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六章 于边狱

  在千钓一发之际,避开了近逼而来的龙颚。

  闪避的同时欺近龙的肩头,以「艾莉丝十六号」奋力使出一击。

  是借由「消失点」强化了肌肉所挥出的全力一击。刀刃贯穿硬质的龙鳞剌进肉里。使用短刀果然还是比较不利,刀身的长度不足以切断动脉这一要害。

  抽出刀子后退的同时,被龙挥动的前脚擦过了胸前。虽比后脚来得细瘦,但锐利的爪子仍有弗格的手臂那么粗。若是正面吃上那一记,铁定没办法全身而退。

  算准爪子通过胸前的时机,再次拉近距离。

  钻过翅膀底下,脚踩着龙背跨坐于其上,弗格再次发动「消失点」。双手反握着弯刀刀柄,高高举起之后猛力朝下剌入。

  剌进去了。但这一下还是很浅。长在龙背上的利剌也同样碍事。

  原本抱着一丝希望或许至少能伤到骨髓,但看样子是没抵达目标。

  吼噢噢噢噢噢!对疼痛起了反应,龙放声咆哮。高抬前脚、拍动翅膀,摆动身体想要甩开弗格。在被凌虐之前,弗格朝龙背踢了一脚之后脱逃。看样子只要将反射速度强化到最大极限,就能够勉强对龙采取先发制人,而且截至目前他也已经渐渐习惯龙的动

  可是他跳开后着地的位置是在龙的背后。

  粗得有如圆木棒的龙尾,划过一阵风朝他横向扫过来。

  领悟到无法闪过,因此弗格发动键器再次吸收毒气,强化了肉体与反射神经。看准了接触的那一瞬间,他顺着龙尾往同样方向跳跃以缓冲攻势——贴上了甩动的龙尾。

  虽然是夸张地被撞飞了出去,不过没有受伤。直接猛力撞上民宅墙壁的力道,也因为砖瓦崩落而分散了冲击力。实际上并没有外观看起来那么痛,而且也远比吃上一记龙尾攻击来得好。

  想当然,不能一直静待在瓦砾堆里。

  假设面对的敌人是人类,可以故意毫无动静让对方掉以轻心。然而敌人是猛兽,可以用本能察知他是生是死。因此他连忙爬起身。

  民宅里想当然是没人。虽然对屋主不好意思,但弗格决定加以借用。

  撞穿墙壁的弗格所在地点是客厅。找到楼梯之后,他冲上二楼。透过窗户确认龙正动作迟缓地朝这个家过来,于是他直接从窗户一跃而下。

  「……呜喔喔喔!」

  高声咆吼,乘着落下之势——由上方锁定龙的翅膀。在骨架间撑开的翼膜与蝙蝠相似,与其他部位相较之下显得薄而脆弱。

  对准右翼。

  弯刀由上往下挥落,扭转着刀锋角度划裂了薄翼。

  无视龙痛苦地高声咆哮并抽缩身体,弗格着地后拉开距离。因疼痛而失控发狂的动作实在难以预测路径,要是随意接近恐怕会遭受波及。这也是在历经好几次的攻防下来,身体所记取的教训。

  一面调整呼吸,一面操作键器的扳机,吞噬毒气以回复体力。

  原先在一旁观战的特莉艾拉从身后大声呼唤他。

  「喂——!我做给你的那个,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呢。」

  貌似开心的口气宛如在闲话家常,完全无视乎状况的窘迫。

  「托你的福,帮了我不少忙。」

  弗格嘲讽地回答。虽然他也不觉得会起什么作用。

  「没想到竟会瞄准翅膀,真有你的。这么一来那孩子就没办法灵活飞翔了呢。」

  果不其然,她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话题。

  「离陆这件事本身或许可以勉强办到。但有办法滑翔吗?可是没办法将风鼓在翅膀里的话,就算拍动翅膀抬升力也不够,再说也没办法保持左右平衡吧。看来无法再像从德雷伊安宅邸来这里一样长途飞行了啊。」

