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章 猎鹿摧花

  穿越久违的城门,感觉城门看起来已不复往日的庄严。

  或许是因为外墙已被事先放出的鸟兽王(Griffon)破坏得惨不忍睹吧。还是因为现场的卫兵倒地不起?又或者——单纯只是因为自己正情绪高昂?

  优贝欧鲁感到自己雀跃的心跳正逐渐加遽。

  他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修纳·维纳的尸体。虽然成功破坏了结界炼术,但他也和城门卫兵一同沐浴在高浓度的毒气下丧命了。就算是炼术师,看来老弱的肺腑果然还是难以承受。

  虽然内心为他的死亡哀悼,但没空凭吊他的尸骨。有效运用修纳争取的时间才是为他最好的饯别。

  「可是这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凄惨呢。」

  走在身旁的雷德·欧塔姆环视着四周苦笑。

  不只卫兵,就连碰巧进城的贵族,甚至连养在中庭的鱼或野鸟也惨遭波及。遍地可见受毒气所害的尸体。

  也零星可见负责警备的炼术师。他们虽总算免去了一死,但有的痛苦跌坐在地,有的面对惨状正惊慌失措,有的正在照顾倒地之人。当然,只要一被优贝欧鲁发现就格杀勿论——即便是负责守护王宫特殊任务的结界炼术师们也不例外。

  「该不会前方也是跟刚才一样的惨状吧?」

  在中庭通往王宫的门前停下脚步,雷德出声问道。

  「放心,结界内侧应该没事才对。」

  解除结界炼术时所施放的毒气,全都会朝界外释出。不管结界规模再怎么巨大,原理应该都不变。

  「不过就算受到了波及,对我们来说也没差,只是省去动手的麻烦罢了。」

  「哈,这倒也是。」

  边聊着些不着边际的话,推开门走进王宫。

  宫内一片沉寂。似乎鸟兽王(Griffon)来袭之前早就已没什么人进出了。

  原本优贝欧鲁也就是为此目的而谋划了之前的騒动。

  由于议员接连失踪的事件勃发,怯懦的贵族们都逃离匍都前往郊区了,进出王城的人也势必因此减少。护城的卫兵以及王属军自从「撕裂杀人魔」事件之后,也一直持续着慢性人员短缺;加上日前亲王理查德为了欺敌搜查而外出,本来就为数仅少的人力更是因此而被分散。再加上来袭的鸟兽王(Griffon),剩下的炼术师不可能不去加以对付。

  换言之,一切全都在优贝欧鲁的计算之中。

  环绕王宫的回廊以及通往二楼王座大厅的螺旋梯都杳无人烟。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人手短缺。残存兵力恐怕都聚集在王座大厅守护着国王。不愧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能手。

  「准备好了吗?」

  一面从容地步上阶梯,一面询问雷德。

  「不晓得会有多少人?五十人吗?」

  搭挡也态度悠哉地回以轻浮笑容。

  「没那么多,顶多三十人左右吧。」

  「哈哈,没什么两样嘛。」

  「意思就是不管三十人还是五十人,都不是你的对手罗?」

  「还好啦。」

  雷德神色自若地颔首。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谦虚。

  当然,他不是瞧不起王属军。

  「好!」

  来到螺旋梯的终点,站在大门前。

  那是一扇甚至让人抬头才能尽收眼底、与城内装饰相比华美程度更胜一筹的对开式门扉。

  「要华丽地把门轰开吗?首领。」

  雷德举起右手——液态金属所形成的义肢「艾莉丝五号」。解除肤色的拟态,显露出暗金属色的表面。接着内侧浮现皲裂,啪喀啪喀地逐渐碎开。与状如棘剌般伸长的五指加起来看,整体就像是一只身躯扁平的蜘蛛。

  掌心的那一面,也就是「艾莉丝五号」的内部本身则画有密密麻麻的复杂纹路——炼术阵。整只手伸展开之后纹路也接合,呈现出完整的形状。

  「结果上次没机会尝试啊,这个。都是那小鬼害的。」

  「放心,现在没有人会吸噬你的毒气。」

  将长刀自腰际的刀鞘抽出。

  「请别连国王也都顺势杀了喔。」

  「我可不敢担保。毕竟是初次应用于实战……你又如何?那个东西。」

  「谁知道,这也是第一次用于实战。」

  望着赤裸的刀身。

  呈现极平缓弧度的细剑,长约一公尺。

  白浊而带点半透明的刀身,看起来就像是毛玻璃,或者可形容像朝阳下闪闪生辉的湖面。

  「你知道吗,雷德。」

  凝视着那别具风格的奇异刀刃,优贝欧鲁说道:

