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黑暗底层

  穿过鲜艳的红隧道之后,又看到一片血色天空。

  是一处相当偏远的乡下地方,大概在古装剧里出现的贫穷小村子,周围是高山和森林,夕阳躲在山后,将景致染得一片暗红。看得出来没有半个人,这就是恭造老大内心的风景。

  我们走进村子里,显然长谷被一股力量牵引着。

  一间破旧简陋的房子打开门,屋里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光溜溜的身子沾满鲜血,手上握着一把柴刀,在他脚边的血泊中躺了一个男人。

  那孩子宛如日本人偶一般清秀的脸上沾了血迹,望着我们轻轻笑了。

  我们俩只能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小时候的老大……这么说来,那个人……该不是他爸爸吧……?!)

  长谷脸上血色尽失,一片苍白,紧咬着嘴唇。一想到「这摊血」可能流到自己身上……换成我的话……我赶紧甩甩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长谷就拉着我的手臂。

  「走吧。」

  一整排简陋破旧的房子里,从敞开的门看到好几个老大。偷窃、欺骗、推倒女人、践踏满身是血的男人。每经历过一次,老大就变得更加耀眼美丽,全身上下弥漫着一股芳香般的性感以及危险的气质,人们就像飞蛾扑火似的对他深深着迷。

  经过一整排住家后,来到一处广场。

  有一只大鬼盘踞在此,全身蜷曲得像个胎儿,看起来好像睡着了。

  「这就是那股『力量』吗?」

  广场再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无穷无尽的暗红色空间。抬头一看,比暗红色天空更高的地方整个黑漆漆。这不是夜晚的黑暗,一定是内心的黑暗。那片黑暗黏糊糊的,看起来像挤成一团,有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正当我们打算朝广场前进时,脚边突然有个踢到硬物的声响。大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一片白。长谷低喃着:「……这……全部都是人骨耶。」

  我打了个冷颤。看到至今有这么多因为老大而牺牲的人,不寒而栗。踏上去心惊胆战,但也没办法。

  「稻叶。」长谷拉着我的手。

  鬼的面前冷不防出现一个人站着。

  跟龙先生画的图像一模一样。一身和服、披肩加草鞋。散乱的头发,还有那支鬼烟管。

  我跟长谷都瞬间冒出一身冷汗。

  这恐怕是恭造老大最有「力量」的时期,是他三、四十岁时的模样。只是静静地站着,反而让人更害怕。

  低着头的老大慢慢拿出烟管叼着,吐了一口烟,一张耀眼清秀的脸庞,撇了撇嘴。

  「现在还来做什么?厚着脸皮大摇大摆出现在我面前,你一点都没变,还是个讨人厌的小鬼呀。」

  感觉不太对。完全没有口音,好像演员的腔调。

  「老大是哪里人啊?对哦,你不知道。」

  「你说腔调吗?老头子从以前就这样讲话,用这种腔调生起气来,连大人都会吓得发抖,老头子都用这招。」

  是在哪里学的呢?在乡下如果有个美男子用不同的腔调说话,一定会显得格格不入吧?难道老大就是利用这一点吗?

  「败笔……」

  老大突然这么说。

  「你……简直是个大败笔……」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管里的烟。

  「不过,这个失败可以挽回。」

  老大说完,得意地眯起眼睛,意有所指咧着嘴笑,露出牙齿。

  「失败是无法挽回的。」

  长谷斩钉截铁地说。

  「你好像企图潜入小汀的身体,但实际上你只会变成恶心的肉团!你以为靠那一团肉就能重生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老大一脸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态度还是这么傲慢,你这小子一点都没变啊。」

