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伯母看到带着一脸淤青回家的我,睁大了眼睛。
“夕士!你的脸怎么了呀?”
“哦——有人恐吓我。不过我逃掉了,没事的。”
我牵动嘴角,露出一个跟往常一样的敷衍微笑之后,就打算回到自己那间四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去,结果伯母拉住了我。
“等一下!夕士,不好了!”
“啊?”
在客厅里,我从博伯父口中听到了令我无法置信的事情。
“什么……宿舍发生火……火火火、火灾!?”
“听说全部烧毁了哦!”
全部烧毁了哦、烧毁了哦……伯父的声音在我的脑袋里转个不停。
一片空白。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就算理解了伯父说的话,我觉得自己的心还是不肯接受。我的胸口附近结了硬块,就好像在保护着心脏不要受到现实的残害似的。脑内的神经全数麻痹,似乎拒绝传达“感觉”这种东西。
“好像至少得花上半年重建的样子。那在盖好之前……你要通勤吗?”
伯父露出苦笑。这一瞬间,我恢复了神智。谁还忍得下去啊!我反射性地这么想着。
“……不!我会想办法的!”
要想什么办法?我一边走出客厅,一边苦思着。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看着这里的惠理子,露出了明显的嫌恶表情,让我火大得要命。
我没有回去自己的房间,反而直接冲出大门。
不能待在这里。我也不想待啊!我几乎要这么大喊出声了。
“可恶!搞什么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啦!”
就在刚刚,刚刚我才跟我最好的朋友说了“没问题”的,我才想着自己可以带着全新的心情展开新生活的。
“可恶!”
我无法控制心中狂乱的情绪,无法压抑想要打烂什么东西的冲动。我只是一直狂奔,毫无目的地狂奔着。总之,我就是想去某个地方,除了这里以外的地方。
我,稻叶夕士,今年考上了条东商业学校。
知道自己考上的时候,我高兴到不顾别人的眼光高声喊了三次万岁。条东商校是一所毕业生就职率不错的学校,还有宿舍。我可是超级想上这间学校的。
我的爸妈是在我国中一年级的那年春天同时过世的。他们去参加朋友的告别式时,在回程碰上了交通意外。
第六堂课的时候,学校的办事阿姨铁青着脸跑来叫我。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时阿姨的额头上那三条深深的皱纹,我竟然到现在都还记得。
我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呢?应该只是一场梦吧!我一次又一次这么想着。
比起悲伤、难过什么的,我更担心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可能拒绝“伤心”了吧!如果伤心的话,就等于承认爸妈死了……
从那天起,我就住进了亲戚家。
博伯父和惠子伯母都不是坏人,不过他们很明显地表现出“照顾我”这件事情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重的负担。事实应该就是如此吧——突然多了一个小孩。要是这个小孩有一大笔遗产,他们还乐得轻松,可惜在那种一吹就飞走的中小型企业里上班的双亲,留下的遗产能有多少,大家也就避而不谈了。伯父他们会觉得照顾我很亏也没办法,这我还知道——即使我只是个国中生。
更糟的是,伯父家里有一个因为准备高中联考,而让原本纤细的神经更加紧绷的独生女惠理子。
倒不至于因为我到她家住就害她高中联考失利,不过没想到惠理子竟然这么讨厌我这个闯进青春期少女家里的男生。可是,这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理解。就算是真正的家人,女生也是很难搞的。
要说讨厌,我也不输给她。那种只因为我是男生就讨厌我的女孩子,我哪里知道该怎么跟她相处啊?所以我只能尽量小心,不要刺激到惠理子。结果这三年来,我们竟然没有正常地对话过。
“我要考上有宿舍的学校,然后离开这个家!”
支撑着我的,就只有这个决心而已。
条东商业学校有宿舍。我要学会一技之长,然后出社会独立。知道自己考上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朝着这个梦想前进了好几步。
“可是现在,到了现在……可恶!搞什么啊!?”
我继续在夕阳西斜的街道上游荡。
跑着,走着,然后再跑。我觉得只要一停下来,可能就会没有办法再动弹了。
“你没事吧……”
长谷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了过来。我好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说着这句话跟我道别的挚友,但是我不能这么做。
思绪徘徊在“认真解决问题”和“船到桥头自然直”之间的我,好像一发生什么事情,头上的紧箍就会自动脱落,我也会跟着暴走一样。那个唯一支持我的朋友,在国中时代已经照顾我三年了。
不能对任何人说的白痴话,我只能对长谷说。他总是一言不发,不管我要说多久、要说多少,他都会一直听下去。长谷也只会在我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我们彼此都是对方唯一能够坦诚相对的人。
长谷听我说白痴话、借我书看,然后若无其事地请我吃东西。我不知道两个人胡扯闲聊的时光,究竟带给了我多少活力。
但是,那家伙已经不在我身边了。就算开学了,长谷也不会出现在那里。我得一个人好好过下去才行。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竟然到现在才给我发生这种事情!”
和长谷握手,感觉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怎么办……”
我突然发现自己搭上了火车。这是开往条东商业学校的鹰之台东线。
列车喀哒喀哒地穿过沉浸在暮色中的街道。
住宅区里的灯火让我的心情低落。现在,灯火下方是不是有一家人围着餐桌享用着晚餐呢?小孩子是不是在期待着爸爸带礼物回来呢?而我却连这种再平凡不过的事情都没办法体会。
“爸……妈……”
我竟然到了这种时候才开始想哭。这么说来,自从爸妈过世的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哭过了。我觉得自己似乎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到了今天。
“但是啊……就算现在哭了……”
和苦笑一起迸出的沉痛叹息,落到了我的脚边。
混在赶着回家的人群当中,我在鹰之台东站下了车。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会像这样每天在这个车站上下车吗?明明进了宿舍就不用做这种蠢事了啊!这么一想,又让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大堆黄色的旗子。那些旗子上面用红色的字写着“金金星屋”。
“金金屋……”
我的脑海中流过电视广告歌曲。☆公寓、大厦、别墅。找房子就找金金、金金、金金屋……
“对了!我来租房子吧!”