  「听说在遥远的东方国家,自古以来就将王比喻为鹿。在凭刀剑与血光以下犯上为理所当然的时代……篡夺王位或许就是一种类似狩猎的娱乐。」

  「原来如此,所以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猎鹿是吧?」

  雷德半掺玩笑地笑着回应。

  「没错。由我先来打草惊蛇吧。」

  握住刀柄的手施力——朝门轻轻一挥。

  「……唔。」

  成果令他们不禁瞪圆了眼。

  钢铁制的门扉被俐落地斩成了两半。

  残余的只有轻盈、宛如撕裂薄纱的手感。

  「唷~真吓人。」

  雷德耸肩的同时,被斩断的铁门缓缓倒向另一侧。

  扑鼻的白檀薫香,是王所在的圣域特有的高贵空气。

  「好,猎鹿之前就先来猎兔吧……国王陛下,初次见面,你好吗?」

  雷德·欧塔姆举起预备发动炼术的右手,狂妄地踏入王座大厅。一路走过的地方留下了浓烈的血腥与铁锈味,甚至足以掩盖白檀的香气。

  对此,优贝欧鲁虽觉得有失风趣却也感到安心,跟着走进王座大厅。

  ——那么,是该让这白檀也染上血腥与铁锈味了。

  +

  同一时间,基亚斯·梅涅克来到后宫。

  王城的一楼位居王宫最深处,几乎在王座大厅的正下方。这里是王族女性居住的区域。

  若在平时,像基亚斯这种区区伯爵家的人根本不被允许踏进这种地方。然而当下就连最低必要的护卫都没有,呈现毫无防备的状态——不如说,应该保卫后宫的近卫兵与基亚斯相反,全都逃到城外去了。

  这半是巧合,半是必然。

  卫兵们完全陷入混乱。因为不但童话里的怪物飞绕着城周围肆虐,这种异常事态实在太超脱常识;再加上还发生了守护结界被打破——这种前所未有的大事。

  怪物出现的消息才刚传进近卫兵耳里,王宫外的近卫队长就沐浴在毒气下晕厥了,指挥系统呈现瘫痪。结果怪物出没的恶耗中途就断了传令,士兵们完全陷入恐慌状态。

  护卫王室的近卫兵遇敌逃亡,这种事本不该被允许发生。可是自从几个月前便接连发生的怪事,造成王属军的人员慢性短缺,导致近卫兵不但使命感薄弱,而且又都是些缺乏经验的新人,甚至大多是低阶贵族的次男或三男。过分依赖强力的守护结界,搞得必须最为巩固的王宫却变得薄弱,只能说很讽剌。

  但结果这也同时佐证了一件事,王家的权威于现代仅只是如此。

  与绝对君权的时代不同,国家的主权被分散给了市民与议员。这种情况下,愿意赌命守护王室的人必然也会减少。

  在优贝欧鲁的周到策划下演出的混乱,以及国家目前的情势。两者不知幸或不幸而重叠造成的结果——让基亚斯毫无滞碍地抵达了公主的寝室前。

  最先发现并责怪他的,是在房门外待机的两名贴身侍女。

  她们发出「噫!」的惊呼声,害怕似的僵在原地。

  这也难怪。与低层的平民不同,公主的贴身侍女是不谙世事的贵族千金。光是有陌生男人走进后宫,就很可能吓得她们昏倒。

  「你……你是谁?」

  「我是基亚斯,梅涅克伯爵。收到公主的信前来赴约。」

  虽然报上了名号,却只是让她们颜抖的眼神更加不知所措。

  「……你们不晓得现在外头是什么情况吗?」

  进一步向她们询问,但反应仍旧没变。

  这也难怪。怪物的事,基亚斯也是直到刚刚才晓得。

  他偶然听到惊慌失措逃命的近卫兵谈话,才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一时之间难以相信,但地震般的声响一直断断续续传出,充分煽动了他的危机意识。再加上走到王宫如此深处都没什么人烟,无论如何事态肯定有异。

  ——这群近卫兵也不向后宫报告异状就自顾自地逃了吗!

