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五章

  1

  就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咲世子独自一人过完了新年,蜗居在家,也不接电话,出门也就是为了买些吃的,所有的时间都是在画室中度过的。几乎家家都在团聚的这个季节,对咲世子来说是一件幸事,没有工作上的联系,双亲故世以后,连亲戚关系也淡了,形单影只,不会受任何人干扰。

  在安静而晴朗的冬日天空下,咲世子带保罗去令人回想起素树摄影的披露山公园散步,也算是每天的运动。剩余的时间她全都扑在创作自己的作品上,而不是应付约稿。对一个搞创作的人来说,这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但是,对咲世子来说,理想总是伴随着孤独。

  由于出现了跟踪狂,和三宅卓治的情人关系也突然中断了。素树身边又有年轻的女演员,四十五岁的咲世子,人生中已经多次体会到突然孤身一人的滋味。

  (下面的一段图渣到没法看,只能边猜边录,请见谅。我的眼要瞎了!!)

  孤独时的寂寥和胸口的痛楚,已经深深地沁入失去弹性的肉体中,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最终留在自己世界里的只有绘画和削刮铜板,留在这掌心般大小的世界里的唯有自己的想象和人生轨迹。到了这个年龄,恐怕自己也没有希望生孩子了,也没有可依靠的伴侣。三十多年漂泊的后半期,也曾特别想过要孩子,但是不知为什么,那时的恋人只是相濡以沫。

  跟咲世子打过交道的男人几乎都这么说,咲世子最初仁慈心肠地接受男人,但是留了一定的距离时,不管对方怎么样,咲世子都不会再让他进入自己的内心世界。不管哪个男人想去拥抱这个距离,怎么一起渡过难关,都不能缩短这段距离。“咲世子,你是个心如冰壶的女人。”有个男人甚至在离去前这么说。

  咲世子的心中有坚硬如石般的冰柱,这是任谁都不能伤害的。咲世子明白自己的这个特点,却又无可奈何,还是因为守住了这跟冰柱,咲世子才得以在这个艺术的世界里坚持下来。说白了,能持续地想出各种超过一般水平的创意,也就是因为心中的这跟冰柱从不动摇的缘故。男人也罢孩子也罢,最终可能都不会是属于自己的绘画。但是,铜版画不管被挂在何处,总是和咲世子的名字连在一起。

  这个小小的天地也需要变化。“黑色咲世子”这个绰号是不坏,但是,咲世子想要一个与众不同的新的表现方式,不是那种充满青春气息的作品,而是能表现出人生在慢慢走下坡路时的感觉,自己的心里慢慢地洋溢这种感觉。咲世子迄今为止的作品都是在反复使用二十岁年龄那时掌握的技巧,并使之趋于完美。虽然作品有好有坏,但是作品的格调已成定局,丰富的黑色形象也是和谐的独特的。

  咲世子差不多每天都画几十张素描,以寻求表达正处于四十岁年龄段自己的主题和表现方式,而且,也只有在这样投入的时候,才能摆脱那恐怖的幻觉和更年期综合症的痛苦。要把素树的笑容从脑海里清除出去,要忘却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跟踪狂,要淡化对卓治肉体的记忆,要清洗掉由画插图这个定型工作而带来的不快,要改变自己,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新的工作。

  咲世子在新年后的第一个星期里做的就是努力使自己的手和眼睛集中在一处。二十年的画家生涯,使咲世子差不多能以自己的全部身心去感受到表现手法的秘诀,要想表现自己,那就是要使自己变成一个彻底的透明体,消灭自己,把个性彻底砍掉。

  这样的话,作品里就能出现一个几乎接近完美的、清澈如空气而又令人难以忘怀的个体。勉勉强强去塑造出来的“自我”马上就会黯然退色,只有在一个极限世界里得到的形象,才会真正表现出独特的个性,浓墨重彩渗透到画面的每个角落。