这一瞬间,我真的觉得这是个绝顶聪明的想法。我冲进了金金屋,然而金金屋业务员的态度,却让我认清了现实。
“在这个车站周边,房租……尽量便宜一点?能不能麻烦你写具体一点啊?”
金金屋的业务员比对了一下我的脸和我填的表格之后,哼笑了一声。那张带着客套笑容的脸,看起来就好像说着“现在怎么可能还有空房间啊?蠢蛋!”似的。业务员看我是个小孩子,就瞧不起我,而且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感受到他的轻蔑。接着,他又露出了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在作戏的客套笑容,继续对我说:
“找房子要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选了,因为现在是开学、人事异动和换房子的时期嘛!现在这个时期已经结束了,所有的房间也都住满了哦,就是这样……什么?您的预算是两、三万(约人民币一千五百到二千元)吗?哎呀,这真是让人伤脑筋呢!哈哈哈……”
业务员一边翻着空屋表,一边逐一指着房租的部分,夸张地说:
“你看,这个也是、那个也是,一个房间要五万元(约人民币三千五百元)哦!客人,您也真是的,不要搞不清楚状况又想找既便宜又帅气的房间嘛。要聪明一点……”
随着业务员的话,我的心情也渐渐低落,完全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业务员用这种白痴得要命的详细解说方式,只是要告诉我:“臭小鬼,没钱还想一个人租房子啊?”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他说得没错。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抓狂了。
啪!我扯住业务员的衬衫前襟。
“咦……”业务员倒抽了一口气的同时,椅子也跟着发出一声巨响,翻倒在地上。
在场的其它业务员全都静止不动,我则拼命劝阻自己的身体——冷静!要冷静!然后我的右手放开了业务员的衬衫。
“对不起,不用再介绍了!”
我又冲出了金金屋。
好不甘心、好没出息、好难过,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又迈开了步伐,开始往前走。
“不要停下来,不准停下来。一停下来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黑成一片。
冷静下来之后,我的心情更是沉到谷底。我彻彻底底地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毛头小子,谁也不会伸手帮助我的。我真的好想大哭一场。
其实,不过是晚个半年住进宿舍而已。可是我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有着非常强烈的抗拒感——因为当初爸妈过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现在,和那个时候一样的情绪向我袭来,靠自己的能力什么都办不到的这个事实,让我只能手足无措地茫然呆着。
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我,最后终于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无法再动弹了。
在完全暗下来的公园里,我独自抱头苦思。
我现在只想静一静,什么都不去想。就算想到什么,也都只是不好的事情而已。悲愤交加的我,快要忍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了。我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像这样自己陪着自己的夜晚呢?什么话都不能对别人说,连哭泣都没办法。
我说得有错吗?我要跟谁说什么?有人会为我做什么吗?我要是又哭又闹地耍脾气,又能怎么样呢?爸妈会回来吗?
“可恶……”
我用力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个劲地强迫自己什么也别去想。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突然耳边有个声音响起:
“小哥,你在找房间啊?”
是个小孩的声音。我没心情抬起像铅块一样重的头,只睁开了眼睛,然后我看到了一双赤脚穿着运动鞋,看起来像是小学生的脚。
“金金屋不行啦!那里会歧视客人。你去那家店看看嘛,一定会有好房间的哟!”
那家店?我反射性地抬起头来,结果看到正前方有一个招牌:
“公寓、大厦、寄宿、有空房”。我不禁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在天黑的公园里,当然是不可能有小孩子来玩的。
“咦?刚才的小孩……”
我一边觉得奇怪,一边穿过了公园,朝着那家店走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店,就像是附着在录像带出租店旁边一样。
写着“前田不动产”的玻璃窗另一侧,有一个大叔在看报纸。我有点犹豫,不过刚才那个小孩子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朵深处回荡。
“一定会有好房间的哟!”
“不好意思……”
“欢迎光临。”
我胆怯地走进店里。店内完全没有介绍房间的资料,空得有点诡异。
“那个……”
大叔对着连话都讲不好的我开口说:
“你是学生吗?该不会是条东商校的吧?”
“嗯。”
“听说学生宿舍烧掉了呢。有好几个人来我们店里找过房间哦!”
大叔露出一个苦笑,而他的笑脸顿时瓦解了我的紧张。这个人在状况内——我知道自己的脸部肌肉在此刻终于松弛了。
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斑白、留着山羊胡的前田不动产大叔,听了我的满肚子苦水。虽然不能随便花用爸妈的遗产,但是一旦决定“搬出来”之后,我就一定要离开伯父家。还有因为我想要自己煮饭,所以希望房间能附厨房等等。
“你也真是辛苦呢!”
大叔感同身受似的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头。我从来就没冀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可是现在这个时候,温暖的话语真的让我很舒服。心情一放松下来,眼泪也差点跟着夺眶而出。我赶紧一口气喝掉大叔端给我的茶。
过了一会儿之后,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圆框眼镜突然闪过一道光芒。
“……有一间不错的房间哦!”
“有吗?”
大叔一边把室内配置图拿给兴奋得站起来的我看,一边说:
“从鹰之台东站朝东走十分钟,房间是由两叠榻榻米大的木板和六叠榻榻米大的和室构成,朝南,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不过有附伙食。”
“伙食是指……有人替我做饭的意思吗?”
“是的、是的。以前租给学生的那种便宜房子里啊,女主人都会帮忙煮饭、洗衣服什么的,照顾学生们的日常起居哦!不过现在的小孩子很讨厌被别人干涉,所以连伙食这两个字都要消失了呢!”
前田不动产大叔搔了搔山羊胡,然后咳了一声,清清喉咙。
“房租是两万五千元(约人民币一千七百元)整。”
“两万五千元?!”
“而且还包括电费、水费和伙食费。”
“咦?这样子只要两万五千元!?”
