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过上什么困难,一行人平安无事地顺利逃出了王宫。
分头行动的卡尔布鲁克,也比弗格他们晚约一小时之后回到了宅邸。一问之下,他似乎与十几名炼术师为敌展开了一场战斗。他的欺敌作战帮了弗格他们很大的忙。没想到凭一只手也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敬佩。
只不过就连这位老管家也没能找到理查德。潜进王宫深处终究太危险了,但至少没在王宫地下的监牢发现他的身影。这么一来,或许可能是被关进了蒂·琪·莱姆操纵炼术变出的空间里。
引发了那么大的骚动却不见优贝欧鲁出面,这一点也让人很在意。
是彻底信赖雷德吗,又或者是觉得就算艾儿蒂她们被夺回也无所谓——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竟他为了掌握莹国中枢,最首要的还是将理查德处刑。
假使理查德被救走并逃亡到国外,那么就会确实引发他国政府的介入了。对优贝欧鲁来说,这次的事件一定得趁着还只是内乱时进行、顺利完成革命不可。从这个角度来看,就算让艾儿蒂逃了也无所谓,反正弗格一定还会带着艾儿蒂再次攻进王城里。
理查德似乎预定将于明天被处刑。最好还是别抱着「因为艾儿蒂被弗格夺回所以日期顺延」这种乐观的希望。情况恰恰相反,我方若不在明天之前攻进城里,优贝欧鲁一定会确实执刑死刑。
因此他们决定将在阴天中午潜入王宫——没有闲暇休息了。
在雷可利的宅邸,他们借了客房度过一晚。
床铺给艾儿蒂使用,弗格则睡在沙发上。
至于睡同一间当然是有理由的,为了要治愈伤势。
利用持续从艾儿蒂身上发散的毒气,在自己的身上施加炼禁术。在早先与雷德的战斗中所受的伤,以及三天前被优贝欧鲁贯穿腹部的伤势。光靠炼术急救无法与「消失点」抗衡,必须得在今晚就完全治愈才行。
房间的地板现正铺着一块布,上头画着复杂的炼术阵。他从别的房间拆来了窗帘,但因为一块不够,所以便将两片拼在一起。
已经关在房里两个小时了。室内充满着甚至足以让正常人吐血昏倒的高浓度毒气。要将覆盖弗格伤口的幻想细胞与幻想神经完全固定于现世,差不多还要再花六到八个小时。罗兰的知识与艾儿蒂的特异体质,这两者若缺一就绝对来不及。
已成功救出艾儿蒂。
也获得了新武器。
伤势也能痊愈。
看样子得以尽可能在万全状态下,面对与优贝欧鲁的决战了。
但老实说,果然还是无法保证能不能赢。
艾儿蒂就在身边,也得到了罗兰的知识,手边还有「艾莉丝十七号」。这些都是弗格的助力,但同时也让他不安。
优贝欧鲁很强,比至今战斗过的任何对手都强。
面对曾经一度让他败得体无完肤的对手,自己是否真能与对方势均力敌呢?
和艾儿蒂新拟定的联手作战,老实说正式上场时也不知是否真能顺利。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因为联手战斗而害艾儿蒂置身险境。
说到底,罗兰的知识是否真的对「消失点」管用?「艾莉丝十七号」也是,自己能够像以前使用爱刀那样地灵活操控它吗?
种种思绪在脑中徘徊,实在无法入眠。明天早上搞不好还得使用恢复疲劳的术式。
身体横躺在沙发上,深深叹一口气,于是从一旁的床铺传来声音。
「弗格,你还醒着吗?」
在黑暗中睁开眼,艾儿蒂也正躺着朝他这边看。
「不快点睡的话,会影响到明天的行动喔。还是你睡不着?」
弗格浅笑着问。
——她 同样不安吗?
