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5 虚伪的另一面

  佛也曾是凡人,我们也终将成佛。如此区分具有佛性之身,真令人悲伤。

  (《平家物语》第一卷,只王,岩波书局)

  紫苑悄悄从地上爬起来。

  火炉里只剩少量的炭火,因此房子里冷到快结冰了。

  蜷曲着身子,窝在紫苑身边的克拉巴特抬起头,吱吱地叫。

  「嘘!」

  紫苑为了小老鼠,拉了条毯子过来。

  「你睡在这里面吧,拜托你安静点。」

  紫苑无声无息地走在已经习惯、在黑暗中也能自由活动的房子里,直到门边。

  他打开门锁,在开门之前,回头看着屋内。

  仔细聆听。

  完全没有声响。

  伤口似乎没有让老鼠痛到不能睡觉。

  他也不是那样的伤口就会呻吟的人啊。

  想要告诉他的事情还很多。

  相逢的喜悦、过去的感谢、深厚的敬意,这些都还没完全传达给他知道。

  遇见你真好。

  只讲得出这一句。

  紫苑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内的空气后,便静静地打开了门,

  直通市府的专线灯闪耀着。

  男人从看到一半的研究资料中抬起来,轻轻地啧了一声。

  他对几十年前印刷在纸上的资料非常有兴趣,还想再多看一点。但是电话闪着紧急用的红灯。

  男人又啧了一声,把资料收回档案夹里。

  当他一按下按钮,画面上便出现一张常看到的男人的脸,一个以前被叫做大耳狐的男人。

  大耳狐,沙漠里的狐狸。

  是谁带头这么叫这个男人的呢?

  「发生什么事了,大耳狐?」

  「有紧急状况。刚才有两具样本送进中央医院。」

  「那又怎么样?」

  「两具都没有登记在样本资料中。」

  「你说什么?」

  「不是我按照你的要求准备的样本。事情发生在毫无关联的地方。」

  「你太早认定他们是样本了吧,没有可能是其他因素吗?」

  大耳狐摇摇头。

  画面立刻切换,同时响起报告两具遗体生前情况的声音。

  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病历、身体测定值、市民登记号码……

  一男一女,两具遗体。两具都带着苦闷的表情,年老衰弱。

  如果没有那样的表情,即使判断是老死也不会奇怪的状态。

  但是,被告知的实际年龄,一个却是二十多岁,另一个则是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

  「的确,是它们干的。」

  男人喃喃自语。

  画面再度切换,出现大耳狐非常不高兴的表情。

  男人静静地吐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还想问你!」

  大耳狐提高声量,两耳动了动。

  对,就是这个,就是因为这个怪癖。

  这家伙从以前起,只要一激动,两只耳朵就会动,所以才被叫大耳狐。

  大耳狐有长达十五公分的耳朵,在狐类当中,是拥有最长耳朵的小狐狸。

  「为什么会发生预料外的事情?我实在不敢相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有什么地方没掌握好。不过,只是点小事,不值得你关注。」

  听到男人这么说,大耳狐的喉结慢慢地上下移动。

  「真的吗?」

  「当然。」

  「你是这个计划的负责人。」

  「对,私底下的。不过这计划本身就不是公开的。」

  「但是,这个计划成功后,NO.6的都市计划才能完美,不是吗?」

  「是。」

  「那么就不允许有任何细微的差错。」

  「我明白,我会立刻着手调查原因,帮我把遗体搬到特别解剖室V区。」

  「已经吩咐下去了。」

  「那我马上开始工作。」

  「好,我等你的报告。」

  「知道了。」

  「对了,我计划在这个骚动告一段落后,来一场清扫作业。」

  「清扫作业?好久没举办了。对哦,『神圣节』快到了。」

  「对,伟大的日子又要到了。如果你实验要用的话,多少个我都留给你。」

  「谢谢您的关照,大人。」

  「讲话别那么夸张。」

  「但是你终将成为这片土地的绝对统治者,唯一的王。这么一来,我就得要称呼你陛下了。」

  「到时候,你想怎么被称呼?」

  「我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只要能获得像现在这样最齐全的研究设备和礼遇,我就别无所求了。」

