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沉吟。
不断地沉吟。
偶尔以手指梳理头发,接着再度沉吟。
「琥太郎少爷,请用茶。」
头上传来蓓儿小姐的声音。叩!她将一个日式茶杯放在桌上。由茶杯是日式而非西式这点看来,今天的茶可能是日本茶,真难得。
「谢谢你,蓓儿小姐。」
我向她道谢,接着啜饮热气蒸腾的黄绿色茶水。
「……喝起来好像没有咸味的茶泡饭。」
「这种茶叫做玄米茶。」
蓓儿小姐苦笑道。我刚才确实说了句蠢话,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炭焙味—它与我常喝的花草茶相较之下别有一番风味,稍微安抚了我的心灵。
「嗯——」
但是我依然继续沉吟。
「琥太郎少爷,您在烦恼什么呢?」
蓓儿小姐从我的肩头窥探。一股清甜的香味搔弄着我的鼻腔;真不可思议,明明是同一个人,娇小的蓓儿小姐与成熟的蓓儿小姐所散发的香味却截然不同。
啊,现在可不是分析香味的时候,我这样岂不是跟变态没两样?
「呃——你看这个!」
我对着蓓儿小姐亮出方才专心浏览的小册子。
那是一本型录。
「是为了母亲节吗?」
「嗯,我本来忘了,后来才发现是下个月。」
简单说来,就是这样。
母亲节——这是子女们慰劳母亲平日的辛劳,向母亲表达感谢的日子。起源来自于十七世纪的英国,异乡游子们能够在一年中的这一天与母亲在教堂会面,诸如此类云云。
仔细一查,其实关于起源有各式各样的说法。
我们家每年并不会在这天特别庆祝,毕竟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对我妈表达谢意,不过当天我会若无其事地为妈妈准备一顿她爱吃的丰盛晚餐。
可是今年妈妈不在,这样我就不能做些偷偷在餐桌上插花、对她敬酒之类的特别服务了。以前我总觉得母亲节是个无关紧要的日子,如今妈妈不在了,我才体会到这个节日的重要。
「所以您才会一直观看型录?是为了选送给令堂的礼物吗?」
「我是想这么做啦。因为我妈已经出国了,所以大概也只能透过这种礼品店为我送礼吧。」
总不能到国外特地为她敬酒吧?
既然如此,从母亲节特辑型录中挑选礼物是最恰当的了。
「……呵呵。」
回过神来,蓓儿小姐正以手掩嘴,忍不住笑出声来。
「怎、怎么了?」
「琥太郎少爷,您真的很敬爱令堂呢。」
「……算是吧,我算是很喜欢我妈啦。」
这种话在别人面前说出来实在太丢人了,我不禁避开蓓儿小姐的目光。我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片灼热。
「呵呵呵。」
「怎、怎么了?蓓儿小姐。你从刚才就怪怪的。」
「不,我只是看着这样的琥太郎少爷,感到很欣慰罢了。」
「欣慰?为什么?」
「是的,因为深山博士是我的创造者,而琥太郎少爷喜欢深山博士,对我来说就像自己受到肯定一样值得欣慰。」
「……嗯——」
仔细一想,我是妈妈的小孩,而蓓儿小姐也是妈妈制造出来的,那么我们岂不等同于姊妹吗?(我知道这个说法很怪)
「再说,琥太郎少爷这颗体贴的心,对于我这个侍女来说有如一剂强心针。」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耶。」
「呵呵,没关系,只要我懂就好。」
「唔——……」
总觉得我好像被敷衍过去了。看来即使是同一个人,成熟的蓓儿小姐还是比娇小的蓓儿小姐更容易驾驭我。
「对了,您想送她什么礼物呢?」
「啊,对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
差点就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我本来在看型录的呀!我从百货公司带了这本免费型录回家,不过至今依旧不知该如何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挑选礼物。
「通常大家都会送康乃馨吧?」
「这个我也有想过,可是我那个妈妈收到花会开心吗?」
「那么送衣服?」
「我妈从来不穿白袍以外的衣服。」
「……饰品。」
「我猜一样是会发光的东西,她宁可选生鱼片而不要宝石。」
「……令堂喜欢什么呢?」
「嗯——……白饭或酒之类的东西?」
提出来的建议一一被驳回,蓓儿小姐不由得蹙眉叹息。我觉得自己或许有点太坏心眼了,不过事实上我妈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也没办法。
「好难喔。」
「就是说啊。」