  创作和咲世子风平浪静的生活,都因定型工作的开始而被打乱。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无论谁都可能顶多只有一个星期的程度吧。隐遁者无论躲到哪儿,都会被这个残酷的世界发现,又会被带回愚不可及的竞争当中。

  咲世子去掉留守电话功能,开始接电话是在过完初三后的星期一。

  “我是内田。”

  “太好了,咲世子女士,您在家啊。”

  脚底在摇晃,头晕目眩起来,这是素树那低沉的声音。

  “啊,这几天我都扑在一个新的工作上呢。”

  留守电话里有三个素树打来的电话,都在听了几遍以后擦掉了。

  “是吗?我是想跟您商量下一个拍摄的日期,看来您很忙吧。”

  “哪里,这倒也没有。”

  说着,咲世子心里觉得挺后悔的。但是一直躲避那个跟踪狂的骚扰也是不可能的,亚由美那个女人的心态早已在对三宅卓治的感情上崩溃了。咲世子下定决心问:

  “你有没有听谁说了我的事?”

  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素树说:

  “啊,上一次,有个年轻的女人到店里来了,说是有话要说,就是拍摄您的纪录片的那天晚上,那人……”

  咲世子打断了素树的话。走投无路时,咲世子总是会显得异常的坚强。

  “知道了,电话中说起来不方便,今天晚上,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就去碧露咖啡,西崎君和诺娅都好吗?”

  素树冷淡地说:

  “西崎君还是老样子,好得很。诺娅嘛,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年底好像要拍什么写真集,去了夏威夷。”

  咲世子口是心非地说:

  “可不能放过那么可爱的姑娘啊,你也不小了,再过几年就是三十了吧,在年轻人眼里就是叔叔的年龄。”

  三十,对咲世子来说,是个年轻得令人晕眩的年龄,比现在的自己小了十五岁呢。素树的笑声即使在电话里也是那么令人心动。

  “啊,我对年轻可没有什么好感,就想着要早点当叔叔呢。到了不用再去为改变自己而操心的年龄,那就能过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了。”

  咲世子脑子里在回想自己今天早上开始的创作:

  “要拍电影的人,可不能这么说话。就连我这样年龄的人,也在去年年底就一直在摸索新的创作表现手法。人,不管到了多大岁数,也要为了改变自己而痛苦。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个创作艺术的世界中生存下去。”

  在一个比较长的停顿后,素树说话的声音变了:

  “到底是咲世子女士,说出来的话就是不一样。我周围都是些对艺术不懂装懂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句带着切身体会的话,所有的人都在为把自己装饰成一个什么人而在装模作样。”

  在电话里说上几句让对方佩服的话,在咲世子是轻而易举的事,在失去乌发的滋润、肌肤的弹性、胸部和臀部的高度的今天,听到几句夸奖自己的话,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所以,对素树坦诚地表示感动,咲世子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耐烦:

  “那,回头见。”

  2

  这天画了两张报上连载小说中的插图,想到晚上要去见素树,创作的速度也骤然加快。虽然想着死了这个心,但是感情却还是不由自己支配。

  咲世子穿上皮夹克,坐进POLO时,已是晚上八点以后了。湘南冬天的马路空空荡荡,行驶在黑暗的大海和山崖边之间的公路上,心情却越来越焦躁。是因为想要早点见到素树,已经十一天没见面了,对方是个远比自己要年轻的,甚至还没有正式开始交往的年轻男人。咲世子觉得自己太浅薄了,尽管如此,还是不能抑制住自己心灵深处荡起的波浪。

  “碧露咖啡”依旧坐落在大海的悬崖上,在灯光照明下,就像一个白色的纸盒子,朝停车场的一面和朝大海的一面是格子落地窗,一个高个子侍应生在昏暗的店里走动。

  咲世子将POLO停在清闲的停车场,走进了店里。西崎马上就看见了,跑来在咲世子耳边轻轻地说:

  “德水一直在高兴地说,咲世子女士今天晚上要来。没想到,咲世子女士还真有一手,还挺能吸引年轻人的。”

  咲世子笑了笑,没去理会这个打工的大学生。和素树说话的话,那还是吧台比较好吧。咲世子没有去阳光居室的专座,而是选了一个远离一对情侣的圆转椅坐下了。拉门被打开,素树出来了,看见咲世子,瞬间露出一个笑脸,就马上变得毫无表情,从矮一节的吧台里面问:

  “今天也是老样子吗?”