  「……钦,长谷,老大好像把你……」

  「嗯,看来他好像把我跟老爸搞混了。」

  长谷深深皱起眉头。

  「我是泉贵啦,庆二的儿子。」

  接下来老大仔细打量着长谷,一会儿之后他的表情就像冻僵一般冷淡。

  「……那就更不应该用这么傲慢的态度跟我讲话啊。」

  说完之后,老大嘴边露出牙齿,俊美的脸庞渐渐变得像一只鬼面具。

  突然轰的一声,我们脚边着了火,简直就像他的怒火在瞬间点燃,下一秒钟我放声大喊。

  「皇后!梅洛儿!」

  「梅洛儿!我乃水之精灵!」

  唰——大量的水从天而降,一下子将火焰浇熄。

  富尔轻轻巧巧落在我盾上。

  「富尔?咦?我刚才……」

  富尔在我肩上深深一鞠躬。

  「这里是想像的世界。即便不打开小希,只要主人起心动念,我等就能发挥力量。」

  我和长谷对望了一眼。

  「哇!这么厉害!」

  变成鬼的恭造老大直瞪着我们俩。看起来好像见到小希的威力过于错愕,却也像是本身不动如山。

  长谷很不高兴地说:「看来老头子好像很怕我老爸,一发现我不是老爸之后,就变得很强势。」

  长谷似乎不太甘心。老大看不起他,自己爸爸的存在又如此巨大,身为一个男人,的确很伤自尊心哪。不过,长谷握着我的手却更用力了些。

  「随你怎么瞧不起人吧。反正我有稻叶,看看我的左右手,保证让你吓破胆。」

  长谷对我露出得意的笑,我也对他笑了笑。富尔竖起大拇指。

  「你忘了吗,恭造老头!你已经死啦。事到如今任何眷恋和执着全都没用,死心吧你。」

  老大虽然站在我们面前,眼睛却好像看着别的地方。

  「你这家伙懂什么……」

  地面一阵摇晃,轰的一声瞬间出现好几根巨大的石刺。

  「力量!哥伊艾玛斯!」

  石造精灵人偶保护着我们。石刺一碰到哥伊艾玛斯就化为粉碎。

  「我的帝国应该要更强大才对,为什么一夕之间全停了下来!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

  老大自言自语,似乎对我们、对石刺,全都不看在眼里。

  (这……是老大在无意识之下发动的攻击……?)

  老大不仅对攻击一事毫不知情,说不定什么都没看见。

  (这么说来,这果然是那股「力量」干的喽?)

  我看到老大背后的鬼。鬼只是紧闭双眼,蜷成一团,感觉不出任何意识,也没出现一丝波动。

  「地方上的政治人物已经不重要,之后的目标只在中央,我不择手段才走到这个阶段,眼看目标就近在眼前。」

  老大直到此刻才看着我们。

  「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能放弃呢!我要脱胎换骨,重生来完成我的帝国!」

  长谷冷冷地皱起侧脸。

  「真肤浅。事到如今还对放走的小鱼念念不忘,让恶鬼恭造听到一定觉得很傻眼。」

  「……你说什么?」鬼面具睁大着闪烁金光的双眼。

  「明明是你自己没看出庆二的天分,白白错失机会,而且几十年来始终不屑一顾,等到发现再也无计可施,却回头沉迷庆二的那份才干?!你有没有自尊心啊!」我们和老大之间突然轰地冒出一大团火焰,吓得我们赶紧跳着往后退。

  「开什么玩笑!!我会沉迷庆二的才干?!你在做梦啊?!」

  「你想从小汀肚子里获得重生,不就是铁证吗!」

  「……臭小子,你到底莫名其妙讲些什么啊?真是个讨人厌的小鬼。」

  「?」我们俩相视一眼。

  「长谷……」

  「嗯。」

  「老大……搞不好是在一无所知之下做出这些事……」

  长谷用力叹口气。

  就像现在眼前燃烧的火焰,还有刚才的石刺,全都只是具体显现出老大无意识的想像,会不会他本身什么都没做?

