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妇人们,在我们之间,怜悯就如同赞赏一般,因为神圣的正义,残酷已遭到严厉报复了。我想跟各位谈这件事,驱赶各位心中的残酷,因此我想告诉各位一个愉快,但是又值得同情的故事。
(《十日谈》 薄伽丘 野上素一编译 社会思想社)
走在闷热的草丛,看着自己的脚,非常小。草很高,高到肩膀附近。
我发现自己非常渺小,几乎快被可怕的茂密草丛淹没。抬头望见的天空,蔚蓝又遥远。风停了,非常炎热。
有人叫我。
叫的是真正的名字,已经好久没人这样叫我了。空气在振动。风摇曳着头顶上的树枝,绿的味道更浓了。
是谁在叫我呢?谁知道这个名字呢?
我听见歌声,还有昆虫振翅声。眼前有黑色影子掠过。
一个,一个,又一个。以蔚蓝为背景,无数的昆虫飞舞着,描绘着圆形。
靠近就分散到四方,然后又集中在同一处。
是舞蹈。
配合歌声舞动着。
过来。
是个温柔的声音。
我来教你唱歌。教你为了生存的歌。过来我这边。
我的名字被呼喊着,再三呼唤。好怀念的声音。但是我动不了。
振翅声愈来愈大声。在耳边不断回响,振动空气。黑色影子乱舞。
啊啊,这片风景……
「老鼠!」
被叫回来了,被一股强大、真实的力量拉回来了。
歌声、呼喊声、振翅声、浓郁的绿色味道,全都消失了。
「回答我,老鼠!」
眼里映着淡淡的光。冰冷的布压着我的脖子,好舒服。
「紫苑……」
「你醒了吗?看得到我吗?」
「还可以。」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床上……你抱我过来的吗?」
「一加七呢?」
「啥?」
「加法,三加七等于多少?」
「干什么?猜谜吗?」
「认真回答我!三加七?」
「十……」
「嗯,正确。再来,三的七倍呢?」
「紫苑,我说你啊……」
「三的七倍,认真回答我。」
「二十一。」
「正确。那今天晚餐吃了什么?」
「我吃过晚餐这种东西吗?噢,我吃了两块番薯乾,喝了一点羊乳。我还从借狗人那里敲了一袋软掉的饼干,差点就被他咬了。」
「觉得头晕吗?」
「完全不会。」
「想吐吗?」
「还好。」
「头痛呢?」
「也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你晕倒的时候,有什么感觉?说得出来吗?」
紫苑的眼睛凝视着我。他的眼底一片光亮,让人联想到冰冻的湖面。
「风……有风在吹。」
「风?」
「吹着风,带走我的魂魄。」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将所有都留在这里。
那个声音似乎是这么唱着。
不太记得了。倒是喉咙好渴,渴得好痛。
紫苑递来一个白色杯子,里面装满清澈的水。一口喝光。紫苑递来的水,如同慈悲的雨水,滋润乾枯的大地,流进我的体内,慢慢渗透。难以形容地好喝。我松了一口气,开口问:
「紫苑,你该不会担心我的脑部出现障碍吧?」
「你突然昏倒耶,我当然会怀疑啊!」
摸摸脖子。顺着下来,摸摸从敞开的衬衫看得到的胸膛。似乎没有异常,至少没有肉眼看得到的异常。
「不是寄生蜂。」
紫苑松了一口气。
「头发跟皮肤都没有变化,跟它们没关系。」
「好可惜。有像你一样的头发也很不错啊!」
「别讲那种难笑的笑话,你一下子就不醒人事,一点都不好笑。」
「只是单纯的贫血啦。」
「贫血?你只是贫血?」
「你干嘛那么激动啊!」
「老鼠。」
紫苑坐在床上,再度叹了口气,说:
「不要太有自信了。」
「什么意思?」
「别太相信自己了。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会生病,也会受伤,这点你别忘了。我不是医生,也没有医学知识。但是,刚才你那种昏倒的方式,应该不是单纯的贫血。」
「谢谢你的关心。我明天会去医院接受精密检查。如果需要住院的话,我会住最顶楼的贵宾室,你一定要来探病喔。」
「老鼠,我不是在开玩笑。」
「罗嗦!」
怒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并不是慌乱到无法控制情绪,也不是憎恨眼前的人。然而,语调却激昂了起来。