  咲世子点点头,还是要了海鲜蛋包饭和大杯的皇家奶茶。咲世子一向把这个咖啡店当作自己的食堂和工作室来利用。素树去厨房通告了一下后,马上就又出来了。

  “那就接着说白天电话里的事了。”

  素树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似的说。咲世子不去看男人的眼睛,把目光转到落地窗上,看着冬天里夜幕笼罩下的大海。素树带着困惑的表情接着说:

  “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个子小小的,嗯,可以说,是属于挺可爱的那种。一进来就说我的名字,然后要了一杯热咖啡。就坐在那个位子上。”

  素树指了指咲世子旁边无人坐的第二张圆转椅,咲世子感到那张圆转椅上仿佛还留着他人的憎恨,赶紧把视线移开。

  “那人问,你是不是德水,又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内田咲世子的版画家。然后一口喝完了还冒着热气的咖啡说,咲世子是个坏女人,少接近为好。接着,拿出一封信放在吧台上就走了,在店里呆了顶多五六分钟吧。”

  信里的内容不听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咲世子不去看素树,说:

  “那天,她好像一直在跟踪我们。到我家也来了两次,是来投信的。”

  素树点点头:

  “一封是我在门口的毯子上捡到的。”

  “是的,内容恶毒不堪。”

  母狗,不要脸的老太婆,装作女演员,对谁都会摇头摆尾。一句一句都随着那缭乱的笔迹一起深深地刻在了心上。恶毒的语言胜过任何锐利的刀刃,令咲世子感到恐怖。看不见的伤口不停地流着鲜血,咲世子轻轻地说:

  “她提到了我的男朋友的事吗?”

  素树脸一沉,说:

  “就是那个叫三宅的画商吗?没有什么正经的说明,只是说,这个有才能的画商婚姻很不幸福,却又被咲世子迷惑住了;真正爱这个画商,并能使这个画商幸福的只有自己什么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素树扑哧笑了出来:

  “怎么看,就是一个有老婆的花花公子还和另外两个女人有着玩火自焚的恋爱关系,其中一个女人是有理性的聪明人;而另一个则是地雷,只要不小心触摸一下,就会连同对方一起做自杀性爆炸。男人或女人中,总会有那种只会作自杀性爆炸式恋爱的人。”

  “你说得对。”

  除此以外,咲世子无言以对。素树直率地看着咲世子的眼睛说:

  “我也不是孩子了,您和一个已婚男人发生关系是很正常的事。恋爱不需要什么大道理,跟那人的事儿,就当是被狗咬了一下,最好全都忘记。这么说的话,可有点对不起保罗吧,不过聪明的狗是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的。”

  咲世子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告诉素树,自己已经和三宅分手了,但是又担心这么说了,会让对方以为自己是想要换情人了。更何况,咲世子自己也没有下定什么决心。正在沉默时,素树又说:

  “我不了解您和那个画商之间的关系。不过,我们已经开始拍摄纪录片了,请允许我把片子全部拍完,请接受我的请求。”

  说完,这个年轻人用直率的眼光向咲世子点头作了个表示请求的眼神。这个人到底是把自己只看作是作品的主题呢,还是当一个女人来看待呢?咲世子感到茫然。但是,毕竟拍摄时,可以和素树一起度过一段愉快的时间,就这样,也足以能使咲世子感到高兴。想到这十几天的孤独,咲世子对能和素树在一起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

  “知道了,对你来说可能只是热热身而已,我也请你多多照应啦。”

