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吗?」
「悲伤。」
「其实你并不悲伤吧?」
「其实我并不悲伤。」
(《最后的地球人》 星新一 )
有两台皮带输送机在运转,皮带上放着人类。
人类被放在上面。
不是活人。
这一点从窗户这一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尸体。有几十具或者是上百具的尸体被运送进去,前方有一台半圆形的巨大机械在运转着。
尸体一具具被送进两个张开的正方形入口。不知道是不是特殊玻璃,完全听不到那一边的声音。
在没有声音的场景里,尸体一具具被运送进去。
有男人、有女人、有小孩、有大人。有人穿着衣服,有人裸体。不论体型、年龄、性别全都不同。
「为什么大家……头都……」
话卡在喉咙成为块状物堵塞住了气管。
每一具尸体的上半头部都被切掉,装上半透明的塑胶容器。不论男女老幼,额头以上的部分全变成碗状的塑胶容器。
「……是样本。」
紫苑喃喃地说,肩膀不断抖动着。
「这就是样本。」
「……什么意思?」
「脑……人类的脑……是必要的样本。」
「……那么,这些尸体的脑部全都被取出了吗?」
「对……应该。应该……已经没用处了……所以……」
「所以?」
「要被处理掉了。」
这次换老鼠吞了口口水。
皮带输送机前方的半圆形机械。
那是用来处理尸体的吗?是用高温在一瞬间烧成灰烬?还是捣碎成灰烬,加以干燥?还是用药物溶解到连残渣都看不到?
被送进去。
没多久之前还活生生的人类,活着,会说话、会哭、会相爱的人类,如同垃圾一样被处理掉。
这么、这么、这么……NO.6竟然这么无情?竟然变得这么无情?
「不是人。」
紫苑的声音传进耳里。不是轻声细语,是非常清楚的声音。
「这不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紫苑握紧拳头击上强化玻璃。
这不是人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是,刚才不是有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站在这里谈笑风生吗?不是拿马克杯喝着热腾腾的饮料吗?不是认真在做自己的工作吗?
那些人全都是恶魔吗?
老鼠望向脚边的照片。
微笑的女性、腼腆的少年、沉睡的婴儿。
「来,看这边,笑一个,笑一个啊。」
「爸爸,等下换我来拍。」
「老公,小宝贝也要拍进去哦。」
似乎能听到这样的对话。处处可见,因此才特别珍贵的一家人的对话。
将这个放在办公桌上的家伙……也是恶魔吗?
有动静。敌人逼近的动静。
感觉脸颊被甩了一巴掌,醒了,老鼠抓着紫苑的手冲出走廊。
我们要逃,紫苑。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呢!
为了活下去,全身都起了反应。思绪、感觉、指尖,连每根头发都为了活下去,只为了活下去,而动了起来。
不能死。
「右边。」传来紫苑冷静的指令。
「往右三十公尺。」
往右三十公尺。没时间去思考那里有什么。不知道为什么阻隔墙没有落下,但是也没有余力去思考原因了。
冲!不,不行!
前方出现士兵。
「蹲下!身子缩起来!」
往地板丢一颗硬币型炸弹,然后朝着它开一枪。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准备冲过去!」
一旦被包围,就完全没有胜算,要是他们一起开枪,我们准被打成蜂窝,所以也只能冲进去了。
「别离开我!」
消防系统被破坏了,开始洒水。两人冲进被淋得全身湿答答的士兵群当中。
先用手刀击中士兵的喉咙,接着回头拿刀刺向后面的敌人。压着肩头,从倒地的士兵腰上拔出军用小刀,挥向迎面而来的对手的手腕。手枪掉在地板上,发出声音,血与水混在一起流了出去。
士兵们全都无声,保持沉默。他们不仅携带正在开发的雷射枪,同时也拥有杀伤力强大的军事枪械。沉默、迅速且确实地杀敌。他们应该是如此被训练的吧。
只不过用刀我可是比较在行。
一旦打近距离战,低科技的小枪械比高科技的兵器有用多了,而且有些场合,小刀比最新式的枪还更能派上用场,如果能用刀如手脚一样顺畅,那就更没话说了。
一眨眼三名同伴被撂倒,士兵们的动作略显僵硬,因为是没预料到的抵抗。他们的僵硬成为弱点,变成老鼠攻击的最佳时机。老鼠扭住眼前士兵的手臂,拿刀从背后抵上他的喉咙。
「不准动!」老鼠舔舔唇,这么命令士兵。
「把枪丢下,如果不从,这家伙就会没命。」
士兵们全都往后退一步。
可以顺利逃脱吗?
