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另一边

  十月过了一半,天气终于开始转凉了。

  新学生宿舍的每个角落都崭新得闪闪发光,总让人有种赚到的感觉。

  我住的房间是三人房,有两个一年级学生和一个二年级学生。我和一年级的石井博之马上就变成了好朋友,二年级的加贺圭介则是个比较沉默、不太好亲近的人。他不太跟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听着音乐或是看漫画。嗯,不过总比端着学长架子、嚣张兮兮的人来得好。

  一说到学生宿舍,大家的印象就是里头的人际关系很复杂,大家也可以像家人一样共处;相反地,欺凌事件发生的频率也会比较高,不过随着时代变迁,这种状况也已经改变了。像加贺这种人——就是讨厌和别人扯上关系的人们——逐渐增加。欺凌事件消失的同时,互助也不复存在。反正别人的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也不希望别人来管自己的事,人际关系自然而然地日渐淡薄。

  “听说条东商校宿舍的伙食是这一带比较好吃的。”

  在吃晚餐的时候,石井这么说。

  “哦,是哦!”

  或许的确是如此——我想——不过远远比不上琉璃子亲手做的料理。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琉璃子做的菜那么好吃,因为饭菜里包含了她的用心。

  “小琉璃的梦想是开一间小小的餐厅,因为她很喜欢煮菜。不过在梦想实现之前她就死掉了,所以一定还放不下吧!”

  听到诗人提起这段故事时,琉璃子那双白色的手看起来似乎也蒙上了些许哀伤。

  就在琉璃子打算辞掉女公关的工作,开设长久以来的梦想餐馆时,在琉璃子从事女公关工作时就一直对她纠缠不休的客人杀了她。琉璃子被分尸,据说大部分的尸体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还没有实现梦想就死亡的琉璃子,最后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双手。那双手里充满了琉璃子全部的想望。我曾经抱着沉重的心情问过琉璃子:

  “一直不成佛好吗?”

  琉璃子在便条纸上这么写着:

  “梦想实现了,现在的我真的很幸福。”

  就算身体已经妖魔化,她还是能在自己最喜欢的料理领域大展身手,而且我和秋音还会一边猛喊着“好吃好吃”,一边将她做的料理吞下肚。对于这点,琉璃子高兴得不得了。琉璃子做的菜之所以好吃,是因为每一道菜都是她梦想的结晶,因为那份“希望被人称赞好吃”的心情化为实际的缘故。

  负责宿舍伙食的,是三个四、五十岁的欧巴桑。她们全都是老手,料理的工夫确实不错,不过还是有种公事公办的感觉,完全说不上是那种家人为了亲近的人而做的料理。不过,这也是因为住宿生本身对此没有渴求。讨厌被人干涉的现代小孩们,并不打算让欧巴桑们介入自己的生活。“工作以外的事情你们都别插嘴,工作结束之后就赶快回家。”住宿生经常无意识地散发出这种讯号。欧巴桑们就算想表达自己的感情也完全没门。

  当我听到住宿生偶然在宿舍外面碰上欧巴桑时装作不认识、没看到,或是看到加贺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样时,有时候真的会觉得很受不了。那种心情就跟我待在博伯父家的时候很像,很不痛快。

  我的爸妈并不是那种爱说话的类型。尤其是父亲,根本不太爱说话,在吃饭的时候更是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我说的话他却全都用心听进去了吧。”

  我突然想起那遥远过去的回忆。

  虽然和爸妈不太聊天,但我们之间仍然充满了很多东西,感觉大家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即使父亲不说话,也不会给人不好的感觉。我、父亲、母亲都一样,并不是孤立的。

  因为我们是家人吗?

  只是因为这样吗——?