  西崎很识相地端来了咲世子要的菜。

  “德水,现在店里不忙,你就陪咲世子女士说说话吧。”

  把银匙插进半生不熟的蛋包饭里,柔软的手感使咲世子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3

  吃完早已过了晚饭时间的晚餐,咲世子又和素树聊了一会儿,定下了下一次摄影的日程。正当在转椅上过着十分轻松舒心的时间时,咲世子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咲世子。”

  还以为又是幻觉,这是一个在“碧露咖啡”不可能听到的声音。咲世子战战兢兢地把脸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三宅卓治,穿着西装,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站在那儿。素树正在别的卓前作招待,听见声音,也朝这边看,咲世子压低声音说:

  “别大声嚷嚷,好不好?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卓治坐到咲世子旁边的转椅上,说:

  “还不是那个亚由美,她给我来信了。从年底就给我打了好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正担心呢。今天要去见一个住在横滨的画家,所以就顺便来了。在哪儿,那个喜欢拍录像的色鬼?”

  吧台里,素树将正要来问卓治点什么的西崎支开,自己拿着菜单,来到卓治面前。

  “欢迎光临。”

  素树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是这么柔和,卓治交替地看着素树和咲世子,说:

  “一杯奶咖,要热的,叫德水的就是你吗?”

  德水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是三宅先生吧。有个制造麻烦的女人也来找我了,她给了我一封没有必要的信。”

  卓治狂笑起来,声音响彻店堂。

  “是吗是吗,我还以为是个在风景区打工的流浪汉呢,很会说话嘛?咲世子,这家伙的确是个美男子,个子又高,是个不错的男人。”

  素树向西崎摆了摆手,转告了点的东西。西崎一脸不解的样子走开了。

  “谢谢,不过,这些都是三宅先生您惹的祸,现在已经连累了大家。要用一句话说的话,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卓治的脸右边部分抽搐似的笑了,这是危险的信号,年轻时就立志当美术评论家的卓治的话里总是锋芒毕露,年龄上又和素树正好相差了二十岁,在如何说话伤人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

  “啊,要说连累了你,那真对不起了。话说回来,我也是受害者。不过,小伙子,你把咲世子看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著名的女艺术家吗?听说你在给她拍纪录片,知道咲世子喜欢什么样的玩法吗?告诉你,不管什么样的艺术,都少不了下半身的活。”

  咲世子忍无可忍地叫了起来:

  “住嘴!你要再说下去,我会恨你一辈子的,你就是为了说这些跑到叶山来的吗?侮辱我们的关系,不等于糟蹋你自己吗?”

  咲世子浑身因愤怒而颤抖,为什么偏偏在着当口,卓治和素树撞在一起呢?如果再晚一个小时,咲世子或许就能在自己家中等卓治来。新的恋情将枯竭于萌芽之中,而旧的恋情早已熟透糜烂,坐在素树前面的咲世子就像被当头浇了一堆腐汁。也许是发现了咲世子苍白的神色,卓治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不是为了说这些来的,到外面去一下,我有话跟你说,说完就走。”

  卓治也好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完全没有那种事业成功,踌躇满志的样子。咲世子刚要离开圆转椅,素树说:

  “咲世子女士,我也有话要跟您说,您不要回去,谈完了,请再回到这里来,好吗?”

  卓治抬头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素树,尽管素树站在矮一节的吧台里面,但是个头也比卓治要高出近十厘米,卓治肚子上的鳄鱼皮带又把肚子扎成了两段。

  “有个年轻的好男人,真是太占便宜了。不过,咲世子,可别忘了,年轻男人总有一天要离开你的,不会永远跟你在一起的。我先出去等你。”

  卓治的最后一句并不恶毒,甚至带有一丝惆怅。卓治并没有指责素树的年轻,而是警告自己已经并不年轻了,咲世子凝视着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的男人的背影,就在一个月前,两人还在汐留的饭店如胶似漆地抱在一起,这个男人的背影现在看上去已经弯曲了起来,自己的背影是不是也同样地映在素树的眼里呢?

