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笼罩
大地狂风大作
七月七夜黑云覆
九月九夜暴风啸
江水涨满天边
河水蔓延地角
(中国神话《栗僳族的创世纪》君岛久子 筑摩书房)
「阿姨,我要买马芬。」
莉莉冲进店里。
「咦?」
莉莉停下脚步,紧握铜板,眼睛眨个不停。因为样子实在太可爱了,火蓝不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舅舅,你怎么又来了!」
听到外甥女如此露骨的说法,杨眠不禁苦笑。
「莉莉,我是为了工作才来打扰的,你明白吗?」
「什么工作?」
「我要向大家介绍,你最爱的火蓝阿姨做的马芬。很棒的工作吧?」
「介绍给大家会怎样?」
「这里的马芬会出名,会有很多客人来啊。」
「我才不要!」
莉莉嘟着嘴,瞪着舅舅杨眠,说:
「如果大家都来买马芬,那我的份就没有了。」
「不会的。」
火蓝从橱窗里,拿出两个马芬。
「莉莉,你是阿姨最重要的客人,阿姨会替你保留的。起司跟葡萄干各一个,葡萄干的是阿姨请客。」
「真的吗?谢谢。我可以现在吃吗?」
「当然可以。正好是午茶时间,我帮你泡杯可可。」
「耶,好棒喔。」
莉莉满脸笑容。
真是太可爱了。
火蓝觉得很温馨。每次见到小孩子的笑容,她总是这么觉得,一股暖意缓缓浮上心头。
住在下城的莉莉,在NO.6里面,并没有拥有良好的环境。在这个已经拥有完整金字塔阶层的社会,站在顶端的是那些菁英;莉莉再怎么努力,今后也不可能爬到上层。下城是金字塔基层的人们居住的地方,在大人的社会里,很多人都觉得无力,也有人已经一副放弃的态度,但是小孩子们并不受影响。
他们在巷弄里奔跑嬉戏,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他们笑开怀,看到好吃的东西眼睛会发亮。这里的孩子不需要接受像克洛诺斯那样,彻底的管理与指导,对孩子们而言,也许下城生活更适合他们。
希望孩子们幸福。
望着莉莉天真无邪的笑容,火蓝这么想。
至少,希望孩子们幸福。
为此,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呢?身为大人的我,应该怎么办才好?我连自己的儿子,连深爱自己儿子的少女,都救不了……
「火蓝,你怎么了?」
正在拍摄马芬跟牛角面包的杨眠,抬头问。
「没有,没什么……」
「在想你儿子吗?」
「是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紫苑,一秒也没忘记过他,昨晚还梦见他呢。」
「嗯……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你是他母亲嘛。抱歉,我太轻率了。」
火蓝对着杨眠摇头。
「他看起来很好。」
「谁?」
「我儿子。梦里,他在笑。虽然瘦了,但是笑容很灿烂。我想,那孩子应该很幸福,我也觉得很高兴。醒来时:心情也变得轻松多了。」
「幸福啊……火蓝,至少你儿子还活着,这点是确定的。」
「真是谢天谢地。」
只要人还活着,我也就没什么好奢求的了。
紫苑,你要活着,活着再回到我身边来。
火蓝将可可放在莉莉面前,杨眠面前则放了一杯咖啡。
「什么?舅舅也有得喝?是不是太厚脸皮了?」
莉莉很认真地说。杨眠被咖啡呛到,火蓝则是笑了出来。
「莉莉跟莉莉的舅舅,都是我的好客人啊,我当然都要特别关照罗。」
「这样啊。我妈妈啊,她说舅舅对火蓝阿姨有意思。阿姨,什么是有意思啊?」
「这个嘛……」
「神、神经啊!讲那什么啊,告诉你妈妈,舅舅很生气。」
「你生气妈妈也不怕啊。你下次来我家会没晚餐吃哦,舅舅。」
杨眠愁眉苦脸的表情实在太好笑了,火蓝笑得跌坐在橱窗后。她一边笑,边重新思考刚才莉莉来之前,杨眠对她说的话。
火蓝,你觉得我们这样下去好吗?
杨眠这么切入话题。
你觉得这个都市,你觉得NO.6这么下去好吗?至少你知道,至少你知道这是个多么虚假的地方吧?
我知道。
我跟你的儿子都被夺走了。你还算好,我的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我太太也是。这个都市,简直就像一个吃人的恶魔。
是啊。
火蓝,我们无法改变吗?
什么?