  过了第二学期多得令人眼花撩乱的活动热潮之后,我的课业和生活才终于静了下来。那个时候,早晨的空气感觉凉飕飕的。

  那一天。

  我信步闲晃到妖怪公寓。

  走进陡坡前面、房舍的夹缝之间。

  被裂缝处处的老旧墙壁包围的寿庄,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爬在墙壁上的藤蔓以及庭院里的树木,都开始染上了红红黄黄的颜色。山田先生照料的花朵虽然还是漂亮地绽放着,但是没有非当季的花朵,只有桔梗和一些秋天的花卉摇曳着。

  我站在门户大开的玄关。

  没有人在。平常应该都会待在公寓里的诗人也出门了吗?公寓里面完全没有任何气息——无论是起居室、餐厅或是走廊都没有。喜欢打麻将的鬼、琉璃子、铃木婆婆、小圆和小白都不在。

  我沉默地离开了公寓,莫名地感到自己明白了一切。

  接着,我前往鹰之台东站,那间录像带出租店旁边的前田不动产也不见了。虽然还是有一间类似店面的窄小空间,然而看起来却似乎已经空了好几年了。

  “我已经是‘这边’的人了吗?”

  在意外的情况下体验了“另一个世界”的我,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世界。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接下来,我也应该一直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应该当作南柯一梦,忘了才是。

  “对于没有需要的人来说,那里的大门是不会打开的吗?”

  这么一来,人们就会忘了曾经共同生活过的那些伙伴们吧!它们和每天的生活毫无关系,也不会为人们带来任何好处。

  “为了在这个世界继续生活下去,这样就好了。”

  这么想着的我,突然不自觉地想见长谷一面。只要跳进公用电话亭,在那个家伙的手机里留个言,那家伙一定会骑着摩托车飞奔而来的。

  “怎么啦?稻叶。不要给我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好希望听到他对我说这么一句话之后,狠狠地揍我一拳。

  但是不行,那家伙现在忙得要命。长谷马上就要以干部的身份加入下学期的学生会,为日后在人前一展才能奠定基础了。

  我紧紧握住古董商人送我的龙先生发丝的水晶摆饰,紧紧地。我只有这个东西了。确确实实地,在我的手中……

  像是要把灵魂吐出来似的,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夕阳西下的天空中,朦朦胧胧地浮着一轮半月。

  自从那回的事件之后,竹中无论是在教室里或是宿舍内,都绝不正眼看我,也不跟我说话。看来,他似乎对那件事情在意得不得了。至于那群狐群狗党,竹中好像依旧跟他们混在一起,生活态度明显变坏,连文化祭或是体育祭都不参加了。

  某一天,我在宿舍大门口看到了肿着脸回来的竹中。

  “喂,你还好吧?”

  我这么问竹中,不过他却万般不屑地回答:

  “跟你没关系吧?假惺惺。”

  他的声音里,混杂着憎恨、怯懦、自卑,以及所有人类的黑暗情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我,只能沉默地兀立着。

  恐怕对那家伙而言,我说的所有话他都听不进去吧!世界上是有这种说什么都不听的家伙存在的。“只要跟对方好好谈,对方就一定会了解。”这只是表面上说的漂亮话而已——看到竹中之后,我不禁这么认为。虽然这真的是件非常悲哀的事,可是我也无能为力。

  慢慢地,竹中缺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不久后就被退学了。

  即使一名同班同学从班上消失了,同学们的校园生活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

  时间的浪潮一波波打来,大家都因为期末考、圣诞节、忘年会、回老家等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我也一样。在打工的地方被视为强大战力的我,圣诞节、忘年会时,不是在送货途中的车上,就是在公司的休息室里,跟一大堆苦哈哈的大叔们一起度过。能被老板喜欢,我当然是觉得很感激,不过被老板劝说:“高中别念了,直接来我们公司当正式员工啦!”还是令我有点困扰。

  然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觉得竹中那伙人彷佛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在平凡无奇的岁月更迭中,我完全迷失了自我。

  就这样没入“普通的人们”当中好吗?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变成加贺那样,觉得“身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也无能为力”呢?我感到不安。

  我有朋友,在学校或是宿舍的生活也一帆风顺。上社团、去打工,我的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又快乐。可是,在这些日常生活的空隙当中蓦然回首,我却有种找不到真正自我的感觉。

  我试着和班上的同学、社团的朋友谈过这种心情,不过大家全都摆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也就是说,稻叶,你不想变成像加贺学长那样吗?”