没有人这么真诚地在乎我,我不想有人真心担心我,不想有人关心我。在乎、担忧、关心,都很容易就被纳入名为爱的范畴里。我不认为那些东西是必要的,没有也能活下去,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所以我不需要。
紫苑不明白这件事。在这个地方生活,他怀抱了太多不必要的东西。也许我是对他的那份无知、那份愚蠢憨直感到烦躁吧。
「手指头没有麻痹的感觉吧?也没有肿起来……」
紫苑的手触摸着放在床上的手,轻压着。他很认真、冷静地查看是否有麻痹、浮肿的情形。似乎完全无视于老鼠的怒斥。
无知、愚蠢,而且迟钝。
老鼠挥掉紫苑的手,从床上跳了下来。
「老鼠,不行啦,不能急着下床。」
「我教你。」
「什么?」
「我教你跳舞。」
「你在说什么啊,你需要安静休养。」
「来啊,快点!」
老鼠拉着紫苑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用手握住他的腰。
「看,果然如此。」
「什么?」
「我果然比你高。」
「那有!我们差不多吧。」
「呵呵。王子,你跳过舞吗?」
「没有。」
「我想也是。那么,首先从初步的舞步开始。喂,挺胸,抬头,别看下面。」
老鼠哼起旋律。
「不要啦,我不会跳舞啦,而且,在这里跳太危险了,地方这么狭窄,我们
在这里转来转去,书会倒下来。」
「我不会跳得那么粗鲁。好,在这里转身。后退。再一次,转身。唷,跳得不错啊。」
「我只是被你拉着而已。」
「那也很厉害啊,你的动作很轻盈。前进,转身。很好,跟上旋律罗。重复一开始的舞步。跳啊,跳吧,紫苑。」
紫苑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还是作罢,随着老鼠的脚步舞动。他聆听着从老鼠的嘴里哼出来的轻松旋律,踩着舞步。暖炉的火焰,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影。小老鼠们全都挤在一起,从堆积如山的书堆上低头盯着他们看。
「哎哟!」
脚打结,紫苑跌坐在床上,喘着气,额头上都是汗珠。
「还真累,原来舞蹈是全身运动。」
「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好像又变聪明一点了。然后呢?」
「嗯?」
「我喘得这么厉害,你却一点也没事。你想说的是这个?」
「算吧。」
「不论是体力、运动能力、身体的强壮,你都远远胜过我,不需要多余的担心。你想这么说吧?」
「我不会讲得那么露骨。」
紫苑站起来。站在老鼠面前,伸出手来。那只是一瞬间的动作。
啊?
脖子被抓住了。说是被抓住,其实只是指尖轻轻碰触而已。然而,老鼠却全身不寒而栗。彷佛被陷阱抓住的野兽一般,颤栗贯穿全身。
「我以为……那家伙会从这里出来。」
紫苑轻声说着。声音似乎卡在喉咙,传来的是低沉沙哑的喃喃声。
「你晕倒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个。我以为你……会死。老鼠,我不是为了你。」
「什么意思?」
「我不是为了你才担心你的身体,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逃避恐惧,所以关心你的。」
紫苑拿开手。老鼠这才发现直到紫苑的手离开,自己都不敢呼吸。
「老鼠,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是我很清楚知道……失去你,对我而言,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想,我应该比任何人……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害怕到无法忍受。我只是想确定,你绝不会从我的面前消失而已。也许你会嘲笑我、轻视我,不过,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是坦率、单纯的爱的告白。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多么直截了当、多么赤裸裸、多么愚蠢的告白啊!紫苑现在犯下将自己的愚蠢、懦弱、脆弱公诸于世的错误。然而,老鼠却无法嘲笑他,也无法瞧不起他。并不是因为被他的坦率打动,也不是因为甜蜜的告白而心动。
这家伙……究竟……是谁?