拥有一个极端的母亲,就注定你会一辈子劳心伤神。
话说回来,我到底该送些什么呢?看来看去,总觉得型录上的产品都是些妈妈不需要的东西。
「可是呢,琥太郎少爷。老话一句:对于受礼者来说,送礼者的心意是最值得开心的。」
「……嗯。」
「琥太郎少爷非常敬爱令堂,而我想令堂也同样地深深思念着您;二位的亲情,绝不是礼物的价值所能左右的。」
「也就是说,心意比礼物更重要?」
「正是如此。」
没错,我知道妈妈并不是会因为收到怪礼物而不高兴的人,但既然要送礼,我遗是希望能送出她打从心底喜欢的东西。
「啊,是红酒礼盒耶,这个怎么样?」
「小女子个人认为,还是送能留下来收藏的礼物较好。」
「收藏啊……康乃馨会枯萎说。」
「那么送押花如何?」
「押花……康乃馨也能做成押花吗?」
「是的,有一种康乃馨叫做盆栽康乃馨( Pot carnation ),花朵直径约三公分左右,非常娇小,很适合拿来做押花。」
蓓儿小姐真的很博学多闻呢。
话说回来,押花——这样的尺寸应该收得进白袍的口袋里吧?这样一来,只要妈妈看到我做的押花,或许就会想起大海另一端的我。
「嗯,这点子或许不错喔。蓓儿小姐,你知道怎么做吗?可以教我吗?」
「好的,我很乐意。」
蓓儿小姐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我想还是顺便送些红酒好了,我对自己的手艺没把握。」
「您根本不需要担心呀。」
我这人还真胆小。
「呃,首先我们必须准备康乃馨,对吧。」
「现在这个时期,只要去『花鸡』园艺店就买得到了。」
「啊哈,原来大家想的都一样呀?」
「呵呵,正是如此。」
对于花店来说,这个时期正是大举进货的好时机,店里一定会有我们想要的康乃馨。
好,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得将花送至国外,还是得早点动手才行;没问题的,我可是有蓓儿小姐这个强力伙伴呢。
人家说打铁要趁热,我俩即刻前往商店街中一家我们偶尔会光顾的园艺店。
我一面想着妈妈笑颜,一面在心中发誓:绝对要努力克服自己不擅长的手工艺。
◇◆◇◆◇
以上,是四月尾声时发生的事。
这时我们还没出发赏花。
我在蓓儿小姐的初步指导下挑战将红色康乃馨制作成押花。亲自尝试过后才知道,原来制作押花需要运用许多工具,而且也很费时。
我本以为只要在花上面压上重物就算完成,实在太天真了;花朵必须压在干燥布及和纸中间,而水分也必须花上一星期才能吸干。若是起步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赶不上母亲节了。
而今天正是母亲节。后来我成功将卡片大小的押花寄给妈妈,但不知它是否顺利送达了?
其实我大可打电话确认,但一来我实在不好意思亲自打电话询问这件事,二来这样显得我在邀功,况且国际电话费也很贵。
「呵呵,您冷静一点,琥太郎少爷。」
或许是看不下我在客厅无意义地来回踱步吧?蓓儿小姐苦笑道。今天的蓓儿小姐和前几天一样是性感型态,她正活用修长的四肢,卖力做着平常的蓓儿小姐所无法完成的家务。
「嗯、嗯,我只是在想,礼物是不是顺利送到了。」
「刚才我利用网路追踪过它的下落,似乎已顺利抵达深山博士的住处了。放心吧,琥太郎少爷。」
「原来你连这个都办得到呀!蓓儿小姐,你好厉害喔。」
「重新爱上我了吗?」
「呃,这个嘛……」
是我多心了吗?蓓儿小姐一见我敷衍地笑了笑,便显得垂头丧气。只要我一个不留神,性感型态的蓓儿小姐总喜欢对我送秋波,这点真令我伤脑筋。
话说回来,「重新爱上」的前提应该是「已经爱上」才对吧?我确实很重视蓓儿小姐,她也是我理想中的女性,但我俩并非爱来爱去那种关系。
嘟噜噜噜噜。
说着说着,电话钤声突然响了。
「啊,我来接就好。」
我出手制止下意识想接电话的蓓儿小姐。我的位置距离电话比较近,实在没必要刻意劳烦蓓儿小姐。
「喂。」
『呀呼,琥太郎。『
「咦,奇怪,妈妈?」
这声音我绝不可能听错。
这是我打娘胎以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来自我妈妈。
『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这是我想说的话吧……」
『我的三餐你不用担心啦,奥登西亚每天都亲自做饭给我吃呢。』
唉,真是可怜啊。那个人本来是为了做研究才和妈妈同行出国的,再怎么说也不该负责照顾妈妈的饮食生活呀,
「可是妈妈,你怎么忽然打电话回来?出了什么事?」
『嗯……押花,我收到了。谢谢你啊。』
「啊……嗯……!」
太好了。蓓儿小姐说得没错,真的顺利送到了。