我们无法将这个神圣都市NO.6,变成一个真正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吗?
由我们来……改变?
当然不是光凭我们两个人,其他也还有察觉神圣都市真面目的人,我们——
莉莉就在这个时候冲进来。
火蓝思考着。
不能只是等待,不能只是祈祷,不能只是哭到天亮。为了再一次拥抱紫苑,
为了拯救沙布,我能做什么?
吱吱。
微弱的声音,火蓝引颈期盼的声音。橱窗下,一只小老鼠蹲在那里。长长的尾巴、葡萄色的眼睛,在火蓝眼里,都像宝石一样充满光辉。紫苑离开后,在几乎就快要被绝望、孤独、失落淹没的时候,这个小生物带给我多大的力量啊!
火蓝轻轻地将起司马芬的碎片,放在地板上。
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你又来了。」
一个豆子大小的胶囊,掉在火蓝伸出去的手上。是紫苑来的信。一开始时,老鼠告诉她,如果出事,会让黑色老鼠来通知她。这次来的也是茶色小老鼠,代表紫苑仍然平安无事,还活着。也许他现在正笑得很开心也说不定。
紫苑。
火蓝颤抖着指尖,打开了胶囊。那是一张摺叠着的纸片,上面只有一行字。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上面这么写着。是紫苑的笔迹,没有错。引颈期盼的儿子写来的信。然而,火蓝的心中涌起不安。这是……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彷佛诀别信一样。最后的亲吻、最后的拥抱、最后的话语。
妈妈,谢谢你,我永远爱你。
那么,再见了。
没有写的这一行,在火蓝脑海中盘旋。
她站了起来,突然一阵晕眩。天花板、地板,天旋地转。
「火蓝!」
「阿姨!」
杨眠跟莉莉的呼喊声,听起来好遥远。
紫苑,等等我。
她伸长手,呼喊着。
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不,该不会是……
监狱。
火蓝无法控制自己的颤抖。自己做的事情所带来的后果,让她止不住全身的颤抖。
我把沙布的事告诉紫苑了,他一定是打算去救沙布,那孩子一定会那么做。明知道紫苑一定会那么做,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但是我却……
一个母亲的自私,浮现在火蓝脑海里。
不应该告诉紫苑。只有紫苑,万万不能知道这件事啊!
不可以,紫苑,你不可以去。只有你不可以死。
等我,等等我!
火蓝跪了下来。眼前是那只小老鼠。它抱着马芬的碎片,不停地吃着。
老鼠……
不安压迫着胸口,好痛。
你在哪里?你在那孩子身边吗?如果是的话,请你不要离开他。求求你。求求你保护那孩子。保护他。
老鼠!
空气中充斥着血腥、一污秽、汗臭味。人们被塞进没有窗户的临时货柜卡车内,挤得跟沙丁鱼一样,在血腥、污秽、汗臭味里喘息着,难以呼吸。狭窄的空间如同蒸笼一样闷热,一丝光线都没有,甚至连正常呼吸都不被允许。
一名刚步入中年的男子在紫苑身旁呻吟,在反覆几次抽搐般的呼吸后,低下了头。紫苑紧靠着男人的肩膀,感觉到男人的肉体密集地短暂痉挛。他挣扎地抬起手,放到男人的嘴边。
「老鼠。」
「干嘛?」
「这个人……死了。」
「哦,是心脏麻痹吗?」
「可能是吧。」
「是哦,能这么轻松地走,也许很幸运。」
可以在这里死掉,也许比在这里活着幸福。老鼠说的话,并不是讽刺、也不是开玩笑,应该是事实吧。
紫苑承受着断气男子的重量,想起婴儿,想起那名放在瓦砾堆后,交给狗的小婴儿。他能活下去吗?
