依然能正常的运作。

  最好的证据就是,先让她注意到的不是弗格的存在,而是弗格手里刚出炉的面包香味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微微睁开眼,往这里瞥了一眼。

  「好香喔。」

  接着揉揉眼睛,翻过身来。

  「早安,艾儿蒂,该吃早餐囉。」

  「嗯。」

  艾儿蒂支起了上半身。

  披散在枕头上的长发就像散落的水银,在背上轻轻流泄摇晃。

  「早餐吃什么?」

  「面包,还有南瓜汤。」

  瞇着还没睡醒的双眼,艾儿蒂不由得蹙起眉头。

  「我想喝水。」

  弗格顺应她的要求,把竹笼放在床边旋踵走了开。

  伸手取出摆在床边的柜子上的玻璃杯,接着走向房间一隅的水井,压着帮浦让清水注进玻璃杯中。

  回到艾儿蒂身边时,她已经自动自发地从竹笼里拿出面包放进嘴里咀嚼。

  把装了水的玻璃杯交给她后,艾儿蒂仍是一脸爱睏地开口:

  「帮我梳头发。」

  这也是早已养成的习惯。

  拉开柜子上的抽屉拿出梳子。走到艾儿蒂身后让梳齿在银发间穿梭。彷彿从指缝间流逝的清水般,梳子在柔顺的发丝间滑动。她的头发已经很服贴柔顺了,根本没必要梳头。

  这么梳了一会儿,直到艾儿蒂轻轻耸了耸肩,这是「已经可以了」的意思。

  于是弗格放下梳子。

  「只吃面包不行喔。」

  提醒着她还没碰过竹笼里装汤的陶碗。

  「我不要。」

  艾儿蒂嘟起嘴巴。‘

  「跟昨天吃的一样啊。而且我不喜欢南瓜,南瓜都甜甜的。」

  「甜甜的?可是你不是喜欢吃糖果吗?」

  「我讨厌黄色甜甜的柬西。」

  「这算什么借口啊……」

  她常常会像这样耍些小任性。应该说,基本上艾儿蒂从来不会乖乖听弗格的话——除了以炼术师的身分在外面工作时。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弗格心想。

  艾儿蒂的世界非常狭隘。

  每一天都只能在这个阴暗的地牢里度过,她几乎没有接触过外面的世界。

  事实上,在作为炼术师开始工作的两年之前——关于外面的世界,艾儿蒂的所有知识都来自于书本。天空、月亮、太阳还有城市,对她而言,都是幻想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不过现在似乎也没什么差别。走出地面时,一定都有任务在身。根本没有好好在外面散步的闲暇时间,就算能看见天空、太阳、月亮还有城市,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艾儿蒂不懂伸着懒腰仰望晴空的快乐,也不曾因阳光过于眩目而瞇起眼睛。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行走时,不是惬意地在夜晚散步,而是赶着去暗杀别人。就算一走出塔楼就能望见这座城市的样貌,但看在艾儿蒂眼中,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就跟风景一样不过只是一种物体吧。

  面对敌人时,她也是相同的态度。艾儿蒂对于杀掉战斗的对象并不会有所抗拒。大概只有自己最珍惜的娃娃坏掉时才会心疼吧。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所谓的「他人」艾儿蒂只会尊重三个特定人物。

  身为父亲的国王、侍女伊欧、还有照顾她的自己。在这三人之中,真正能做到心灵相通——互相碰触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艾儿蒂才会让弗格看到全部的自己。

  在地牢里的任性,在外头的顺从;有时傲慢,有时胆怯;那张稚嫩的脸上会浮现无忧无虑的开朗笑容,但也有郁郁寡欢被坏心情占据的时候。普通人在广大的社会中,对不同人分别使用的种种表情,她却只在某一个人面前才会彻底地展露。

  「真是的……别等到中午时又吵着说肚子饿喔。」

  所以弗格总是任由她耍些小任性。

  顺带一提,「讨厌南瓜」是只限于此时此刻才有效力的谎话。艾儿蒂讨厌的东西会随着每一天的心情而有所不同。简而言之,就是不为什么反正就讨厌,所以才故意撒娇任性,说起来应该有些算是宣泄心里的郁闷吧。