虽是这么想,但艾儿蒂脸上露出完全不同于弗格预测的表情。
「我在思考今后的事。」
「……咦?」
换言之不是不安,而是期待。
「就是打败那个家伙,救出叔父大人之后的事。」
并非闪烁着天真无邪的目光。
并非不懂世事。在她的目光深处确实藏有临战前的觉悟与紧张。看起来似乎也确切理解若战败了或许就会丧命的现实。
她是在理解的前提下说出这番话的。
明天的战役困难重重,败北的可能性很高。她是完全接受这项事实才说出这番话的。
「救出理查德殿下之后的事吗……」
「是啊。」
艾儿蒂平静地微笑。
微笑地凝望着未来——
「我啊,弗格,我想离开那个房间,尝试在外面生活。」
「在外面生活?」
弗格讶异得说不出话,只能像鹦鹉一样覆述问句。
「那个啊,三天前输给那家伙,父王陛下被杀害,王宫也变得一团乱,我好伤心。在那之后我都待在那个房间里……原本应该是最能让我安心的地方,可是一想到我是被那家伙关在那里监视,就真的觉得好讨厌。也不知道弗格是不是平安,我好担心。虽然有伊欧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很可靠,可是我知道她要是那样长时间待在我身旁对身体不好。所以我很害怕。」
似乎是想起了难过的记忆,眼中微泛着泪光。
但声音和话语倒是不带悲观的色彩。
像是看开了什么似的,她坚强地继续说道:
「所以我才想,我不能再躲在塔楼里了。不可以只是再被人保护。那个房间虽然住起来舒服,可是若只是把自己关在那里,并不会再有谁来帮我解决一切事情了。我已经不再是那种立场了……」
「艾儿蒂……」
「我至今一直只是书听计从地工作,什么都没思考,只是照着弗格的话行动。可是已经不能再那个样子了。我必须自己好好思考,走出去……自己战斗才行。」
似乎想不到该怎么以言语清楚表达,语句听起来暧昧而生涩。
但她想说的确实传达给了弗格。
所谓的战斗,也就是要活下去。
靠白己思考、以自己的双脚站立、靠自身的意志行动,在外面的世界生存下去。
艾儿蒂原本就背负太多东西。
身为第一皇女,存在遭到抹煞;体内藏着炼狱之门的特异体质;弑母之罪——只要被囚禁在塔中,当个被王家饲养、操纵的人偶,就能够不必去意识到自己的那些宿命。虽然由旁人眼中看来很心痛,但对本人来说也就没必要特地去烦恼那些事了。
可是艾儿蒂却说想去外面。放弃当个傀儡人偶走出塔外、选择战斗,反过来说也就是要正面对抗自身的宿命。
依旧躺在床上的她,将手伸向了弗格。
弗格也微抬起身体,握住她纤细雪白的手指。
彷佛是在确认那触感,她闭上眼,淡淡地笑了。
「好想在太阳公公底下吃伊欧做的便当喔。」
「一定很可口吧。」
「那还用说……我也想和伊欧一起做点心看看。」
「第一次一定会失败的喔。」
「或许吧……也想和弗格一起在匍都的街上散步。」
「漫无目的闲逛如何?」
「嗯……也想去购物。我想去书店。」
「找看看有没有还没看过的书吧。」
「嗯……然后还想和绮莉叶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赢为止喔。」
「她没两下就会喊受不了而投降罗。」
「我才不答应呢……我还想要在一望无际的花田里面睡午觉。」
「一定会很舒服的。」
「嗯。然后……要大家在一起,永远开怀笑着活下去。」
「嗯。」
「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大人,还有绮莉叶也一起。」
「听起来真棒……一定可以实现的。」
虽然明知道有许多事情无法实现。
而且更重要的前提是,若不战胜优贝欧鲁,从明天起未来将永远不会到来。
可是艾儿蒂的声音很开朗。
不带悲壮,而是蕴藏着宁静而充满希望的觉悟。
「谢谢你。」
弗格自然而然地笑着回应。
自己直到刚才都还那么悲观地思考,感觉真傻。
——没什么好不安的。
从罗兰那里继承来的记忆与知识,亦即是父亲的心愿。
艾莉丝将她的「最高杰作」,她的孩子托付给了自己。
而自己的身旁也有这么棒的少女陪伴。
既然如此,不管对手再怎么强大——他又怎么可能会输呢!