可以就这样挟持这个男人,顺利逃脱吗?
「紫苑。」
「嗯。」
「还活着吗?」
「活着。你的动作太迅速,似乎没人有空顾及到我。」
「很好,接下来就押着这家伙当作人质……」
响起拍手声。
「漂亮,干得好,不过只能到这里了。」
这句话彷佛暗号一般,士兵们动作迅速地让出一条路。一名男人从中间走出来。
他站在紫苑跟老鼠面前,轻轻举起右手,说:
「游戏到此结束,VC103221,还有紫苑,对吧?」
紫苑发出「啊」地一声。
「你认识他?他该不会是你的亲戚吧?」
「他是治安局的调查员……罗史。」
「你还记得我啊,真是光荣,不过我跟你还真是有缘。好一阵子不见,你变强壮了嘛,没想到你会入侵到监狱里来,老实说我很惊讶。当然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
「那还真……感谢。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很惊讶。」
「对了,关于这件事,其实我的正职是军事训练教官,上次没好好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了。」
「跟他要张名片吧,紫苑,找工作时会有帮助。」
罗史歪了歪嘴,笑着说:
「还是这么伶牙俐齿,不过你使小刀的本事比嘴巴高明多了,很厉害,没想到你这么轻而易举就能击败我的手下。真是太漂亮了,值得称赞,我还真想收你当部下。」
「很高兴你的赏识,不过我拒绝。你们是怎么军事训练的?拿囚犯当箭靶来练习射击?」
「呵呵,是有这一项。有时候也会迅速驱逐误闯进来的笨老鼠,也有这一项训练。」
老鼠更用力扭动士兵的手臂,说:
「把枪丢掉,让开一条路!」
罗史摇头回答说:
「你们很棒,能闯到这里来,可不是随便谁都做得到。真的很棒,不过你们还是太年轻了。」
罗史轻轻举起右手。
「你们的反击太儿戏了。」
罗史举枪。
什么!
「住手!」
士兵扭动身体。老鼠一放开手,枪弹便贯穿步伐蹒跚的士兵身躯。被贯穿的身体砰地一声倒地,这时上方天花板开始喷水。士兵一度抬头,视线旁徨,彷佛在找些什么,然后,他出声呼喊:
「妈妈。」
他的声音传到老鼠耳里。
这么不在乎地射杀部下……
接着老鼠的肩膀及脚传来激烈疼痛。
「老鼠!」
紫苑的手从背后撑住老鼠的身体,脚因为踩到水一滑,两人一起跌落在地。疼痛贯穿全身。
「呃……」
咬紧牙根。全身冒汗,心脏激烈跳动。
「你看看,既然带着超纤维布,如果不包好,怎么能发挥作用呢。不过,这下子你也不能再拿刀了,我看活蹦乱跳也没办法,终于能安分点了。虽然我也玩得很愉快,但是游戏结束了,103221。」
结束?在这里吗?
罗史蹙眉,叹了口气说:
「我没想到你这么棘手,老实说真可惜,要杀了你真可惜……但是,我也身不由己。我不会戏弄你们,就给你们个痛快,聊表对你们战力的敬意,一人一枪收拾你们。」
「你还真……慈悲啊。」
「有什么遗书要交代吗?」
真的结束了吗?