  吃完早餐后,艾儿蒂从床上站了起来。

  看来她终于完全醒了。

  环视了地牢一圈,视线一一锁定嵌在墙上烛台。花香瞬间变得浓郁,蜡烛也一支接一支陆续被点燃。

  当房间被烛光照亮后,她也弯腰坐在中央位置的那把摇椅上。

  「哪,弗格。」

  她露出一脸满怀期待的表情,开口询问。

  每次外出完成任务后,隔天她一定会问出相同的问题。

  「昨天的工作……父王有说什么吗?」

  如此的纯真无邪,就像个孩子一样。

  因为,那就是艾儿蒂所认为的,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

  为了能受到父亲的夸奖。

  她从没被父亲拥抱或是怜爱的摸过头,国王甚至从来不曾来过这座塔楼的地底,就连次数极少的谒见也不是以父女的关系,而是各自维持着国王与麾下炼术师的身分。尽管如此,艾儿蒂仍是仰慕着父亲,深爱着他。

  所以,弗格始终也只能给出同一个答案。

  「有啊。」

  无论结果如何……

  「陛下十分欣慰喔。」

  就算国王今天说的是「别让朕太困扰了。」这种冷漠无情的台词——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还说『艾儿蒂米希雅干得很好』呢。」

  「是吗,太好了。」

  细细品尝着充斥内心的快乐,她屈膝将整个人缩在摇椅里,发出呵呵轻笑。

  很开心,真的很开心似的,艾儿蒂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当然不是不感到心痛。自己所说的话、自己表现出的态度,全都充满了假象。

  如果昨晚弗格没对她说「照你喜欢的方式来吧」,如果圣堂没有被烧毁,国王或许会传唤艾儿蒂来到王座前,亲自对她说些赞美也说不一定。

  是弗格亲手夺去了那样的未来与机会,然后像这样对她面不改色的说谎。说国王感到欣慰,不过是为了让艾儿蒂高兴而已。

  但另一方面——其实弗格也很清楚。

  不管艾儿蒂多么仰慕父亲,父亲也不会把她当成女儿来爱。

  坐在王座上的国王不论何时都戴着假面具。因为他背负着所谓君主的重责大任,因为他必须忍受所谓国家象征的重担,所以他只能用威严覆盖隐藏自己的情感与真心。他在王宫里表现出的喜怒哀乐全都只是「身为国王的演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就算是在慰劳艾儿蒂时露出的笑容,那也是假的。换句话说,连笑容也只是他的面具。就连面对自己的女儿时,他还是只肯拿出「国王」的身分与她虚应。不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赞美孩子,而是国王褒奖家臣。

  那种行为实在难以形容成纯粹的爱情。更何况,除了作为国王的工作时间之外,他是绝对不会和艾儿蒂相见的。

  前王妃——也就是艾儿蒂的亲生母亲,听说国王打从心底深深爱着她。当承继了那容貌的唯一一个女儿就是让最爱之人撒手人寰的元凶时,他或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艾儿蒂吧。在这一层面上,也不得不令人感到同情。

  但弗格在成为国王的家臣之前,就已经是照顾艾儿蒂的人了。

  所以,他才会对国王那头进行牵制,同时以善意的谎言欺骗艾儿蒂。

  弗格并不后悔。要说有什么的话,也只是背负着罪恶感罢了。这样的谎言在令她开心的同时,也让她对任务——对于杀人这件事变得更有企图心。

  「欸。」

  艾儿蒂声音里饱含着期待,抬眼看向弗格。

  「下一次的工作是什么时候?我还会受到父王的褒奖吗?」

  「这个嘛……」

  感受着胸口微微的痛楚,弗格颔首回应道:

  「说不定最近还能再出去一趟喔。」

  跟刚才的谎言不同,这句是千真万确的。

  用不着多作解释,一到外面的世界去,艾儿蒂又得杀人了。

  「真的吗?我好期待喔。」

  就算明知如此,她还是笑了。

  因为艾儿蒂相信「杀人」就是能被父亲所爱的一种方式。

  她的力量只会残害所有接近身边的人,所以才被关进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然而她与外界的缘分,竟也只有这备受诅咒的力量。

  杀人只是为了想被爱。

  这是多么不得已的矛盾啊。

  「到那个时候,你当时也会一起去吧?」

  在毒气的侵蚀下,早已疯狂的炼狱姬。

  会将接近身边的人全部杀光,一个纯粹的杀戮者。

  王室里有人替她取了这样的绰号,这个遭到猜忌与厌恶的少女,此刻正睁着那双璀灿的苍蓝眼眸,凝望着弗格。

  弗格笑着回应。

  「那是当然。」

  因为——这个少女并没有发疯,这一点自己再清楚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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