「我们一定要赢。」
缠握的指尖微微施力。
「那还用说。」
艾儿蒂闭上眼睛回握他的手。
夜阑人静,弗格的意识总算安稳地在花香中进入梦乡。
※
刚才从房间里透出的对话,强烈地震撼了内心。
在雷可利的宅邸二楼。
背倚着艾儿蒂和弗格休息的客房房门,绮莉叶紧咬着唇。
她被分配到的房间在走廊底端,离这里稍有些远。至于为何特地跑到这里来,单纯只是因为她睡不着。原本只想在附近随便走走,绝非因为想要偷窥弗格他们的状况。
从门的另一头传来对话的声音。
明明连能不能打赢优贝欧鲁都是问题了,却还悠哉乐观地说着未来的事,而弗格还陪着她聊。
这两人是在开玩笑吧?她不禁失笑。
在非得抱持必死觉悟的战役前夕,居然还在聊那种话。
即使抱持着赴死的决心,却还说得出那种话——
绮莉叶并不是因为惧怕死亡所以才这么想。至今为止她已体验过了无数次的死亡。
死亡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失去了「群体」能力的现在也一样。
让她失笑的,是他们所梦想的未来。
——我想和绮莉叶下五子棋。一定要比到我赢为止喔。
——然后……要大家在一起,永远开怀笑着活下去。
——弗格、伊欧、理查德叔父大人,还有绮莉叶也一起。
「……蠢毙了。」
她细声呢喃。
她想起才数个小时之前,前往塔楼地下牢狱时的事。
一看见心不甘情不愿前来救她的绮莉叶,艾儿蒂所说出的第一句话。
她说「你平安无事啊」
看起来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
比起高兴有人前来救自己,她更为绮莉叶的事情担心——
深深叹一口气。
背倚着的房门另一端已经安静下来。两人应该都入睡了吧。
仰望走廊另一侧窗户外的星空。
布满乌云的夜空不见任何一颗闪耀的星辰,全然是一片漆黑。
她对着天空伸出掌心。
离开牢房的时候,仅一次为了催促艾儿蒂「动作快」而牵了她的手。虽然牵了之后艾儿蒂马上就担心起她的身体,所以大概仅仅握着不到五秒吧。或许是被她察觉到自己正忍耐着没呛得咳出来。
那女孩的手指既冰冷,却又是那么温暖。
「还真是伤脑筋呢,我们彼此都是。」
离开背倚的房门,迈开步伐。
连她自己也感到惊讶,平稳而泠静的心情让嘴角曲起了弧度。她对此感到满足。绮莉叶并未朝着自己的房间,而是朝通往玄关的阶梯方向离去。
※
大约同一时刻,宅邸另一头的某间客房里。
伊欧·特莉努,以及艾莉丝·嘉立尔——对伊欧而言是艾莉丝·狄恩——两人正隔着灯火,享用着玻璃杯中的葡萄酒。
桌上又是肉派又是乳酪,盘子里装满了下酒菜。总算从紧张的情绪当中解脱,于是放下心的两人正静静地举杯祝贺。
伊欧是对于平安无事将艾儿蒂带出城外。
艾莉丝则是对于完成了最后的魔剑,并将其交给该收下的人。
当然,从其他人的状况来看,真正的麻烦事反倒才正要开始。
明天艾儿蒂他们将前赴胜算未知的战场。一想到这一点,伊欧内心不禁满是不安与担心;可是去思考这些也无济于事,所以自己该做的就是笑着送他们出门——所以她心想,至少今晚就喝个畅快吧。
「谢谢你。」
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朝对面沙发上的艾莉丝笑道。
「多亏了狄恩小姐的项链,才给了我们勇气。」
「这样啊。」
简短地回应,将杯中一饮而尽。这已是第几杯了?和莹国人相比,乱族人酒量较好。更不用提纯种乱族,打从刚开始喝到现在,脸色都丝毫未变。
「若能不必使用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要是没有那个,至少我早已经被杀了,公主殿下现在也不晓得变成了怎么样。所以这样很好,我们获救了。」
殉情的项链——「艾莉丝十二号」已从伊欧和艾儿蒂的心脏取下了。
她坦率地对于脱离险境感到高兴。虽然已赌定了觉悟,但让艾儿蒂的生命处于被威胁的状态总让她很过意不去。
在杯里倒满葡萄酒,艾莉丝愤恨地说道:
「老实说,我实在没想到优贝欧鲁那家伙竟会做出那种事。而且我也算是助纣为虐的一分子,真伤脑筋。」
曲起的嘴角看似在笑,眼眸中却蕴藏着带有懊恼的杀意。