宿舍的费用原本是三万元,不过因为家庭因素的关系,我可以得到补助,所以只需要付两万元。和宿舍的费用比起来,才贵了五千元而已。这个房间搞不好可以……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脑袋突然冷静了下来。三年来的压抑生活培养出我不轻易动摇的耐力——其实应该说,世界上真有这么“幸运”的事情吗?我的鼻头凑到了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圆框眼镜前面。
“该不会……是有什么原因吧?”
大叔和我对看了一会儿之后,贼贼地笑了出来。
“其实——没错☆”
“果然……”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幸运”的事。我看我这辈子一定会一直这么倒霉下去的。我叹了一口气,丧气地瘫坐回椅子上。在我的眼前,大叔摊开了双手说:
“这里有‘那个’哦!”
“什么?……妖怪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让我呆呆地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我此刻的表情应该蠢到极点了吧?
直到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为止,我的人生中并不存在着“妖怪”这个词。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都跟我无关,我身边也从来没人说过“有妖怪出现”之类的话。因为本身没兴趣,所以我不看相关的电视节目或是相关的书。也因此,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在我心目中的妖怪,大概就像是《咯咯咯的鬼太郎》(注:《咯咯咯的鬼太郎》是动漫迷们心中的妖怪经典,也可说是日本最长寿的国民漫画,作者是日本有名的妖怪大师水木茂。),了不起像是《四谷怪谈》里的阿岩(注:阿岩是《四谷怪谈》中最具代表性的怨灵角色,脸上皮肤呈紫黑色,左眼上长满恶心繁荣脓疮。)那样吧?
“……真的有吗?”
“啊,我也不清楚呢!”
前田不动产大叔稀松平常地回答,看起来非常可疑。有够可疑,说什么妖怪的,太可疑了。这该不会是什么陷阱吧?我现在该不会正在被人诈骗中吧?——这些现实的想法突然杀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大叔这么说:
“对了,这么办好了。当然有妖怪出没也是真有其说,不过对你来说也只是半年的寄宿嘛。等到宿舍修复完成之后,你一定就会搬回去了吧?”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其实我在那栋公寓里面也有房间,不过是当作储藏室在用啦。不如就把我的房间借给你半年吧?所以保证金什么的你也不用给,只要付房租就好了哦!”
“啊,真的吗?”
“我跟那栋公寓的房东很熟,所以很多事情都可以通融。我真的是因为很同情你的遭遇才这么说的哦!怎么样啊?”
“……谢,谢谢你!”
瞬间,妖怪什么的立刻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说同情我的前田不动产大叔,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温柔。我单纯而直接地为他这份古道热肠感到高兴。
我飞奔回家向博伯父报告。伯父对前田不动产的申请书似乎有点怀疑。“那不就太好了?难得有人对你这么亲切,得心怀感激才行哦!”不过当惠理子这么说完之后,伯父也笑了。
惠理子和惠子伯母都露出了“好极了、好极了”的笑脸。这么一来,拖油瓶就消失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很感谢伯父一家人,可是同时,我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家来了。
听说宿舍失火的时候,长谷曾经打过电话来。我用公用电话回电给他。安抚听到我要一个人住在公寓里而担心不已的长谷,费了我好大一番工夫。
“我会写信哦,稻叶。你要给我回信啊!”
“嗯,我知道了。”
“现在我们就真的变成名副其实的高中生了呢!”
我们都笑了。还能像这样一起大笑,稍微让我放心了。
一直关心着这样的我的长谷,去东京了。
隔天,我和前田不动产的大叔一起去看之前说的那栋公寓。
从鹰之台东站朝东走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住宅区,接着走进一条夹在斜坡前的房子间的狭窄通道。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宽敞的空间。一栋由爬满藤蔓的白色墙壁环绕的建筑物,像是要被树木淹没似的矗立着。
那是与日本的住宅区相当格格不入的景色。
“这栋房子很摩登吧?”
“……嗯。”
覆盖着藤蔓的老旧灰色墙壁,浓胭脂色的屋顶,窗户上还镶嵌着彩绘玻璃。玄关有两扇木门左右对开,上面也装着彩绘玻璃。就好像那种拍电影用的大正时代浪漫风格的建筑一样。不过,这不就证明这栋房子年代久远了吗?完全是那个时代的潮流啊!
“这房子盖几年了啊……”
我不敢问。这房子的屋龄应该比妖怪恐怖多了吧!
“不行,忍耐忍耐,半年而已。只要忍耐个半年,我就可以搬到全新的学生宿舍了。”
我像是念经似的在心中这么说服自己。这个时候,一个穿着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拿着竹扫把从玄关走了出来。
“哟,前田先生。”
“哎呀,一色先生,你好。好久不见了呢!”
看到这个好像是这栋房子居民的男人之后,我大吃一惊。我竟然看过那张有点痴呆、活像小孩的涂鸦一样简单的脸!
“一色……一色黎明!”
我想也没想就大声叫了出来。
“哦?稻叶,你年纪轻轻,竟然会读一色先生那么艰深的作品呀?”
我对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穿着夏季短袖和服的男人。
一色黎明是诗人兼童话作家,他专门写非常难懂的高尚诗作和怪异美妙的成人童话,是个拥有一部分狂热——其实更接近偏执狂——书迷的怪诞作家。
绝对不是偏执狂的我也是这个诗人的支持者,现在肩上背的背包里就有一色黎明所著的童话单行本。
不是我在自夸,你们别看我外表长这个样子,我的兴趣可是看书呢!我国中时代参加了文艺社,因为不用花钱。虽然我也喜欢运动,不过要是不小心参加了运动社团,就得支出比赛、集训等等的费用。运动嘛,早晚跑跑操场、偶尔被小流氓挑衅的时候打打架就够了。
阅读旧书和向长谷借来的书是我最大的乐趣。而一色黎明则是我最近在旧书当中挖出来的最爱的作家。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他本人!
“呃……是本、本人?本人吗?”
“没错,本人。”
涂鸦似的脸孔露出了一抹微笑。不可能搞错,和作者近期照片是同一张脸。
“请、请请请请、请帮我签名!”