突然,洒水器停止了。在同一时间,阻隔墙也开始落下。士兵们开始骚动,罗史也瞄了阻隔墙一眼。
好机会!可以趁他分神时夺取那把枪,是起死回生的大好机会……可是,身体动不了。
「怎么会这样?」
「阻隔墙这时候才启动。」
「怎么可能,为什么?」
「快逃,会被关在里面。」
一旦阻隔墙完全落下,封闭的空间里将会释放高压电,没有人能逃得过一死。
「快逃,快点逃!」
士兵们扶起负伤的同伴们赶紧撤退。
「教官,阻隔墙快落下了,快点!」
一名士兵停下脚步,回头叫着。
「教官!」
阻隔墙正在下降,笔直地往下降。
肩膀有股烧痛戚。压着伤口,老鼠微笑着说:
「他们在叫你耶,你不快过去吗?」
「处置完你们之后,我会过去。」
枪口笔直对准老鼠的心脏。也许是想保护吧,紫苑的手伸到老鼠胸前,另一
只手也放了上来。一双沾着血迹,相当沭目惊心的手。
是吗……我果然要跟你一起死。
老鼠靠在紫苑身上,用力喘着气,全身失去了力气。
我不闭上眼睛。
到最后一瞬间,我都要凝视着这个世界。
紫苑的手加重力道。
我不闭上眼睛,到最后一瞬间都不闭上……
耳边传来枪声,彷佛在水底听到的朦胧声响。
罗史的胸前深红花朵盛开,花瓣散落一地。
咦……?
罗史蹒跚地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壁上,然后直接滑坐下去,嘴里也不断冒出深红色花瓣。
老鼠深呼吸,却无法直接将气吐出来。
那不是花瓣……是血。
血花溅在墙壁上,彷佛随意喷洒的红色水彩一样。罗史垂下头,大量鲜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下半身。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教官!」
呼叫声响起,阻隔墙随即落下,瞬间切断了所有声音,带来短暂的寂静。
老鼠能吐气了,他撑起自己的身体,说:
「……紫苑?」
他转头凝视环抱着自己的少年。
「紫苑……这……」
虽然能吐气,却无法好好说话。心脏跳动得比刚才强力、激烈、快速,怦怦怦地拍打着。
紫苑的手上握着枪,小口径的半自动手枪,连防弹背心都能贯穿的军用制式手枪。那是刚才老鼠从士兵手上敲落的枪。
硝烟升起,火药的味道呛鼻。汗水渗入眼里,嘴里干渴,舌头僵硬。硬要动的话,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紫苑……你做了什么……」
紫苑放开环抱老鼠胸前的手,站了起来。他缓缓走近罗史。
「……呜。」
罗史呻吟。他抬起头,身体不停地颤抖着。
「……你这个门外汉……」
模糊不清的呢喃声随着鲜血从嘴角传出来。
「要开枪……也要瞄准……要害。」
「我有事要问。」紫苑拿着手枪指着罗史,以一种不带感情的低沉声开口问。「为什么一开始不启动阻隔墙?」
「……它不动……」
「无法启动的意思吗?」
「……没错……」
「原因呢?」
「……不清楚……」
「为了以防万一,你们应该暂停了阻隔墙系统才来这里,然而它却突然启动了……是这样吗?」
罗史颤抖着身子抬头望着紫苑说:
「……求求你,给我一个痛快。」
眼眶里泛出泪水。
「回答我。」
「……没错……无法控制……原因不明……」
「无法控制,原因不明……」
「我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紫苑,你是晚辈……快点!给我一个痛快……救救我……」
「救救我?」紫苑的肩膀微微颤抖。
「我没多久前才刚听到同样的台词,就在这栋建筑物的地底下。」
这个时候老鼠才终于能够站起来,虽然肩膀跟脚都流着血,他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拉住紫苑的手,一定要阻止他才行。
紫苑,你打算做什么?
脚不听使唤,双膝往前跪下。士兵的尸体就倒在旁边,是一名年轻男子。黑色鬈发的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色坠链,闪闪发亮。最后的那一句「妈妈」似乎还留在唇上。
「是被你们丢进地底下的男人,『真人狩猎』的牺牲者,因为死不了,所以哀求我,哀求我说『救救我』。那个男人痛苦不已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喝咖啡吗?泡澡吗?还是上课中?」
「……拜托你……让我死……我好痛苦。」
「我救不了那个人。」
「……救救我。」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的右手缓缓举起。
「紫苑,住手!」
枪声响起。
老鼠闭上眼睛,背过身去。硝烟味更浓了,混杂着血腥味,让空气带着黏稠戚。应该是早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却让老鼠反胃,无法忍受。
不想张开眼睛。
因为一张开眼睛就必须跟现实对峙,真想就这么闭着眼睛逃,逃到不是这里的任何地方去。
我……不想看。
有什么拂过。
像是风的感觉。
带来花的香味,淡淡清香的野花香味。
有什么拂过。
风拂过脸颊,刘海随风摇曳。
啊啊,又来了,又是……那片风景。
张开眼睛。
阳光好刺眼。
眼前是一片草原。
柔和的草原。风虽然还有点冷,阳光却很灿烂。草原上开满小白花,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远远的山顶上笼罩着云雾,在山麓反射白光的是湖泊吧……有各式各样大小的湖泊与沼泽分布四处。天空是蔚蓝的,好蓝、好蓝,彷佛全都染成蓝色一般的蔚蓝。可是地上却盛开着白花,还有淡绿色的草地。
蓝天、绿地,还有森林。
草原的尽头是森林,可以听到树木沙沙作响声,树叶随风摇摆,翻出叶子的
白色背面,鸟儿展翅高飞,又翩翮落下,羽毛飘过老鼠眼前。
好想随之而去。
能随之而去吗?