「借狗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老鼠的嘴边浮现淡淡的微笑。
「什么?」
「你把那样的婴儿塞给他,他不气死才怪。我可以想像他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诅咒你的模样。」
「借狗人应该会想办法养他吧?」
「谁知道。那家伙为了养自己跟狗,已经费尽心思了。不过,他应该不会把婴儿当作狗饲料就是了。」
「借狗人他人很好,那么脆弱的婴儿,他不会见死不救。」
「是吗?」
「是,因为他有一个慈祥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就是看准他的慈悲与心软,所以把婴儿塞给他啊!」
「啊……算是吧,你不说,我还没发觉呢!」
「单纯的少爷可能不知道,会很辛苦哦,婴儿跟狗仔不一样,婴儿要多花好几倍的工夫。可怜的借狗人,就算自己没得吃,也得养那个婴儿。」
「我会道歉。」
「什么?」
「下次遇见他,我会跟他道歉。」
老鼠耸耸肩说,如果还能再见面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知道?你为什么猜得到我在想婴儿的事?」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久到我都快烦死了,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大概都知道。你啊,太容易懂了……不……」
老鼠摸着自己的脖子,喃喃地说,不对。
「我完全不了解你。」
突然,听见啜泣声。是一个细微的女声。
「呜呜、呜呜、呜呜……」
彷佛连锁效应一般,到处都传出相同的细微哭声。有女声,也有男声。大家已经没有嚎啕大哭的力气,只是被绝望、疲惫、恐惧支配着,有气无力地哭着。
紫苑抱着膝盖坐着,他感觉到啜泣声,渐渐渗透自己的身体。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虽然想捣住耳朵,但是不能。就算捣住,也一定会从会从皮肤渗透进来吧。鼻孔、从发梢渗透进来。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老鼠拾起下巴,轻轻扭动身体。
老鼠的嘴里传出歌声,是一首紫苑没听过的歌。
远方的山顶雪融了
化作小河 流入山毛樱林 滋润了绿意
乡野如今百花盛开
比花朵娇羞的少女
在山林内诉说爱意
少年啊
就让绿色的水弄湿你的双脚
快如同野鹿一般狂奔而来吧
在花落之前 吻上少女的发
不可思议的声音。借狗人曾说过,那家伙的歌声彷佛风一般,彷佛风吹散花朵一般,能将魂魄带走。真的没错,他的歌声拥抱了心灵,诱惑了魂魄。在丝毫没有光线的绝望空间里,刹那间,花开、水流,恋人们相拥。
啜泣声停了。人们沉醉于歌声。
在这里,在如同地狱的这个地方,聆听优美的歌声。彷佛奇迹般地聆听歌曲。原来如此。即使堕落地狱,我们并没有失去所有美好的事物。
老鼠没气了,稍微咳了几下。
「好辛苦,这里氧气不足,声音无法持续下去。」
「很棒了。好厉害……该怎么形容呢……我第一次听到你唱歌。」
「这里没什么音响效果,没乐队,也没灯光。如果在舞台上的话会更好听。」
「我想听。」
「没问题,我会替你准备特等包厢,你可以带借狗人跟婴儿来。」
「好,我会带他们去。听见你的歌声,我想婴儿也会安静下来。」
「紫苑……我在开玩笑,你别认真啦。」
「伊夫。」
黑暗中,有人大声叫。
「唱歌给我们听,伊夫,拜托请不要停下来。」
「是啊,伊夫,请唱歌给我们听。」
紫苑碰了一下老鼠的肩膀。
「大家都想听你唱歌。」
「叫我做白工啊!」
「你的歌声能拯救大家。老鼠,你好厉害。」
说出如此笨拙的赞美,真不好意思。但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老鼠,你好厉害。
「紫苑,歌声跟故事,是救不了人的。」老鼠冷言地说。
「只能让人短时间忘记痛苦。只有这样的效果,根本无法真的拯救人。」
「老鼠,唱《耀眼之物》。」
有个女生这么要求。
「哎哟,连这里都有粉丝,如果经理知道的话,一定会痛哭流涕。」
唱吧,伊夫。在这个时候,请为我们唱歌。
卡车的速度稍微减缓。
「通过关卡了。」
老鼠用只有紫苑听得到的细微声音这么说后,便静静地开始唱歌。一首带着忧郁的缓慢曲调。
海底的珍珠
夜空的星辰
我内心的这份爱
这些都是献给你的耀眼之物
海枯 珍珠破碎
天荒 星辰消失
只有我对你的爱永远不变
无论经过几世纪的光阴
永远耀眼灿烂之物 只有
卡车停了。歌声消失,货柜里的空气,又再度凝结。
「紫苑,你听好,」
老鼠用一种跟歌声完全不同的沉重口吻,低声说:
「不论发生什么事,也不准离开我。」
紫苑点头,紧紧握拳。
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绝不离开你。
卡车的门开了。
「下车。」
人群照着指令下车。紫苑也跟在人群里。老鼠撞了下他的腹部。
「那就是监狱,你迫切想去的地方。」
紫苑屏息,屏住气息看着眼前的物体。那是一栋白色墙壁的建筑,几乎没有装饰,一看就知道是最重视效率的地方,也是紫苑在NO.6时常见的建筑构造。
这栋建筑物看起来很普通,只是窗户少了点。高度则可以跟「月亮的露珠」匹敌,还有隆起般的双层建筑物,向四方延伸:只有这个隆起的地方比较特别,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威吓或是毛骨悚然。
紫苑以为监狱会是更令人厌恶的模样,厌恶到想别开头。他一直这么认为。
夕阳下,外墙被染红的监狱,说是医疗机构也会有人相信吧。这里看起来就是个干净、功能性强的地方。
这和他的想像实在相差太远了。
这就是监狱……沙布就在这里。
「这里是后面,不过正面也差不多就是了。如何?比你所想像的还要正常吧?」
「是啊,简直就像一般大楼。」
「没错。不过,最普通,也许就是最恐怖的。」
「快走!」
人群开始往前移动。紫苑几公尺前的队伍,出现一些混乱。有人晕倒了。
士兵上前,把人从队伍中拉出来。是一个披着破旧披巾的老婆婆,如同木偶般跌落地面。
「老鼠,那个人会怎样?」
「别多管闲事,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
又有一个人倒了,是一个年轻女生。她的衣服破裂,双手环抱着裸露的乳房,跪了下去。
等距并排的士兵马上把她拉出来。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紫苑的前后左右。
他们在挑选吗?