  (对呀……老大对那些灵异事物一无所知,应该不了解只要他一想像,就会变成物理现象吧。对小汀姊做的事自然也不是出于刻意……)

  「就算没有庆二的帮忙,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打造帝国!我就是这么有实力!我靠着自己的力量奋斗到这个地步!就算阳寿尽了又怎么样?我一定可以马上脱胎换骨重生!」

  对呀,就是这样!

  老大只是有这个想法。

  事实上他很想借助庆二伯父的力量,很羡慕庆二伯父的才华和人脉,在无意识的想像中,内心以扭曲的样貌展现出来。不过如此。至于本身,至今仍只相信「一己之力」。

  「别让这家伙顺势反击啊……」

  长谷低喃。

  恶鬼恭造的模样隔着一团猛烈燃烧的火焰摇晃,丑恶的鬼面具这时看起来更加扭曲,不堪入目。

  「去跟庆二说!往后别在我面前出现!我死也不会借助他的力量!」

  「富尔,咒语牌要怎么贴呀?」

  不论是老大,或是在他后面的鬼,我都尽可能不想接近。富尔交叉起短短的手臂。

  「这个嘛,就用洁露菲吧。」

  我摊开紧握咒语牌的手掌,把咒语牌举到眼前,全神贯注看着对面的那只鬼。

  「女祭司·洁露菲!」

  咻!!顿时刮起一阵风,咒语牌朝着鬼乘风飞去,然后正中鬼的身体紧紧贴住。长谷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

  「帅呀!跟想像中一模一样!」

  「真是卓越优异的操控,主人!快念咒语吧!」

  「啊,对哦。」

  龙先生先前教我的咒语。我在脑中想像着用绳索绑住恶鬼的画面,同时指着叩语牌高一喊:「禁!」

  下一瞬间恶鬼销声匿迹,感觉就像切换电视画面。

  接下来整个世界的颜色变淡,熊熊烈焰也逐渐变得微弱,最后熄灭。

  「……怎么会这样?」

  老大一脸困惑,摇晃着双腿当场跌坐。

  「怎么会……突然这样……?」

  他的脸上不见凶恶表情,一下子变得衰老。

  (不用这么惊讶吧……?)

  我心里这么想,但突然惊觉老大对于咒语牌的意义,还有我的举动都一无所知。对于那股「力量」一直支配着他……也浑然不觉。所以他无从防范,也没有抵抗的意思。长谷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们慢慢接近倒在地上的老大,恶鬼恭造一张脸上布满皱纹,不过,那张脸依旧宛如恶鬼面具。这就是这个人真正的面貌吗?

  「已经结束了,你接受事实吧。」

  长谷平静地说。老大勉强地挣扎。

  「不……还没结束……我……我还没……」

  「爷爷。」长谷在老大身边蹲下来。

  「就算你怎么忽视我老爸,实际上你终究切不断对我老爸的眷恋,你还是来向我老爸求助了。」老大惊讶地睁大眼睛。

  「少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没有胡说八道啊,你的确打算借女人肚皮想尽快重生,但那个女人却是小汀,也就是庆二的女儿。你记得吧?那个一头长发,眼睛跟庆二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呀。」

  老大的脸上频频渗出汗水。

  「你并不是企图利用庆二的力量,你根本是沉溺!因为凭你自己什么也搞不定,就赖着我老爸。」

  「不对!不对!不对!!」

  老大的身体逐渐模糊,出现两层、三层叠影,似乎快保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思绪正在瓦解……)

  「你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别再硬撑,就承认吧。」

  「闭嘴!臭小鬼!」

  「事到如今赖着庆二又能怎么样呢?你以为那个人会对你唯命是从吗?!」

  「闭嘴……」

  「你啊,赢不了庆二的,这就是命运!打从我老爸出生的那一刻,你就注定输了!」

  我从来没想过可以用眼睛看到一个人的自我认知逐步瓦解,老大的身体突然变得模糊,同时就像沙子一点一点崩溃。

  「我不会放弃……不会放弃的……不会放弃……」

  瓦解粉碎的同时,老大依旧坚持不断这么说。其实这一切他都了然于心,却连眼睛、耳朵、意识都刻意避开,虚张声势。他真是个悲哀的人。

  如果能尽力救他的话……我不会说这种风凉话。光看他内心里的景象就能清楚了解,这是个没救的人。没有人一出生就是大坏蛋呀,只要敞开心好好谈,对方一定能懂。这种表面上的好听话,在布满这片大地的众多牺牲者和他们的家人之前,只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一样虚幻。