老鼠抬头,仰望。仰望……仰望着谁?
「到我身边来。」
传来温柔的声音,身体轻飘飘地被抱起。
啊啊,又来了。
我的意识将被带走,我的心将随之而去。
感觉好像回到童年时候,温柔地被拥抱着的小小的、小小的幼童。
之前那次是夏天。
嗅到草丛散发出来的热气。
这次是春天……吗?风景柔和,风、光、气息、颜色都很轻柔、温和地环抱着老鼠。
「我教你唱歌。」
老鼠摇头。
「我会唱……我能唱得出来。」
「你会唱?那首歌吗?」
「嗯。」
老鼠抬头挺胸地回答。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大地呀,风雨呀,天呀,光呀。
请全都停留在这里。
务必全都留在这里。
活在这里。
灵魂呀,心灵呀,爱呀,情感呀。
全都回到这里。
留在这里。
风静止了。
因为在聆听歌声,老鼠这么认为。
风停了,羽毛轻飘飘地落地。
「这样啊,你会唱啊……」
头发被轻揉着,背脊被安抚着。
「再多唱一些,再多让我听听你的歌声。」
风攫取灵魂,人掠夺心灵。
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
继续唱歌。
恳求。
传递我的歌声。
恳求。
接受我的歌声。
眼睑又开始沉重,身体失去力气。
「……我好困。」
「睡吧。」
真的能闭上眼睛沉睡吗?
「睡吧,我会带你走。」
「……带我去哪里?」
「去森林。」
「去森林?」
「睡吧,什么都不必想,休息吧。」
真的能就这么睡去吗?
身体摇荡着,好舒服,非常舒服……
「我不去。」
出声呐喊。
我不能去,我不能睡,我必须回到有紫苑的现实,不论那里会有什么,我都不能独自逃走。
紫苑。
我一定要回到你的身边。
不停地咳嗽,硝烟与血腥味渗入身体深处,引起猛烈咳嗽。擦拭嘴角,站了起来。
看到紫苑的背影,他双手垂在两侧,右手还握着枪!
「我救不了任何人。」
含糊的声音这么说着,不断地重复说着。
我救不了任何人。
「……紫苑。」
呼喊他的名字。
紫苑,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老鼠。」
紫苑的目光捕捉住老鼠的身影。
眼眸中闪烁着欢喜,笑容不断地扩张,嘴里吐出安心的气息,枪也从手中滑落……
「太好了,你没事。可是……你流了好多血,还好吗?至少要帮你止血才行。」
紫苑脱下外套,撕下袖子。
「现在只有这个,也许能代替止血带,让我看看你的肩膀,我帮你包扎。」
那是平常的紫苑。平常的口吻、平常的眼神、少一根筋又愚蠢、不了解现实、只会说着理想、个性耿直到让人难以置信、温和的紫苑。
心头一阵纠结,眼眸深处温热。
「紫苑。」
「怎么了?痛吗?」
「你救了我。」
「嗄?」
「别忘了,你救了我……你保护了我。」
「我吗?」
紫苑闭起嘴巴,不断眨眼,他的视线飘移,最后停在滚落于地板的枪上,接着转向靠着墙壁断气的男人。男人的眉间被射中一枪。
漂亮。
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子弹命中额头正中央。不过,即使是近距离,没有装设瞄准器的手枪能射中几公分前的目标,对一个门外汉而言实在是件不简单的事情。
紫苑的气息慌乱,将双手放在眼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彷佛手心上刻划着难以理解的文字,接着手心、手臂、身体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老鼠……我做了……什么?」
「你救了我,你誓死守护了我。」
「不对!」
被墙壁困住的空间里响起尖叫声。
「不对!不对!不对!」
「没有不对!如果没有你,我已经没命了,躺在那里流血的人不会是他,会是我。」老鼠指着罗史说。「我会变成那样。」
他抓住紫苑的手用力摇晃。
紫苑的脖子前后摇晃,彷佛断了线的人偶一样。
「你听着,听我说。你懂吗?你保护了我,你救了我一条命啊!紫苑。」
听着,紫苑,听清楚我说的话,相信我说的话!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同样的决定,我一定会做出跟你一样的事。这里是战场,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你做的事是正当的。」
老鼠紧晈下唇,说出口的话语渐渐崩溃腐败,他并不是想说这些。
那么,我想说什么?我现在必须让紫苑了解什么?