我慌慌张张地把书拿到诗人的面前,结果前田不动产的大叔开口笑了。
“一色先生不会逃走的啦,夕士。”
“一、一、一、一色先生住在这栋公寓里吗?”
“没错,已经十几年了呢!”
“是这样吗?”
我的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和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这种好运可不是随手可得的。就是这里了!不管前田不动产大叔有什么企图都无所谓!我现在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我们就来看房间吧!”
“好!”
大正浪漫风格的公寓内部看起相当古老。墙壁上到处都有裂痕,铺着木板的地板也染上了历经岁月的颜色。无论是走廊、楼梯或是房间里面,都蒙着一层古屋特有的阴影。不过整体的构造感觉起来还满牢靠的。
走上二楼,我听见鸟鸣声和围着公寓的树叶的摩擦声。
“好安静哦!”
“照理说,这里应该住了差不多十个房客哦!大家都出去了吗?啊,就是这里,202号房。”
我打开了坚固的门,然后发现和阴暗的走廊比起来,房间里面非常明亮。有扇朝南的大窗户,上半部镶嵌的彩绘玻璃透出五彩光芒,洒在榻榻米上。从窗户可以看到前院,诗人正拿着竹扫帚清扫着落叶。
被前田不动产大叔称作“储藏室”的这个房间里,放着一张日本旧式折叠桌、一组茶具以及一个坐垫。占满一整面墙的书架上塞满了书。从文学作品到哲学、宗教、散文都有,兴趣真是相当广泛。前田不动产大叔一边抠着山羊胡,一边说:
“这就是我的秘密基地。书就维持原样没关系吧?”
“嗯,这样子就好了。我可以看这些书吗?”
“请便请便。洗手台和厕所就在出了走廊的地方。收纳柜在这里,还有这里……”
“好棒的房间哦!”
兴奋难耐的我,现在就想马上搬到这里来住。
我想离开那个家,想要不顾虑别人的感受,尽情地享受一个人的时间。我想把朋友找来这里,不管时间早晚地好好聊天。放假的日子,我想睡到很晚。
想想,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乐趣啊!长谷曾经这么对我说过:“就算任性一点也不错啊。”我并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我没办法这么做。我不想再给伯父他们增加负担或困扰,更别说是搞什么叛逆、任性了。
那是因为我的双亲已经过世了。为了撒手人寰的爸爸和妈妈,留下来的自己能做的,只有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一个认真生活的社会人,认真地让自己变得幸福。这就是对爸妈最棒的供养——国一那年,当我望着火葬场的烟袅袅飘向天空的时候,就这么下定了决心。因此,我不能做出任何“绕远路”的行为。
不等学生宿舍重建完毕前的短短半年,就直接搬出伯父家里,是这样的我最大限度的“任性”了。
三年来,日日夜夜,我总是忍耐着孤单。博伯父他们的确是我的家人,即使如此,在这群家人包围下的我,仍然是孤独的。只有半年也好,我希望能够真正“一个人”独处。“一个人独处”和“孤独”不一样。我好想试着一个人自由地做所有的事。
“你要来住吗?”
前田不动产大叔再度确认了一次。我带着满脸笑容,果断地回答:
“要。麻烦你了!”
我拿着契约书飞奔回家。好不容易等到博伯父回家签了字,我就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要搬走了,是惠子伯母出声阻止了我。
“等到星期天再去。你一个人也搬不动棉被跟桌子吧?”
星期天,伯父会替我借来一辆轻型卡车。我等得简直快要发疯了。自从毕业旅行之后,我第一次对某件事如此期待。
接着,到了星期天。我原本就不太多的行李被搬上了超小的轻型卡车上,朝着公寓前进。
“哟,欢迎欢迎。”
“一色先生,接下来要麻烦你多多关照了。”
诗人在公寓的玄关等着帮忙搬我的行李,这让我高兴得快要飞上天了。接着,我用契约书与前田不动产大叔交换房间的钥匙。
“来,房间的钥匙。”
“谢谢,就先跟您借来用了。”
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收下了“魔法的钥匙”一般,不过同时也对萌生这种幼稚想法的自己苦笑。
“这位是久贺秋音,住在204号房。”
诗人向我介绍的是一个女孩子,年纪和我差不多,也是高中左右。她绑着马尾,身穿衬衫和牛仔裤,感觉非常率性干净。脸蛋也长得五官分明,看起来很健康。她一定很聪明,个性也很开朗吧!
“你好。房间我已经帮你打扫好了,今后就请多指教吧!”
秋音用着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的开朗声音有礼貌地说。
“呃、哦,谢谢……”
竟然会有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帮我打扫房间,真是超乎想象地亲切呀!我惊讶到连自我介绍都忘了。
虽说是搬家,不过其实搬完棉被、书桌和书就结束了。我对博伯父说接下来我会自己处理,让他先回家。知道有名的作家和女孩子都住在这里之后,伯父看来似乎也放心了。
这么一来,他就卸下肩头的重担了,之后只要等我成年就好。这也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吧!我一直目送着伯父逐渐远去的车子,然后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
“受您照顾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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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冻の逆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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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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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1-2-1301:04|只看该作者
寿庄
“我?我是鹰之台高校二年级的学生,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住在这里了。”
连一些琐碎的整理,秋音都来帮我忙。
“是哦!秋音是关西人吗?离开亲人一个人生活,不会觉得寂寞吗?”
“才——不会呢,在这里的生活非常有趣哦!”
从秋音的说话方式和表情看来,她聪慧和开朗的个性一览无遗。在我的认知中,比我大的女生只有惠理子而已,不过跟她比起来根本可说是天壤之别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我防卫的关系,惠理子几乎把我当成透明人。对这种态度只能闭嘴忍受的我,最后理所当然地无法和女生好好相处。女孩子既神经质又歇斯底里,只因为男生“是男生”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就讨厌男生。俗话说“敬鬼神而远之”,所以我一直觉得不要靠近她们、不要跟她们说话、不去打扰她们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而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大受女生们欢迎的长谷,曾经这么对我说:
“也有女生要我把你介绍给她们,你别讨厌人家,试着跟对方交往看看嘛!”