「晚安。」
紫苑低着头,从老鼠身边走过。
「我睡地上。总之,今晚你好好睡。你出了很多汗,消耗的体力应该超乎你的想像。」
「……好。」
老鼠好不容易挤出回应。当紫苑的背影消失在书堆里时,他忍不住捣着脖子,深呼吸。
无法逃避。
我无法逃避紫苑的手。脖子是人类的弱点之一,些微的小伤或冲击,就可能要命。我居然无法拨开伸过来摸脖子的手。紫苑没有杀气,然而我并不是因此大意,也没有主动接受他伸过来的手。
我只是无法避开,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抓住了。
我无法看穿紫苑的行动,无法逃避,也无法拒绝,才会轻而易举就被他抓住。如果紫苑是敌人,如果紫苑有杀意,如果那只手握着刀子,我绝对会被杀。一声都来不及喊、来不及叫,就平躺在地板上,被杀掉了。
一刀毙命。
当脖子被紫苑的手抓住的瞬间,自己心底潜藏的感情,并没有丝毫纵容。只有恐惧,只有害怕。自己曾经多次经历过危险,也曾多次认为自已就到此结束。然而,对眼前的对手觉得恐惧、惊怕、身体僵硬不能动的事情,一次也没发生过。
那双眼睛、那个动作、那种压迫。
这究竟是什么!
老鼠紧咬着牙齿。
传来小老鼠在地板上窜动的脚步声。
「克拉巴特、月夜,你们都安静点。好了,过来。」
紫苑叫着小老鼠们。当毛毯翻动的声音、小老鼠们的鸣叫声都静止后,书柜的那一头,完全没有了声响,也没有人活动的感觉了。一切都包围在寂静里。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天真、但是真诚的告白,与轻而易举抓住老鼠的动作。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是,情感消失在紫苑的眼里。
那并不是吐露爱意者的眼神,那的确是抓住他人弱点,捕获者的眼神。我猜他本人应该没有发现吧。
什么都不懂的,其实是我吧?
一个拥有优秀的头脑与温柔的心,在温室长大的少年,完全不懂憎恨、抵抗、战斗。懂得包容他人,却无法伤害他人。也许能守护他人,却无法攻击他人。跟破坏、残虐、冷血都搭不上边的人,只能成为太阳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吗?如果不是的话……
来历不明的人。
救他、被救、共同生活、度过每一天。两人的关系比谁都还要亲密。虽然厌倦那样的关系,觉得担忧,却无法斩断:心底的某个角落还是需要他,甚至把他当作依归也说不定。
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失去你。
紫苑所说的话,也是自己的想法。虽然觉得懊恼,但如果是事实,也只能承认。只是,话虽如此,今天第一次,从认识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失去了这名叫紫苑的少年。
老鼠再一次用力紧咬牙齿。生锈齿轮转动般的低哑声音,在心底深处回荡着。
我想我并不是失去他,而是一开始就没拥有。
我只看到了灯光照耀下,明亮的部分。我看过泥土中的树根多过地面上的花朵,看过沉静在黑暗中的部分多过阳光照耀的部分,一直以为自己的视力很好,也总是很有自信。
没想到其实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不了解。
天真烂漫的笑容、毫无防备的动作、真诚的眼神让我目眩,什么也没看见。
并不是迷失了,而是一开始就没看见。
老鼠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紫苑,你,究竟是何许人?
老鼠在心底对着裹在毛毯里和小老鼠睡在一起的少年问。
你,究竟是谁?
那是突然发生的事情。
一大早就雪云密布,马路全都结冰,过了午后仍没有融化的迹象。天空飘着雪,寒风吹过西区的市场。那天就是这样的天气。
借狗人那里,有一只老狗断气了。
「他是我妈妈的兄弟。」
借狗人在冰冻的地上挖着洞,突然这么说。
「那么,不就等于是你舅舅?」
「也许吧。这下子,能讲我妈妈的事情的对象,又少了一个了。」
「不过……它应该年纪很大了吧?」
「嗯。如果是人类的话,应该已经近百岁了。所以,我想它走时应该没什么痛苦。直到昨天,我还要小狗仔们舔它呢。早上起来时,天气变冷了,谁也没注意到它。直到睡在一起的小狗仔们发现它全身冰冷,吓一大跳,呜呜呜地叫着,告诉我这件事,我才知道它往生了。」
「它很厉害。」
「是啊!」
地面冰冻、坚硬,用粗糙的铲子、木板块挖,进展很慢。
「老鼠。」
紫苑抬头看着坐在废墟墙壁上的老鼠,出声叫他。
「你有空也下来帮忙吧。」
「我?为什么我要挖狗墓?愚蠢。」
借狗人哼着说:
「紫苑,算了吧,我不要那种家伙来挖我的狗墓。」
「可是要他唱歌啊!」
「送葬的歌吗……?」
「是啊,让他引导魂魄。老鼠,可以吧?」