  真是群不配做骑士的愚蠢之徒。基亚斯紧咬着唇。

  尽管如此,公主也已经不要紧了,因为有自己在。

  「公主殿下!是我,基亚斯!」

  他无视侍女径自敲门。

  「这里很危险!请快点逃命!」

  「……基亚斯大人?」

  不知敲了第几下,门里才传出战战兢兢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您会在这里……」

  她的回应听起来微微有些不对劲。

  归根究柢写信找他来的明明就是公主,却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不是很奇怪吗?不过重新思考后,他猜测意思应该是「明明约在中庭,为什么跑到后宫来」。基亚斯坚信「那封信是公主给他的」。

  「抱歉违背约定跑来这里!可是事态紧急!听说城外有怪物肆虐……不,或许您很难相信……」

  就连他自己也还是半信半疑,因而含糊其词。

  「可是在下却没有遭受卫兵阻拦走到了这里,请您明察,目前城里发生了怪事。公主殿下要是留在这里会有危险,因此在下才斗胆前来!」

  他半是喊叫,说着说着话语间渐渐夹带了激动。

  基亚斯赌命地劝说。只因为担忧玛格丽特——他心爱的人。

  「求求您,请您开门!至少让我见您一面!」

  拳头使劲地槌打房门,一点也没发觉对方或许会因而感到害怕。

  最后,在他第五次敲门时。

  「我知道了,基亚斯大人。」

  ——对他来说真是相当幸运。

  玛格丽特年纪尚轻,未曾深入参与国事。又接到惠国王子遭暗杀的噩耗而心慌意乱,因而对于国内情势疏于关心。

  换言之,对于梅涅克伯爵因叛国而被问罪一事她并不知情。她不晓得基亚斯因为有协助犯罪的可能而正受到禁闭处分。

  对于公主来说,基亚斯·梅涅克——依然还是在那个舞会之夜救了自己、值得信赖的青梅竹马。

  「请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开启,心爱的公主战战兢兢地探出脸来。

  久违不见的玛格丽特显得有些憔悴。基亚斯拼命按捺着情不自禁想抱紧她的冲动,以沉稳的态度行了一礼笑道:

  「谢谢您,公主殿下。」

  忠实遵从着敬爱的已逝祖父的教诲,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绅士的风度。

  「请放心,我一定会守护您。」

  +

  卡尔布鲁克受伤的部位是右手腕。

  那是他使剑的惯用手。

  当然,以卡尔布鲁克的本事来说,就算只有一只左手也丝毫不减他的战斗能力。而且「艾莉丝七号」是能接收使用者的意志自在活动的剑,就这层意义而言,区区的擦伤完全构不成障碍。

  只不过,前提要只是「区区的擦伤」。

  「嘻嘻,真遗憾!太遗憾了!」

  伊莎·德雷伊安以老妪般的声音嗤笑。歪斜着身体、躬着背的动作也是一样,与她美丽的容姿完全不相衬,反倒增长了可怕。

  「你已经完蛋了。这些孩子的毒可是非常非常厉害的喔!尽管惊慌吧。惊慌失措然后难看地倒地打滚吧。呵呵……嘻嘻、嘻嘻、哈哈哈!」

  那究竟是疯狂到了尽头,抑或是孤独的成长过程所导致?

  失去了身为重罪犯的父亲,领地遭到没收,仰赖私下援助而孤独地生活——在无法整理、日渐化为废墟的旧德雷伊安宅邸里,心怀对国家与王家的怨恨,十年以来都在为父亲与幻兽们服丧,最后造成的结果吗?

  当然,现在不是同情她的时候。

  「卡尔布鲁克,如何?」

  依然坐在驾驶座,雷可利向管家询问。

  背后虽流着冷汗,但并未表现于态度上。

  「有点伤脑筋。」

  与说出口的话相反,老管家脸上也同样冷静。

  他抽下系着长裤的腰带,紧紧勒住自己的上臂止血。一连串的动作毫不迟疑且迅速,中毒后的临机应变十分完美。

  当然,这也只不过是应急处理。不管将血流束得多紧,毒总会扩散开来。无论是即效性、迟效性、会带来何种破坏都一样。

  回想刚才看见的尸体。看似同样因蛇鸡(Basilisk)之毒而遇害——由皮肤蜕变成红黑色来看,很可能不只有神经毒,也包含出血毒。

  「……雷可利大人。」

  邻座的理查德心急如焚而铁青着脸。虽然无论何时都不失威严是身为施政者与王族必备的能力,但面对这种情况,这样的要求大概有些残酷。他不像自己一样,对于卡尔布鲁克有着绝对的信赖。