  「你还是这么无所求。好了,那麻烦你了。」

  画面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男人瞄了眼档案夹中还没看完的资料。

  太可惜了,看来今天没有时间看完它了。

  那是关于栖息在中南美丛林中,一种属于游蚁的军蚁的研究资料。

  这种蚂蚁会聚集约五十万只的大群聚,不选择定居,一辈子活在露宿与放浪之间。

  君临这五十万只大群聚的,只有一只蚁后。

  不过蚁后只专注产卵,并不统领整个群聚。

  兵蚁及大小工蚁会依循自己的本能去工作,就结果而言,整个群聚彷佛由伟大的知性统领,行为受管到完美无瑕。

  蚂蚁也好,蜂也好,都创造出理想的社会体系。

  昆虫做得到,人类不可能做不到。

  只要顺从各自的角色,不用思考,不须怀疑,只要去做就好。不需要脑袋,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心灵。

  五十万群众,一人君临。

  还是这么无所求……

  没错,大耳狐,我没有任何想望。我不需要任何想望啊。

  我不会像你一样,被自己的欲望支配。

  男人暗自窃笑,按下了直通特别解剖室的电梯按钮。

  下着霜。

  脚下踩着结冻的杂草,发出沙沙的声音。

  当朝阳东升的瞬间,霜雪会散发出白色光辉,整片乾枯的草原,马上就会被笼罩在光芒之中。

  然而天色还早,还要一点时间,朝阳才会东升。

  紫苑停下脚步,仰望北边星空。

  他想要在太阳升起前,走到监狱。

  他也不知道走到监狱后,该怎么办,总之就是要去。他只有这个念头。

  应该已经去留学的沙布,为什么会被关进监狱?

  是不是跟自己有关?

  如果有关的话,那么母亲是否平安无事?

  不安与焦虑堵塞他的气管,揪紧他的心。

  母亲、沙布、老鼠,他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只要能保护他们,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他对自己什么都想不到感觉烦心。

  当自己这么走着时,沙布一定独自一个人处于恐惧中。

  一定要想办法,怎么也要把她救出来才行。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

  该怎么办……

  吱吱。

  细微的声音。

  紫苑停下脚步。

  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捕捉到从草丛里露出脸来的小动物。

  「克拉巴特?」

  紫苑拾起小老鼠。

  「你跟着我来了啊。不行哦,你要回家。」

  这时,他突然发现了。

  这不是克拉巴特,也不是哈姆雷特,甚至不是生物,它丝毫没有生物应该有的体温。

  「这是……机器鼠……」

  「带路鼠。」

  背后传来声音。

  紫苑就算不回头,也清楚那是谁的声音。

  他调整呼吸,慢慢地回头。

  老鼠也缓慢地靠近,从紫苑手中拈起小型机器鼠,收进袋子里。

  「兼具全方位导航系统的单功能机器鼠,因为你走错方向,所以它出声提醒你。」

  「走错方向……」

  「你不是要去借狗人那里吗?要替毛过长,快要得皮肤病的狗剃毛,不是吗?这么早就去上班,真是辛苦了。只不过,你走错路了。」

  紫苑深深呼吸一口黎明前的冰冷空气。

  「跟你无关。我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不需要你管,我已经厌烦你那一副是我监护人的态度了。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会的婴儿,你就好心点,别管我了。够了,已经够了,如果你觉得四年前欠我的话,已经够了,你已经还够了。所以,今后我要自由,我不要再让你约束,我要自由。我已经决定了,别挡着我的路。」