「老鼠……」
紫苑沙哑地呢喃着。
「我……杀了他。」
他弯腰拾起手枪。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毫无犹豫地就……杀了人。」
与紫苑四目相对。
我必须要告诉他什么?
「这是可以被原谅的吗?能够……被原谅的吗?」
仅仅五点四毫米的枪口,看在眼里却异常放大。
「你曾说过,我跟NO.6很像。当时我回答你说不对,但是……也许你说对了,我跟那个都市很像。不论理由为何……毫无慈悲又冷血地剥夺人命。老鼠……」
全长一百五十五毫米,重四百六十公克,子弹数八,四条膛线,右旋。
还剩下几发呢?
「能被原谅吗?」
紫苑闭起眼睛。
紫苑?你在做什么?
「住手!」
老鼠发出尖叫声。不是发自声带,而是以全身呐喊。
他冲过去使出全力殴打紫苑,骑在倒地的紫苑身上。
「开什么玩笑!」
抓住他的胸膛,揍向他的脸颊。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手掌心传来肉体的触戚。
「混帐东西!你以为你是谁!都来到这里了,才想一个人夹着尾巴逃吗?你想解脱吗!开什么玩笑!」
紫苑轻声呻吟。
「胆小鬼!杀人无法被原谅,那自杀就能被原谅吗?你在这里自杀看看,你会犯下双重杀人罪,你懂不懂!」
月夜跳上老鼠肩上,吱吱地发出激烈鸣叫声,似乎想劝架。
紫苑完全没有抵抗,甚至连气息都没有。他双眼圆睁却无神,嘴角渗出血来,唇上还留着旧的血迹。
满身疮痍……全身是伤。
是不是不应该来这里?明知道只要入侵到监狱里来,面临的就是战场。明明十分清楚,却硬是把紫苑扯了进来。救沙布这名少女对老鼠而言,不过是个名目,他需要紫苑的力量,需要紫苑能够完整记忆监狱内部构造的能力,给他下正确无误的指令。他要借……不,是利用紫苑的力量破坏监狱设备,让NO.6的基础出现龟裂。为了这个目的,紫苑是求之不得的武器。
没错,我利用了紫苑。
如果结果是这样……是这样的话,那根本不该来这里,不可以来这里。
当然早就觉悟这会是一场非常残酷的战争,也知道自己是赌上连百分之一都不及的可能性,挑战一场无谋的兵戈。只是仍然自负于自己具备着必胜的决心,以及可以抑遏急切的冷静。
自信能控制现状的不是NO.6,而是我们。
没有觉悟就无法战斗,没有自负就无法获胜。
我没有错,我绝对没有做错!
老鼠咬紧牙根,眼前赤裸裸的现实似乎要吞没了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完全超乎原本的想像。
不可以来这里的,不应该来这里的,不应该把紫苑扯进我的战争里。
终于明白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紫苑。」
要问能不能被原谅的人是我,要请求原谅的人不是你,是我呀!
「背负着吧!」
彷佛冲破紧咬的牙根,老鼠挤出这一句话来。
紫苑的眼眸缓缓地动了,他轻轻眯眼,彷佛想把焦点集中在老鼠身上。
「背负着吧……背负着活下去!」
不是说给紫苑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背负着罪恶活下去!