  「放心,殿下。」

  因此雷可利该做的,就是继续保持高傲不羁的态度。

  「我的管家不是会因这点程度就动摇的男人。你说是吧?」

  「当然,夫人。」

  卡尔布鲁克站起身。

  不尽快处理的话,毒就会窜遍全身。到时别说自己了,连主人和亲王都会没命。明明处于这种窘境——然而却不见他有丝毫焦急的迹象,仍是如此地威风凛凛。

  「嘻嘻、嘻?……那是什么态度?一点也不有趣。」

  抽搐着脸颊、面带嘲笑的伊莎啧舌。

  「只咬一下不够吗?那就再多咬几下……」

  「不,恕我敬谢不敏。」

  管家毫不留情地拒绝,挥出左手。

  即便不是惯用手,使出「艾莉丝七号」的动作也完全同样地——不,甚至更超乎想像地精准。

  剩下的蛇鸡(Basilisk)瞬间就被打落地。

  扣掉在中毒那一刹那的攻防砍死的那一只,残存数量有八。不到一眨眼时间,全都躺在石板路上了。

  「什……」

  伊莎蹙眉。虽然有几只还一息尚存,但无疑也都身负重伤。伊莎总算领悟这下子无法再次追击施毒。

  但她想像得太天真了。

  她太过小看卡尔布鲁克·特菲这个男人。

  几乎在制伏了所有蛇鸡的同时,管家纵身一跃。

  由静到动,举手投足甚至令人错以为是闪电。他从马背落地,丢下手中的「艾莉丝七号」,粗暴地一把抓起倒在附近、体型较小的蛇鸡(Basilisk)。

  勉强一息尚存的怪禽在他手中挣扎,但脖子被揪住而逃不了。

  揪着、双脚一蹬,用力勒紧;的脖子,指尖灵活地对头部施压使其张开鸟喙。然后——

  「恕我失礼。」

  简短的一句话,不知是否有传进伊莎耳里。

  蛇鸡(Basilisk)的嘴巴被硬生生推向伊莎的手腕——衣袖里。

  「……咦?」

  被勒紧的脖子突然获得解放,牲畜自然会惊慌。对着直到刚才都还仰慕、依偎着的饲主的手腕,蛇鸡一口咬下。

  几秒后。

  一身黑衣的淑女总算发觉自己手腕流出的血所代表的意义,因而陷入错乱。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直到刚才都还冷静地伫立一旁,此时态度一转,发出尖锐的叫声盘蹲在地。

  「毒!有毒!肮脏的毒居然进到了我的身体里!」

  她再也无法保持从容。

  顾不得披头散发、薄纱帽落地,她卷起衣袖露出被蛇鸡(Basilisk)所咬的伤口。「竟敢如此!竟敢做这种事!这个低级的畜牲!竟敢咬我……咬我这个饲主,没用的废物!果然不该急着赶时间!就因为急着赶工才会发生这种事,才会变成这样!可恶的畜牲!」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咒骂。明明刚才都还那么疼爱地抚摸蛇鸡(Basilisk),现在却用尽了不堪入耳的言词咒骂。

  「哎呀哎呀,这才是你的本性吗?」

  似乎是没听到雷可利的嘲讽。

  伊莎一面尖声叫唤面撩起裙摆。

  袒露出的大腿上绑着一条皮绳,系着一根透明的玻璃试管。

  以软木塞封口的管中装着透明的液体。在她摘下那根试管的同时。

  卡尔布鲁克手中不知何时已再次握着「艾莉丝七号」。

  「……再次冒犯了。」

  抢走了玻璃试管。

  「啊、啊啊啊啊……做什么?」

  ——一切都按照卡尔布鲁克的计划进行。

  「还我!那个是……!」

  无视伊莎的呐喊,他从容不迫地走回马车,然后将玻璃试管交给雷可利的右手。

  「夫人,能拜托您吗?」

  「哼,居然使唤主人,你架子也变得很大了嘛。」

  「实在惭愧。」

  戏谵似的交谈着,雷可利亮出护身用短刀。操作着安装在剑柄上的键器,以「愚者之石」启动炼术。

  相当于第五冠术式的极初步医疗炼术——「血尖针(Erno 7)」。

  短刀的形状开始变化,前端形成分岔——内部具细管的针,以及吸打药物的小型管状唧筒。医生们都理所当然地使用这种金属加工炼术。装在玻璃试管内的血清,不消数秒就被打进了卡尔布鲁克体内。