可是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因为即使是看到班上的女同学,我也会觉得她们还是跟惠理子一样,都在躲我。
“那是因为你散发出‘敢靠近我就砍人’的杀气嘛!”
长谷好像在这么说完之后,还笑了出来。
可能真的是这样吧!爸妈过世之后,生活突然改变,连我自己都跟着改变了。
在伯父家过得忍气吞声,为了钱的事情、将来的生活,以及思考到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时的不安,让我已经无法打从心底发出笑声了。
“稻叶好难相处哦!”
“很阴沉耶!”
朋友们总是这么说,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留下来的只有长谷而已。更别说是女孩子了。
可是秋音却自在地和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男生相处,简直就像是跟女孩子在一起,或者像两个男生一样,完全不在乎我们是不是第一次见面。她说着没营养的话,大笑的时候还会拍打我的背,真是我从没体验过的惊奇。我因为世界上竟然存在着秋音这种女生而大受感动。
秋音离开了远在天边的亲人,一个人来到这栋公寓生活,白天去上学,晚上似乎还到医院工作的样子。听说她在那间医院里有朋友,因为那个朋友的关系,她才会到这里来住。应该是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吧!虽然不太看得出来,不过那一定是她个性强韧和开朗的秘密,一定是的。
“原来如此呀!爸妈都不在了,一定很寂寞吧?”
看见两个并排的牌位之后,秋音用一种不带感情的成熟语气这么说。
“不过我已经习惯寂寞了。”
我露出苦笑,她也跟着温柔地笑了。和之前爽朗的笑不同,这个带着些许寂寞的温暖笑脸,让我不由得吃了一惊。
“不用那么急着长大也没关系哦!”
秋音一边笑着,一边这么说。虽然她的口气很轻松,可是却充满了真挚。在某些地方,她的感觉和长谷很像。
我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彷佛可以对这个人诉说所有的事情似的。我什么都想告诉她。
“秋音……这栋公寓啊……真的会有妖怪出没吗?”
虽然觉得这是个没神经的问题,我还是问了。秋音若无其事似的笑了。
“是呀!这么说起来,在这附近说‘寿庄’,好像还不如‘妖怪公寓’来得广为人知呢!”
“寿庄?哦,这里的名字呀?”
为什么我之前都不知道呢?不过这名字还真有古典味。
“干嘛?夕士,你怕妖怪吗?”
秋音像是在捉弄我似的笑了。我抓了抓头。
“啊,不是……我也搞不清楚啦,而且也没看过。就算说有妖怪,我也……”
“没错、没错,妖怪一点也不恐怖哦!”
秋音一边继续手边的整理工作,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她刻意轻轻带过了这个话题。
“对、对啊。”
“小琉璃帮你煮好乔迁荞麦面了哟——”
诗人端着荞麦面走了进来。装盛美丽的荞麦面和天妇罗简直就像是从荞麦面店端出来的一样,旁边还装饰着一朵梅花。光用看的就觉得可口无比了。
“小琉璃?”
“琉璃子,她是负责这里伙食的人,手艺超赞!”
秋音话才说完,就已经吃光荞麦面了——真的就是“吃光光”的感觉。我被这种豪迈的吃法吓了一大跳。诗人在一旁大笑。
“秋音可是个超级大胃王呢!”
这么说来,光她的分量就用了三团面——三团?!
“我的食量是别人的三倍。”
真无法想象这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说的话。被秋音和诗人完全不当一回事的“哇哈哈”笑声影响,我也跟着哈哈大笑。
吃着美味可口的荞麦面,我的心中雀跃无比,总觉得接下来的生活好像会变得很有趣。
房间整理结束时,咚咚咚的引擎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是摩托车。”
我将身体探出窗外。
“哦,那个人后面还载着狗耶!超屌的,跟狗双载!”
“是明先生,住在103号房的人。”
“夕——士,下来~”
诗人在窗户下面叫唤着。我和秋音一起到一楼去。
“103号房的深濑明,是个画家。跟我是老朋友了。”
诗人向我介绍的这位“画家”,精壮的身上裹着皮衣、皮裤,顶“……呃,我是稻叶夕士。请多指教……”
画家?但他穿着骑士装束的皮衣,皮裤上有着和刺青一样的眼镜蛇图样。骑的摩托车是重型机车,而且那台摩托车上也有眼镜蛇的设计图样。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暴止族”吧?
在有点吓坏的我面前,那只大狗突然站了起来。它灰色的庞大身躯和比利牛斯山犬比起来毫不逊色,大大的耳朵和嘴巴都和牧羊犬一样。它跟主人一样,用金色的眼睛睨视着我。
“它是西格。它说你也要跟它打招呼。”画家突然这样对我说。
“呃,是吗?你好,西、西格。”
我在西格面前压低姿势打了招呼,不过西格却发出了不服气的低吼。
“它叫你头再低一点。”
虽然我超级不爽,不过也不能在这里吵起来,于是我只好一边想着“这家伙——”,一边低下了头。结果西格突然把全身的重量压到我身上来。
“哇!”
我被西格压倒了。
“哇哈哈哈哈哈!上当了、上当了!”
看见我被西格压在地上,画家和诗人、秋音都指着我哈哈大笑。
“西格根本不是什么恐怖的狗哦,夕士。这是西格‘初次见面的招数’啦!”
“男生专用。”
“……呃,是哦!(真是恶质的招数。)”
变成了西格的踩脚布的我,维持这样的姿势想着。不过因为大家都哈哈大笑,我的心情也差不到哪里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遭受这样的对待,所以连惊讶都来不及了。
西格温柔地舔着我失神呆滞的脸。它真的舔得很温柔,只是弄得我满脸口水而已。
“这么回想起来,我国小的时候好像曾经想过要养狗呢……”
我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回事,然后摸了摸西格的身体。画家一边吐着烟,一边笑着。大家也都笑了。在知道画家和他养的狗都只有眼神坏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你说你是黎明的书迷?那你也是变态了嘛!”画家边笑边说着。
“才、才不是呢!”