所谓的助纣为虐,指的是优贝欧鲁的武器。
他的爱刀「艾莉丝十八号」。寄宿在与伊欧眼前这位女性相同的身体,另一个人格——也就是另一位艾莉丝所制造的。
传说中「艾莉丝的魔剑」共有十八把,就是那第十八号。几天之前都还尚未完成的那把剑,在优贝欧鲁的委托下总算完成并交给了他。
为了与之对抗,于是她关在工作室里,费了好几天锻造同样是未完成状态的「十七号」。
艾莉丝猜想伊欧她们大概被关在塔里,只要前往营救她们,一定也能碰上弗格。要是没碰面,那么到时托付给伊欧就好——打定如此算盘,带着「十七号」潜入,结果就撞见了雷德和弗格正在战斗。
该说幸运吗,就结果来说所有人都获救了。要是艾莉丝没带武器来,弗格就算没输也铁定免不了受重伤。
「一定不要紧的啦。」
对于说着自嘲话语的艾莉丝,伊欧笑道。
「像这种情况,只要认真去做就一定能换来好结果,我是这么想的。当然也有可能朝不好的方向发展啦……可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不灰心地向前迈进,一定就可以召来好的结果。」
「还真敢说,别因为获救了就讲这种大话,要是一个弄巧成拙,你可就已经死了喔?」
果然被白眼了。
可是伊欧不觉得自己说错话。
「的确,我和公主殿下要是走错了一步,搞不好现在就已经一起死了吧。可是我们认真地面对这件事,并且下定了决心。不可以沮丧,要努力向前。所以就算我们一起死了,也不会怨恨或诅咒他人,而且这样也总比哭哭啼啼地为自己的境过感到沮丧要远远来得好。」
自己的头脑不太好,所以没办法解释清楚。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说错。
「再者,就结果来看……弗格、狄恩小姐、绮莉叶还有卡尔布鲁克先生全都来了,大家都得救了,然后一起逃出王宫。我们现在还活着。要是我们逃避、没有向前看的话,我觉得就没办法有现在的结果了。肯定要不是死于不必要的殉情,再不然就是因为觉悟不够所以无法吓退那些家伙,反而招致了不好的结果。」
两人陷入了片刻沉默。
艾莉丝锐利的目光盯着伊欧。
盯着她——最后眯细眼眸,开心似的扬起唇角。
「哈!」
真是服了你——艾莉丝似乎如此表示地耸耸肩。
「你说得没错。的确……要是害怕失败的话,就无法开拓未来了。我也懂这一理,造剑同样也是不断反覆这样的过程。」
由于玻璃杯空了,于是伊欧拿起葡萄酒瓶替她斟酒。
「不会输的啦。弗格不可能输给那样的家伙,狄恩小姐所做的剑也是,一定不会输给嘉立尔小姐做的。」
艾莉丝笑着接过杯子。笑容里已不再带有自嘲的色彩。
在灯光照耀下,深绿色的眼眸洋溢着确信与自信。
※
地下室的烛台依旧燃烧着烽烽灯火。
自从弗格将门开启已经过了半天,可是蜡烛丝毫没有变短。
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机关。只不过卡尔布鲁克非常确信,烛火不会永远这样持续下去。毕竟这间地下室的任务已经结束了,没有理由继续永远照亮室内。
手放在昔日的主人罗兰使用的办公桌上,轻轻抚摸桌面。
旁边的椅子上,仍旧是他现任主人的雷可利正平静地熟睡。
就算有了罗兰的知识,也不晓得她会不会醒来。可是另一方面,就算被夺走了灵魂也没死,而是像这样陷入沉睡的理由依然不明。那么或许还能在某处找到苏醒的可能性,弗格也答应过会帮忙寻找。
因此老管家深深叹了口气。
战斗分两种——失败了还能够卷土重来,以及不被允许再次重振——这是卡尔布鲁克的论点。有时候战斗到一半就能知道属于哪一种,有时候却必须等到战斗结束才能得知。战到一半本以为是前者,结果等到战斗结束后才惊觉原来是后者;又或者有时本以为是后者,但其实是前音。人生也和战斗相同,实在无法预测结果。
三天前与优贝欧鲁的交手,对自已来说是一场「不被允许失败的战斗」。卡尔布鲁克输给了优贝欧鲁,结果最后失去了绝不能丧失的东西。
原本以为弗格也是一样,但看来并非如此。那名少年夺回了因败北而失去的东西,再次重振而起。他成功获得了父亲的力量。
