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二章 光辉之物正溺于黑暗

  自那之后经过了三天。

  不必说,状况一点都没有好转,但不知该说奇妙还是幸运,伊欧和艾儿蒂的生活本身几乎没什么变化。

  当然艾儿蒂没有办法走出地底的监牢。随时都有几名王属炼术师——看来是选择了加入优贝欧鲁的阵营——守在塔楼的出入口,要是酿出骚动,恐怕那个可怕的雷德·欧塔姆,或者更坏的情况就是搞得优贝欧鲁亲自出马。

  但唯一不方便的也就只有这一点,特别是伊欧,她的行动自由得惊人。

  不但可以自由进出塔楼,甚至还能回到王宫外庭的小屋住所,也可以随意使用厨房。若需要食材,只要说一声也可以出城购买。

  她觉得她终究被小看了。

  国王、王妃还有玛格丽特公主惨遭杀害,唯一幸存的亲王殿下也成了阶下囚。整座王宫已完全受到优贝欧鲁的掌控,等于可说是革命业已成功。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让伊欧区区一名侍女逃了,也根本不痛不痒。

  话虽如此,她当然不可能逃走。

  优贝欧鲁他们究竟打算如何处置艾儿蒂,过了三天她还是不清楚。或许会和理查德一起被处刑,也可能被他们当成自己的棋子利用,至于再进一步伊欧就猜测不出了,但总之——现有的时间她想尽可能陪在艾儿蒂身边。

  所以行动有没有受限,对她来讲都没有差别。

  她只会在准备用餐或者入浴、更衣时离开塔楼,剩下的时间基至连睡觉都跟艾儿蒂在一起。因为不知道优贝欧鲁什么时候会下来塔底;但最大的因素是,不管是艾儿蒂或伊欧,她们都无法忍受一个人独处。

  不过两人勉强还不至于陷入绝望的地步。

  得知弗格还活着,对她们而言就是最大的希望。开始被软禁在这里之后约过了半天,优贝欧鲁本人就得意洋洋地告诉她们说,弗格负伤逃亡了。

  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回来救艾儿蒂和伊欧。因此她们决定耐心地等候他。尽可能聊些乐观的话题,吃些美味的甜点,像平常那样笑着,伺机等待反击的机会。

  伊欧是这么想的,艾儿蒂也察觉到了伊欧的如此心思。

  因此目前两人表面上仍过着如同往常的生活。

  时间大约是午后。在昏暗的牢狱里虽然和夜晚别无不同,不过她们刚吃完午餐。

  「公主殿下,今天要做什么呢?看书好吗?」

  「我想玩游戏。」

  艾儿蒂穿着睡衣趴在床上,啪哒啪哒地挥舞两只脚回答。模样甚是悠闲,但实际上散发着些微的紧张感。

  虽然态度维持着平静,也意识着要保持平常心,但果然还是没办法打从心底感到安稳。她在逞强,伊欧不禁感到心痛。

  「这个嘛……摺纸好不好?」

  她从木篮里拿出一叠色纸及一本小簿子。

  「摺纸?」

  「是呀,在从这里往东到比丁国、拂国和东方三国还要更遥远、横越过大陆的另一边的某个小国家的游戏。」

  为了不让她消沉,得找些新奇的事——她这么想,所以昨天到王宫的书库东翻西找,发现了这本「摺纸」的范例集。

  色纸是从市场买回来的。原本的用途是信纸,但没关系吧。

  「只要按照固定的步骤摺,就可以把这些纸做成鸟或花喔,你看!」

  将书本翻开,越过铁栅栏递入牢房。艾儿蒂依旧维持趴着的姿势,伸出炼术编成的绳索缠住书本,直接把书拖了过去。

  手拿起书,看见翻开的书页——

  「……哇!」

  表情立刻就变得灿烂。

  「好厉害喔,伊欧!这些全都是用一张纸做出来的吗?」

  「好像是。」

  「我也可以办到吗?」

  「不是有清楚列出做法吗?没问题的啦,而且公主殿下的手很巧。」

  说实话,其实应该被归类在笨拙的那一边,但简单的应该也能摺幽个样子吧。昨晚伊欧也在住处试摺了一下,只要细心一点,并不会很难。

  万一艾儿蒂实在摺不好的话,到时就由自己帮她摺吧。原本这种事情是弗格的任务——啊啊,等他回来打倒优贝欧鲁之后,到时再来摺纸吧!下次要三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边拌嘴边摺。