「送葬歌很贵哦,要银币三枚。」
借狗人扔掉铲子,张牙咧嘴地咒骂:
「你给我下来!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老千,我要咬断你的喉咙!」
「你咬得断的只有发霉的面包吧。对了,你房间的橱柜里,好像还有饼干吧?我去拿来当午餐。」
「开、开什么玩笑!站住!不准你碰我的饼干,老鼠!」
借狗人一脚弹跳上瓦砾堆,追了上去。老鼠早就不见踪影了。
「唉,你们两个都回来啊!老鼠,你不是说要我待在你的视线范围内吗?借狗人,你放着你舅舅不管吗?」
没有人回答他。结果,紫苑一个人挖洞,埋葬了一只年老衰弱而死的狗。
当借狗人喘着气,冲进房间里时,老鼠已经坐在桌子上,手里抓着饼干袋了。
「还来!」
借狗人用力瞪着老鼠。他不认为这招有效,没想到老鼠二话不说就丢还给他,反倒让他大吃一惊。
「什么嘛,你不饿吗?」
「咦,我说饿的话,你会请我吃吗?」
「开什么玩笑!给狗吃的饲料有,给你吃的饼干,一块也没有。」
借狗人将袋子放回橱柜里。虽然是旧式橱柜,但是还是有上锁,没想到老鼠三两下就打开来了。
真是完全不能疏忽。本来就不能让这家伙有机可乘就是了。
借狗人重新上锁后,转身。老鼠还是以同样的姿势坐着。
他从地板上拾起小石头。这间房间在已经废墟化的饭店内,应该算是比较坚固的建造,墙壁、地板都还好好的,没有崩塌。不仅足以抵挡风雨,就居住空间而言,在西区算是很棒的那一类了。
然而,话虽如此,房间内也开始出现崩坏的迹象。墙壁上,镶上去做为装饰用的小石头,开始剥落了。仔细看,勉强可以看得出来是被涂成蓝色的小石头。借狗人轻轻握着这种小石头。
「老鼠。」
当老鼠转过来时,借狗人便用力丢过去。老鼠只是皱眉,稍微歪头,避开蓝色小石头。
「老鼠。」
借狗人再一次叫他,这次什么也没丢。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有烦恼吗?」
「烦恼?」
「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啥?」
两人相视,几乎在同时轻轻笑了出来,然后沉默。先开口的人是老鼠。
「自我出生以来,一次也没烦恼过。」
「我猜也是。」
「你应该也是吧?」
「我?我常常烦恼啊。狗的饲料、明天的伙食费,这些都是烦恼。我有狗,
虽然它们能依靠,却也是沉重的负担。我不能让它们饿死,不像你这么轻松。」
「轻松……借狗人。」
「干嘛?」
「真人狩猎快到了,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你的感觉,是吗?」
「对,我的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说出来呢?」
「你要告诉谁?」
「西区的居民啊!」
借狗人眨眨眼睛,凝视着老鼠的侧脸,问:
「告诉他们有真人狩猎,叫他们逃吗?」
「对。」
「逃?逃去哪里?」
老鼠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靴子,看起来像是专心三思在深思熟虑的样子,也像是很犹豫的样子。
「如果NO.6那些好心人士,公布哪一天的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要进行真人狩猎的话,那还没问题,只要那期间逃走就好了。但是我们不知道啊。你说是这几天,那也不过是你的第六感而已。也许是五分钟后,也许是一个礼拜后也说不定啊。如果会因为这么嗳昧不明的情报就逃避的话,谁也没办法住在这里嘛。就是因为没地方可逃,就是因为除了这里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生存,所以大家才会留在这里。」
借狗人一边说,一边觉得,这种事情这家伙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在这个地球上,兼具人们能够生存的各种条件的地方,很少。除了成立为都市国家的六个地方之外,应该没有了吧。借狗人不知道,跟其他五个都市相比,NO.6包括周边地区的环境特别丰腴。为了生存,人们聚集在此;离开这里,等于找死。人们不是因为知识、情报知道这一点,而是靠本能察觉到的。
无法逃避,无处可逃。真人狩猎几年一次,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过。那么,何不待在这个地方,反正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
放弃与活下去的抉择。结果,大家都选择留在这里。
因为只有这里能活得下去。所以是地狱。
「这种事,不用我讲吧?」
借狗人故意大声地哼了一下。是啊!老鼠回答。
这家伙怎么了?
害怕即将发生的事吗?
胆怯?老鼠吗?