一方面为弗格感到祝福,一方面不禁自叹能力不足。只不过,另一方面他也消极地认为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结局。
罗兰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而其妻雷可利也是,虽然已经转生了,但仍是活在过去的人。
服侍他们夫妇俩的卡尔布鲁克也是,只是个等候老朽的老兵。
像他们这样的亡灵,事到如今哪能在现代有什么作为呢——
自从成立了「雷可利之宴」后,他们就一直打算着要守护这个国家的未来。雷可利转生成女童的模样之后,总觉他们开拓了什么崭新的东西。尽管实际上他们只是没头没脑地追随着过去罗兰所追求的理想。
但是弗格应该不一样。
那位少年继承的不是罗兰的理想,终究只是知识与记忆而已。而且他也不打算接续父亲所走的道路前进。不是代替父亲去做他没能办到的事,而是将父亲培育起来的东西怀抱在胸中,踏上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那么未来就不是掌握在卡尔布鲁克或雷可利手中,而是掌握在他的手里。
弗格总有一天一定能让雷可利苏醒吧。或许记忆已没办法恢复,但那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是让她回忆起身为「罗兰之妻」的过去,而是作为一名少女去开创未来这就够了,他一定会如此打算的。
那是卡尔布鲁克无法办到的事。因为自己相当固执,一定会忍不住去追寻身为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妻子的那位妇人身影。
没错——就连在面对「人造人雷可利」的时候,他看的仍是在她心中「身为罗兰妻子的雷可利」。原本明明就该把她当作「没有继承记忆的他人」去看待才对。明明对她而言,这样才算是幸福。
再一次深深叹息。
不愧是时间静止的空间,这里还微微残留着罗兰的气味。换句话说,这是他还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空气。那时的卡尔布鲁克比现在要来得年轻一些。每当被逼着陪罗兰做些荒唐研究时,他就会苦着一张脸;每当听罗兰说些莫名其妙的逻辑,他会不禁皱眉;而罗兰那美丽又聪明的妻子——雷可利则会站在远处,微笑地眺望他们两人。
怀念令他感到心痛。
同时他也有一种强烈的念头,会对往事感到怀念的自己,已经到了差不多该引退的时候了。
仅存的一只独臂紧紧握起拳头。
距离最后战役大约还剩八、九个小时吧。
卡尔布鲁克更加眯起了宛如细丝的双眼,布满皱纹的嘴角扬起笑容。
※
于是夜晚过去,早晨来临,一下子就到了该出发的时刻。
伊欧一大早便起来借用厨房做了早餐。她觉得这是尽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因此特别发挥厨艺,准备了一桌营养美味的餐点。
围着五个人的餐桌让人非常开心。
没错,五个人。
艾儿蒂、弗格、艾莉丝、卡尔布鲁克,以及伊欧。
一到早上,大家便得知绮莉叶已消失了踪影。寝室里空无一人,宅邸里到处找不到她;询问过佣人,每个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
艾儿蒂虽然很伤心,但弗格没有说什么。
但由伊欧的眼里看来——弗格似乎是感到放心。因为失去了人造人所有能力的绮莉叶,如今和平凡的小丫头几乎没什么两样。当然她是比平凡的女孩擅长战斗,但是对毒气的耐性原本就不高,没办法使用什么像样的炼术,与优贝欧鲁对战反而非常危险。
没有人知道绮莉叶本人是抱着什么打算离开宅邸。是觉得自己会成为绊脚石吗?或者是变得贪生怕死了?弗格一定会认为不管哪一种都好吧。只要她能活下来,怎样都无所谓,毕竟绮莉叶是他的妹妹。
不管怎样——虽然少了绮莉叶,但餐桌的气氛倒是和乐融融。谁也没有说这或许是最后一餐了。像伊欧本人还考虑着晚餐要煮些什么。不知到时会是在这里吃,还是回到王宫吃?总之可以的话她想买些食材,要是有空让她去市场就好了。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弗格和艾儿蒂换上了平日的工作服。因为没有换衣服就直接逃出塔里了,本来还在担心该怎么办,结果「雷可利之宴」替他们准备了同样的衣服。