  紫苑喘着气,沉默下来。

  天色太暗了,看不清老鼠的表情。

  彷佛黑色影子的身子微微震动,响起轻轻的拍手声。

  「嗯,以一个门外汉来说,台词讲得还不错。你也许有演戏的天分唷,至少比昨晚的吻高明多了。」

  「老鼠,你说什……」

  才看到老鼠的右手轻轻举起,下一秒钟,脸颊就承受重大冲击。

  紫苑踉舱了一下,往后倒去。

  嘴里冒出一股血腥味。

  「你做什么!」

  「有时间开口的话,就赶快跳起来,我要继续了。」

  老鼠的靴子笔直地踢了过来。

  紫苑立刻滚到旁边。

  「干什么,别停住,要继续动啊。」

  老鼠一脚踢到腹腰。

  紫苑痛到不能呼吸,直接滚出去。

  他抓住草丛里的小石头。

  「不准闭上眼睛!要紧盯对方的动作。别呆着。」

  紫苑一回头,马上将小石头朝着老鼠丢过去。

  几乎在同时,他脚一蹬,用肩膀撞过去。

  他脚被一绊,整个人摔在地面上。

  这次他起不来了。

  仰望着天空,可以看见星星。

  黎明前的星星耀眼得恐怖,闪闪发着光。

  老鼠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

  「紫苑,这是惩罚。」

  「什么的惩罚?」

  「你对我撒谎。」

  「那是因为……」

  「承认了吗?」

  「嗯……是撒谎。」

  「罪状其二,轻视我。」

  「我没有。」

  「会撒谎,就代表轻视对方。而且,你以为那么烂的谎言可以骗过我吗?要欺负人也不是这个样子吧。」

  「我已经尽力了……」

  「你一点也不适合当政治家或小说家。你是说不出脸不红气不喘的谎话的。」

  「有这么糟吗?」

  「太烂了。而且最让我生气的是,紫苑……」

  「嗯。」

  「你把我当作是个连什么吻都分辨不出来的小鬼!什么晚安吻,放屁!」

  老鼠在紫苑面前单膝着地,用力抓住他的前襟。

  「你给我听好,不准再有什么离别吻。再也不准了!」

  「对不起。」

  「也不准说谎。」

  「嗯。」

  「发誓!」

  「我发誓。」

  老鼠放开手,直接坐了下去,仰望天际。

  「听说NO.6内部有奇怪的骚动。」

  「奇怪的骚动?」

  「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借狗人会帮忙蒐集情报。好好利用的话,也可以让力河那个大叔从他的顾客那边蒐集到一些情报。还有,监狱那边好像也有些变动。NO.6的内外同时出现骚动,太奇怪了吧?」

  「监狱……老鼠,该不会是……」

  「就是你那个重要的朋友……你说过她是你的好朋友,对吧?她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老鼠递出火蓝的纸条。

  读完之后,紫苑的手颤抖着。

  「目前你妈平安无事,你的好朋友就不知道了。不过不要着急,总之我们要尽可能蒐集情报,好好计划。借狗人会帮忙。我们要尽快潜入监狱。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准备,懂了吗?我们不是去自投罗网,是要去救人。你要冷静。」

  紫苑点点头。

  「终于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不关你的事。而且,借狗人说有问题,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珍贵的菁英会被抓。也可能跟那起寄生蜂事件有某种关联也说不定。」

  「跟寄生蜂……但是,蜂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活动啊。」

  「所以一定是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情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许就有冒险的价值。反正,借狗人一有联络,我们就行动。在那之前,我们也需要蒐集情报跟准备才行。」

  老鼠站起来,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打起精神来,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不,我一定会解决的。」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接下来才是重点。」

  紫苑也站了起来,喊了站在隔壁的人的名字。

  「老鼠。」

  「嗯?」

  「可以看一下这个吗?」

  「什么?」

  紫苑用力打了探头过来的老鼠一巴掌。

  这一巴掌虽然没有让老鼠东倒西歪,但也吓到他了。

  喘了一口气后,老鼠大叫。

  「你干嘛!」

  「惩罚。」

  「惩罚?」

  「你有事瞒着我。这张纸条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

  「提了也没用啊。如果让你像今晚这样,偷偷摸摸地离开,那我可头痛了。我是担心你;还是我没有担心你的权利……咦,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耶。」

  「担心跟隐瞒是两回事。你并不是我的监护人。我不想在你的保护下,厚着脸皮活下去。我……」

  紫苑握紧还留着老鼠脸颊触感的手心。

  「我想跟你站在对等的地方。」

  老鼠耸耸肩,微微举起右手。

  「我反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发誓吗?」

  「我以我被揍的脸颊发誓。」

  远远传来鸡啼声。

  虽然天色还很昏暗,公鸡却好像已经察觉到早晨的气息,高声啼叫。

  再过不久,东方的天空就会开始反白,朝阳将会拭去黑暗。

  准备正面迎战的第一天即将开始。

  沙布即将觉醒。

  她知道自己的意识慢慢回来了,但是身体的感觉还是很朦胧。

  这里是哪里?

  我在这里做什么?

  是梦吗?

  我一定要记起来。

  记起来什么?