  正当伊欧在思考这些时,耳边传来鞋子踩着石阶的声音。

  全身反射性地紧绷起来。

  艾儿蒂似乎也发觉了。两人沉默下来竖起耳朵。

  脚步声有两人。不是弗格的。如果是他来救她们了,应该会急促地奔下楼,再不然就是无声无息悄悄下来才对。这么一来的话——

  「公主殿下。」

  伊欧背对着铁栅栏。

  「请您小心。」

  「嗯。」

  艾儿蒂点头,声音也显得有些紧张。

  最后——原先只有微弱残响的脚步声开始变得铿锵明晰,音量也随之转强,开始能从声音里感觉到气息。

  照亮牢房的烛台,以及艾儿蒂施展的「太阳」光线下,照出了「他们」的身影。

  「……有什么事?」

  「还真唐突的招呼耶,别这样瞪人嘛。」

  粗犷且看似有海盗气质的中年男子,雷德·欧塔姆。

  「午安,感觉还好吗?」

  以及一眼判断不出是男是女的中性美貌,却有着像是人工般不自然、让人感觉不祥的五官,人造人——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正面对峙时,从他们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都很惊人。

  因为已有一次差点被雷德杀掉的经验,这也让伊欧条件反射地感到害怕。

  而优贝欧鲁总归一句话形容就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透。猜不出来他在想什么。让人甚至担心他前一分钟还在笑,下一瞬间会不会就突然一刀捅过来。

  双脚不禁颤抖。为了不被发现,裙子底下一直拚命在施力忍耐。

  她狠狠回瞪两人,再一次说道:

  「有什么事?」

  但雷德只是鼻子冷哼一声,至于优贝欧鲁对伊欧更是不屑一顾。

  他对着伊欧身后、栅栏另一头的艾儿蒂说,

  「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已决定将在明天对你的叔父……理查德殿下行刑了。」

  宛如唱歌似的,他开心地宣告。

  内容和语气之间的落差令伊欧哑口无言。

  「什……」

  「国家的危机当前,连议会也都变得无能呢。贵族院的议员大半已失踪,再不然就是躲到了乡下,机能无法运作。剩下的平民院议员过半数都在贿赂或威胁下干脆地服从了。至于王权派就算还威风得起来,但终究只占少数,被这场混乱闹得团团转,连擅长的权谋算计也行使不出来。」

  他夸张地耸耸肩,拨起变长的头发。

  「到了明天,王族……拉耶家的血缘就会彻底断绝了。除了你一人以外。」

  「难道说……你……」

  他的意图是什么,就连伊欧都察觉到了。

  由于大张旗鼓地骚除了袭击王宫的鸟兽王,优贝欧鲁的名字已作为救国英雄传遍了匍都。同时,理查德殿下阴谋篡国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也是这个家伙设计散布的。

  当然,就算将一切的罪行嫁祸给理查德殿下而成为英雄,人气也只是暂时性的。藉由贿赂操控议会也是,同样的手法不可能永远行得通。

  说白了,这个男人只是想趁着国势混乱,强硬地为所欲为罢了。若未来想要永远随心所欲控制莹国,必须要有更确实的大义名分,或者坚若磐石的地位。

  比如成为王家的一员。

  国王、王妃和玛格丽特公主都已不在世,谋划犯行的亲王也因大逆不道之罪而被送上了断头台。但若随着丑闻暴发,理应已断绝血脉的王家被发现还有一位其实被藏匿起来的第一皇女——

  「话说回来,艾儿蒂米希雅公主殿下。」

  优贝欧鲁状似开心地嗤笑道:

  「我前天应该有向您说过,弗格还活着的事……关于这件事,我有一点犹豫。」

  那个名字被搬出来的瞬间,艾儿蒂的气势变得强硬。

  「弗格他一定会回来!然后他一定会打败你的!」

  尽管声音颤抖,她还是勇敢、意志坚定地大喊。

  「嗯~我是不在意你抱持着多乐观的希望啦。只不过那完全不影响我的意志及行动,这点请你要记好。」

  优贝欧鲁仍旧一丝不改那邪恶的笑容。

  散发着宛如人偶般工整而让人觉得恶心的气息,他向前踏出一步。

  「不许你再接近……呀啊!」

  阻挡在前的伊欧轻松就被推开。

  状似只是肩膀被轻轻推一下,却失去了平衡而当场跌坐在地。会是使用了体术之类的,或者让人身体动弹不得的炼术吗?