“你没有想过把喜欢的女人冰起来,每天晚上舔个好几次吗?”
“没有。我是一色先生优美文笔的支持者。”
“我看不懂一色先生写的句子耶!”
“一般人都是这样啦!”
“我也不是全部都……像诗我就完全不懂了。”
“我也看不懂你画的画啊!深濑。”
“深濑先生的画是什么样子的呢?”
“嗯——你知道安迪·沃霍尔(注:安迪·沃霍尔(AndyWarhol1928-1987)是当代美国画家,也是普普艺术的代表人之一。)吗?”
“呃,我不知道。”
“是哦。总之就是很难懂啦!”
“但是深濑先生的画在国外很受欢迎哦!”
在稍迟的午后阳光下,我们四个人开心地聊了一会儿天。对我来说,这就好像一下子突然有了哥哥、姐姐一样,快乐又丰富。我一直憧憬着这样的气氛,这样子不顾一切地放松心情谈天、欢笑。
来这里真是太好了,我这么觉得——在目前这个阶段。
“啊!我得去准备打工了。”
秋音站了起来。
“啊!我也是,房间才整理到一半。”
我跟在秋音后面走进公寓。
太阳稍微西斜,古老公寓中的黯影便随之增加。
忽然间,我发现玄关的入口处有大量足迹。可是在白天的时候,我明明没有看见这些痕迹。
“哦,一定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人们留下来的脚印吧!”
我这么想着。可是那当中却掺杂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人类足迹的奇妙痕迹。有像鸟类的脚一样三条线交错的脚印,有像野兽一样的脚印,还有格外巨大的或是特别小的脚印……
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觉得:“奇怪耶!”奇怪在哪里?我也搞不太清楚。这里是普通公寓,住的人也是普通人。“有妖怪出没”应该只是单纯的谣言而已吧!只是房子旧而已。可是在这个比白天暗了许多的空间里,却充满了某些东西的气息。我打从心底开始不安了。
“有人……在吗?”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锵啷锵啷的声音,把我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我偷偷地看进玄关旁边的起居室里,发现角落屏风的另一头,似乎有几个人在摩擦着什么东西。
“什么嘛,原来是在打麻将啊!”
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爬上二楼,却猛然注意到一件事。
“那些人是谁?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而且还是在没有开灯的起居室里,阴暗房间的角落。
“这里有‘那个’哦!”
前田不动产大叔的声音在我耳畔浮现。
“……咦,不会吧!”
会出现吗?妖怪?话说回来,妖怪到底是什么啊?像阿岩一样咻——地跑出来吗?我头昏眼花地爬上楼梯。
然后,我看到有人在擦拭着二楼的走廊。那是一位身高只有小学生那么高的老婆婆。胭脂色的裙子配上奶油色毛衣,脚上穿着白袜子。老婆婆一和我四目交接,那跟阿多福面具(注:阿多福面具上的脸是塌鼻子脸颊饱满的女子脸庞,又称作“阿龟面具”。)一样的微笑眼角又下垂了一点,我也想都没想地笑了回去。
“她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可是直到刚才,我都还以为这栋公寓里面只有自己、诗人、画家和秋音而已。
“对对,还有琉璃子。”
欣赏着整理完毕的“我的城堡”,我尽情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心情真是满足极了。
“夕士——去吃饭吧!”
秋音来叫我去吃饭了。
“哇,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吗?”
“晚餐大概是六点到八点之间吃。但是不管什么时候去,琉璃子都可以端出热腾腾的饭菜哦。每天晚上她都帮我煮消夜呢!”
秋音吐了吐舌头。真是个毫不做作又爱笑的女孩啊!
“真好。”
我和秋音并肩走出房间,结果发现刚才那个老婆婆还在打扫走廊。
“喂,那个人……”
“啊,铃木婆婆吗?她是打扫婆婆。”
“哦,原来如此。哈哈!”
似懂非懂的我,在踏进一楼的餐厅时再度目睹了奇怪的光景。
客满。十叠榻榻米左右的餐厅挤满了人,感觉很闷。小孩子们和狗一起跑来跑去。诗人和画家就算了,可是那个瘦得像骷髅一样的老爷爷是哪位?和信乐的狸猫(注:“信乐的狸猫”是日本陶艺重镇滋贺县信乐町的信乐烧特产,也是日本烧烤店的招牌人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圆滚滚的矮小男人呢?坐在椅子上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的长发女人是?……究竟之前他们都在哪里啊?
“那个……”
“没错,夕士!今天晚上就是你的欢迎晚宴!”
秋音端来给我的是光看就觉得可口无比的炸猪排定食。
炸得恰到好处的面衣发出了滋滋的声音。配菜是满满的色拉,小碗里有山椒竹笋佐芝麻酱、凉拌豆腐和腌小黄瓜。
“白饭和味噌汤在这里,要多添几碗都可以哦!”
秋音替我盛的那碗跟山一样高的饭,散发出闪亮的光泽。
“好、好好吃!”
我说不出话来了。入口即化的炸猪排在嘴巴里,还有汤头超棒的炸豆腐萝卜味噌汤,简直和料亭(注:高级的日本料理店称作“料亭”。)端出来的东西一样高级,又能令人再三回味。
“太好吃了!琉璃子,这个芝麻酱佐菜真是一绝!”
对着如此喊叫的诗人,我也一边卡滋卡滋地嚼着,一边用力点头。在现在这种时代,租公寓有附伙食就已经很稀奇了,没想到这伙食竟然好吃得不是盖的!白饭和味噌汤我都多添了两碗。这还是我头一次吃这么多“家里的饭”呢!不过还是输给了光配酱菜就连吃了四大碗饭的秋音。
隔着出菜台的另一侧厨房里,不知道为什么暗得很诡异,照理说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琉璃子的身影,我却怎么都看不到。不过偶尔会看到白色的东西晃悠悠地若隐若现。
“喂,这些人全都是住在这栋公寓里的人吗?”