紫苑的嘴里不断冒出唾液。
狭窄的空间、无法呼吸的密集、混乱、绝望、恐惧……选择……经历过到这里为止的残酷经验,仍旧可以笔直往前走的人吗?
「没错。」
老鼠点头。
「是在选择,踢掉运送途中虚弱或是死亡的人。」
「为什么选择?」
「不知道。到底他们要拿我们做什么用……我不清楚。」
「亏你还能轻而易举就看穿我。」
「唷,在这种状况下你还能讽刺我。厉害呀,值得鼓励,小朋友。」
「你训练出来的啊!」
「不过,真正的遴选作业才正要开始。」
「才正要开始……」
人群走在寒风中。
这期间也有好几个人倒下,被拖出队伍。
有人走不动,有人发抖,有人呻吟。
这些人全都被拖出队伍,集中在一个地方。
那些人会怎样呢?会怎样呢?会怎样呢?不知道,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感觉的末梢慢慢麻痹,开始习惯悲惨,对残暴反应迟钝,思考麻木,对他人的死不再动摇。
紫苑抓住老鼠的手臂,确认肉体的触感。
老鼠,让我还能是个人。
「也许……」
老鼠低头。
「你会改变也说不定。」
「什么?」
「也许你会在这里……在监狱里改变。」
「你在讲什么?」
「也许我将领悟到,其实我完全不了解你。」
「老鼠,你到底在讲什么?」
老鼠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士兵命令人群停在黑门前。
「从前面开始进去,不准出声。」
队伍被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的人消失在门的那一头,丝毫没有任何声响。
几分钟后,门再度开了。
「下一个。」
接着轮到紫苑他们。
要进到那里面去了吗?
要进到监狱里面了吗?
已经想清楚,也下定决心了。
但还是会害怕。心跳得好快,彷佛要蹦出来了。
「只有这个办法。」
老鼠凝视着前方,以平静的口吻说:
「我们只有这个办法,紫苑。」
「老鼠……」
「进去了。」
「嗯。」
风吹过。门朝左右两边开了。
「伊夫。」
背后突然有人叫他。
「唱歌给我们听,唱歌给我们……」
士兵默默地举枪射击。传来肉体倒地的沉重声。叫声中途消失,风声更加呼啸。
可恶!
老鼠的嘴唇这么说着。
可恶!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
「往前走。」
门的另一头,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一片黑暗,因此不知道究竟是多大的空间,但是跟货柜一样,挤进了远远超过空间容许量的人。
门关上了。
锵。房间整个摇晃了起来,接着动了。以相当快的速度往下降。
「是电梯。」
紫苑的脑海里,浮现监狱的平面图。地底下空白的部分。是那里吗?要下去那里吗?
下降,不断下降,彷佛要坠落到十八层地狱。
老鼠的手环绕在紫苑的腰上。
「抓住我,绝对不能放手。」
「老鼠,怎么了……」
「一起下地狱吧。」
环绕在腰上的手充满力量。
「可是,我们要活着回来。紫苑,你千万别忘了。」
「那还用说。」
电梯停了。黑暗摇晃着。
「下地狱了。」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回荡着老鼠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