  像在分解算式般,她乐在其中地分析龙所受的损伤。

  「……你都不为它感到怜惜吗?」

  弗格不禁说道,重新体认到她舍弃了道德感一事。

  有种悲伤与不快同时侵袭的感觉。令人作呕。

  「它是你创造出的吧?甚至还帮它取了昵称。」

  她的回答很简洁。

  「是啊。但又怎样?」

  「什……?」

  结果——大概已经不行了吧,弗格心想。

  她已经去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方。那是一旦涉足就「完了」的地方的特莉艾拉·梅普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

  但尽管如此。

  就算站在弗格眼前的她只不过是尊残骸,他也没办法完全死心。

  「至少由我……必须由我来阻止。」

  他下定决心地喃喃说道。

  阻止这只被人以玩票心态创造出的悲哀之龙,以及决定性地步上了歧途的特莉艾拉。

  然而与弗格的心情呈强烈对比,疯狂的特莉艾拉脸上却出现爽朗的笑容。

  「但话说回来,我没想到你们竟然能撑到这个地步。」

  自咖啡厅的椅子上起身,双手抱在胸前,特莉艾拉从容地迈开步伐。

  「照这情形来看有点不妙呢,渐渐开始屈居劣势了。这孩子受伤与否我是不在乎,但我的研究成果成效不彰,还真不是滋味。」

  她一面自说自话地朝广场角落移动,目不转睛睨视弗格与巨龙。

  「……所以就让你瞧瞧我的压箱宝吧。」

  特莉艾拉·梅普露出挑衅的笑容。

  「伊帕西!」

  她高呼龙的名字。

  与起了反应回过头的龙视线交会,她先是举起手而后由上往下挥落。

  「动手!」

  弗格作势应战。她的话语实在不像是为了牵制或威胁的虚张声势。换言之,这只怪物还藏有一手。

  似乎是理解了主人的命令,龙抬高脖子。

  撑起下半身、仰头挺胸,大大地张开下颚。

  那动作与其形容是准备啦哮,不如说像在深深吸入大量空气。

  「……难道说……」

  弗格不寒而颜,觉得自己的猜测简直荒谬至极。

  骗人,不可能有这种事。

  可是究竟真的能断言不可能吗?说到底,就连不可能存在于现实的生物都置身眼前了。既然这样,就算那只生物做出超乎现实的事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再说I传说里的龙本来不就是那样的存在吗?

  预备动作大概经过了五秒吧。

  弗格不好的预感实现了。

  那简直可形容为大炮,或者像是火山。

  龙的嘴巴——连续三次吐出炮弹般的巨大火球。

  三颗火球全都并排着朝弗格高速飞来。

  背脊立起鸡皮疙瘩,体温随着颤栗下降。所幸身体还残存着「消失点」强化过的余威,在千均一发之际从火球轨道的下方躲过了攻击。

  同时他跃身向前。

  身体抛出的同时做好防卫姿势,在地面滚了几圈后全速退开火线。

  「呜……!」

  被火球命中的住家墙壁与石板路随即爆炸开来。

  伴随着爆森声,周围一口气燃起熊熊火势。

  热风与爆音震撼着耳膜和大脑。脑中嗡鸣作响,震得意识没办法集中。虽然幸好没被灼伤,但还是得保持意识清晰才行。

  瞥向身后一眼,袭卷了住屋呈带状蔓延的烈焰使得现场持续盛大地燃烧。火势有增无减,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

  恐怕原理接近于艾儿蒂的「烈焰」吧。

  将生成于体内的某种可燃性物质——黏质的液体或固体——加以压缩,再从嘴巴射出。吐出的同时与大气产生反应而化作火球,在着弹点迸散、附着于受燃物。万一不幸被直接命中,或许全身就会因火焰缠覆而丧命。

  不晓得特莉艾拉是不是知道。

  过去他与艾儿蒂就是用跟这只龙的火球类似的炼术杀了伊帕西·特特斯。

  是明知这一点才以牙还牙,又或者只是讽剌的偶然?弗格没有勇气询问。而且就算问了也无济于事。

  再说现在不是沉浸于这种感伤,使得行动迟钝的时候。

  龙再度抬起上半身、仰高脖子。

  这样下去情况不妙。背后是一片火海,没有退路;下一波若又同样往前方逃的话就会进入龙的攻击范围,这次它应该就会直接攻击了吧。

  左边是艾儿蒂,那么就往右吧,或者赌赌看向前?