  牢房的门被打开了。门锁不知何时被破坏了。

  「……不许过来!」

  艾儿蒂的眼神变得凌厉,背后展开了炼术阵。但黑色的几何图形蔓延到目标时,却犹如灰飞烟灭般消失了。

  「你只是白费工夫。」

  一面将炼术阵吞噬殆尽,优贝欧鲁走到床铺前。

  手随兴地伸向坐于其上的艾儿蒂——指尖粗暴无礼地抓住姣好而纤瘦的下巴。

  「你的毒气杀不死我的。不如再说得详细一点,是『也』杀不死我。」

  彷佛看穿了充满敌意瞪着他的艾儿蒂,那目光深处所藏的胆怯。

  「换句话说,他……弗格已不再是对你而言独一无二的存在。他不再是唯一能触碰你的存在了。只要有我在,他就再也没有价值。因为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作为唯一能触碰你的存在。」

  彷佛是在唾弃、贬低不在此处的弗格。

  「然而他却还活着。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了吗?我在考虑是不是要把他搜出来杀掉。不过那终究也只是余兴节目就是了。」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说出了下流的言词。

  「所以我在犹豫,到底是要先让你成为我的人再杀了弗格,还是等杀了弗格之后再将你据为己有。到底是哪一边先才能够加深你的绝望呢?」

  下一刹那。

  「不准碰公主殿下!」

  伊欧反射性地大叫。

  视野因愤怒而染得一片鲜红。恐惧早已飞到了不知何处。她站起身,没教养地以脚踹着栏栅说:

  「放开你的手!开什么玩笑!你这下三滥!」

  「哈哈,真敢说耶,这女人。」

  雷德·欧塔姆调戏般地说着,「咻」地吹了声口哨自身后接近。

  她清楚地感觉到,杀意如冰锥般刺入她的背脊。

  那杀意的意义不言而明。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才留她一条活口的区区一个侍女——要是敢口出一些不中听的恶言,只要宰掉就会变得安静了。他们八成只是这样看待她的吧。

  但是伊欧丝已不再畏怯。没什么好怕的。

  为什么会怕?是因为本能察觉到了生命的危机。他们所带来的恐惧,也就是死亡的恐惧。既然这样,那她没什么好畏惧的。她毫无理由必须吓得动弹不得。

  那份觉悟似乎也传达到了艾儿蒂那里。

  伊欧的主子,用力地拍开了优贝欧鲁揪住她下巴的手指。

  「你搞错了。」

  勇气已取代了畏怯。

  胆小如今也已被坚强给彻底渗透。

  「我喜欢弗格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能触碰我。以前或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不一样。我喜欢弗格……因为是弗格,所以我才最喜欢他。我最讨厌你了!你别再靠近我,不许你碰我一根汗毛,滚出这个房间!」

  想当然,优贝欧鲁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退缩。

  他一脸从容不迫,打趣地半开玩笑问道:

  「哦……若我说我不走呢?」

  「那我就死给你看。」

  「原来如此。那要是我说,你若不肯就范,我就杀了那个侍女呢?」

  艾儿蒂猛然一惊,看向伊欧。

  但是这句话——早就完全在她们的预料之中。

  伊欧接收到视线,点头表示回应。艾儿蒂淡淡地笑了一下。  」

  「好啊。你要是杀了伊欧,我也会死。要是杀了我,伊欧也会死。这是我们两一起决定好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任何事足以害怕……请你不要小看我们。」

  「哈,喂喂!公主殿下居然对区区一个侍女如此执着啊?」

  雷德下流地揶揄,彷佛想说「这真是太可笑了」。不过杀气倒是丝毫没有减退。他大概是天真地觉得她们只是在空口说大话吧。

  ——是吗,这样啊。

  态度实在是轻浮至极。既然你们如此瞧不起两个女人的觉悟……而且是一如字面、赌上性命的觉悟——那么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两个下流的家伙,给我收敛一点!」

  伊欧转过身,重新面向雷德。

  手伸向自己的衣襟。粗鲁地一把揪住围裙洋装扣到了颈部的钮扣,指尖任凭力道将钮扣扯开。

  「怎么?连被侵犯也要陪公主一起吗?」

  原本已做好觉悟,却因下流的视线而又不禁畏缩。但一瞬间脑海里浮现艾莉丝·狄恩的脸。自己现在有那个人的陪同,那个人借给了她力量。

  那么身为高洁的乱族之女,又岂能输给下三滥的莹国男人呢!