  “我去一下,一定会回来的。”

  咲世子说着,尽量挺起胸,伸直腰背,走出了碧露咖啡昏暗的店堂,走向门口。

  4

  卓治的车是阿尔法.罗密欧的GT,红色的车身,内部装潢却全部是黑色皮革。卓治以前曾不无夸耀地说,这是一辆最适合偷情的车。大海边,一月的空气寒冷而又湿润,卓治从驾驶室里向这边招手。咲世子摇了摇头,站在远离性感的意大利车的地方,她已经不想再跟卓治一起分享一个封闭的空间了。至此,咲世子才明白,自己已经在跟卓治的关系上画上了句号。

  这种关系的结束,使咲世子明白,自己不会再把心交给卓治了,三年之久的情人关系在今夜告终。卓治走下车来说:

  “上次在电话里跟你说的事情,你好好想过了没有?我幸好没有孩子,也不想再跟老婆一起生活下去。亚由美的娘家虽然有钱,但是跟那种神经兮兮的女人也是生活不下去的。再说,她对我来说也太年轻点了。咲世子,你是我最后的选择,怎么样,跟我一起过吧。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结婚都行。我比谁都了解你的工作,也比谁都能高价出售你的作品。”

  卓治好像也在孤注一掷了,声音随着白色的热气,消失在夜晚的停车场。头的上方是映在夜空中的蓝色霓虹灯,咲世子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柔和得多:

  “卓治,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

  男人似乎理解了这句话的所有含义,用一种努力挤出来的声音说:

  “为什么我就不行呢?那个年轻人到底能了解你多少?你以为那样的年轻人能爱你多久?那家伙多大?”

  “二十八。”

  卓治朝阿尔法.罗密欧的轮胎踢了一脚:

  “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哪,二十八岁,那时,你在干什么?为了生活,拼命在画画,对人间世故都还一无所知。你还想再去重复这种白痴般的生活吗?咲世子,求你了。”

  咲世子看见了难以相信的东西,这个对谁都是玩世不恭的男人,居然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但是,眼泪也已经无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动摇咲世子的决心了。咲世子静静地说:

  “卓治,你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相信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个年轻人也许真的是出于好奇,感到有趣,才对我表示关心。即使凑在一起,也是不会长的。不过,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也并不是因为对或不对。我也不清楚,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想成为他的一部分。就是这么一回事,在看见你和他说话时的样子,我就明白了,自己现在要选择的人生伴侣是他,而不是你。”

  卓治用法兰绒的上衣袖子擦去眼泪,说:

  “你会后悔的,你们的爱情不会有幸福的结局。”

  咲世子也热泪盈眶了:

  “唉,到那时,我再去后悔。”

  “好,等你们俩全部结束时,你再跟我联系,我们再从头来。”

  男人们总喜欢在关系结束时装得像正人君子一般,但是,跟以前的情人再次牵手,重归于好,都是没有什么好结局的。这道理对咲世子这样的女人来说,就跟夜晚每天都会降临一样,一清二楚的。藏青色的夜幕,清澈如镜,笼罩着叶山一带的天空和树木。咲世子觉得,自己也许很多年以后都不会忘记这个情景。一定要把这个情景画在自己的作品里,记录下这个夜空中的冰凉的温软。

  卓治不等咲世子回话,就径直钻进车里。马达放出令人回肠断气的巨响,阿尔法.罗密欧气势汹汹地开出了这个海边的停车场,咲世子呆呆地站着,一直目送到车尾灯小时远去,把这份画上句号的情感扔进了身体的黑洞里。

  5

  回到“碧露咖啡”,素树担心地迎出来。回到刚才的圆转椅上,咲世子倒是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已经没有什么要对素树隐瞒的了。

  “如果不是开车来的话,真想痛痛快快地喝个大醉,一切都结束了,解放了。对了,你说有话,是什么?”