  这个人为什么出生,从哪里来,命中注定该到哪里去呢?

  为什么这个人会跟那股「力量」相遇?

  这一切到底代表了什么样的意义呢?

  竟然牵扯进这么多人。

  这……没人知道。

  而这些,是否也能套用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呢?

  老大扭动着逐渐崩溃的身体,拚命挣扎。不肯认输,就是这个人一生的写照。

  「不对啊……不对……全都不对!不对啦!我没错,我没有输……」

  长谷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主人。」

  富尔在我的脚边,两手合抱着一个东西。那是被龙先生咒语牌变成一小团的那股「力量」。我从富尔手上接过一小团像乒乓球的东西,仔细打量。

  「好酷,居然变成这样。」

  「主人,既然这个世界的主人已经消灭,这个世界也会随着消失,得计算一下回到现实世界的时间。」

  富尔回到我肩膀上说。

  「不是会自动回去吗?」

  「是有这种可能性,但也怕毁灭时受到波及。」

  「原来是这样。」

  但老大就算整个人变成不到原本的一半,一张嘴还在碎念个不停,心不甘情不愿地扭动挣扎。失去了「力量」还能这样,可见老大本身的意志力也不容小。长谷嗤之以鼻,哼了一声。

  「这才是老头子啊。」

  就在长谷站起身的时候,「喔喔喔喔————!」

  从老大变成半透明肉块的身体,单单飞出一张鬼面,同时还发出鬼吼鬼叫,眼看着就要穿过长谷的身体,没想到直接窜上高空。

  「啊哈哈哈哈哈!嘻——哈哈哈哈哈!!」

  鬼面具就像人的魂魄,拖着一条尾巴发疯似的在暗红色空中飞舞。我看得傻了眼。

  「主人!」富尔高声尖叫。

  长谷倒在地上。他的身体逐渐被一团黑雾覆盖。

  「长谷!!」

  我靠着长谷的身体。

  「长谷!睁开眼睛呀!长谷!!」

  我拍拍长谷的脸颊,他却毫无反应。这时黑雾仍逐渐扩散。

  「怎、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

  我根本没余力去思考,富尔好像说了什么,但我完全听不进去。

  长谷,会死……

  这样下去,长谷会死!

  我心里想着,一面伸出手贴在长谷胸前。

  不知道该注入我多少力量才好,这种状况下实在很难精准控制。没时间了,总之,要尽我所有力量……

  富尔双手交叠,做出祷告的动作,站在我面前。

  只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

  不对呀。我可没打算让自己死吧?

  「千万别想着要牺牲自己去救其他人,这么做的话,对方也很难过吧?」

  说了不是这样嘛,千晶。我没想过要为了长谷而死呀。

  我只是……

  我只是不能让长谷死掉而已。

  本来就是这样吧?

  长谷还有家人耶。

  当然,我也有我的家人。伯父他们一家人,还有妖怪公寓里的大伙儿,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不过,这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

  我不想让长谷的老爸还有母亲难过。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俩失去孩子。

  不可以让这种事发生。

  这和我可能会因此送命完全是两码子事。

  你懂吗?长谷?

  你一定会懂吧?