借狗人不自觉摇头。长发在背后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不可能。借狗人不喜欢老鼠,甚至觉得他是危险人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老鼠绝对不会将重要的部分暴露出来,也有很残酷薄情的一面。每次看到他熟练地使用小刀,他就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曾经这样杀过许多人。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跟他有牵扯。这是真心话。话虽如此,但是他很清楚老鼠这个人不会姑息、胆怯,做事小心翼翼,绝不会怯场。
这家伙决定潜入监狱。既然决定了,就一定会去做吧。
事到如今,他不可能害怕、胆怯。
也许是发现借狗人讶异的表情,老鼠轻轻耸耸肩。
「是啊,没错,不用你讲也知道。只是……」
「只是什么?」
「紫苑没这么说吗?」
「说要叫大家逃吗?」
「是啊!」
「很像那个天真少爷会讲的话……但是,紫苑对真人狩猎的事,还不是很清楚。」
「他已经察觉到了。」
老鼠从桌上跳下来,拾起滚落在墙壁边的小石头。
「那家伙虽然天真,但并不迟钝,应该早就察觉真人狩猎是什么东西了,虽然还没有真实的感觉。」
「哦。那家伙变聪明了嘛,看来终于了解西区的现状了。」
「大概吧。」
老鼠用指尖转动着小石头。借狗人脱口而出问:
「你在坚持什么?」
美丽的深灰色眼眸蒙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有些动摇。借狗人看过类似的游移眼神。他看过很多次,在濒临死亡的孩子们眼中。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痛苦,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因为痛苦、迷惑、恐惧,不知不觉睁大了眼睛。虽然不完全一样,但是很类似。
「你在怕什么?」
这也是不小心脱口而出。
你果真害怕着什么吗?
不是监狱,也不是真人狩猎。那些也许会为老鼠带来生命危险,但是不会让他恐惧。那么,究竟是什么……
紫苑?
借狗人皱着脸,打了一个小喷嚏。
「你觉得我害怕?」
「不……」
紫苑跟老鼠之间有什么关系,有怎样的纠结,借狗人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不关他的事。只是,他觉得紫苑不可能与老鼠为敌,绝对不可能。而且,就算那个天真、不解世事的少爷变成敌人,又有什么杀伤力呢?
借狗人深呼吸。
随便啦,总之,不想再跟这些家伙纠缠了。他对着老鼠挥手。
「算了,你快滚。」
「那你得先道别啊!」
「跟你这种家伙道什么别啊,老鼠?」
老鼠双手覆盖着脸。摇摇晃晃,往墙壁靠。接着滑了下来,跌坐在地上。
他双脚弯曲,把脸埋在里面。
「老鼠,你怎么了?」
没有反应。
「老鼠,你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啦。这是哪一出戏?你可别指望我指导你
「又来了……」
「什么?」
「又来了……我又……听到有人唱歌了。」
老鼠的声音颤抖,呼吸也很紊乱,听起来像是微弱的呢喃声。
风……带走魂魄……人掠夺……心灵。
「老鼠,你在讲什么?你振作点。」
这家伙有病。
借狗人蹲下来,将手放在老鼠的肩膀上。
「你等一下,我去叫紫苑来。」
老鼠用一股大到借狗人几乎要叫出来的力道,拉住借狗人的手。
他单手压着额头,慢慢站起来。深呼吸。
「喂,老鼠?」
「我没事。」
「看起来不像没事耶……好吧,反正你有什么三长两短,也不干我的事。」
「彼此、彼此。」
老鼠放开借狗人的手,迈开脚步。扎扎实实的脚步。
「啊,对了。」
老鼠在门口回头,动了动指头,突然,指间夹着一枚银币。
「那、那该不会是……」
「你猜对了。橱柜后面居然有道暗门,你住的房子还真帅,借狗人。」
「不、不会吧,你打开了?」
「当然。这一枚银币就当紫苑今天的薪水,我收下了。还有饼干一袋。」
「你、你连饼干都拿?别太过分了!」
「没有潮湿,也没有发霉,真是高级的饼干,这下能有个享受的午茶时光了。谢啦。」
就在借狗人要扑上去时,门关上了。
埋葬了一只年老力衰的狗。
盖上泥土,将借狗人从瓦砾中找来的石头放上去,当作墓碑,然后双手合十。几只小狗坐在紫苑旁边,对着刚完成的墓摇尾巴。
背后有动静。
几乎完全听不到靠近的脚步声,因此紫苑不用回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你在做什么?」
老鼠问。
「对着墓拜拜啊!」
「你在为狗祈祷?」
「它在这块土地上,平安过完一生,我觉得它很伟大。」
老鼠用靴子踢着小石头,点头表示同意。
「是啊,的确,你说得没错。能在这里寿终正寝,简直就是奇迹。在不合理的世界里,平稳地死去。嗯,的确值得尊敬。」