  素树将脖子下的蝴蝶结摆端正后,直直地看着咲世子的眼睛说:

  “今天晚上,我想去你家,可以吗?”

  咲世子觉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胸口深处掠过一阵痉挛,隐隐作痛,但是马上就又加倍地跳起来。素树的目光紧盯着咲世子,寸步不让。咲世子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在他的眼光下被撕裂开来。

  “那个人知道的事,我也想知道。也让我看见您的全部。我今天十一点下班,能去您家吗?您不同意,我是不会从这儿离开的。”

  震惊过后的是狂喜,自己梦寐以求的男人,却以如此的热情向自己提出要求,这样的机会,在至今的人生中也是绝不会多得的。

  咲世子眼里,素树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停车场也好,眼前的这个吧台也好,咲世子的眼泪都不能自己。她用右手食指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仿佛第一次尝到了类似初恋的感情。吧台桌面变成了汪洋大海,咲世子担心素树是不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我等着你。”

  素树顿时好像身体里点着了火一般,满脸生辉。

  “谢谢你,我会尊重你的。”

  素树飞快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向了厨房。咲世子目送着素树那白帆一般的身影消失。爱情是残酷的,卓治的背影给人一种惨不忍睹的失落感,而素树的背影却给人一种蕴藏着所有可能性的力量。这不仅是因为年轻,而且还因为素树那边有股孕育爱情的能源。

  咲世子等素树消失在拉门里面后,拿起付款单,离开圆转椅。

  西崎站在收款机前,一脸得意忘形的样子。这个打工的大学生冲着咲世子说:

  “啊呀,今晚可太不寻常了,我真正领教了您的厉害,将两个男人弄得团团转,居然还战胜了那个美女诺娅,早知道有这一手,我应该早点到您那儿报名的。”

  咲世子边从皮夹克的口袋里取出钱包,边问:

  “西崎君,你妈妈多大岁数?”

  “嗯,比您大七八岁吧,今年已经四十五了。”

  咲世子发出一串华丽的笑声:

  “是啊,等西崎君能了解女人的年龄时,我就跟你打交道。”

  在咲世子付钱和拿回找钱时,西崎一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在咲世子要出店门时,他才小声问:

  “哎,咲世子女士,您到底有多大岁数?”

  咲世子只向他摆了摆手,不作回答。

  POLO以最快的速度从叶山回到披露山,一到庭园住宅的南端,咲世子就急急忙忙把车停到停车场,然后跑着奔回自己家。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咲世子风风火火地打扫着房间。

  先收拾好门口周围的东西,用笤帚清扫进门的地方。然后,在门口的玄关处,用“备前”盘子点上薰衣草香。接着她用吸尘器打扫客厅,把餐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搬到工作室里,来回搬动大块头的画集,在这样的冬日夜晚,居然也使咲世子出了一身汗。

  卧室和浴室是最重要的地方。咲世子拉下床单,换上浆过的干净床单,铺得就跟饭店里的一样,一丝不苟,房间里充满了成熟女性的温馨。而平日里的咲世子最讨厌的也是女人味,特别是卧室和衣柜,但是今晚这两处也都点上了薰衣草香。在浴室,咲世子一边冲着淋浴,一边使劲洗着浴室的地面,因为平时大量用洗发剂,结果怎么也清洗不干净。

  洗完澡后,吹干头发,咲世子穿上了洗干净的牛仔裤和平时出门时才穿的黑色羊绒毛衣。本来只打算略施薄妆的,结果因为要掩盖眼睛下的黑圈,涂了厚厚一层粉底霜,眼睛下面的肌肤如果没有弹性的话,看上去会很老相。

  看看墙上的钟,不由得吃了一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门口的铃声响了。

  咲世子再次朝化妆台上的镜子看了看,头发、眼睛四周、脸颊、嘴唇,都还不坏。在下意识地作了一个深呼吸后,咲世子用脚尖轻快地走向自己心爱的男人等着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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