  弗格以「消失点」强化身体的同时,火球又射出了三发。

  没时间让他考虑了。

  因此他反射性地朝着前方——疾驱。

  从旁看起来就像是朝着飞来的火球直奔而去。相对速度非常快。

  紧张窜过背脊,他弯身勉强与火球错身而过。等到头上的热团通过,踩着地面的脚更进一步加速。

  弗格提着别刀,锁定火球吐出后的空档朝着巨龙冲剌。

  +

  艾儿蒂的工作就是忍耐,但这也为她的内心增添了沉重的苦痛。

  眼看弗格只身与龙交战,实在令她提心吊胆。尽管她相信一定不要紧——但弗格闪避攻击的姿态与严肃神情实在让艾儿蒂很不安。

  光是看着心臓就仿佛要撕裂开来。可以的话她很想上前帮忙,很想施展炼术让龙退怯。仅只是这样,不知就能为他减轻多少负担啊。

  但是不行。

  她知道不可以。

  因为弗格已经告诫过艾儿蒂了。

  叫她要储备好力气。

  那么就非得好好遵守不可。恢复疲劳让「雾雨」能够再次使用是第一要务。弗格就是为此才孤军奋战的,要是艾儿蒂也加入战局就没意义了,一切努力都会付诸流水。

  龙仰身吐出火焰时,她忍不住把脸别开。她既惊慌又害怕。比起龙口吐火焰这件事,她更担心弗格会不会负伤败退。

  爆轰声剌痛着耳膜,烈焰的热气也直逼到这里来。时间一刻刻经过,眼花撩乱的战况变化使她一颗忐忑的心甚至感觉跳得发疼,呼吸急促、坐立难安。

  按捺着所有感受,艾儿蒂只能乖乖地忍耐。

  与沉静不下来的心情相反,她自觉集中力正逐渐高涨。而这正是她的期待。等到弗格让她解禁「放手一搏」,届时她一定能全力以赴。剩下的就端看身体是否能配合得上了,为此有必要再继续囤积力量,只差一点点就够了。

  就快了。

  再一下子,弗格一定就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所以在那之前要忍耐,先深呼吸——

  艾儿蒂非常拼命。

  所以她没有察觉,自己和以前变得有点不同了。

  因为那是不容易察觉到的变化。遵从弗格的命令,对他言听计从——光从这点来、看,表面上与以前的关系完全如出一辙。

  不同点在于艾儿蒂的内心,她的心境。

  理解命令的意义,尽管会担忧成功与否,却是基于信赖的听从——和以前无条件、无情绪地唯命是从不一样。一连串的感情伴随着心痛与纠结。

  能够忍耐这些,表示她无疑经过了成长,变得成熟了。

  ——当人克服心痛、跨越内心纠葛获得领悟之时,方能将自身的实力发挥至最大极限。她正逐渐理解到「努力」这个字眼的真正意义。

  +

  巨龙的火球威力虽然惊人,但相对地破绽也很大。

  不但发射的间隔要花上数分钟时间,发射之后反仰的身体也会变得毫无防备。

  在特莉艾拉下令之前一直都没使用这招,恐怕就是基于这个理由。当然也有部分是因为威力太高了,很危险。

  总之——危之际做出向前冲的判断,以结果来说算是个良策。

  在火舌即将吐出之际,龙颈及上半身会僵直而维持着仰姿。龙理应知道弗格正朝它飞奔而去,证据就是它的双眼焦点对准了弗格;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反应。正所谓绝佳的良机。