  非常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人。

  「沙布。」

  很近的地方传来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不对。

  不是这个声音。

  我等待的声音,不是这个声音。

  「感觉如何?跟过去感觉有点不太一样吧?没关系,你马上就会习惯了。希望你喜欢这间特别室,这是专为你准备的好房间哦,沙布。」

  好讨厌的声音。

  不要叫我。

  不要用那种声音,叫我。

  「沙布,你真美啊,超乎我的想像。太美了。我很满足。」

  讨厌的声音。

  还有,讨厌的味道。

  这是……血。

  血的味道。

  「我今天很忙。我会再来看你的,沙布。你再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脚步声远离了,血腥味也远离了。

  沙布松了一口气。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这么昏昏沉沉的?

  但是,我……

  从无法完全清醒的意识深渊里,突然清晰地冒出一个人的身影。

  眼睛、指甲、嘴巴、凝视远方的眼神、生动的笑容、迷惑的表情、长长的手指……

  啊啊,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我当你是好朋友。」

  总是那么孩子气,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心意,却一心一意地追着某个人。

  我爱那个不成熟却真挚的灵魂。

  我爱他更甚任何东西。

  即使是现在……

  意识渐渐远离,黑暗再度覆盖。

  再也见不到了……

  紫苑。

  这一天,紫苑几乎都在照顾狗。

  借狗人一早就不见踪影,他只好从准备几十只狗的食物到整理狗毛,都一个人包办。

  没时间休息的工作,让他忘记痛苦。

  其实他还应该感谢,做不完的工作,让他逃离焦虑。

  不要焦虑,耐心等待,冷静行动。

  老鼠的话的确有说服力,他不得不赞同。

  但是,还是会焦虑,无法冷静。

  当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沙布她……

  每当闪过这个念头-心就又乱又急,紧咬的下唇都渗出血来了。

  呜呜~~

  小狗们悲伤地吠着。

  这些是初秋刚出生的小狗。

  它们会吠,是因为紫苑停下准备饲料的手发呆。

  「啊,对不起。」

  紫苑急忙将煮好的剩饭盛到容器里。

  小狗们摇动着相似的茶色尾巴,将头埋进容器里。

  在人类也饥饿的情况下,借狗人以虽然不够,但是也饿不死的程度饲养着狗儿。

  紫苑终于知道这些半夜搬进废墟里来,分成要卖到市场给人吃,以及留下来当狗饲料的剩饭是从哪里来的了。

  借狗人现在应该也是循着这条线在蒐集资料吧。

  老鼠也是一早就不见踪影。

  我能做什么呢?