  我再说一次哦。

  我可没打算死掉。

  我不会因为要救你就贡献自己一条命啦。

  你一定可以了解我的心情,长谷。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哦,长谷。

  我面对不发一语直瞪着我的富尔,轻轻笑了笑说:「抱歉啊。」

  不过就是永远,没啥大不了。

  啪……我突然醒来。

  「夕士!」

  眼前出现一张涂鸦脸。诗人盯着我瞧。

  「咦?我……」

  我的脑子有点混乱。

  「知道我是谁吗?」

  「呃,一色先生吧?!我……我得救了吗!」

  「呼~~~!太好啦!!哎呀呀!」

  诗人大大松了口气,一屁股往椅子上坐。

  「医院……」

  宽敞的病房。这里,不就是小汀姊住院的那家医院吗?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想坐起来却忍不住低吟。好重!整个人像被灌了铅。

  「啊,等一下。不可以一下子爬起来哦,我先去找主治医生过来。」

  诗人按下求救钤。

  「夕士已经清醒了,可以请主治医师过来吗?」

  「呃,那个,一色先生,长谷他……」诗人露出微笑。

  「他很好啊。」

  太好了……!

  我不需要冒死给他力量救活他,真是太好了。

  我想得太简单,因为长谷得救才重要。

  主治医师来了,先帮我量了体温、血压、脉搏、眼球的活动,接着是测试指尖的感觉,还有脚尖的感觉,做了各项测试。我虽然觉得身体很重,手臂、双腿倒还动得了。指头的动作也很正常,握力似乎稍微退步一点。

  有人扶我起床,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外头的阳光很刺眼,窗帘已经放下来。病房里插了好几盆花,还挂着画家的图画。

  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你伯母待会就来了。」

  「一色先生是来探病的吗?」

  「今天刚好轮到由我负责。我们协议能拨空的人就过来。」

  不久之后惠子伯母就来了。

  「夕士!」伯母一看到我就泛起眼泪。

  「抱歉……让你操心……」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伯母不停地不停地拢着我的头发。

  「报告一下……身体状况也恢复正常……」主治医师外的另一位医师过来。

  「待会见喽,夕士。」

  诗人出去之后,病房里剩下我、伯母,还有两名医师。

  「稻叶同学,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我心头一惊。

  「怎、怎么了?呃,该不会是我的身体瘫痪之类?」

  「哦,这倒不会。你的身体现在确实不太听使唤,但这也是常有的现象。」

  医师摇摇手。

  「就是……你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

  很长一段时间……?

  我看看伯母。伯母轻轻点了一下头。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到三、四年那么久啦。」

  医师指着自己手表上的日历。

  「你是在今年一月五号的深夜住进医院,然后……今天是七月十三号。」

  「……」

  已经过了半年。

  听到半年过去,我更关心的是朵东商校的毕业典礼,还有大学入学考试。

  (呃……大考应该还可以重新来过吧?咦?……这表示,我留级了吗?不对不对,不会留级吧,不会……)

  伯母一脸担忧地看着发愣的我,轻轻握起我的手。

  「你会觉得身体很重,是因为长期以来一直躺着,但这只要经过复健就能马上改善,加上你又年轻,运动神经也没有出现异常。另外,可能有些记忆混乱的现象,这也会在过些时候就能好转,不用担心。」

  年轻男医师和蔼地笑着说。原来这位是心理医师啊。

  我静静点了点头。伯母已经快哭出来了。

  「不要紧的。一听到经过半年虽然很吓人,但这已经算很好喽。电影里不是也有吗,有人一躺就是好几年。」

  对呀。电影「死亡禁地⑷」里的主角卧床了五年呢;「追杀比尔⑸」里的新娘陷入昏睡状态长达四年。现实生活中一躺躺了十几年的病患,全世界也不在少数。

  (不过就是半年嘛……)

  长谷得救,我也得救,再也没其他好抱怨了。

  我在心里不断地,不断地,这么想。

  外头的光线特别耀眼,恐怕不单是因为我昏睡了太久,还有更换季节了吗?从冬天跨越春季,来到夏天。

  「我刚给惠理子还有她爸爸传了简讯,他们俩下班以后就过来。」

  (啊,对哦……惠理子从短期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了,从四月就成为社会新鲜人啦。)