  有个他至今都没办法锁定的地方,那个总是频繁扭动、位置不定的部位。

  也就是头部。

  目标不是脑部。因为覆盖着龙鳞的额头显得很坚硬,两侧又长有锐利的龙角,他实在不认为能以弯刀造成伤害。

  他锁定的是别的部位,不但是生物的要害,而且可以确信很柔软——就是眼球。

  瞄了前脚一眼,朝石板路一蹬,垂直向上飞升。眼前是刚吐出火球而半开的血盆大口,手又勾了鼻头一下再次继续攀升。高高举起「艾莉丝十六号」——

  「……喔喔喔喔喔!」

  奋力对准右眼球剌入。

  没有闲暇让他抽出刀子,因为龙几乎是反射性开始挣扎暴动,害他差点被扭动的龙头甩飞出去。因此他的手松开刀柄,往脸颊上一蹬就逃到了龙的背后。

  吼呜呜呜呜呜呜……痛苦的扭曲哀号震荡着鼓膜。揉擦受伤右眼的动作犹如猫在洗脸,但深深剌于其中的弯刀依旧是纹风不动。

  「哎呀哎呀。」

  特莉艾拉一面倒退,一面蹙起眉头。

  「早知道好像应该事先除去痛觉才对?」

  但自她嘴里吐出的却不是对孩子的关切,而是对自己经手的创造物的后悔。

  而那样的情绪也只像是轻略带过,视线随即自失控的龙身上转向弗格。

  「但你要怎么办呢,弗格?你没有武器了。」

  明明痛苦的咆哮声撼动着整片广场,但她的声音听来却是莫名清晰。

  「而且没有键器的话,你也无法立即使用『那个』力量吧?那一击困兽之斗虽然是成功将了一军,但结果不也只是换来了自身的不利吗?」

  带着兴味盎然的语气,仿佛在问弗格:你接下来还打算怎么出招?

  「……说得也是。」

  的确,现在的弗格是手无寸铁。

  不管再怎么吞噬毒气强化身体,也不可能徒手拽下龙鳞。

  所以——他大幅拉开距离,后退至艾儿蒂的身旁。

  「弗格。」

  身后唤他的声音既平静却又微带着颤抖。

  那是当她正死命压抑着情绪以保持沉着才会有的现象。

  「抱歉,艾儿蒂。」

  「不要紧吧?有没有哪里受伤?还好吗?火烫不烫?」

  一发声,问句就如连珠炮般飞来。

  害她担心了。弗格内心感到抱歉,同时也很高兴。她应该一直都很不安吧,即便如此却还是静静守候着交战。

  「我没事。艾儿蒂呢?」

  「嗯。」

  回应询问的颔首坚强而有力。

  「我不要紧,因为弗格回来了。我已经充分回复精力了,随时可以出招。」

  ——是吗。

  「那我们就上吧……去赢得胜利!」

  对策已经心里有谱了。若是这个方法,应该行得通。

  趁着龙因疼痛而失控的期间,弗格迅速简洁地对艾儿蒂进行说明。由于并不是很复杂,她马上就理解了。

  「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弗格……你也要小心喔。」

  「嗯,当然。」

  两人交换着对话与视线,仅在短短一瞬间紧握彼此的双手。

  「特莉艾拉·梅普!接下来我们将要终结你的恶梦!」

  像是要为自己打气,对轻笑着的特莉艾拉高声放话之后飞冲出去。

  与弗格起跑同时,艾儿蒂的背上浮现炼术阵。宛如蝴蝶的纹路既复杂、却又如黑色的几何学图形般工整。有的部分形状维持固定,有的部分忙碌地千变万化,一口气开始描绘出复数的炼术阵。

  艾儿蒂阖上眼,庄严地喃声说道:

  「……『雾雨』。」

  首先出现在炼术阵周围的,是剑。

  与「利剌」或「镰刃」不同,是刀刃自剑柄与刀锷而生,有着拟似外形、细长的双刃剑。

  刀身将近一公尺,可归类为长剑。这样的剑同时长出了五支。

  「原来如此,没有武器就自己造,是这样吗?」

  特莉艾拉看似佩服地扬起一边眉梢。

  「但那能穿透伊帕西的鳞片吗?你若不吞噬毒气就无法发挥实力吧?」

  她的指摘无误。不过猜测的方向错了。

  因为她不知道「雾雨」。

  「艾儿蒂!」

  弗格疾驰的同时举起一只手。

  一支剑来势汹汹地射出,没两下就追上了疾驰的弗格,眼看就要擦过他的肩头——弗格抓住空中的剑柄。

  当然剑的周围缠绕着丝状的。借由吞噬上头的毒气强化身体,一口气缩短与龙之间的距离。

  纵身跳跃,反手持刀朝下方挥去。首先是肩膀,已经事先以「艾莉丝十六号」砍削过龙鳞的部位。

  剑贯穿了鳞片,刀身约有一半剌进了龙的体内。

  「第二支!」

  他头也不回地叫道。

  第一支剑柄刚离手,随即响起下一把剑射出时划破空气的声音。

  弗格再次抓住精准朝他飞来的剑,同样将剑周围的「障壁(Ehrle 2)」还原为毒气进行补给。这次他跳上龙背,对准先前战斗造成的伤口剌入。

  频繁地以「艾莉丝十六号」反复攻击,全都是为了这一刻。

  弯刀虽然坚韧得足以穿破鳞片,但由于刀身浅短所以无法连底下的筋肉都斩断。因此先前的攻防打从一开始,目的就是在于破坏鳞片。

  鳞片破裂的伤口处袒无防备。质地稍软一点的剑——就算是炼术创造出的东西也剌得进去。

  剌在背上的剑就这么放置不管,弗格跃离龙背。

  面向着龙绕到左侧。因为已事先毁掉了眼球,因此这个方向形成了死角。

  「第三支!」

  这次一并利用了射出的推进力,在剑来到身边的同时握住剑柄,以投掷的要领挥出手臂。剑剌进了腋下的翅膀根部。

  尽管深处的肉被掘了出来,但龙既没有痛苦咆哮,也没有狂乱挣扎,看上去仿佛只是被搔痒的程度——这也在弗格的计算之中。

  剑的刀身附有麻痹毒。虽然毒性本身由于庞然巨躯而成效不彰,不至于无法动弹,但看来还是有让痛觉变得迟钝的效果。

  「第四支!」

  接住以子弹般的速度飞来的剑,这次目标在背后。

  大约在尾巴中段,雪上加霜地对着刚才交错时留下的伤口使出突剌。

  龙看不见弗格的身影,只能像只小狗般死命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兜圈子。那情景既滑稽同时也很可悲。这家伙应该已经没办法继续锁定他的身影了吧。

  弗格就此把剑搁置,再度跃到龙背上,然后直视着艾儿蒂高喊:

  「第五支!」

  朝他飞来的剑,这是最后一支。

  维持站在龙背上的姿势,反转握住剑柄的手腕I犹如要为犯人斩首的处刑人般,剑峰抵着龙的颈项。

  ——准备结束。

  肩膀、背后、侧腹、尾巴。

  龙的身体插着四把剑。

  刀身有一半埋进了肉躯,在阳光下闪耀着银辉。

  第五支剑依然握在弗格手中。因为那将会是「通道」。

  刀刃尖端对准了龙颈另一侧——竖着「艾莉丝十六号」的右眼。

  剑的周围张着一层薄薄的「障壁(Ehrle 2)」,化作不可视的密网扩散开来。

  没必要保持距离。好了,准备做最后的收尾吧。

  艾儿蒂站在龙前方约三公尺远的地点等待号令。

  她是在剑射出的期间一面缓缓拉近了距离。

  背上展开的炼术阵早已停止变动,为了发动某一炼术而固定成形。

  因此弗格对她点头示意,呼唤她的名字。

  「艾儿蒂!」

  「……『雷电』!」

  来自上空的落雷沿着「障壁(Ehrle 2)」的密网传开,如雨般倾注而下。

  所有落雷的目标都不在于龙翼,而是以「雾雨」诱导的对象——就是剑。

  落雷分别打在刀剑上,化作电击涌入龙的体内。

  由肩头的剑传导进上半身。

  由背后的剑窜入脊髓。

  由侧腹的剑侵入内臓。

  由尾巴的剑流遍下半身。

  弗格在身体周围微微展开「消失点」令电击无效化,同时也让自身化为导体。―滑过弗格的体表,通过第五支剑传达到「艾莉丝十六号」——进到脑髓。

  灼烧神经、破坏肌肉的电流于龙体内奔窜。

  它不可能抵御得了。

  因为是穿破难以导电的鳞片,直接流进了体内。

  一切仅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龙只痉挛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弗格的脚下便开始摇晃。

  惨烈的临死哀号与闪电的轰声,究竟是何者更震耳欲聋?