「一起祭拜吧?」
「不,我就不用了。好,我们回去吧,你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是吗?」
「你从借狗人那里抢来饼干了?」
老鼠竖起指头,摇了摇,说:
「高贵的王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你应该要慎选用词哦。」
「你真的抢了。」
「是你的薪水,挖坟墓的报酬啊。还有这个。」
老鼠的指尖出现一枚银色的钱币。
「一枚银币加上一袋饼干,你敲太多了吧?」
「有什么关系。我可是介绍了两枚金币的工作给那家伙,这枚银币算是仲介费。走吧,我们到市场去买肉乾回家。」
紫苑与老鼠并肩同行。本来在脚边嬉戏的小狗们,送他们到废墟外。
「借狗人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在哭。」
「你把他弄哭啦?」
「那家伙超爱哭。爱说大话,又那么爱哭。他很不甘心被我抢了银币跟饼干,现在哇哇大哭呢。」
「好可怜……老鼠……」
「什么?」
「我在想借狗人说不定……是……」
「他怎么了?」
「嗯……没有,没事。抱歉。」
两人爬上快要崩塌的石阶,往组合屋林立的市场走。风从正面吹来,几乎要将身体的热量连根拔起。
沙布还好吗?她冷不冷?饿不饿?
我喜欢你,紫苑,我比谁都要喜欢你。
当时,紫苑无法回应少女的心意,今后也没办法吧。他无法像沙布所希望的那样爱她,但是,他可以用别的方式爱她。
沙布,你一定要活着。
等我。求求你。
风更强了。紫苑缩着身体。
「你在想什么?」
风吹动头发。老鼠望着紫苑问。
「我在想沙布。」
「别着急……虽然我知道不可能,但是,着急也没用,这点你要记住。」
「嗯。」
「帽子戴低一点。小心『善后者』,要是被看到那就麻烦了。」
老鼠都还没说完,在组合屋前喝酒的一堆人当中,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就往他们这边走过来。
「别走,小兄弟们。」
没错,就是之前缠上紫苑的男人。紫苑记得那男人手臂上的蛇刺青。
「你们不就是之前那两个欠揍的小鬼吗?好呀,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今天我会好好招待你们。」
真是的。老鼠咋舌,同时若无其事地挥动右手。一颗蓝色的小石头直击男人的眉间。男人发出悲鸣,身体往后仰。紫苑拨开来往的行人,往前跑。
「这边。」
老鼠从后面追来,滑进小巷里,蹲下。「善后者」们发出怒吼声,从旁边跑过去。
「糟糕,下次遇见,可不是被揍两下就能了事的了,你要有心理准备。」
「只有我要有心理准备吗?」
「我会逃。」
「我也会逃啊!」
老鼠小心观察四周,然后轻轻地从小巷里爬出来。男人们发出怒吼声,四处找人的情形,在这里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因此,人们仍旧若无其事地走着。
「的确,你逃命的速度变快了。跟之前相比,进步种速哦,紫苑。」
「你训练出来的。啊,之前好像也讲过同样的话。」
老鼠笑了。不是苦笑,不是嘲笑,也不是冷笑。是一种耀眼夺目的笑容,紫苑都看傻了。
「伊夫!」
小巷底传来大叫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个头不高的男人,一脸兴奋地站在那里。他戴着一顶宽帽子,颜色偏黑,脖子围着一条同色系的丝巾。虽然不太适合他,不过在西区,这样的装扮很罕见,看起来满潇洒的。
「啊……经理。好久不见了。」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呀!为什么不来剧场?你不登台就没戏唱了。你是什么意思?」
「有很多因素……我想休息一阵子。」
「休息?你在说什么啊—店里的客人几乎都是来看你的耶,你想搞垮剧场啊?」
接着,经理换了一副嘴脸,脸上带着近似卑躬的笑容。
「我说伊夫啊,我们就把话说开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随时可以告诉我啊。」
「不满啊……很难耶。」
「没有吗?那……」
「是太多了,如果要一样一样说,可能要讲到明天早上。」
「伊夫,算我拜托你啦。如果是薪水的问题,我一定让你满意。要是今晚没办法,那明天开始来吧。」
传来声响。这个声音,紫苑一辈子也忘不了。牢牢萦绕在耳朵深处,刻印在记忆里,重复出现在梦回中的声音。
破坏的声音,杀戮的声音,死亡的声音,绝望的声音,悲鸣、嘶吼、哭泣、脚步声,全都融合在一起,变成纠结、缠绕、扭曲、人间炼狱的声音。地狱就在紫苑的眼前现形了。
人们拚命逃窜。组合屋倒了,帐棚被撕裂了。
「是真人狩猎!」
有人呐喊着。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真人狩猎!