  「对了,对了,夕士,这间病房是长谷先生慷慨提供的,啊,也得通知他们一声才行。」

  「长谷提供的?」

  「因为长谷说你之所以变成这样,都是他害的。他说因为恶作剧推了你一把,害你撞到头……你还记得吗?」

  「……」

  「所以包括医药费还有其他支出,全部都由长谷先生负责。」

  「不是长谷的错呀!」我忍不住大喊。

  「我知道,我知道啦,我知道这不能怪任何人哦,你冷静点。」

  伯母又一次次拢着我的头发。

  「长谷先生除了医药费之外,还准备了一大笔慰问金,但我告诉他这些事等你清醒之后再慢慢跟你商量。」我摇摇头。

  「我不能拿。事情不是这样的嘛,没那回事……」

  「我知道。不要紧的,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你们不会想告长谷吧?不会吧?」

  「没这种事啦,别担心。没有人有这种打算,真的啦。」我快哭了。

  长谷只能这样解释吧。说那是意外,说是恶作剧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头。

  (小汀姊怎么样了?老大呢?长谷……长谷现在还好吗?千晶呢?还有条东商校的大伙儿……?)

  脑袋里盘旋着好多想法,好多事情都急着想知道。

  啪答!有个东西撞上门。我大吃一惊抬起头,看到房门缓缓打开,长谷就站在门口。

  「长谷……!」长谷一脸错愕看着我。

  啊……他看起来还不错。不过,瘦了一些。是因为我吗?抱歉……

  「你好啊,长谷。哦哦,是一色先生通知你的吧?」伯母平静地对他说。

  「夕士醒来了,而且很健康,没有任何异常哦。身体感觉有点重,但医生说复健之后一下子就能改善。」

  伯母轻轻推了长谷一把,领着他走到我身边,然后她就和两位医师走出病房。

  病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沉默就像潮水,一点一滴、一点一滴充满。

  我和长谷只是望着对方,好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真高兴你还活着。

  我脑海中浮现长谷失去生命迹象的那张脸。一转眼,他全身就笼罩在黑色打击之下,当时我内心的焦急、绝望……感觉就像有人从背后紧紧揪住我的心脏。

  宛如冻僵紧闭的双眼,最让人感到害怕,我真的很怕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

  长谷那双乌溜溜的双眼,现在正盯着我。睁得大大的眼睛,漆黑的黑眼球部分就像映射着夕阳的河面,闪闪发光。

  我笑了。

  「又见面啦。」我伸出沉重的手。

  长谷拉起我的手,将我紧拥在胸前。「稻叶……」

  啊……

  好温暖。

  我感受到他生气蓬勃的身体,听见他的心跳,感受到力量以及血液的流动。

  紧拥着我的长谷,用他的全身传达与我重逢的喜悦,而我「活着的喜悦」也冲击着长谷再反弹回自己身上。

  此刻,我还活着。

  还有个和我产生共鸣的好友。

  「对不起啊。」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话,一说完就掉下眼泪。

  一想到差点失去长谷那一刻的心情,还有当时富尔的情绪,以及这半年来长谷及大家有多关心,原本已经充满喜悦的内心,一下子更加充实。

  「……不要紧。」长谷的声音中也混杂着呜咽,双手微微颤抖。

  「还可以再见到对方……都无所谓啦。」

  止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难过。

  我们俩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紧紧相拥。

  「小汀现在很好。」长谷依旧紧抱着我,一边说道。

  「真的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谢谢。」

  「我才要谢你呢,这里的开销,还有……」长谷的双手突然用力,像要打断我的话。

  「你救了我跟小汀的命耶,我不管做什么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

  「这种话……别再说了。」这下子换我抱着长谷的双手更紧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俩总算冷静下来,同时深深叹了口气。这时,长谷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声。