  「嗯……如此一来总算获救了。」

  「药效没那么快。或许身体暂时会很不适,到王城之前你就先休息吧。」

  「哎,当真着实惭愧。」

  「噫噫噫——!还我!把那个还来!还给我——!」

  双膝跪地的伊莎放声凄叫,声音焦急得仿佛快要呕出血。

  不知是否担心主人,一只奄奄一息的蛇鸡(Basilisk)虚弱地爬近她脚边。但她却看也不看一眼。拳头懊恼地槌打着石板路,就连不慎连累蛇鸡(Basilisk)、打烂了其身驱也似乎没注意到。

  「……真是惊人。」

  理查德满脸打从心底赞叹的神情。

  「你知道她持有解毒剂吗?」

  「终究只是猜测而已。不枉费我这一番确认。」

  以施毒为手段的人,手边准备了解毒剂的可能性非常高,因为有必要在万一自己不慎中毒时进行处置。

  当然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自身体内就已有了抗体。或者脑袋的螺丝完全松脱,根本就没带解毒剂也是有可能。以结果来说,伊莎,德雷伊安则是完全循规蹈矩地具备着一般人的常识。

  「万一没有血清的话你该怎么办?」

  不过对出身良好的王族来说,如此的攻防果然还是太过超乎想像了。理查德半是哑然地再次质疑。

  得到的则是不以为意的回答。

  「是的。到时候只需在毒素扩散前砍掉手臂即可。」

  「……原来如此。」

  亲王先是哑口无言,接下来像是看开似的笑着耸耸肩。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雷可利大人能保持冷静了。」

  「您过奖了。在下只是个保住了手臂而感到放心的胆小鬼……好了。」

  卡尔布鲁克回头,视线回到伊莎身上。

  「看起来你已经没有血清了,接下来该如何呢?」

  直到刚才都还一再反复、令人感到剌耳的激烈咒骂已经消失。如今只剩下一个模样凄惨绝伦的女子依然蹲踞在地,紊乱而痛苦地喘息。

  「噫……咳……哈!救、救我……」

  一手按着喉咙,一手胡乱抓着石板路,乞求似的抬头望着他们。

  漆黑的衣衫凌乱不整,看起来就像泼洒了一地的墨汁。

  「伊莎·皮尔·德雷伊安。」

  马车上,理查德依旧纹风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说道:

  「我不是不同情你的际遇。」

  态度与方才截然不同,庄严得甚至可说是冷漠,高贵得宛若无情——那是完全压抑了私情、身为执政者的面容。

  「我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紧抓着我衣袖不放的你。模样既天真又惹人怜爱。」

  光听言词还尚有人情味,但是声音里却听不见一丝的感情。姑且不论内心如何,他完全表现出了寒冰般的威严,以及钢铁般的高傲不羁。

  同情与仁慈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理查德并不打算饶她一条生路。

  「我想要将对于伊莎·皮尔·德雷伊安这名少女的记忆,就这么停留在那个时候。我只想将那个可爱又天真无邪的笑容保存于心。」

  「不……要,救救……为什么,连我、都……我绝不原谅……」

  看样子她的意识已经朦胧不清。体内的毛细血管被破坏,连陶瓷般的肌肤也开始染上瘀黑。她既未对伤口进行急救措施,也不像卡尔布鲁克一样拥有强健的体力,因此理所当然——毒很快就窜遍了全身。

  「我并不乞求原谅。王家的……为政者的历史早已涂满了鲜血。要是一一拘泥于这种事,我是没办法活下去的。」

  理查德挥舞马车的鞭子。不知是因为毒没有进到体内,又或是比起人类更有抵抗力,正面沐浴毒素的那一匹马早已回复平静。虽然不知道一阵子之后还能否生龙活虎,但看样子暂时还能工作。