  无在乎胸口会大大开敞,伊欧一口气拉开衣襟——不如说反倒像要故意亮给人看,双手还拉下了围裙。弹飞了一两颗钮扣,袒露出来的是——

  「那是……什么啊?」

  挂在脖子上的银色链子。

  不对——链子前端埋进了皮肤当中,也就是伊欧的左胸。

  「注意到了吗?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

  视线依旧瞪着雷德,对着闯进牢房的无礼之徒说道。

  「公主殿下的胸前也跟我埋有同样的东西。」

  链子潜入肌肤的更深处,换言之抵达了心脏,与之缠绕在一起。

  链子的前端系着泪滴型的首饰。

  守候在心脏的旁边,等待着要善尽职务。

  「这是『艾莉丝十二号』,狄恩小姐给我的魔剑,两个为一组的殉情之刃。」

  是伊欧和艾儿蒂拥有的,最恶劣的底牌。

  「殉情?怎么回事……」

  对于皱起眉头的雷德,伊欧鄙视般地笑答:

  「我或公主殿下,只要其中有一方死了,剑就会起反应,刺入另一方的心脏。杀了我的瞬间,公主殿下也会死;而公主殿下被杀的瞬间我也会丧命。若想硬将剑抽出来也是没用的,链子要是断掉也会发动。还有,当然只要我们一声令下也是。要是你们还想进一步做什么的话……我们绝对不会犹豫。」

  「……你们拿着挺有意思的东西嘛。」

  和话语的内容相反,她知道优贝欧鲁正感到不爽。

  换句话说,她们现在这一瞬间占了上风。

  看在对方眼里,想必很愤怒吧。

  优贝欧鲁绝不可能杀掉艾儿蒂。为了掌控国家,她是否存活可是左右结局的关键。即便是救国英雄,若无王室作为后盾,不可能得到国民的支援。只是从幻兽手中拯救了国家,顶多就只能获得一个议员的席次。想要跨越民主政治的高墙,最后的王牌就是让艾儿蒂陪伴在身边。

  「讲得可真狂妄……可是侍女啊,你无所谓吗?带着对方一起陪葬,换句话说就等于是你对重要的公主亲自痛下杀手喔?你将会夺走公主的未来。再怎么说,你该不会真以为一介侍从的性命,配得上艾儿蒂米希雅公主的性命吧?」

  「我的名字叫做伊欧·特莉努。给我记清楚了,下三滥。」

  伊欧毅然地挺胸报上姓名。

  自己才不是什么「一介侍从」。

  她是艾儿蒂的侍女,是艾儿蒂的伊欧。

  她的骄傲、公主的信赖,岂能让这种家伙给践踏?

  「可别小看我!我有杀掉公主殿下的觉悟。为丁守护公主殿下……不,我的艾儿蒂的尊严,我有觉悟杀掉艾儿蒂。如果是和我一起,就算是死亡,艾儿蒂也不害怕!」

  「伊欧说得没错!」

  皇女也自傲地挺起埋入了链子的胸膛。

  「我也是一样。我有杀掉伊欧的觉悟,有和伊欧一起死的觉悟。若是两个人一起死,我和伊欧一点也不害怕!」

  两个女人的呐喊在牢狱的墙壁之间回荡,刺痛着耳膜。

  沉默弥漫了半晌。

  姑且不论雷德,至少不可能连优贝欧鲁都被震慑。他只是在揣测真伪,猜测她们是否只是空口说大话、虚张声势。

  「要确认看看吗,首领?」

  最后雷德·欧塔姆低声询问。

  语气已不像刚才那样带有嘲讽。他认真了起来——将她们视为敌人。

  「把那个侍女的手臂砍掉,就能知道她到底有几分觉悟了。」

  「真是无聊。」

  所以伊欧也不认输,气焰嚣张地回嘴。

  论腕力敌不过,那么靠胆量来弥补就好。

  「我无所谓,反正不过是一两只手脚,事后再请狄恩小姐帮我制造就好了。」

  瞥了对方的右手臂一眼,她讪笑着说道。

  记得是「艾莉丝五号」吧?能够拟态为欠缺的四肢的魔剑。之前好像曾听说过,十个人当中就有八人会因接合时的痛楚而丧命。

  「连你这种人都承受得了,对我来说也只是小意思。」

  「哦……真嚣张的女人。」

  雷德愤然说道,然后逼上前一步。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实践。

  冷汗划过伊欧的背后。

  「……住手吧。」

  但优贝欧鲁也在同时出声制止了他。

  他转身背对艾儿蒂,穿越栅栏走出了牢房。

  若有深意地挑高眉头瞥了伊欧一眼,接着便催促雷德:

  「在认真起来的那一刻就是我们输了。这种时候就要退一步才像个绅士。」

  「哈,还真敢说,明明就连你也觉得我和绅士两个字是天差地远。」

  辛辣地挖苦一番之后,雷德身上的杀气已然退去。不过想当然,落败感或悔恨这些东西和他无缘。他始终不改从容的神情,稍微耸了耸肩便转身。

  「虽然一度犹豫,不过这么一来我就下定决心了,艾儿蒂米希雅。我要先杀了弗格之后再让你成为我的人……你现在就尽管陶醉茌悲壮的觉悟里吧。」

  「……!」

  听见他撂下的话,伊欧和艾儿蒂的心彷佛被一根巨刺给扎了一针。

  与来时相同,两名入侵者踩着平静的脚步踏上楼梯阶。

  她们赢了吗?又或者只是对方放过她们一马罢了?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她们没有输,这点应该值得骄傲。就算被揶揄是悲壮的觉悟,但已下定决心的她们并不会为此而动摇。

  「好了,公主殿下。」

  伊欧转过头,对着泫然欲泣的艾儿蒂微笑。

  「虽然被无聊的事情给打断,但我们继续来摺纸吧?」

  「嗯。」

  艾儿蒂也察觉了伊欧的心思,平静地点了头。

  ※

  大约爬到了塔楼螺旋梯的一半,炼狱的香气稍微变得稀薄了之后,雷德鼻哼了一声,对着走在前方的优贝欧鲁抗议。

  「为什么阻止我,首领?」

  他的确是对那两个女人感到佩服。没想到居然能与艾莉丝·嘉立尔接触,还得到了她的魔剑。明白优贝欧鲁杀不了她们,于是便拿自己的性命当作筹码来要胁,做出超乎常人的交涉。实在不得不让人对她们敬畏三分。

  「艾莉丝十二号」——殉情之刃是吗。

  缠着两人心脏的对链,一旦感应到其中一方的死讯,就会自动夺取另一半的生命。再加上若想强制拆除或硬扯断链子,剑也会发动。甚至使用者也可以凭意志而自主发动。原来如此,实在是无懈可击。

  但老实说,这些还不至于令他们让步。

  首先,为了不要让使用者靠意志发动,只要封住意识就好了。侍女可以藉由炼术催眠,而艾儿蒂米希雅的话,只要让她晕过去就不成问题了。

  接下来——就看是不是要施麻醉炼术,或者直接活生生剖开胸腔,除掉缠着心脏的项链就大功告成了。只要不伤到重要的血管,就不会造成生命危险。

  说穿了就是外科手术的要领。对于绰号「杀戮博士」的自己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从她们的语气和态度可以推断出来,对她们而言那就是最后的王牌兼秘技。既然如此,明明只要摧毁那个方法,就能让她们坠入更深的绝望才对。

  「这个嘛……理由有几点。」

  优贝欧鲁答道。

  「列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这样一来事情会比较好办』。取出那个『艾莉丝的魔剑』确实能够清除艾儿蒂米希雅的反抗手段,但同时却也会让她转而仰赖另一道希望。」

  「那家伙吗?」

  「没错。」

  三天前逃掉的人造人——弗格。

  「失去一切的她,一定会把自身的未来全寄托在他身上。那么一来比自杀还要更具悲剧性,也因此更为甜美。白马王子前来救助受困的公主,简直像童话一样。」

  「既然这样不就更应该先解决掉魔剑吗?然后再当着她的面杀掉那个小子,就能让她跌入绝望的谷底了。」

  「正好相反,雷德。」

  在黑暗中微微摇头,他淡淡地笑着说:

  「要是那么做,不就会让她一辈子都不肯正面看我了吗?」

  出乎意料的回答令雷德哑然。

  哑口无言——接着过了几秒后不禁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喂,首领,真有你的!这一点我倒是没想到呢!」