吃饱了之后,我终于问了秋音。
“山田先生是哦!”
秋音指着那个圆滚滚的矮小男人。
“剩下的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这里是这一带的聚会所——”
秋音笑着说。诗人和画家看着我,也露出了莫名的贼笑。怎么想都觉得很诡异。既然秋音这么说的话,事情就一定是这样,只是总有点怪怪的——什么东西、什么地方……
饭后,我偷偷看了起居室一眼,发现刚才那些人还在打麻将——挤在房间的角落屏风后面。我看不太清楚他们的样子,不过四个人都穿着和服。孩子们和狗围绕着盯着看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我不知道的节目。
“好奇怪……”
我歪着头回到房间去。铃木婆婆仍然不停地擦拭着二楼的走廊。
“好奇怪……”
感觉真的有够诡异的。但是诗人、画家和秋音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这里生活,自己会觉得不太对劲,大概是因为还不习惯这栋公寓的关系吧!
“总觉得啊……”
我一面这么想着,一面看了看高中的课本。后天,我的高中生活就要开始了。
“对了,条东商校有英文会话社。”
英文会话、簿记,加上计算机,所有用得上的技术我都要学起来,目标就是当个有实时战斗力的商人或是公务员。我没办法和其它学生一样四处瞎耗时间。
“夕士,一起洗澡吧——”
诗人来约我了。在最前线活跃(这说法虽然非常单方面)的作家来邀清我一起洗澡!要是被其他书迷知道一定会被灭口的,真是奢侈呀!
“好。”
我和诗人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秋音正好要出门。
“我走啰!”
我们目送着活力十足的她冲出家门。秋音在鹰之台的某间医院打工一整个晚上,只在那边睡三个小时,到了早上才回到这里来准备去学校。
“好厉害的生活哦!这样子身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看来好像完——全没事呢!”
诗人若无其事地笑着说。我很想追问他未成年的劳动基准啊,还有不是护士的她究竟在大半夜的医院中做些什么之类的问题,不过还是算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谈的事。
“对了,我还没看过浴室耶!听说在地下室是吗?”
“没错。是一间超级大的浴室哦!你一定会喜欢的。”
铃木婆婆整理完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了。
“嗨,铃木婆婆。你真是永远精力充沛呢!”
诗人开口之后,铃木婆婆用笑容响应。
“一色先生,那个人……”
“铃木婆婆总是帮我们打扫公寓,很伟大吧?真是让人钦佩。”
“哦、嗯。”
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阴暗楼梯之后,蒸气忽然一涌而出,包裹住我们全身。
有个岩石浴池。
在昏暗的灯光下浮现的浴池,几乎可说是最高级的温泉旅馆也没有的岩石洞窟,这绝对是天然的岩洞浴池。就像是秋吉台还是什么地方的钟乳石洞一样,岩柱从天花板垂下来,墙壁上和地上则冒出彷佛蘑菇或是盘子一样的造型岩石。稍微有点浓稠的金属成分热水,看来好像是真的温泉水。
“啊——天堂!不管什么时候进来泡都一样!”
接受一脸舒服样的诗人邀请,在他旁边泡进温泉里其实还满不错的,可是我却动弹不得。
“太诡异了……再怎么样,这都太奇怪了!”
在这样子的住宅区中间,竟然有涌出温泉的地下洞窟?怎么可能!即使浸泡在温热的泉水当中,我还是手脚发冷,心脏扑通扑通的,都快要跳出来了。
“……一色先生……这栋公寓……好像有点……奇怪耶……”
我有点吞吞吐吐又有点畏畏缩缩地说。结果诗人回答:
“当然啦,因为这里可是‘妖怪公寓’呢!”
他再度表现出那副气定神闲的态度。
“……啊?”
“前田先生跟你说过了吧?‘有妖怪出没’。”
“……”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诗人那张迷迷糊糊的脸看起来很恐怖。
“对吧?房东先生☆”
诗人对着后面的黑影眨了一下眼睛。
“黑影”缓缓地动了。
那是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如同巨大的蛋一般矮胖、光滑的身体上,只有一双小小的眼睛,而且还一直盯着我看。
泡在浴池里的“房东先生”向我点头问好。我也自然而然地点头回礼,不过下一瞬间就从温泉中跳出来了。
“一一一、一色先生!‘房东先生’怎么看起来不太像人类啊?”
诗人觉得很有趣似的笑了。
“他本来就不是人哦!”
我的记忆就在此中断了。
回过神来以后已经是早上了,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啊——做了奇怪的梦了。”
我想大概是突然改变了环境的关系吧!
早晨清爽的空气中,窗外树木的绿意看起来十分漂亮。
窗户附近的枝头上有鸟儿在鸣叫。我静静地打开了窗户看着它们。是什么种类的鸟呢?三只有着美丽青色羽毛的鸟儿在树枝上排成一列,看着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早,睡得好吗?”
我默默地关上了窗户。突然间觉得口渴得要命的我走出了房间。这个时候,画家刚好爬着楼梯走上楼来。
“哦,你睡醒啦?身体还好吧?”
画家这么说着,看起来似乎死命地在憋笑的样子。
“……嗯。”
“房东很担心呢!夕士。”
“房东……”
“房东”就在楼梯的下几阶。乌漆抹黑的巨大身体上穿着白色和服,还缠着紫色的腰带。从袖口伸出来那小得不能再小的手上,抓着写有租金的大帐簿。
“——哇啊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然后跌坐在地上,差点没从楼梯上滚下去。画家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诶、什么?什么意思?这是开玩笑的吧?!那个东西……是穿着衣服的布偶还是什么的吧?”
“如果你要这么想的话,也无所谓哦!”画家笑着说。
诗人正在和房东先生打招呼。房东先生礼貌地弯着庞大的身躯,对诗人行礼。这种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类的东西在眼前出现,诗人和画家竟然可以淡然以对。这又让我吃了一惊。
“妖……妖怪?!是妖怪吗?怎么会……咦?奇怪,一色先生和深濑先生都是人类……怪了。一色先生说他已经在这里住十几年了?”