  愈想愈发现自己的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焦急。

  无法冷静。

  只好再紧咬下唇,试图忍耐。

  手心有股温热的触感。

  有一只小狗天真地舔着紫苑的手。克拉巴特从紫苑的上衣口袋里探出头来,立刻又缩回去。

  好想让沙布也看看这只小狗跟小老鼠,好想让她摸摸看,好想让她体会到小小的舌头与身体的温热。

  他很疼爱沙布,非常重视沙布。

  那是一种跟爱慕不同的、更稳定又紧密的感觉。像家人、像好朋友一样的感情。这也是一种爱。

  紫苑闭起眼睛,呼喊她的名字。

  沙布。

  「你要我帮忙?」

  力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愿意。

  「对,我希望你能从你的客户那里打探情报。」

  老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脚跷在桌子上。

  「什么情报……神圣都市的吗?」

  「对。」

  「报酬呢?」

  「巨万之富。」

  力河站起来走向老鼠。

  这里曾是力河当作工作场所的公寓的一室,杂志、酒瓶丢得满地都是,整间房间都已经被酒味给附着了。

  力河俯视着老鼠,轻松地说:「好长的一双脚,你在炫耀吗?」

  「能得到你的赞美,是我的光荣。这是我的生财工具,我保养得很好。」

  力河的手粗暴地拍打跷在桌子上的脚。

  「别把你的脚跷在我的桌子上!真是的,一点教养也没有。你完全不懂礼貌吗?」

  「遇到需要使用礼貌的对象,我就会懂。」

  「连那张嘴都臭到不行。现在是怎样?这个要求是什么?排练新戏码吗?」

  「现实问题。」

  「现实有巨万之富?无聊。」

  老鼠瞄了力河的脸一眼,淡淡地笑了。

  「怎么了?你不是最喜欢赚钱吗?怎么不来劲呢?」

  「像你这种三流戏子的骗子,说的话能信吗?」

  「那是谁你才听?紫苑吗?」

  力河的视线有点摇晃。

  「紫苑?跟紫苑有关吗?」

  「关系密切。」

  「一定是你把他卷进来的,伊夫。」

  「不,问题来自紫苑。」

  「什么意思?」

  「如果你肯帮忙我就告诉你。」

  「说!」

  「先把你的顾客资料给我看。NO.6的高官下次什么时候来享乐?我还要知道那家伙的名字跟职称。」

  力河呼了一口气,双手交叉。

  「伊夫,你几岁?」

  「比你年轻。」

  「应该可以当我儿子了吧。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小鬼就要有小鬼的分寸,别瞧

  不起大人,否则会后悔莫及喔。」

  力河盯着老鼠,大喊「肯克」。

  隔壁的房门打开,走进一个大男人。

  「这是我新聘用的警卫,他过去曾是赌博比赛的摔角选手,空手就能让好几个人半死不活。不论在场上或场外。」

  光是走进来,就让略脏的房间看起来更拥挤的大男人,沉默不语地俯视老鼠。

  「肯克,帮我好好招待这位王子,不要杀他,让他的态度不要再这么傲慢就够了。」

  「啊?呃……」

  「啊什么啊。让这个小鬼知道大人的厉害。」

  肯克舔舔双唇,往前一步。

  再一步。

  老鼠也站起来了。

  力河毫不掩饰地笑了。

  「他会惩罚你的,伊夫,好好地惩罚你。」

  肯克停下脚步。

  「伊夫……真的是伊夫吗?」

  老鼠微笑,优雅地伸出手,展露出连力河都盯着看的娇艳笑容。

  「你叫肯克吗?你好,肯克。很感谢你常常来看我表演,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真高兴。」

  「啊啊……伊夫,我也是。」

  肯克满脸通红地握住伸向自己的手。

  「我一直是你的粉丝……你的表演我几乎都看了……」

  「我知道啊,因为你很醒目,所以我知道你常常来看我喔。有时候还会送我礼物,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

  「真的吗……你真的记得我……」

  「当然,上一次你还哭了呢。我也在舞台上凝视着你的脸哦。」

  「伊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感动?」

  「对,感动。我好高兴,我没这么高兴过。感觉整个人都幸福起来了。」

  「谢谢你,肯克。对了,很抱歉,我跟力河先生想好好商量事情,能不能请我喝咖啡呢?」

  「当然没问题,吃的呢?」

  「有当然很好啊,不知道有没有肉派?」

  「有啊,我马上去准备。」

  肯克以完全跟他的身材不搭的速度,消失在隔壁房间。力河摇摇头。

  「咖啡加派?全都是我的耶。」

  「你抱怨的话,可能会被打飞出去哦。他不是可以把好几个人打得半死的摔角选手吗?」

  「难怪他会被他老婆赶出家门,需要的时候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人不错啊,一定会泡杯好喝的咖啡给我。」

  力河第三度咋舌。

  「太厉害了,伊夫,你不只小刀,连色相都能随心所欲地运用呢。」

  「两者都是武器。」

  「那就使用你的武器。」

  老鼠坐下来,跷起二郎腿。

  「伊夫,你不是老鼠,你是本性邪恶、擅长诓骗人类的白狐,只是我不知道你有几根尾巴。我有客人最喜欢这种人。在NO.6的中央管理局上班的菁英分子,我最好的客人。」

  「你要帮我了?」

  老鼠认真了起来。力河也露出认真的表情。

  「我也听说最近NO.6里面有些骚动。」

  「不愧是力河先生,消息真灵通。」

  「少拍马屁。我消息不灵通,怎么做这一行?老实说,我是第一次听到那个都市里传出不和谐的声音。NO.6出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几十年了吧……也该到了露出破绽的时候了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知道。我当然也会这么想,伊夫,更何况……如果跟紫苑有关的话,我不想假装不知道。」

  「你很喜欢紫苑吗?」

  「他有火蓝的影子,而且纯真又善良,跟你完全不一样,是个好孩子。火蓝把儿子教得真好。她一定给了他满满的爱。」

  「你怎么了?大叔。」

  「怎么说?」

  「看起来这么规矩,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管我!跟紫苑在一起,就会变得很温和啦,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会给你看顾客的资料,然后你再慢慢跟我说吧。就算没有巨万之富,说不定还是有好赚头。」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随你爱怎么想。」