  肉焦黑的臭气飘散,白烟从五道伤口冉冉升起,龙的身躯缓缓倒下。身体横卧在地,随后便不再动弹。

  模拟传说幻兽创造出的禁忌生命,终于——宣告断气。

  弗格自其背脊跳下,来到艾儿蒂面前。

  「赢了呢。」

  她露出安心与欣喜的笑容。

  「太好了。」

  「谢谢你,全都多亏有艾儿蒂。」

  弗格报以微笑。幸好计划总算是成功。

  朝龙的尸骸、剌在右眼的别刀一瞥。刀身部分没有问题,但键器可能已经毁损。看样子得等温度稍微冷却后才能抽出来确认了。

  正当他思考着这件事,艾儿蒂却顿时瘫软地倒进他怀里。

  「……不要紧吧?」

  弗格连忙搀抱住她,艾儿蒂则是「嘿嘿」回以微笑。

  脚软是由于「雾雨」造成的疲劳。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加上刚才与「使徒」的交战,让她连续使用了两次。

  「只是稍微有点累,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幸好看起来不至于严重到失去意识。他心想。

  话虽如此,但也没办法悠哉下去,必须马上赶回王城才行。伊欧、玛格丽特还有国王,不知他们究竟是否平安无事。

  搀扶着艾儿蒂的身体,同时思考着必须先找到马匹——就在此时。

  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啪、啪、啪。

  是比慵懒更多施了点力道的鼓掌。

  转身一看,特莉艾拉,梅普正睨视着龙的尸体及弗格两人。

  「恭喜,真不愧是身手不凡。」

  声音跟刚才没什么变化,语气也还是同样欠缺起伏却带有一点玩味与嘲讽。

  只不过她的表情——脸上一直带着的冷淡笑容消失了。

  并非没有表情,但却不属于喜怒哀乐的任何一种。那复杂的神情看似蕴藏了一切的情感,但却下不了决定自己要表现出哪一种情绪。

  「真厉害,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一招。」

  特莉艾拉说道。

  停止鼓掌将双手抱在胸前,食指抵着唇边:

  「是在炼术创成的物质周围缠上毒气,然后加以吸收是吗?不对,应该想作是让物质本身张有某种炼术……某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比较正确吧。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释最后的电击了。落雷要是不直接打在剌入的剑上头,电流就会从表皮流失,没办理充分传导到体内了。就算剑是金属构成的,但要吸引雷电打在上头多少还是需要靠诱导呢。」

  她以兴味盎然的语气开始分析刚才的战斗。

  「据我所听说的,弗格你吞噬毒气的力量应该不会区分来源才对,但看来这点也改良过了呢。例如只锁定自己周边的范围……话说那是叫作「消失点」?到底是什么样的原理呢,真想一探究竟。」

  进行过一番分析之后,感兴趣的对象转移到弗格本人身上。

  「依我看来,我认为是细胞……准确一点不如说是血流与神经,也就是经络里的机能。真想把你整条脊椎连同神经全抽出来调查看看。要做哪种实验好呢?以毒气取代电流输入,观察反应好了?还是将神经和血管连结组成回路,提供毒气以确认看会不会产生动力?而且也很想知道细胞的结构呢。」

  所说的话语里不存在道德观。

  脱去桎梏,无视道德,丧失理智。

  「不对,比起那些,更重要的是炼术消除。将已创造出的幻想物质强硬还原成毒气的力量。关于方法我有做过几种假设,但说不定那也是炼术的一种。比方说可能是你的经络里藏有消除炼术的炼术阵。」

  然后。

  「呐,弗格。」

  话锋告一段落之后。

  特莉艾拉·梅普说了这一句话。

  「我……要是可以不去察觉到自己体内的疯狂,是不是就不必体会到这种心情了。」

  「特莉……艾拉?」

  声音听来始终很愉快。

  另一方面,没有表情的脸上却净是空虚。

  可是在眼镜的背后,双眸湿润。

  无声地——一道泪水自右眼滑落。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仿佛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然后别开了脸。