  “嗯,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比起运动社团的学长,加贺可是好多了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嘛!这有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啊!可是……”

  “你该不会只是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吧?”

  “……”

  实在没办法跟他们讨论。当然,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本身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在大家聊过之后,我也注意到这点。“无法讨论”。没办法针对一个话题深入地互相表达自己的意见;话题很快就奏起尾声,然后不停地跳到下一个、再下一个话题去。我相当迷惑,但是大家似乎都觉得没什么,好像这样的状况很普通似的。

  “这样子的话,不就没办法跟大家聊……真正的烦恼了吗?”

  我这么认为。不过真正的烦恼本身、或是希望深入讨论的话题本身,可能也只是一些很逊、很麻烦的事情也说不定。

  我决定绝口不提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了。只要跟大家说些开心易懂的事情,就够了吧!

  不过,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

  在我回到宿舍的房间时,加贺凶狠地瞪着我说:

  “听说你讲了我的坏话?”

  “啊?”

  “我是什么时候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了吗?”

  看来我拿加贺来当例子的那段谈话,被扭曲之后辗转传到他耳中了。

  “你弄错了。学长,这是误会一场啦!”

  我拼了命地解释,最后总算压下了他的怒气,不过从那次之后,加贺却更加沉默了。加贺的态度是如此,而我一想到有人恶意扭曲了我的话传给加贺,情绪也因此变得低落。

  过着普通的生活。

  平凡、平凡地生活。

  进入寒假,大部分的住宿生都回到各自的老家去了,学生宿舍里变得异常安静,崭新的近代建筑更为此刻增添了寒冷的寂寥感。

  我从早到晚都在打工,连过年的时候也要工作,只休了元旦一天而已。这满满的工作行程,让我没有深入思考任何事情的时间或体力。

  十二月三十一日。

  出乎我意外地,过了傍晚六点左右,打工提早结束了。打工的地方除了发给我薪水,还送了一个过年的豪华便当。虽然已经冷了,不过因为正好是宿舍餐厅休息的日子,所以还是令我觉得很欣慰。

  商店街上挤满了出来办年货的人们。音乐和呼喊声四起,人们的影子在炫目的灯光下摇曳生姿。一家大小一同出游的家族和情侣们擦身而过,还有抱着堆积如山的战利品的大婶和累坏了的大叔。有人看起来很开心,也有人看起来闷闷不乐。大家都度过了不一样的一年吧!

  我的一年也同样过完了。竟然已经过了三百六十五天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真的只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吗?我也无法相信。

  那间妖怪公寓,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我真的在那里度过了半年的时光吗?

  只有嵌着龙先生发丝的水晶摆饰,像是梦境的碎片一般躺在我的手里。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流逝而去的回忆——我曾经觉得这样子就可以了。现在,这个流逝的过程正在持续着,我却无法相信。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两旁的路人似乎觉得我很碍事,纷纷绕过了我。有人和我错身而过,有人则是直接撞了上来,我踉踉跄跄地,在人群的涌流下蹒跚前进。

  在片片纷飞的雪花中,我看到宿舍大门口有个站着的人影。

  “长谷!”

  “嗨,稻叶,你终于回来了。”

  长谷动动冻僵了的身体。他的鼻子红红的,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你……?”

  “干嘛?不要摆出一副看到幽灵的脸好不好?”

  “你不是……跟家人去滑雪……”

  “哦,那个取消了,因为我老姐带了男人回家。怎么可能跟那种人一起去嘛?谁受得了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啊!”

  长谷还是老样子。他露出了笑容。

  “你明天休息吧?稻叶,一起过年啦!我找到一个很少人知道的神社,一起去拜拜。”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是像个笨蛋一样呆呆地站着。

  “哦,那是什么?哇——便当,很豪华耶!新年版!”

  若是没有拼死命用力站着的话,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就这么软腿倒下。内心深处的疼痛让我突然觉得很想哭。

  那就哭吧!想哭的时候就哭吧!