连呼啸的风声都静止了。
有一个老人跌倒了。还来不及扶起他,无数的人群就踏过跌倒的老人,狂奔离去。
「开始了。」
老鼠吞了口口水。他回头,对经理喊:
「快逃!」
头上传来爆炸声。空气掀起了震波,一股让人麻痹的冲击撞了上来。本来是肉店的组合屋被炸得四分五裂。
「紫苑!」
紫苑被撞开,老鼠扑了上来。
他被压在地上,无法呼吸。耳边传来老鼠的声音。
「紫苑,你没事吧?」
「没事。」
现在不是昏倒的时候。开始了。就在此时此刻,揭开序幕了。
老鼠起身,紫苑也跟着站了起来,发出轻微的呻吟声。看见天空了,头顶上是一片灰茫茫的天空。原本遮住视线的组合屋二楼部分,已经被炸开、消失,扬起一阵飞尘。
「那个人呢?」
「谁?」
「你叫他经理的那个人。」
「啊,逃走了吧。运气好的话,可以逃得掉,运气不好的话……就会变成那样。」
老鼠用下巴指着。一只满是鲜血的手腕,被压在崩塌的墙壁下。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粗手臂。
「应该是肉店老板。」
是真人狩猎。
救命!
神啊!
可恶!
会被杀。
快逃、快逃、快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耳边充斥着只字片语。老鼠跟紫苑两个人为了不被人群推走,于是在已经变成瓦砾堆的墙壁阴暗处坐下。
肉店老板的那只手,就在距离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老鼠,这就是……」
「你看。」
紫苑朝着老鼠指的方向看去。
「啊……」
声音跟气息都卡在喉咙里。
两台装甲车并行开来,阻挡着去路,以如同步行的速度,缓缓往市场中央前进。完全看不到组合屋了。组合屋简直像纸糊的一样,啪哩啪哩地被装甲车压碎。
「老鼠,那个装甲车……」
「嗯,看起来像旧型的,不过应该有最新型装备。把肉店二楼炸吹的是冲击音波,原来已经可以实地使用啦?还是只是在这里试用而已呢?」
「我不是说这个,那个……是NO.6的?」
「至少不是我的。」
紫苑从不知道,原来NO.6有军队。
在紫苑出生以前,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六个都市国家曾齐众一堂,签定和平条约,明文规定放弃军队,并禁止拥有、开发、使用武器。因为国家之间的战争破坏了大自然,导致国土荒废,危害到人类的生存。六个都市国家为了记取教训,免于灭亡,于是签订条约,并发誓遵守。
这个条约在拜伯伦古城签定,因此取名为拜伯伦条约。
不过,紫苑已经不再惊讶了。
如果NO.6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那么,军队、士兵、武器,这些企图压制、统治、抹杀他人的东西,比什么都适合那个都市。
紫苑盯着缓缓靠近的装甲车,静静地叹了口气。老鼠在旁边笑了出来。
「我以为你会更狼狈,看来你变得非常坚强哦。」
「你训练出来的。」
「当你的教练真有成就感。不过,才正要开始而已哦。」
「嗯。」
人们一窝蜂慌乱窜逃,又突然被推挤了回来。因为前方出现同样的装甲车,阻挡了人们的去路,悲鸣声瞬间高涨。人与人互相推挤,如同骨牌一样一面倒,尖叫、哭喊,层层的人群,不知不觉全都集聚在市场正中央,正好是紫苑跟老鼠藏身之处,就在被破坏掉的肉店前。肉店、对面的酒店、旁边的二手衣店、卖乾货的店,全都被破坏殆尽。也许是为了方便捕捉,所以有计划的爆破也说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群众外围,站满了手持枪械的士兵。
「安静!」
一道粗厚、低沉的声音从装甲车上传来。
「请救救他,请救救这孩子。」
一名母亲怀抱着还在吃奶的婴儿,毫无目标地连声求救。没有人回应她。
「求求你,这孩子都还没一岁,请饶了他。」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突然嚎啕大哭。