  简单来说,这个男人是想让艾儿蒂米希雅完全成为自己的人。不是以强硬手段征服她,而是连她的心都想掌握。

  「先杀掉弗格断绝她的退路,接下来取出魔剑夺走她的抗争手段。视情况而定也可以留那个侍女一条活命,总而言之……要施予的不是绝望,而是要让她放弃。逼她抛弃希望、夺走她的逃生之路,再来才暗示她选择未来。『和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一起活下去』的未来。」

  人总是会想要获得幸福。

  没有人可以为了将自己奉献给不幸而活。正是因为幸祸带来了力量,才能够走过漫长的人生。倒过来说,只要留一条生路,无论任何人都能够找出幸福。

  奴隶会对拴在自己脚上的锁链有多美而引以为豪。与双亲疏离的小孩,就会把受到捉弄而收到的坏掉玩具误以为是爱情的证明。既然锁链的光泽或双亲投来的厌恶目光对他们而言就是唯一的幸福,那么就算赐予那些的人是恨之入骨想杀掉的仇人,得到的东西只是破铜烂铁,也只能够紧抓不放。

  憎恶与怨恨会随着时间而麻痹。不管是再怎么样的悲伤,总有一天也会愈合。负面的情感注定会被遗忘,反而是有利于己的记忆才会随着时间而累积。那么只要将一切都夺走之后再赐予希望之光,深恶痛绝的对象也会转变成爱人。

  「可是这么一来,那小子会做出怎样的抵抗就很令人在意呢。」

  光就笼络艾儿蒂米希雅这一点来说,弗格的存在将会是最大的阻碍。

  「要是他就这样一去不回地逃掉,事情可就糗罗?」

  「的确是这样呢。」

  优贝欧鲁颔首,指尖抚着塔楼内壁。

  「他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对她而言就是希望,也是幸福。就算跟她说『弗格丢下己逃走了』,她八成不会相信吧。」

  「不过嘛,虽然自己说这种话有点奇怪……但我想那家伙不可能会逃走吧。」

  「是啊,我反倒好奇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场。」

  宛如自言自语,手指一面轻抠着石墙。

  将指尖剥下来的残片捏碎,优贝欧鲁耸了耸肩。

  「人造人的力量被夺走了,引以为傲的爱刀也被轻而易举地斩断,再加上肚子破了一个洞。他没有半点赢得过我的要素。可是他还是得向我挑战不可,毕竟那就是他的存在意义。」

  与其抛弃艾儿蒂米希雅逃亡,他宁可选择粉身碎骨吧。

  他不可能会悠哉地等到伤势痊愈。

  一定会在这几天内反击,雷德赌定地猜想。

  「毫无胜算是吗……会不会有勇无谋就发动突袭呢?」

  「关于这件事,有一点我很在意。」

  优贝欧鲁的脚步一瞬问慢了一拍。或许是故意放慢速度。虽然不知到底是怎样,但他的脚步不可能与他的心情无关。

  「光靠表明归顺我们的王属炼术师,警卫的人数还是让人不放心,这我前天也说过了吧?所以我昨天试着向工会申请派遣炼术师支援……令人意外的是,委托很轻易地就被受理了。」

  「喔喔,今天突然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那些打扮怪异的家伙,就是工会派来的吗?但有哪里不对劲吗?炼术师工会原本不就是站在中立立场经营的吗?无论提出委托的是什么样的组织。只要肯付钱,他们才不管雇主的人种、恩想或者目的是什么咧。」

  「基本上确实是这样,但若要在这个国家做生意,就算是炼术师工会也不可能跟『雷可利之宴』毫无关系。不如说,工会这种东西本身就类似是『雷可利之宴』的底层组织了。但我却是以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的名义提出申请的喔……为什么会通过?正常来讲应该不可能通过吧?」

  「单纯只是证明了『雷可利之宴』已经丧失机能了吧?」

  该组织的执行长——雷可利,人造人「罗兰之子」的老三,是在那一天优贝欧鲁转生时成为活祭品的当事者,理应灵魂已被抽走而形同废人了才对。

  一旦执行长成为行尸走肉,组织机能崩溃也是无可厚非。要是还有在正常运转的话,炼术师工会就不可能会接受优贝欧鲁的委托。不如这样说好了——只要「雷可利之宴」拿出真本事,操控民间情报根本就轻而易举。到时候市井间谣传他们并非救国英雄、只不过是逆贼的声浪铁定还会更大声。