  但是,眼泪却没有流下来。

  长谷将双手重叠在我拿着便当的手上说:

  “我先去那里的便利商店买个黑轮。我从刚才就一直冷到现在,莫名地想吃黑轮了,还有热茶跟咖啡。”

  我的手和长谷的手都很冷。我沉默地点点头。

  热腾腾的黑轮像是直接化在肚子里似的,好吃极了。配上冷掉的便当和零食,我和好久不见的长谷忘情地聊着天——无论是无聊的琐事也好,严肃的事情也罢,和长谷聊的话,什么事情都可以聊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在说话的同时,我感受到自己肩上的压力也渐渐消失了。虽然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不过照这个情形看来,我果然还是很想找个人好好倾诉。

  “对了……在公寓的时候我还满常聊自己的事的,跟一色先生还有秋音他们……”

  很多事情都是可以跟公寓里的大家“讨论”的——就像我现在和长谷在做的事情一样。不是单方面的说话,而是交换、比较彼此的意见,互相为对方提供信息。没错,这才叫做沟通。

  “说实话,能够好好沟通的家伙,还真是不多。这应该是因为答案卡、使用说明书、信息量都过多了所造成的弊病吧!”

  长谷这么说。

  “在你那间全是聪明家伙的学校里也一样吗?”

  “跟聪不聪明没有关系。因为这不是知识的问题,而是智能的问题。头脑聪明,可是连好好打个招呼都不会的人太多了,还真是让人困扰。说到这个,在隔壁学校当运动部长的那个家伙,虽然头脑不怎么样,却很受不良学生们爱戴。我得先挫挫他的威风才行……”

  平常总是伪装成爽朗阳光男孩的长谷,突然变回坏家伙的模样说着。跟从前比起来一点也没变,真是太令人开心了。这个有能力的家伙应该会去笼络一些有势力的人,不久后应该就会成为地下领导人吧!就算不管这个家伙,他也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那,我呢?

  我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也不知道。

  我们聊到清晨才睡。中午起床之后,便骑着长谷的摩托车在寒风中疾驰。果然,我的心情变得万分舒畅。长谷说要“跑一下”,于是我们便一直沿着海岸线前进。

  天气很好,湛蓝的海水闪闪发光。天空中一片云也没有,阳光直接洒了下来。不论是空气还是景色,看起来都无限透明。

  我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长谷的背上,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风景从眼前流逝,感觉身心都被吹拂而来的风洗涤了。这么说来,我已经好久不曾有这种心情舒爽的感觉了。真希望能一直这么驰骋下去。

  在到处乱绕了一阵子之后,我们抵达了长谷声称是自己找到的秘密神社(实在是太秘密了,那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是元旦耶),进行参拜。在无人神社事务所的“签条自动贩卖机”买到的签,上面写着大吉。

  “在这种地方抽到的大吉谁相信啊?”

  “就是要在这种地方才好啊!”

  我们捧腹大笑。

  在太阳西斜的时候,长谷请我吃了超好吃的烧锅乌龙面,温暖了我的身体和内心。

  “再见了,稻叶。”

  “路上小心,长谷。今天……谢谢你了。”

  从薄暮天空里的淡淡云朵中,雪花片片飘落。

  “要多回信给我啦!我会很期待的。”

  “……嗯。”

  长谷每个礼拜都会写一封信给我,可是我却完全提不起劲回信给他,现在那些信全都束在一起,堆在我的书桌一角。对长谷来说,没有手机、也不太用宿舍电话的我,用信件联络是唯一的方式——我明明比谁都清楚这点……

  “我会再来的。”

  长谷的摩托车在黄昏的街道上渐渐远去。这不是永远的别离,我却莫名地胆怯起来。

  “我还没跟你聊够呢!长谷……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越来越暗的天空中,不断、不断地飘下了雪片。

  在忽然点亮的街灯照射下,我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落在柏油路上。雪花片片落在上面。

  “该怎么说呢?长谷,我总觉得自己……该说是不安吗?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就这么生活下去。只不过,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自己真正想做的又是什么……”

  留在原地的喃喃自语,全被堆积在柏油路上的雪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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