以前她不喜欢看艾儿蒂换上这身打扮。去战斗也就代表会遭遇危险,伊欧实在无法忍受,艾儿蒂可能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痛苦或者受伤。更重要的是,她实在不认为艾儿蒂本人会期望战斗。
可是今天——今天的艾儿蒂非常适合这身战斗装扮。
缝上了金属制黑色裙甲的短裙,看起来十分英勇。
袒裸出背后的单薄洋装,既美丽又惹人怜爱。
往手腕方向逐渐加宽的长手套,更增添了华丽。
宛如水银色川流的长秀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蔚蓝的眼眸在天空下展现出坚强的意志。
而紧抿的桃红色纤细唇瓣,让人感受到她的高雅与觉悟。
「很美呢,公主殿下。」
面对站在马车前的艾儿蒂,伊欧笑着说道。
「弗格也……你倒是和平常没两样啦,不过我就顺便夸奖你吧。」
「那我就姑且说声谢谢了。」
「我们走罗,伊欧。」
两人笑着回应。
明明即将开战,表情却是如此平静,但也正因如此才让人感到可靠。虽然平心静气的,却也不失戒慎提防的气息。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伊欧心想。
「好的,我会准备大餐等你们回来。」
由卡尔布鲁克驾驶,马车从宅邸出发了。
进攻的就这三人,伊欧和艾莉丝负责留守。
驶出宅邸大门,笔直朝「特区」的大马路前进,最后终于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形影。目光紧盯着艾儿蒂他们、为他们送行的伊欧,这时总算深呼一口气。
她似乎是紧张得全身僵硬。
「……好了。」
伸了个懒腰仰望太阳,然后转身。
虽然因为昨晚才初次造访宅邸所以还不太习惯,但伊欧得到了随意使用的许可。理所当然,她也没打算就此得寸进尺地四处乱逛。
穿过大门进到玄关大厅,发现艾莉丝正抱着双手等她。
「已经走了吗?」
「是的,看他们的样子一定没问题。」
「是吗。」
随意耙了耙深绿色的蓬发,艾莉丝对伊欧露出一笑。
「你也挺冷静的嘛。」
「因为已经做好觉悟了。」
「不会害怕吗?」
「还有狄恩小姐陪我,所以完全不要紧。」
「这样啊。不过你也挺可靠的啊,乱族的女人就该这样呢。」
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只要精神一松懈,双脚似乎就会开始打颤。背脊不禁发寒。
但是至少表画上得佯装坚强——就算害怕得乱了方寸或哭泣,也没办法解决任何事情。
「……敌人果然还是会来吧?」
伊欧深呼吸一口气,道出了正题。
「对方应该也人手不足才对,不过我想八成会来吧。」
「是啊……」
「嗯。」
艾莉丝颔首,随意在大厅的阶梯坐下。
「因为你们逃出了王宫,所以敌人就某种意义而言,变成必须转守为攻。因为若光是悠哉等待,情势可能会变得不利。再说,他们无论如何也非得提防『雷可利之宴』所持有的政治影响力。被『雷可利之宴』行使政治力由外侧削减势力,应该不会是他们所期望的。比如干涉炼术师工会,调回派遣的士兵;或者操控舆论提高支持理查德的声浪等等,做法有很多种……要是像这样被暗中作梗削弱了实力,接着又遭到进攻,他们应该会很伤脑筋。」
「可是『雷可利之宴』并没有那么做吧?」
「似乎是因为人手不足。『雷可利之宴』作为组织的功能已经几乎崩溃了。所以像刚才说的那些现实上很难办到。只不过对方也不晓得这边的内情,既然不清楚,就只好戒备了。而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原来如此……」
虽然表面上点头,其实伊欧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糊涂。什么政治、战术的话题或者战场进退等等,这些她实在很不拿手。