  「丧失机能……但你不觉得很不自然吗?」

  可是优贝欧鲁还是觉得现下的情况很不对劲。

  「怎么说?」

  「机能变得不全是一定的,可是你不觉得机能静止得太过头了吗?那一天雷可利确实是被抽走了灵魂,已沦落为形同婴儿的废人。可是那名管家——卡尔布鲁克·特菲不一样。摆了我们一道,不但带着主子,而且还连带促成了弗格和绮莉叶逃亡,那个男人依旧健在喔。」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倒是真的。」

  雷德恍然大悟。

  就算「雷可利之宴」的机能变得再怎么不全,只要有卡尔布鲁克·特菲在,至少也能够抢先一步对炼术师工会下达指示才对。

  要是优贝欧鲁得到坊间炼术师的帮忙,反击也会相对变得困难。原本他们的状况就已经够不利了,却没对此加以妨碍,太不自然了。

  「会不会是故意保持沉默?因为不想被我们察觉到他们在计划什么?」

  「有可能。不如说,我还巴不得他们计划。表面上让我们以为他们溃散,其实私底下偷偷伺机想反咬我们的要害——若是这样就有趣了。要是弗格也有参一脚就更好了。」

  不对,应该说若不是这样他可就伤脑筋了。

  嘴里迸出轻笑声,那背影看上去格外庸俗。

  「……哦?」

  见他那个样子,雷德不禁发出感叹。

  夺取人造人的能力转生之后,优贝欧鲁的言行举止就一直表现出一种奇妙的超越及达观气息——但果然一提到那个像伙,他的本性就跑出来了。

  「嗯?怎么了?」

  「不……只是在想说又有乐子了。」

  对于回过头发问的那张脸,雷德笑着回应,接着稍微舔了舔嘴唇。

  卡尔布鲁克或许正计划着什么,又或者没有。

  弗格会拟好对策才前来反抗,又或者是舍身前来。

  不管怎样,看来宴会暂时是不会结束了。

  金属拟态成的右手臂阵阵刺痛,雷德·欧塔姆内心高昂地感到欢迎。

  ※

  无法开启的地下室位于宅邸深处、北侧的角落。

  通往那里的走廊上没有窗户,再加上北侧的采光不好,踩在脚下的地毯总有种铺满尘埃的触感。这里大概很少有人会进来,而且也只有做最低限度的清扫吧?空气十分凝滞混浊。

  卡尔布鲁克手里拿着烛台,照亮了从走廊尽头继续延伸的石阶。从里头飘出发霉的味道。弗格忍不住皱眉。

  「……这该不会只是地下仓库吧?」

  身旁的绮莉叶也怀疑地冷哼一声:

  「要是结果里面只收藏陈年葡萄酒,我可是会一瓶不剩地把它们全打破喔。」

  「这个嘛……」

  老实说,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同时也抱有些微的期待。

  在这座宽广的宅邸里,彷佛隔离似的被独立出来的区域,散发着一种禁止进入的气息。搞不好罗兰真的留下了什么——不过当然也有可能像绮莉叶所说的,无法否定里面可能只放了陈年葡萄酒。

  卡尔布鲁克率先走下石阶梯。

  十五阶,大约五公尺的深度吧。脸颊接触到潮湿的空气。

  下到楼梯尽头有一扇门。木制、对开式的门。以一间地下室的出入口来说相当巨大,必须仰头看才能尽收眼底。

  「就是这扇门『打不开』吗?」

  绮莉叶狐疑地问卡尔布鲁克。

  「是的」。

  管家颔首。

  「以前雷可利大人试过了各种方法,但是都打不开。」

  在走到这里之前,他们已大致听说了事情的经纬。

  似乎是施了炼禁术的封印,就算使用道具也纹风不动。

  也无法加以破坏。视线瞥向楼梯角落,发现残留有烧焦的痕迹,证明曾经实际尝试过爆炸性炼术或者火药。可是木门本身却宛如昨日才刚抛光完工的全新品。

  听说也有试着从一楼上方或者地底下挖洞入侵,但不光是木门,连房间的天花、地板、四面墙壁也都施了同样的炼术,因此全都徒劳无功。

  翻遍了整座宅邸,没能发现任何关于这间「无法开启的密室」的资料。

  「甚至有人推测,房间周围的时间会不会是静止的。换句话说,没办法采用物理性的手段,必须要从解除术式本身下手。」

  这不是炼术,而是被赋予了恒久性效果的炼禁术。假设就算弗格的「消失点」还在,也同样开启不了这扇门。

  不等卡尔布鲁克同意,绮莉叶突然率先将手贴到门上。

  「哼嗯~确实一点都不为所动呢。」

  然后皱起眉头。

  试着向内推或往外拉,合叶还是连半点声响都没发出。

  「门把也紧得转不动。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说你也太不谨慎,而且太不客气了吧……」