我安心地放下心中那块大石。
『谢谢你特地寄国际快捷给我,我会随身携带它的。』
「嗯,这样我会很开心的。啊哈,我到现在还不敢说自己做得好不好呢。」
『你在说什么啊,明明就做得很好呀!』
电话另一头的妈妈惊讶地笑道。
嗯,她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妈妈。
是我最喜欢的妈妈。
『不过,我听说康乃馨的花语是「藐视」、「爱的拒绝」耶。』
「……你是听谁说的?」
『奥登西亚。』
我猜这八成是你逼他做牛做马所换来的报复吧。
「如果这真的是它的花语,我想花店也不敢在母亲节卖这种花吧……」
附带一提,我事先曾经调查过,代表「藐视」的是黄色康乃馨,而代表「爱的拒绝」
的是白色康乃馨;不过,每个人说法各异,因此也没有定论。
『我也收到红酒了,今晚我就要来好好品尝一番!』
「……你可别喝太多喔!虽然酒是我送的……」
『这些酒大概可以撑三天吧……』
「拜托你至少让它们撑上一星期……」
况且型录上也写着开瓶后使之氧化,会让酒变得更好喝。
『不谈我了,你呢?日子过得好吗?』
「不用担心我啦!我不是在你出发前就说过了吗?」
『会不会寂寞?』
「……不会啊,因为蓓儿小姐跟邻居陪我。」
『……这样啊。蓓儿汀在你旁边吗?能不能叫她来听电话?』
「嗯,不过她现在是性感型态喔。」
我点点头,将话筒递给随侍在我身后的蓓儿小姐。
「深山博士,好久不见。」
仔细一想,这说不定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跟蓓儿小姐对谈。尽管我很想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不过一来我不可能直接将耳朵贴在听筒上,二来我也不好意思做出类似偷听的行为,所以只好乖乖压抑自己的好奇心。
会不会寂寞……吗?
坦白说我真的很寂寞,而且也希望妈妈早点回家,但我也明白这些话说不得。我想,妈妈一路走来的辛劳,肯定比我的寂寞多出好几倍,这教我怎么好意思撒娇呢?
「琥太郎少爷,令堂要跟您说话。」
蓓儿小姐将话筒交还给我,看来她们似乎谈完了。
「好——」
『蓓儿汀已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了。你这小子,还没上啊?』
我吓得赶紧转向蓓儿小姐。
只见她奋力地望向远方。
「妈妈,你在想什么啊……」
『算了,反正机会多得是。你可要跟人家好好相处喔。』
「我们处得很好啊!好归好,但不是那种『好』啦!」
『啊!我差不多该回去工作了。抱歉,琥太郎,谢谢你的礼物呀:
「啊,嗯……妈妈。」
『嗯?』
「工作加油喔,还有……拜拜。」
『……嗯,拜拜罗,琥太郎。』
啪!通话结束。这段时间的留白,足以显示出话筒另一端稍微踌躇了一下。我很开心,因为这样表示妈妈感到依依不舍。
如此这般,此次对话补充了我的妈妈值,这样我就能努力撑到下次的交谈时间了。
「琥太郎少爷,令堂感到很高兴,这真是太好了。」
「嗯,多亏了蓓儿小姐的帮忙。」
「我什么都没做呀。」
我牵起谦虚的蓓儿小姐,将从口袋中取出的东西轻轻放在她手中。
「来,蓓儿小姐,你也有喔。」
「……这是……」
蓓儿小姐凝视着掌中的东西。
那是红色康乃馨押花,和我送给妈妈的一模一样。我将它制成卡片大小并加上护贝,使它便于携带。
不,其实不随身携带也无所谓啦。
「这不是母亲节贺卡,只是我想说平常受了你不少照顾,而且这次若是没有你,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当作是表达谢意吧。」
我一直找不到时机交给她,在和妈妈通过电话后,总算产生了勇气。
「琥太郎少爷……谢谢您,我会将它当成我第二重视的宝物。」
「第二重视?那第一重视的是?」
「当然是琥太郎少爷呀。」
「啊、哈、哈哈……」
蓓儿小姐的眼眸微微闪出了妖艳的光辉,我不自觉往后退去。性感型态的蓓儿小姐真的很漂亮,而且也是我理想中的女性,但她总爱企图趁隙和我产生性接触,真是大意不得。
呼——我吐了口气,望向那张为自己额外制作的押花。
红色康乃馨的花语是「母爱」。
即便只是面对话筒,我也羞于对妈妈说出「我爱你」三字,只希望妈妈能透过花语明白我的心意。
这一天,是这样的母亲节。
◇◆◇◆◇
「对,我只要让自己成为有资格收下这张押花的女人就好了。」
「咦,什么意思?」
「我要成为琥太郎少爷的孩子的母亲。」
「喂、为什么要脱衣服?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