  「永别了,伊莎。至少我将不会忘记你。我相信这会是对你最好的凭吊。」

  就连这句话里也不带一丝感情。

  他是否真的不会将她忘了,又是否当真觉得这样就足以作为对她的凭吊,无法这之间的真伪。

  但是理查德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打颤。

  车轮通过了伊莎·皮尔,德雷伊安的身旁。她的身体依旧微弱地颤抖不已,口中喃喃地不知在念些什么。是怨叹、乞怜还是忏悔,如今都已无从得知了。

  「多花了不必要的时间,我们快点赶去王城吧。」

  亲王的低喃混在车轮的声音里消失了。

  真是场灾难啊——雷可利小声地叹息着说道。回首看向身后,垂死的蛇鸡(Basilisk)们正用尽最后的力气,聚集到可悲的女人身边。

  +

  对于挡住去路的绮莉叶,古多·雷雷伊斯面无表情地加以睥睨。

  这也就代表他对绮莉叶已不再抱有任何一丝期待——不管是作为道具、敌人、障碍,或者是玩具。

  这也无可厚非。被三头犬(Kerberos)当作破布般玩弄,甚至无法抵抗地被四分五裂,在他面前出尽了丑态。在他眼中看来,就等于是被一颗路边的石头碍事地挡住了去路。

  但是绮莉叶本人并不打算满足于此评价。

  「你要去哪里?还没结束呢。」

  她露出狂妄的笑容。

  古多眉头一皱说道:

  「想玩的话,等到下次满月不就得了?」

  换言之是在劝告她——要挑战等到下次更新增殖极限的次数再来。不对,是侮蔑。

  「你以为我等得了吗?搞不好还不到下次满月,你就先死了也说不定啊。」

  「或许如此吧。」

  强化炼术会显著地缩短寿命。像古多这种原本体型就属瘦弱且不擅于战斗的人,要发挥出那么强大的力量,别说肌肉或反射神经了,铁定也有强化动态视力和心肺机能。反作用力和炼术的使用量成正比,必定会造成不可小觑的负荷。

  这也意味着古多愈是使用炼术,愈是步上自我毁灭一途。

  「我想起了神话。」

  绮莉叶耸耸肩,平静地开始叙述。

  「记得应该是伎国的吧?登场人物的名字我忘了,是有三头犬(Kerberos)出现的故事。剧情是在说一位吟游诗人为了带回被蛇咬死的恋人而前往冥府……你知道吗?」

  得到的回应很冷淡。

  「我的大脑没有空间去记什么异教的传说。再说就算这个怪物出现在异教徒的神话里,也改变不了它是下贱道具的事实。」

  「没错,你就是这个样子。」

  他是真的不知道那个故事吗?还是听过但不记得了?

  又或者他其实知道,只是懒得去回想?

  但正因为这份傲慢,绝对会让他尝到败北。

  「……\将……\铁槌……」

  「嗯?」

  古多偏着头环视四周。应该是微微听见了声音吧。

  「赖以依靠……\浑……沌\累加。」

  再次听见声音。比刚才稍微大声了一些,也传到绮莉叶的耳边。

  「是谁?」

  似乎判断出了那是人类的声音。不过看来他没能理解「让他听见了声音的意义」。人类的耳朵与大脑只要听见片段「声音」,就会认定是有意义的「文章」,会下意识想要探究出意义。因此他没有察觉到。

  意义什么的,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没错,没有意义。干涉炼狱毒气的咒语,并不具备作为文章的意义。

  绮莉叶对每一个字眼都听得一清二楚。

  不如说,那些字句都是出于绮莉叶本人的口中。

  「因灾祸而困惑\于困惑中寻求依靠\其为一心一意\怀抱怨叹。」

  绮莉叶呢喃。是在三头犬(Kerberos)的后方,刚才被古多打烂内臓而奄奄一息的绮莉叶。

  「袭卷病疫\重叠离去久拾起忧愁\沉浊逝去。」

  因三头犬(Kerberos)而粉身碎骨,濒死状态的绮莉叶呢喃。

  「陷入恍惚的无底之沼啊\瞠目结舌的沧海水滴啊\遵从四十六之伽锁。」

  被三头犬(Kerberos)的爪子撕裂了五臓六腑的绮莉叶,气若游丝地呢喃。

  「淫靡\淫猥入猥琐\以贞淑之名义\奉献经血吧。」

  被三头犬(Kerberos)冲撞而内臓破裂的绮莉叶,意识朦胧地呢喃。

  「靠近\归还\尸骸化为花\花化为腐肉\腐肉化为蝴蝶\蝴蝶化为研钵。」

  身躯因三头犬(Kerberos)而断成两半的绮莉叶谗言媚语般呢喃。

  是绮莉叶擅长的招式,借由集团咏唱咒语来达成高位术式的即效发动。

  施术者是先前战斗时分裂出的十人当中,幸免于即刻毙命的五人。

  发动的术式有两个_——一是很单纯的术式,刚才已经完成发动了。现在正进行咏唱的,是要在最初的术式结束后接着使用。

  原本需要更冗长的词汇,但由于在创成之际已准备了原料,因此大幅缩减了必要的咒语。而原料简单地说,就是鲜血。

  从即死的四人加上五个施术者身上汩汩溢出,绮莉叶自身的血。

  「……你这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古多总算开始对她奇怪的态度感到疑惑。然而视线的目标却是站在眼前、毫发无伤的绮莉叶,而不是身后垂死的那一票绮莉叶。