  弗格不禁傻眼。总觉得来到了门前而满心紧张的自己真像个笨蛋。

  他想了很多,比如——卡尔布鲁克把他们带来这里,或许是在期待炼禁术会对人造人起反应而解除。可是既然雷可利试过也没办法,那他或者绮莉叶不是也同样行不通吗?会不会是要四名「罗兰之子」全都聚集才开得了?但这么一来如今基亚斯已死,这扇门不就再也开不了吗——之类的。

  结果在他还在思考的期间,绮莉叶就已干脆地结束了实验。这个少女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吗?弗格不禁苦笑。他们的个性实在相差太多了。

  「谨慎也没有用,客气更是多此一举吧?」

  但她也同样对兄长的发言没什么好气。

  「不先碰看看确认一下,要怎么开始着手?不把能试的方法都试过,怎么知道里面到底封印的是起死回生的秘技,或者只是陈列着葡萄酒?」

  「的确,说得也是。」

  确实很有道理。于是弗格很坦然地接受了。

  然后他忽然想到。

  「罗兰之子」之间会彼此看不顺眼——会不会是因为自己没有的特质,别的兄弟却有;会不会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光只有自己的话,作为人类是不完全的。换言之,他们四个人加起来才等于一人。

  这样一想,总觉得心情很不舒服。若罗兰的打算就是将不完全的四人统合成「完美的存在」,那么这一切不就正合了他的计划吗?会不会连弗格他们的人格其实原本都是不该产生的东西?

  「你也快点来试啊。」

  绮莉叶又再次催促陷入思索的弗格。

  「不过既然连我也不行,那大概也不用对哥哥抱太大的期望了。如果不是只摸着门说声芝麻开门就能搞定,那么大概还有别的解除条件吧。比方说把我们的血滴在门上试试看?」

  与其说她欠缺思考,不如说她似乎只是想尽快把所有想得到的方法都试过一遍。

  「知道了。」

  的确,不试试看就没办法开始。

  侧眼瞥了卡尔布鲁克一眼,确认他点头回应,弗格站到了门前。

  伸出手,抚上门板的表面。

  坚硬的木头质感。正如肉眼所见,是一扇厚重的木制之门,但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别怪异的气息。看不出被弗格碰触后有哪里产生变化。

  轻轻抚摸着表面,但果然还是没有感觉哪里不对劲。

  门把是奢华的金属制,是将杠杆向下按然后往里或外推拉的形式。绮莉叶说门把也是同样不为所动,那么自己试的结果八成也一样吧。

  一面心想,手握上门把。

  就在这时。

  「……咦?」

  怦咚。

  自己完全没预期的触感,透过五指传了过来。

  附在门上的手把——绮莉叶刚才说「紧得转不动」的东西——简直毫无抵抗、像是刚上过油似的向下转动了。

  「骗人……」

  绮莉叶目瞪口呆。

  卡尔布鲁克也同样惊讶地更加眯起了细丝般的双眼。

  弗格沉默不语。

  不,是说不出话来。

  掌心像是吸附在把手上般分不开。手无视于他的意志,将杠杆往外拉。没错——身体自作主张地动作。明明不晓得门是要向内推或向外拉才会开,手却彷佛打从最初就知道该怎么动作。

  无声无息地,脚边微微激起了一阵尘埃,门缓缓开启了。

  「弗格……哥哥?」

  彷佛眼前看见的是什么诡异的神秘东西,绮莉叶不禁出声询问。

  「……看样子。」

  一面吸入直到刚才都打不开的密室所溢出的空气。

  「看样子……这是正确答案了。」

  弗格一面因那气味而颤抖着声音。

  为什么呢?

  明明他诞生的研究室就不在这里。这一点他很肯定。但是为什么?

  「我总觉得……好怀念这里。」

  忘了向卡尔布鲁克确认许可,他一步步走向门的另一边。

  彷佛灵魂受到了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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