  「……对了,我还没吃午饭耶。」

  眼眶红红,一张脸更红的长谷这么说,让我听了忍不住大爆笑。隔了半年突然大笑,喉头和胸口一带好痛。

  伯母和一色先生似乎就等着这一刻,走进病房。

  「好了吗?你们两个。」

  「长谷,吃中饭喽。」伯母准备了三明治和咖啡。

  「不、不好意思。」

  「真可惜,医生说夕士要明天之后才能恢复进食。」

  「咦—是这样吗?」

  我眼看着三个人在旁边的小茶几(这个单人病房还有小茶几和沙发组哦)上吃午餐,咖啡香快让人受不了啦。

  我的体力果然衰退不少,一下子就累得想睡。打了一会儿瞌睡之后,一睁开眼就看到长谷坐在沙发上看书。又打了一会儿瞌睡,醒来时长谷还在。

  「你不用一直陪着我啦。」

  「嫌我在这里啊?」长谷噘起嘴。

  到了傍晚,博伯父和惠理子来了。

  「哇!真的醒了耶!!」惠理子愣在原地,眼中含着泪水。

  「太好啦,夕士。」伯父摸着我的头。

  「让大家担心……」

  「发生这种事真的很抱歉。」长谷低下头道歉。

  「不是……」我急着辩解.但伯父立刻摇着双手。

  「不不不,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吧,长谷。夕士现在已经恢复了,医生也说一切正常,光是让你负担这里的支出,我们家和夕士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对吧?」

  我用力点着头。

  父女俩待了一会儿,就和惠子伯母一起回去。

  「我明天还会再来。」

  长谷送了三个人到门口,又是深深一鞠躬。

  「抱歉,让你当坏人。」

  「你在说什么呀。」长谷笑了。

  「这点事没什么啦,我已经很习惯对人低头,跟着我那个臭老爸实习,每天不知道得哈腰陪笑多少次,比较起来,向你家人行个礼,心情轻松多啦。」

  「不过……」

  「真相妖怪公寓里的人都了解,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怪我也无所谓。」长谷的语气坚定。

  我苦笑以对。这时,我总算想起一件事。

  「对了,长谷……你,大学……」

  「……嗯,我进东大了。」他平静回答。

  「这样啊,果然没错。哈哈,真不愧是你呀。」

  我笑着说,但笑声干涩:心想着也不能不考虑「那件事」了。

  「……好啦,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

  「不用勉强哦。」长谷点点头。

  「晚安。」

  「晚安……」

  啪答一声,房门关上了。

  试图思考些事情,但一下子就被瞌睡虫打断,其间有护士来量体温、血压之类的,我也在朦胧中接受……然后就这样睡着了。已经睡了半年,怎么还觉得困哪。

  隔天,我在床上活动双脚,竟然一下子就能动;站起来试着走几步,稍微有些摇晃,感觉腿部没什么力气。

  「上厕所可以自己下床到病房里的洗手间,但一定要有护士的帮忙。除了上厕所之外,就在床上安静休养。」

  也就是说,光上个厕所就已经能充分达到复健效果。另外,医师也准我开始喝水了。

  那天上午,龙先生来看我了。

  「龙先生……!」看到房门口那道黑色身影,我的胸口又溢满了情绪。

  「夕士。」龙先生露出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来,我赶紧用双手握住。

  「真是太好了。」

  「让您担心了。」

  「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什么异常。昨天也睡得很好,明明已经睡了大半年。」

  「你不是单纯昏睡,而是身体被锁住了呀。」

  我大吃一惊。原来是这样啊?