  传来咖啡的香味。

  老鼠想着紫苑。

  在爱中长大吗……也许是吧。

  他的不懂防备、他的宽容、他的憨直、他的度量,也许全都是得到全心全意疼爱而长大的证据。

  紫苑应该没有渴切需要爱的经验吧。

  真幸福。

  然而,爱有时候会背叛。

  爱会招来憎恨,导致破灭。

  今后,孕育紫苑长大的爱、紫苑内心里的爱,可别成为束缚的枷锁,带领他走向死亡才好……

  因为吸进了香浓的芬芳,老鼠才得以压制差点吐出口的叹息。

  借狗人走在路上,不时地歪着头想。

  他不知道该如何整理自己蒐集到的情报。

  从玉石混杂的各种情报中,选出重要的情报,加以整理,得出结论,这是他最不拿手的项目了。

  算了,接下来他们会想办法。

  我的工作只是把这些玉啦、石啦,一个一个排在他们的面前。

  虽说如此……

  借狗人停下脚步,突然拉长脖子看。远远地可以看见NO.6的城墙。特殊合金反射冬天的光线,闪闪发亮。

  借狗人从未深思过那个地方的事情。

  跟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远远地闪耀着光辉。这是借狗人对那里的所有印象。

  想办法撑过日常贫穷、饥饿及困顿,已经竭尽他的全力了。

  他从未将那些跟神圣都市联想在一起。

  然而,老鼠不一样,他还是继续执着于NO.6。

  为什么执着?

  被什么困住了呢?

  不论是恨还是爱,同样都是被困住。

  一阵风吹来。

  好冷的风。也许明天天气就会变了。

  借狗人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喷嚏。

  卷进来了。

  被老鼠长久以来执着的想法、被紫苑专一的感情卷进来了。

  不,不对……

  有一半是我自己主动踏进来的……

  不是因为被老鼠威胁,也不是因为同情紫苑。

  是在自己的意识下,主动踏进来的。

  为什么?

  虽然扪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为什么?

  为什么我……

  借狗人再一次伸长脖子,仰望神圣都市。

  那里有神圣都市NO.6的光辉,这里有我们的生活。NO.6每天吐出来的剩饭,是可以解决我们饥饿问题的量啊。

  剩饭耶,他们吃剩的耶。

  饱食与饥饿、浪费与缺乏、生的欢乐与死的恐怖、傲慢与卑躬……

  能有所改变吗?

  借狗人快步走在风中。头发在背后沙沙地摇晃着。

  能改变认命的现实吗?

  能改变光是活下来就很辛苦的日子吗?

  能改变被夺去身为人的骄傲的寂寞人生吗?

  可笑,这根本是童话故事嘛!

  事到如今还……

  可是,老鼠,不,连紫苑也是,老鼠跟紫苑都相信,他们相信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

  借狗人无法嘲笑他们,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有可能。

  危险呀。

  一个不小心,很可能过不了明年春天。

  危险,太危险了。

  但是,好愉快,愉快到想哼歌了。

  轻轻吹着口哨,借狗人迎风跑了起来。

  整齐地梳完最后一只狗的毛,紫苑累倒在当场。

  还真累。

  今天一整天都在照顾狗,让他都觉得自己也变成狗了。

  天色已经昏暗了。

  小狗们靠过来想玩。

  「知道了啦,已经好了哦。你们看,没有跳蚤了吧?」

  当他抱起一只狗时,克拉巴特在口袋里叫。

  抬头。

  老鼠就站在正前方。紫苑完全没有发现,也没感觉到有人来。当然,现在他已经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了。

  紫苑放下小狗,默默地站起来。老鼠也无言地努努下巴,然后笔直往废墟走去。

  「老鼠……借狗人有消息了吗?」

  「他们两个在等我们。」

  「两个人?」

  爬上快要崩塌的楼梯,打开走廊最里面的那道门。

  小小的圆桌上点着蜡烛。

  借狗人跟力河坐在桌边。

  「大家都很爽快地答应协助我们,紫苑,你要感谢他们。」

  「爽快?」

  借狗人故意叹了一口气。

  「被胁迫、拿钱在你眼前晃呀晃、被花言巧语蒙骗,这样能算爽快吗,老鼠?」

  紫苑往前站一步,深深地鞠躬。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无法传达他现在的感激。

  「大家……谢谢。」

  结果也只讲得出这种再普通不过的话。

  「紫苑,不需要真心感谢,反正这两个家伙都别有用心,他们只是闻到甜头的味道,才靠过来罢了。」

  「伊夫,哪天你的舌头一定会从舌尖开始腐烂、脱落,绝对会!」

  力河的右手握着自己带来的威士忌,他含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老鼠用眼神催促紫苑坐下,他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站起来的是借狗人。