“嗯,我也在这里住超过十年了。”画家抽了一口烟。
“什么问题都没有哦?”
画家低头看着瞳孔缩小成一点的我,兴味盎然地笑了。
“!”
原来他们全部都知道。诗人、画家都一样,搞不好秋音也是。
“那铃木婆婆呢?还有餐厅里面的那些人、打麻将的那些家伙……”
秋音曾经说过,他们是“住在附近的邻居”,“这里是这一带的聚会所”。
“这里有‘那个’哦!”
前田不动产大叔的脸孔浮了出来。
意思是:这里有妖怪。
意思是:要和那些妖怪们一起生活。
“真、真的假的……哪有这种事……”
视野开始模糊摇晃。我想,到目前为止我所度过的“日常”生活,感觉都即将崩毁了。可是,一色黎明、深濑明都是如假包换的人类,也一直这么过着生活——甚至在这里度过了十几年。
忽然间,我看到铃木婆婆在擦着二楼的走廊。刚才的那些青色小鸟们,正兴致勃勃地从窗外偷窥着室内。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来到一旁的小孩和白狗也看着我。明明还是冷飕飕的季节,却只穿着短袖薄衬衫的那个孩子,还有那只小狗,他们的影子都异常地淡薄,简直就像是光会穿透他们的身体一样。我情不自禁地缩起身子。然而,画家却平心静气地抱起那个小孩。
“小圆,我们去吃早餐吧!你也别老是蠢着一张脸了,一起来吧!夕士。”
画家抱着那个看起来像是人类小孩的东西,一边笑着,一边走下楼梯。像狗一样的东西则尾随在他们后面。房东先生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楼梯上。
玄关的大门大大敞开,早晨的清爽空气充满其中。小鸟的鸣啭清晰可闻,是个随处可见的春天早晨。
“但是这里是妖怪公寓,到处都是妖怪……”
我没办法接受。这里这么平静,伙食又好吃,跟我一样是高中生的女孩也一个人住在这里,诗人、画家也都平凡地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什么问题都没有……”
画家是这么说的。
“什么问题都没有……吗?这样子好吗?”
铃木婆婆在擦窗户的玻璃。满是裂痕的墙壁上,爬满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很像霉菌的东西。走廊深处有两个黑色的影子,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餐厅里则传来了可口到几乎令人昏倒的高汤香味。
“吓到了吗?”
诗人抬头看着我。那张脸果然还是怎么看怎么有趣。
“一色先生。”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包行李。”
被他这么一说,我握紧了拳头。要留在妖怪公寓?还是回去伯父家?
“真是超级高深的选择啊!”
我不禁为立刻这样想的自己苦笑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
“总之……”
“总之?”
“我要先吃早餐。”
我这么说完之后,诗人哈哈大笑。
“不错哦,夕士!就是要这样。”
我走下一楼,刚好秋音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明明一整夜都在工作,只睡了三小时而已,她还是精力充沛地从那里跑了过来。
“我回来了!”
“啊,欢迎回来……”
原本想这么说的我,却瞪大了眼睛。
“啊,秋音,后……后面!”
“咦?”
在玄关前的秋音回过了头,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着黑色夏威夷衬衫、看起来像男人的家伙。现在这个时候穿夏威夷衬衫是很奇怪,可是为什么我会说看起来像男人呢?因为那家伙没有头。
“妖……妖怪!那毫无疑问、绝对是妖怪!好厉害!……厉、厉害吗?”
在因为第一次看到真正像妖怪的妖怪而仓皇失措的我面前,秋音却一副不怎么惊讶的样子说:“讨厌,结果还是跟来了。”
“跟、跟来了?”
“这家伙刚才在车站前面的红绿灯那里,一直盯着我看。”
没有脸也能看吗?我偷偷在心里吐槽。
“我已经装作没看到了,没想到它果然还是对我一往情深呢!”
“幽灵跟踪狂?”
秋音叹了一口气,在幽灵面前双手叉腰站着。果然如此。果然秋音也对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她是知道这里是妖怪公寓,才在这里住下来的。果然,这就是“现实”呀!
“你会跟着我来,就表示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吧?”秋音对着那个没有头的家伙说。“你生前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我可是知道的哦!你连死了之后都不学乖,还是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一天到晚偷偷跟在女孩子后面吧?你到死了以后都还不晓得这是多么令人困扰的事情吗?”
秋音瞪着幽灵。连我都发觉气氛突然变得不一样了,从未体验过的某种东西,让我的全身上下起了鸡皮疙瘩。紧张得要命,好像连心脏都要揪在一起了。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的话,我还想说放你一马的……”
秋音用双手画出某种形状,然后在瞬间的祈祷之后,将双手放在幽灵上面喊道:“禁!”
咚!某种冲击力道震动了空气,我的全身上下再度爬满了鸡皮疙瘩。幽灵就在我的眼前四散消失了。
“!”
我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这让人战栗到骨子里去的过程,的确是实际发生在我的眼前。这完全颠覆了我至今的生活、常识或是知识。然而,回过头来的女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着。
“好了,去吃早餐吧!我的肚子饿死了!”
“秋……秋音是……”
“我?”
秋音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对我宣告:“我是除灵师。”
“除……”
“你回来啦,秋音。今天早上的菜单是盐烤太刀鱼配豆腐味噌汤、纳豆蛋卷和马铃薯火腿色拉哦!”诗人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耶!最喜欢琉璃子了!我爱琉璃子!”
秋音一边这么叫着,一边冲进了餐厅里。诗人则是打趣地看着茫然目送秋音身影的我。
“……除灵师是……什么东西啊?”
“好像是赶走烦人幽灵的人吧!”
诗人耸耸肩。
“碰到各式各样的事情、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是很有趣的事吧?这个世界也还不至于完全无可救药哦!”
诗人的这番话,让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慨。
“好了,去吃早餐吧,夕士。肚子饿了吧?”
这么说来也是。总之,就先吃早餐吧!总之,要想什么也是饭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