  「已经太迟了。」

  她以下巴示意古多身旁的三头犬(Kerberos)。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你断言不感兴趣的神话内容。」

  三头犬(Kerberos)不知何时已四肢弯曲地趴伏在石板路上。

  全身放松了力气,三颗头低垂得几乎贴到地面。

  三个下巴都打着大大的呵欠,六张眼帘全都缓缓垂下。

  「难道说……」

  虽然总算发现,但已经太迟了。

  「为了寻回恋人而前往冥府的吟游诗人啊……对着阻挡去路的地狱看门犬弹奏竖琴、吟唱歌曲,使其『入睡』了喔。」

  第六冠术式「黄昏之歌(Ellentina 1)」。

  是在医疗上经常使用,创成麻醉药的单纯炼术。绮莉叶将自己被一吞进胃里的血转变成了麻醉药。不用说,她尽可能将浓度提升到了极限。

  「……给我醒来!」

  古多脸色骤然大变,痛殴着三头犬(Kerberos)。但是不可能起什么效果。麻醉的威力非常高,甚至足以匹敌第三冠术式,照理说无论多么超脱常轨的猛兽都不可能抗拒得了。即便如此,明明就算立即昏倒也不足为奇,三头犬(Kerberos)却只是缓缓进入梦乡,真不愧是怪兽。

  ——不过万一真的醒来就麻烦了,因此她早就做好了接下来的准备。

  「古多大人,请你看看身后吧?」

  术式早已完成发动,创成也结束了。

  「什……么?」

  回过身的古多认出了那个东西,惊愕地不禁倒退。

  「第一冠术式『伽蓝舞(Shuravina 5)』。」

  绮莉叶笑着念出那个名字。

  以深红的液体形成的巨大刀刃。

  宛如将一块长方形斜向切开——有着一面倾斜刀刃的梯形,换言之就是与作为断头台使用的东西造型相同的斧头。不同点在于大小,长度约有三公尺,横幅约一公尺。以及——

  「你知道吗?这是假想生物喔。」

  特性是具有生命,能呼应施术者的意志飞行。

  要不是以鲜血为原料,必须的咒语则远超过绮莉叶所咏唱的三倍。术式的规模之大,原本别说五个人,就算数十个人也勉强才能发动。不但拥有傲人的压倒性破坏力,还能够高速飞行并且自由操作,因此被定位为相当于战略兵器的第一冠术式。

  能停留在现世的时间仅只有一分钟——但已经绰绰有余了。

  绮莉叶高举右手开始进行操作。

  首先对付的不是古多,而是沉睡的三头犬(Kerberos)。

  断头台亮着利刃,瞄准三头犬(Kerberos)的头部,自上空垂直落下。

  就连石绵般的刚毛与覆着肌肉这层铠甲的肥厚颈项也不足与之匹敌。利刃高速而细微地震动,光是接触到就足以斩削岩石。想当然,毫无防备地熟睡是不可能闪得掉。三颗头颅滚落石板路。甚至没有发出临死的哀号,地狱看门犬就此断气。