  「明明把你当作是朋友,对于想像将你解体的事却一点也没感觉。变得没感觉了。没办法有任何感觉了。」

  看不见她的神情。光听语气没办法了解她的情感。

  但是弗格却不禁屏息。

  感觉仿佛心头被紧紧揪住。

  「创造出这孩子的时候也一样,什么感想也没有。就算以炼禁术造成了无数人的犠牲,一样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不管是这孩子跟你交战或者死去的时候也是,什么都感受不到。我最后一次感到心痛,是在伊帕西……真正的伊帕西死去的时候。可是啊。」

  为什么?弗格心想。

  明明都已舍弃了伦理道德、褪去精神的桎梏,接纳了疯狂。

  「可是我却将那份悲伤……那份其实应该正视并接受的悲伤——以无可挽回的方法……绝对不能去做的方法掩埋了。」

  为什么她却还是如此无可救药地——像个人类呢?

  要是彻底疯狂、不再是个人类该有多好。

  要是她干脆变成真正的机械该有多好。

  特莉艾拉渐行渐远。

  逐渐与弗格和艾儿蒂拉开距离。

  背对着他们,白袍的衣摆随着脚步翻飞,步伐前方是红莲火焰。由巨龙口吐出的,依旧燃烧未尽的一片火海。

  「特莉艾拉!」

  弗格大喊。虽然试图阻止她,但脚却不肯动。

  与情感相悖的声音在脑中告诫着「不可以阻止她」。

  别阻止她比较好。因为……

  「我想我大概不可以继续活着。」

  「……不对!」

  弗格不禁大叫,仿佛是要否定自身的意志、否定她的话。

  「没有谁是不可以活着的!没有啊!」

  弗格怀中的特异体质少女,她的出生本身就是罪过。

  而身为人造人的他和妹妹们,他们的存在也是一种罪。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活着。

  他们想要活下去。因为想要活下去——

  「你真温柔。」

  特莉艾拉回眸一笑。

  弗格觉得好久没像这样见到她的笑容了。

  明明直到刚才都还一直在笑。

  即便疯狂却仍与往昔相同的笑容,令他感觉骇人。

  可是,为何现在却满溢着怀念呢?

  「……可是……对于你的温柔,我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感受了啊。」对于再次背对他走进火焰中的友人,弗格再也说不出话。

  火星沾上了白袍。

  她的衣服、双脚、蜂蜜色的发丝逐渐被火焰包裹。

  弗格茫然地凝望眼前这一幕。

  除了注视之外,他束手无策。

  就连想要转开视线也办不到。

  最后——

  等到目送那身影完全消融于红莲——

  弗格仿佛要从肺部挤出空气地说道:

  「我们快走吧,艾儿蒂。我很担心王城。」

  草草地把手伸向龙头,无视乎掌心的灼热抽出爱刀。

  试着扳弄剑柄的手把,但接收了力道的机关却还是了无动作。过去特莉艾拉所替他做的键器已然损毁。

  +

  艾儿蒂和弗格成功讨伐巨龙之后,大约过了十分钟。

  蒂·琪·莱姆站在仍鲜明地残留着触目惊心的破坏爪痕的咖啡厅前方广场。

  两人早已离开此地。应该是在某处抓了匹马正赶往王城吧。

  时间还不要紧吧?她取出怀表确认。

  回收三头犬(Kerberos)的尸体并抓到绮莉叶大约是在五分钟前。艾儿蒂和弗格抵达王城应该需要花上十分钟吧——时间还很够。蒂·琪有办法抢在他们之前先到达。

  广场对侧深处,面对民宅的道路依然还在大火的熏烤之中。

  看起来火势应该不会再继续蔓延了,就算放着不理也会自行熄灭吧。不过火灾是否会扩散,对蒂·琪来说当然都无所谓。

  她在龙的尸骸前蹲下。

  没想到竟能杀掉如此巨大的生物,真是厉害——她由衷感到佩服。

  实际上蒂·琪的战斗能力并不高,再说她原本就不擅长舞刀弄枪或拳脚相向等暴力之事,而专长的也大多是些与战斗沾不上边的炼术。因此这次是作为后援而四处奔波,可是——虽说是幕后工作,但实际上也挺辛苦。