  春节时听龙先生说过,当时耗尽心力的他,为了不继续消耗就进入「冬眠」,完全不做任何思考与感觉,静静等着恢复到某个程度。

  窗帘之外是一片耀眼的阳光,病房里满是寂静。

  远处传来蝉鸣,是夏天了。

  龙先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我事情始末。

  「当时,长谷的身体被恭造老大那团想像贯穿。于是老大毁灭前最可怕、憎恨最深的怨念……所有负面想像都从长谷的内心穿过,让长谷没办法忍受,嗯,这也是很自然的啦,即使光受到一股强烈意念的波及,一般人也会受到重大打击,何况完全暴露在死亡想像之下……长谷没发疯已经是很幸运了。」

  我忍不住打个冷颤。电影「骇客任务」也演过,如果「意识」死了,「真实的主体」也会跟着死亡。实际上是变成空壳的身体无法获得生存的活力,最后一切活动都告停止。

  这就是龙先生先前说的「遭遇不测」吗?龙先生点点头。

  「老大还在那里。」

  「什么?」

  「他还在那片黑暗深处的红色空中笑着盘旋哦。」

  我冒出冷汗。那副景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又悲哀。

  「没想到老大本身的意志居然这么强大,不过也可能因为他疯掉了才能幸免于毁灭。」

  「这种幸免的方式……也太讨人厌了吧。」

  我用力摇着头。不过,说不定正因为老大没被消灭,我们才回得来。因为当时富尔说我们可能会被老大消灭时的震撼波及。

  「龙先生……小希……在公寓里吧?感觉好像不在这个病房里。」

  龙先生盯着我一会儿,慢慢将「小希」递到我面前。

  「小希……只保住了你的命。」

  「你为了长谷用尽全身所有的动力和活力,而且你也搞不清楚极限在哪里……不过,小希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当时,在我和长谷旁边等待的龙先生,身边突然冒出富尔,他对龙先生深深一鞠躬。

  「黑衣魔法师大人。」

  「发生什么事?怎么搞的?」

  「主人将一切性命贡献给长谷大人,这般牺牲多么感人!真是令人动容的伟大友情!为了回报这份崇高的心意,小的一行人也要尽全力守护主人一条命。」

  富尔说完又是深深一鞠躬。

  「黑衣魔法师大人,主人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我等永远长伴主人左右……永远、永远……」

  富尔一边说,接着便消失无踪。

  「魔法书《小希洛佐异魂》用尽所有力量,又回到封印状态。」

  龙先生的声音顿时感觉距离好远,我边听边翻开小希。全都看得见,卡片上的所有名字都看得懂。如果真被封印,应该看不懂呀!

  「富尔。」出来呀,富尔。你是我的仆人吧?

  「富尔!」

  臭家伙,每次都爱这样要任性。因为可以自由出没,就变得有时冒出来,有时又爱理不理。讨人厌的时候不停冒出来,烦死人了!

  「夕士。」龙先生摸摸我伸在被窝外的头。

  「别担心。小希并不是被消灭,我刚说过,是遭到封印。换句话说,就跟你一样上了锁,只要能力一恢复就可以复原。」

  「……千晶他……」

  我趴在棉被上说:「我向千晶说明小希时……他说,牺牲自己去救其他人,对方也会很难过……。所以长谷……长谷他……很难过吧……!」

  然后,「小希」不见了。

  救了我之后就不见了。

  「但是……你不后悔吧?」

  「当然不会!!」

  只有这句话我敢大声说。一抬起头,龙先生在我面前露出微笑。

  「难过是理所当然的呀,所以不要紧,就放声大哭吧。」

  龙先生柔声对我这么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我做不到啦!」

  我又趴回棉被上。在龙先生面前,怎么能像个小鬼大哭呢!但泪流不止的我拚命忍住声音,静静抽噎。耳里听见龙先生轻轻笑了,还拍拍我的头。

  谢谢你,富尔。还有小希里的这群精灵。

  这就是我和你们相识的命运吗?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答案,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哦。

  ⑷The Dead Zone。由史蒂芬·金原着改编,一九八三年上映的恐怖片。

  ⑸Kill Bill。昆丁·塔伦提诺执导的黑色喜剧二〇〇三年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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