「求求你……不要杀他。」
紫苑紧咬下唇,全身发抖。
该怎么办?我能做什么?我能……什么都做不到。
汪。
狗叫声。紫苑回头,看到了从瓦砾间探头出来的狗,是借狗人的狗,是帮借狗人送信给紫苑的那只狗。前不久,紫苑还很仔细地帮它洗澡,以示感谢。那是一只茶褐色的大型狗。紫苑对着那名母亲伸出手。
「婴儿给我。」
母亲抱着哭个不停的婴儿,突然睁大眼睛。
「快点,给我。」
「你要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也许他能得救,快点。」
紫苑从母亲的手里,半强迫地把婴儿接过来。他脱掉外套,将小小的身躯包起来,然后放在瓦砾堆上。狗在旁边舔着婴儿的脸。哭声停了。茶褐色的狗毛跟崩塌的墙壁同色,并不显眼。
也许,这孩子能得救。也许……
「交给你了。」
狗静静地摇着尾巴。
「孩子,我的孩子……」
年轻的母亲双手掩面哭泣。
「如果你没事,就到饭店废墟去。」
「饭店?」
「饭店废墟。那里的人会帮你照顾孩子。不用担心,他会好好养育你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没事,活下去,一定要去接你的孩子。」
母亲点头。接着闭起眼睛祈祷。
「我不要死!」
响起粗厚的声音。
「你们这些家伙凭什么杀我!」
随着声音的响起,男人扑向士兵。接二连三有人附和。群众开始往士兵身上丢掷石头。
「不妙。」
老鼠表情扭曲,说:
「紫苑,蹲下。」
「啥?」
「抱着头蹲下!」
紫苑乖乖地双手抱头蹲下。几乎在同时,士兵们拿枪扫射。电子枪的光贯穿人们的额头、胸部、腹部。男女老幼甚至还来不及出声,就已经倒下、痉挛,马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抵抗者死,绝不宽赦。」
低沉的声音。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这声音不是吓唬人的。市场,不,曾经是市场的地方突然一片寂静,人们连动都不敢动了。恐惧遍布全身,绝望让身体僵硬。
紫苑慢慢站起来,眼前有一具尸体,眉间有伤,不过只是有点红肿而已,并不是致命伤。致命伤在上面。他的额头正中央被贯穿了。这个人是「善后者」。他的嘴巴微张,凝视着天空断气了。他的旁边坐着一名老妇人,嘴里喃喃自语地念着些什么,眼神迷惘、旁徨。
眼前的景致失去了色彩。这一天,牢牢印在眼底的风景,紫苑怎么也无法赋予它颜色。虽然是个阴天,但是人们的服装、头发应该也有各种颜色,连瓦砾也不是单一色调啊。虽然紫苑清楚记得狗那茶褐色的毛,但是男人横尸、老妇人疯狂、人群颤抖的风景,却总是只有黑白两色。唯一、唯一的例外是深灰色,不过不是厚厚的乌云,而是眼睛的颜色。明亮深邃,闪耀着活力的深灰色眼眸。紫苑受到它的吸引,被它俘虏,这个颜色终将成为紫苑一辈子忘也忘不掉的颜色。
「我再说一次。抵抗者死。站在原地不要动。」
没人动。动不了。只有风,随意逝去。
「紫苑。」
老鼠抓住紫苑的手。
「保持冷静。」
紫苑盯着老鼠的眼睛,伸手握住抓着自己手臂的手。不是想依赖,不是找依靠,他只是想确认而已。自己的心在这里。我是人,我的心被他夺走,我希望能待在他的身边。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这就是我身为人的证明。
在非人道,在太过于非人道的现实中,不舍弃对他人的渴望,持续拥有身为人的一颗心。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人。紫苑用力握紧老鼠的手。
老鼠,我是人。
老鼠呼地吐了一口气。
「保持冷静,你做得到吧?」
「我没事。」
「我想也是……你应该没问题,我多嘴了。」
「接下来要押送你们。」
装甲车转向,大型黑色卡车无声无息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