  「话说回来,这可真伤脑筋啊。」

  她噘着嘴仔细端详那只龙。体积庞大得吓人。

  由头至尾端大概超过十公尺吧?实在没办法靠「小人偶(Lime 1)」来搬送。

  「真讨厌~」

  虽然优贝欧鲁有教她要是太过庞大而无法搬运的话该如何处理,但她实在不太愿意加以实践。若是小鸟、蛇或兔子也就算了,要把这么巨大的生物解体真的很麻烦。

  不过抱怨也无济于事,因此还是决定着手进行作业。

  首先发动炼术。以「錬铁(Shaming 2)」创造出长剑,然后在上面施予「断裂钢(Autumn 11)」。

  尽管是尸体,但还是难以对腹部的甲壳造成伤痕,更别提持剑的是柔弱的蒂·琪。刀刃光靠「断裂钢(Autumn 11)」还是很难穿透,于是她便即兴掺进了「螺旋抉(Autumn 7)」。覆盖于刀身上的每一片金属片都发出细微的颤动,试着透过那些金属片的回转来提高锋利度。如此一来情况便改善了许多。

  「喔喔!雷德发明的炼术还真方便耶~」

  一边愉快地自言自语、一边剖开龙腹的模样,简直像个在玩家家酒的小孩子。

  最后蒂·琪操作的刀刃总算剖开血肉、削断肋骨——抵达位于深处的肝脏。

  肚子里很烫,几乎已经半熟了。因为是被高温所杀的。这个没问题吗?先是嗅了嗅,不过扑鼻而来的倒是掩盖过腥臭的浓郁花香。

  换句话说也就是没问题。

  小心翼翼不去伤到肝脏,将其挖出。体积大得甚至双手无法完全抱住,少说也有一个孩童的大小。但反正看来装得进「小人偶(Lime 1)」里,太好了。

  将收纳着肝臓的纸片塞进怀里之后,这次换成目不转睛地盯着沾染龙血的双手。把指尖含进嘴里,尝起来有着七彩般的滋味。

  真有趣。不愧是以炼禁术创造的幻兽,这种味道是初次体验。

  「老实说我也想再吃吃看其他更多部位呢~」

  把角熬汤来喝也不错,或者也可以吸吸看胆汁。肝臓也是,要是磨碎了沾石灰来吃,铁定能邂逅甚至足以令她眼冒金星的美妙灵感。

  就这样放着实在太可惜,但时间不够了。

  「好了,这样就全部凑齐了。」

  打从中午过后就一直在匍都里四处奔波,但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工作了。

  破坏警察军本部只是举手之劳,所以无所谓。

  重要的作业是回收必须物品。

  首先是三头犬(Kerberos)。

  再来是绮莉叶。

  最后是——龙。

  至于蛇鸡(Basilisk),因为没有植入「那样东西」,所以没必要回收尸体。鸟兽王(Griffon)也是一样,

  放着不管也没关系。

  再来只须前往王城,把东西全部交给优贝欧鲁即可。

  站起身,提起身上穿的大衣。内里的炼术阵接合,准备发动「箱庭的人偶(Lime 3)」。

  瞥了一眼身后逐渐削弱的火势。

  她想起龙与三头犬(Kerberos)——幻兽们的生母,那位女性自己选择投身那片火海的事。蒂·琪当时也正从远处建筑的屋顶遥望着那一幕。她觉得真是傻。那个人一定是没办法再继续享受人生了吧。既然这样,不如变得更加、更加地疯狂不就好了吗?

  「箱庭的人偶(Lime 3)」发动。

  创造出连系分隔两地的定点座标的异空间,然后从中穿越——原理很接近在纸上画两个点,再借由对折来让两个点叠合。

  并非随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必须要在目标地点事先准备好炼术阵才行。她花了快一个星期,在葡都各地都事先偷偷准备好了。当然,王城附近也有。

  「你是关键」,优贝欧鲁是这么跟她说的。说为了让计划成功,这是最重要的工作。被人需要是件很开心的事,因此她也打算努力工作来报答。

  内心因期待而雀跃,蒂·琪这么祈祷着。

  ——希望他的「计划」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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