  「可以开始了吗?老鼠。」

  「好,麻烦你了。」

  紫苑紧握拳头放在膝盖上。

  把他们卷进来的人是我,这点绝对不能忘记。

  突然有只手伸过来。

  是老鼠的手。

  他好像在玩弄似地,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扳开紫苑紧握的拳头。

  「才刚开始耶,你现在就这么用力,未免也太浪费了。」

  凝视着摇晃的烛光,老鼠好像独自似地喃喃自语。

  不知道哪里的缝隙有风吹进来,火焰不停地摇晃。

  外头天色已暗,漫长的一天即将结束。

  不,是现在才要开始。从这里开始。

  「这礼拜送进监狱的犯人有三个人,其中……」

  借狗人也是盯着蜡烛说。

  黑暗逼近,烛火摇曳。

  「其中并没有女人。而且也没有人是从市内送进去的。三个人都是来自西区的男人。」

  老鼠低声问:「你确定?」

  「确定,我直接问准备囚衣的负责人的。记载在囚犯登记资料上的人,有三个。据说他们是闯进出入境管理办公室,企图偷钱。大概是肚子太饿了,饿到脑袋秀逗了吧。总之,没有女人。」

  「怎么可能!」

  紫苑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

  不可能有那种事。

  但是在这么想的同时:心有一部分也放下了。

  也许沙布没事,也许那件外套是我搞错了,它并不是沙布的……也许……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更麻烦了。」

  老鼠皱着眉头,发出彷佛摇晃烛火的风一样冰冷的声音。

  「麻烦?」

  「也就是说,她不是正规的囚犯。我知道这样说很奇怪。但是,没有被登记为囚犯。紫苑,也就是说,她甚至连囚犯的身分都没有。换句话说,她被删除了。」

  「删除了……」

  「你的朋友在被治安局抓到的当下,她身为市民的资料就全被删除了。一般来说,资料会直接移转到监狱的主电脑上,跟在监狱里新蒐集到的个人情报,譬如前后左右的照片、身高、体重、指纹、声纹、虹膜、手指的静脉等等,一起归纳为囚犯专用资料。经过这道手续后,囚犯就成为囚犯了。如果是西区的强盗就不一定,但如果是NO.6的市民,这道手续应该会做得很彻底。然而,这次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因为不想留下你好朋友的存在,以及过去曾经走过的痕迹。」

  「喂,老鼠!」

  力河发出很大的声响,将酒瓶放在桌上。

  「为什么你讲话总是那么露骨?什么被删除了、不留下痕迹的……被你讲得好像那个女孩子……呃,叫沙布是吗?好像那个叫沙布的女孩子已经被杀掉了。」

  「大叔你讲得更露骨唷。」

  听着两人的对话,紫苑吞了口口水。

  好不舒服。

  好像喝醉很难过一样,但是又不能趴在桌上睡。

  沙布……

  「沙布是优秀的人才,市府从她小时候,就花了很多预算跟时间培养她。她将来会是能进入市中枢工作的人才。那么,为什么要删除她?对市而言,应该是很大的损失啊。」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别人开口说的。

  嘶哑又很刺耳的难听声音。

  「对,问题就在这里。花了大把金钱跟时间豢养的菁英,为什么要眼睁睁地删除?又不像十二岁的你一样,做了那么蠢的事情。」

  借狗人的鼻子动了动。

  「什么蠢事?跟紫苑被赶出NO.6有关吗?」

  「有,不过跟这件事无关。紫苑……」

  「嗯……」

  「你好朋友家里有什么人?」

  「沙布没有父母,亲人大概只有祖母而已,她说是祖母养育她的。」

  「只有祖母一个人吗?也就是说,如果祖母死了的话,你好朋友就没有亲人了。」

  「是啊……」

  紫苑抬起头,视线对上灰色的眼眸。他终于了解老鼠想说什么了。

  「沙布不见了,也不会有任何一名亲属出来找人,再说……」

  「再说?」

  「沙布应该已经去了别的都市当留学生,要在那里住两年。所以就算她从市内消失,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绝对有问题。菁英、没有近亲者、就算一直不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你好朋友符合这些条件,因此被抓进监狱里收押,但却不是以囚犯的身分……」