话虽如此,就算是她也很清楚一件事。
只要敌人跑来这里,来了多少,王宫的守备相对地就会削减多少。
只要削减王宫的守备,弗格和艾儿蒂就会轻松一些——
换言之,这座宅邸是他们布下的诱饵。就这层意义而言,自己依然还是身处于战场。必须振作精神,尽可能不要离开艾莉丝的身旁。
彷佛是要缓和紧张,她再一次伸了懒腰。
僵硬的四肢果然还是没办法放松。不行啊,怎么才现在就这个样子了……内心忍不住叹息,伊欧抿紧嘴唇。
※
四轮马车在城门前停了下来。
与昨晚不同,门是开放的,也没有驻门的卫兵。城门吊桥也已是放下固定好的状态。被弗格以「腐败羊水」融化的城墙也没有整修的迹象,就这么搁置着,乍看简直就像座废弃的王宫。
当然,敌人不可能舍弃王宫逃跑了。
昨晚还是收着的吊桥,如今已架好在壕沟上。是对方特地放下来的。
换句话说,这也就代表了优贝欧鲁的意思。
我等你们,放马过来吧——是这个意思。
弗格一行人四周的空气一瞬间变得紧绷。无言地下了马车,慢慢踏上桥面。打头阵的是弗格,中间是艾儿蒂,卡尔布鲁克负责殿后。
他们穿过外苑。
被鸟兽王破坏而崩坍的外墙残片四处散落,景象着实凄惨。草腥味很重,不知是因为没有园艺师整修,或是因为没有人烟。
接下来进到了王宫内。
寂静包覆着回廊,廊上铺设的地毯以及装饰品,看起来总觉得少了一层明艳。才仅仅四天就已荒颓得彷佛遭到长年弃置。
中庭的景观也是惨不忍睹。
水池里浮着鱼的尸体,花草尽遭践踏,中央的喷泉也已坍塌。是炼术师干的好事吧,受雇的人当中有不少都对王家心怀着憎限。
穿越中庭进到宫殿里。
往日的庄严气息与焚香的香气,如今已被紧迫的杀伐气息与尸臭取代。无论大理石柱、高尚的壁画或者挑高的天花板,如今也只让人觉得诡异。
再加上——
「果然有。」
弗格没有停下脚步,倒是眯细了眼。
在他们踏入宫殿的瞬间,弗格就已感受到洋溢的杀气,以及不知从哪来刺痛人的视线。梁柱的阴影、墙壁的另一端、后宫的个室,甚至天花板上似乎也有。
「数量很多,没办法辨识人数。」
是王属军的残党,以及民间炼术师。都是些倒戈到优贝欧鲁那里,或者受金钱雇用的家伙。昨晚抢回艾儿蒂的时候,弗格和卡尔布鲁克明明已经清除掉了不少人数,看来所有的残党都集中在宫殿里。
这些人都埋伏在阴暗处,偷窥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一种被从四周刺出的剑抵着的压迫感。眨眼后的下一瞬间,就算被大批人马团团包围也不奇怪。
「是不是得在这里与他们交手?」
寻问身后的卡尔布鲁克。老管家坦然摇头。
「不,我们在这里的话,对方不会发动攻击。」
也许他说得对。
虽然有很多柱子或物体阴暗处等可供藏身的地方,但宫殿内部基本上属于平坦开阔的空间。换言之也就只是放眼望去的视野不佳,但要防范攻击这件事本身算是很容易。再说这边还有艾儿蒂——在这样的场所,她可说是接近无敌。
自主发动的「障壁」会挡下不备的攻击来保护身体;相反地,她还能够尽情准备大规模炼术朝所有方位攻击,对炼术师来说可谓天敌。
因此对方是在等待时机。
只要弗格他们就这样继续前进,时机一定会到来。
「没关系吗,卡尔布鲁克先生?」
弗格稍微回头看了老管家一眼。
「会顺了对方的意喔。」
「无所谓。」
他笑答道。
「就依照原订计划。那些家伙全都交给我来对付。」
而且还讲得一副理所当然。
在那些炼术师的眼中看来,弗格和艾儿蒂是比他们技高一等的同行。不但比他们更远远擅长他们引以为傲的炼术,特别是针对多数战斗特化的艾儿蒂,与她的相性更是差到谷底。
反之卡尔布鲁克就难说了。就算是天堂骑士——针对炼术师战斗特化的骑士,只要一同联手攻击就有胜算。更别提对方只剩一只手,不可能所有人都被他赶尽杀绝。
因此他们应该打算设法让卡尔布鲁克孤立,然后再集中人力加以打倒。只要能端得出成果就有酬劳,所以挑轻松的打倒就好。
换言之,卡尔布鲁克持地要去成全他们的如意算盘。
独自包办在场这些乌合之众的炼术师,让弗格和艾儿蒂先行前进。实际上对弗格这边来说,要是和优贝欧鲁的战斗被他们捣乱,那才是最麻烦的。任何一瞬间的分心,都很有可能成为致命关键。
「到这附近应该就可以了吧。」