  「混蛋!」

  古多终于激动了起来。这代表他再次将绮莉叶视为敌人、视为障碍。

  瞪视的脸色交杂着敌意与怨恨。这也难怪,为了在神的名义下对异教徒施予制裁的武器——有用的道具被夺走了。况且还是经由已被自己舍弃、理应毫无价值的道具之手。

  装备着手甲的两只手举起,对准绮莉叶。

  不知是否因为愤怒,拳头大大地摇摆不定,因此与刚才不同,要迎击是轻而易举。

  「哈……尽管放马过来吧,祭司大人!」

  绮莉叶对自身发动「刚力(Torque 3)」,摆出迎战架势。

  双臂在头上交叉,架开了对方笔直挥出的右拳。紧接着对准她腹部而来的左拳则由于姿势失去平衡而威力大减,因此她只是转个身躲开。

  闪躲的同时身体回旋踢出一击,直接击中古多的侧腹部。

  绮莉叶的小腿感受得到他肋骨断裂的触感。

  「呜……喔喔喔喔!」

  愤怒得失去理智的古多毫不在意,朝她猛冲了过来。不知是使用了治愈炼术缓急,还是麻痹了痛觉,总之无论如何都只是徒减寿命。

  生命这种东西,并不是用来如此浪费。

  因为大发雷霆导致削减生命,这种愚行远远称不上是殉教。

  换句话说——这个男人终究也只是个人类。

  什么讨伐异教徒、为了证明信仰而献身、在神的名义下特意犯罪,要是没有这些崇高的大义名分,就只不过是在浪费生命。死亡明明就不是那么沉重的东西,而是更无趣、更无力、更无益的,单纯只是一种现象。要是亲自挺身朝毁灭前进,明明就只是徒留空虚的愚行而已。

  ——比方说,就像这样。

  毫不闪避,正面挨受敌人的冲撞。

  绮莉叶口吐鲜血、身体如落叶般弹飞出去,但脸上却露出一抹冷酷的笑意。

  「接招吧!」

  说话的同时,绮莉叶的身体宛如被针戳破的气球般爆了开来。

  是事先暗藏的炼术造成的自爆。

  「什——?」

  横飞的血沫、四肢、内臓朝四面八方迸散,遮蔽了古多的视线。骨头的碎片高速飞弹到皮肤上。古多在千钧一发之际反射性地举起手保护颜面,但这动作反倒成了致命的关键。

  「呐,古多大人。」

  「就像以前那样,」

  「让我抱着你吧!」

  在绮莉叶咏唱「伽蓝舞(Shuravina 5)」咒语的同时偷偷增殖的三人,从古多背后紧抱住他的身体。一人抱着脚,一人抓着背后,一人挽着手臂。当然,三人都以术式将身体强化到了极限,术式强烈的程度甚至一分钟之后将会因反作用力而吐血黯命。

  古多的喉咙溢出哀号。

  脚筋传出断裂的声音,内臓发出溃烂的声音,手臂传来骨折的声音。

  而行动受到拘束的古多,眼前浮现正锁定他的断头台之刃。

  借由绮莉叶们的鲜血、借由浪费生命所创造而成——有着无机物外形的假想生物。

  「让我告诉你吧,古多·雷雷伊斯。」

  在「伽蓝舞(Shuravina 5)」的一旁,石板路上浮现青色的液体、逐渐扩散的同时,第四个绮莉叶狂妄地笑道。

  「这就叫做浪费生命。我既无信仰也无信念,单纯半是打趣地玩弄自己的生死……理解了吗?区区的人类,别小看人造人!」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像你这种家伙,竟敢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的信仰,妨碍我殉教!」

  听了他的响喊,紧贴着古多的三个绮莉叶轮流笑道。

  「没错,信仰这玩意根本没意义,根本谈不上殉教。你将在这里白白死去。」

  「所以至少让我们陪你上路吧。」

  「是呀,由我们来替你领路。由我们这些不受神的祝福而生的畸形灵魂。」

  「你将会被我们带走,既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

  「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而是去到与神毫无瓜葛的无底黑暗。」

  就暂且将那里称为——炼狱吧。

  「住手,快住手!」

  「不行。」

  站在古多眼前的绮莉叶把手高举,操作浮在上空的「伽蓝舞(Shuravina 5)」。

  鲜血造就的断头台划破了风落下,从斜上方对准角度高速来袭。

  「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嘎啊!」

  临死的哀号惨绝人寰,毫无一丝的庄严与崇高。八成也不带有对神的祈祷。

  巨大的利刃毫不仁慈地将古多的身躯——以及三个绮莉叶一起一刀两断。

  八个肉块瘫倒于石板路上。

  两块原本是人类,六块是人造人。「伽蓝舞(Shuravina 5)」解除之后变回血液,如倾盆大雨般滴落在交杂的肉片上。在那后方则是遭到斩首的三头怪物,以及横尸遍野的绮莉叶尸体。

  ——这幅惊人的景象哪里谈得上神的存在?

  无情地俯视这一切,独自残存的绮莉叶紧咬着唇。

  「再见了,古多大人,到那个世界和我相亲相爱吧。」

  饯别的话语是对着谁说的呢?

  人造人蹙眉紧握着双拳。尽管如此,却仍是面露嘲弄的神情孤独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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