  「不是以囚犯的身分……为什么?」

  「不知道。」

  老鼠摇摇头。

  借狗人探出身子来。

  「会不会跟之前讲的传闻有关呢?就是听说都市内部流行怪病的那个传闻。」

  「关于这个,有详细情报吗?」

  「没啦。都市内部的事情有那么容易打听到吗?也许这件事是这位酒精中毒大叔的工作。」

  力河喝干了酒瓶里的液体,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借狗人看。

  「我可不想让一个草包小鬼说我酒精中毒啊。都市内部的事情,我没办法立刻蒐集到情报,最快也得到后天。但是,伊夫,就算情报蒐集齐全,也不保证事情能顺利进行。你打算如何潜入监狱内部?」

  没有答案。

  力河耸耸肩,说:「要怎么办?像那三个脑筋有问题的人一样,去袭击管理办公室,故意被捕吗?」

  「那不行,因为我的个人情报早就登记在那边的主电脑里了。」

  「那你待过监狱这件事是真的罗?原来有人安全逃出那里啊。这太惊人了,待会儿帮我签名,我要挂在墙壁上。不过,要签本名喔。」

  老鼠无视于力河的讽剠。

  烛火摇晃得愈来愈激烈了,是风增强了吧。

  「借狗人……关于管理警报系统呢?」

  「没办法查到详细情况,只能勉强查到大方向。还有,听说地下室新增了设施。」

  「新的设施?做什么用的?」

  「不知道。连清洁人员都禁止进入。据说有直通最上层的电梯,不过那里有非常精密的人体认证系统,只有极少数人进得去。」

  「最重要的机密吗……居然不是设在『月亮的露珠』,而是设在监狱内部……嗯……」

  老鼠陷入深思。

  紫苑望着他的侧脸。

  「老鼠。」

  「什么事?」

  「被逮捕是最绝对,也是最简单的潜入方法,对吧?」

  「对,进去是可以进去,但是进去之后,一步也无法自由行动。」

  「不可能救出沙布吗?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没有吗?」

  老鼠突然想到。

  他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眼神望着紫苑。

  「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你的个人情报,全被他们掌握住了。要是你被抓到,资料一对照,不到一秒钟,你是逃亡中的一级罪犯,马上就会被拆穿。运气好的话,送往单独房,运气差的话,可是会被立即处死喔。」

  力河不停咳嗽。

  借狗人发出巨大的声响,把椅子往后退。

  「逃亡中的一级罪犯?这个天然呆少爷吗?等等,老鼠,这件事我完全没听说哦。」

  「因为我没讲。」

  无视借狗人跟力河的视线,紫苑紧追着老鼠不放。

  一定有,一定有什么可能性。就算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就算细如蜘蛛丝的可能性,都必须抓住,不允许绝望。

  「被逮捕之后,每个人都会马上被详细调查吗?在被收押之后、救出沙布之前,有没有办法躲过资料的核对呢?」

  「没有喔。一被捕,个人资料会全部被调出来核对,连颗痣的位置都逃不掉。而且会被植入VC晶片。这期间会被当作囚犯约束并监视,一秒都没有自由活动的时间。」

  「没有例外吗?」

  「没有例外。一个例外也没有……」

  老鼠突然停住,他的表情如同冻僵了一样,动也不动。

  「老鼠?」

  面对突来的沉默,紫苑、借狗人、力河都屏息,下意识地将所有神经集中在耳朵上。

  有声音传过来了。

  「有。」

  「啊?」

  「只有一个例外。」

  紫苑张大眼睛,凝视着烛光下的侧脸。

  老鼠的嘴唇动了。

  「真人狩猎。」

  沙哑且低沉的声音。

  借狗人的身体僵硬在椅子上。

  力河则是从老鼠身上别开视线,紧握酒瓶。

  「真人狩猎?那是什么?」

  紫苑环视三个人的脸,却没人回答他。

  室内感觉更加漆黑了。

  借狗人叹了一口气。

  夜来了。

  NO.6会闪耀着金色光辉,君临今夜吧。

  西区的一角、废墟的一室,深夜的黑暗中,四个人沉默不语地围绕在摇曳的火焰旁。

  传来风的声音。

  风悲感地发出声音,彷佛在呼喊谁、渴望谁一样。

  而夜笼罩所有。

  风呼啸,烛火摇曳,最后蜡尽成灰。

  黑暗中,响起老鼠的喃喃自语。声音已经不沙哑了。

  「真人狩猎……是唯一的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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