在通往王座大厅的阶梯所在的厅堂,老管家停下脚步。
「人数很多,而且你还……」
「弗格大人,您无需费心。」
凝视着厅堂内,他淡淡一笑。
「您也见过四天前的战斗吧?我终究敌不过优贝欧鲁。能让一介老兵大展身手的也就只剩这种场合了。再者……能为守护昔日主人的儿子而战,作为一名管家,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独臂握着「艾莉丝七号」,蛇腹剑被从腰间抽出而垂落在地。
「您快去吧……祝武运昌隆。」
「谢谢,你也是。」
卡尔布鲁克已将注意力集中于大厅,那么阻止他也没用了。为了不辜负他的心意,现下他们反倒必须继续前进才行。
弗格转过身。
仰望通往二楼的阶梯。
王座大厅就在这前方。与软禁艾儿蒂的那座塔截然相反——螺旋阶梯不是通往深暗的地底,而是高耸的天空。
右手按着挂在腰间的「艾莉丝十七号」。
伸出左手,握住艾儿蒂的手。
手指一瞬间交握,确认彼此的体温与意志,然后才松开。
「我们走吧。」
「嗯。」
简短的交谈里蕴藏着觉悟,两人朝台阶跨出了第一步。
※
弗格他们朝王宫出发后大约过了一小时。
伊欧和艾莉丝在宅邸大厅里闲得发慌。
老实说并没有理由非得待在这里。可是若关在客房里只会让自己焦急,又不能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晃。
本来考虑要不要去煮饭——但就算现在煮了也没人吃,而且总觉得为了分散注意力才握着菜刀又好像哪里怪怪的。艾莉丝的情况也差不多,所以没有回到客房,一直都和伊欧待在一起。
总之两人就是一直留在大厅待机的状态。
所以当「那家伙」进到宅邸时,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伊欧她们也同样愣住了。
男人简直像造访朋友家一样,态度随便地推开门探头张望,然后毫不客气踏上地毯。实在是太过自然,甚至让人以为是佣人打扫完后回来了。但事实上当然并无佣人正在屋外扫地,假使真的被男人撞见了,大概会直接赏他们心脏一刀代替招呼吧。
「哦?」
「杀戮博士」——雷德·欧塔姆佩服地睁大眼睛。
反手关上宅邸的正门,对伊欧和艾莉丝露出狂妄的笑容。
「看家的就你们两个吗?」
艾莉丝踏上前一步,像要将伊欧护在身后。
「你还活着啊?真是命大的家伙。」
正如她所说,这是最让人惊讶的事。
听说雷德昨晚被弗格从塔楼阶梯给打落,掉下一般人必死无疑的高度,猛烈撞上了砖瓦制的屋顶——可是眼前这家伙看上去没受什么重伤。
「想杀我的话,至少得追上来打烂我的头才行啊。不过我也是料定那小子没那个时间才跳下去的。但话说回来还挺痛的耶?要不是有你给我的右手,搞不好我已经一命呜呼了。」
「让右手变形作为缓冲吗。本来已经砍掉了一半才对,看来你也把它装回去了。早知道就该捡起来丢进河里。」
「原本就是液态金属嘛,造得真好,不愧是『魔剑之母』的作品。」
「很遗憾,造出那个的不是我。」
「是你讨厌的另一个『艾莉丝』吗?真讽刺……你等一下就要被那个『讨厌的自己』所锻造的剑给杀了。」
「你尽管试试啊……我早就决定绝不原谅你这个人了,这次一定要送你下黄泉。」
随着对话进展,两人之间开始蔓延出杀气。
伊欧拚命按捺着不让脚发抖。
艾莉丝和雷德之前也曾像这样子对峙,不过过当时自己胸口被刺了一刀而晕厥——斫以并没有亲眼看见打斗过程。
感觉好像快要被气氛压迫得瘫软在地。
可是她不能认输。艾莉丝是为了伊欧才留下来的,至少要坚强地看到最后一刻。
「不过总之幸好你在……叫我来毁灭『雷可利之宴』是没问题啦,但若只剩一座空壳,打起来也没意思。」
雷德·欧塔姆举起右手。
肌肤转变成金属色泽,魔剑——「艾莉丝五号」显露了出来。
「我才要报上次的一箭之仇,然后送你下地狱!」
艾莉丝扯断了系在手腕的小饰品。
甩了一下,大小产生变化,显现出小树枝般的魔剑——「艾莉丝十二号」。
雷德摆好架势。
作为钥匙的小树枝刺了一下开启空间,艾莉丝打开了仓库。
以其他魔剑逐一掉落她脚边为信号,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