紫苑,抱歉,让你背负了我,我成为让你肩膀嘎吱作响的沉重负担了。
能获得原谅吗?我做的事情会有得到你原谅的一天吗?
紫苑用力喘气。
他伸出手,用指尖触碰老鼠的脸颊。
「我第一次看见……你哭。」
「嗄?」
哭?
谁?
「够了,老鼠……别哭了,我知道了,我照你的话做,所以请你别再哭了。」
「傻瓜!」
你怎么这么傻,到现在还关心别人做什么!什么够了,一点都不够!而且我才没哭,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才不会不知羞耻地流泪……
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忍耐,泪水一涌而出,缓缓流下。
原来泪水如此炙热,流过脸颊,从下颚滴下,落在紫苑身上。
可恶,为什么泪水……可恶!
老鼠趴在紫苑身上,泄露出哽咽声。
可恶!笨蛋!混帐!
「紫苑。」
「嗯……」
「我不知道如何止住泪水。」
「嗯。」
「我真的……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不妙。」
「是吗?」
「当然不妙啊,如果借狗人看见我这张脸……一辈子都会被他拿来当笑柄。」
「……说得也是。」
紫苑将手伸到老鼠背后,在背部正中央拍了拍,说:
「老鼠,我们走吧。」
是啊,要走了,这里不是终点,必须要继续前进。
但是,怎么走?如何从被关闭的这个空间里逃脱呢?
「啊!」
老鼠跳了起来。月夜被惊吓到,连忙钻进紫苑的衬衫底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发生任何事?阻隔墙完全降下的同时,不是会释放电流吗?」
「是啊……」
紫苑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哪里疼痛,他蹙着眉,不过随即转变成微笑。
「阻隔墙降下已经将近五分钟了,没想到你也会过了这么久才发现。」
「什么嘛,你那是什么口气!」
老鼠闭嘴,瞄了眼紫苑那张沾了血迹的脸。
「难道你早就发现了?你已经预知不会发生任何事?」
紫苑摇头回答说:
「我没发现,也没预知,只是……」
「只是什么?都来到这里了,别再吊我胃口了。」
「嗯。也许你会笑我,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是被邀请来的。」
「被邀请?」
紫苑舔舔嘴唇,以一种很有他风格的朴实语调继续说道:
「原本在我们冲过走廊的那个时候,阻隔墙就应该启动了,然而它却没有,反而在我们被士兵包围的那个时候才敔动,而且还是在已经被暂停启动的状态下。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大家才会那么慌张无措。」
「等一下,我听不太懂。你是说管理保全系统的电脑出现错乱了吗?恰巧救了我们……虽然被关在这里难论好坏,不过我们却因此得救了。偶然发生的电脑故障救了我们……是这个意思吗?」
NO.6的电脑故障?怎么可能,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紫苑再度摇头。
「不是偶然,是故意。」
「故意?你是说电脑有意识?」
第三度否定。
「不是。虽然是故意这样做,但是机械本身并没有意识。」
「紫苑,能不能说得让我明白一点?你到底在说什么?被邀请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无法说明。但是,除此之外,还能如何解释呢?我觉得有人在召唤我们……」
「你是说那个人操纵电脑,以他的意识救了我们。你是这么认为吗?」
「对。」
「那个人是谁?你的女朋友吗?」
「沙布……是沙布吗?但是……」
紫苑拖着脚走到墙壁前。只有那个地方的颜色不一样,比较白。
「这是电梯吧?」
「对,通往最高层的唯一途径。」
往右三十公尺。
紫苑是要他以这里为目标跑过来吗?
墙壁上完全看不到类似操控按钮的东西,没有任何突出物,是要用感应器感应特殊晶片才能敔动吗?
「要怎么上这部电梯?」
紫苑转头,凝视着一点。老鼠追着他的视线,发现是罗史的尸体。
「也许他身上嵌有特殊晶片。」
老鼠先说出了紫苑脑海里也许正在想的事情,他不希望紫苑再说出任何跟那具尸体有关的话。
紫苑错开眼神,将手举在半空中说:
「不……行不通,这个系统没有感应到活体反应就不会殷动,也就是说,不
是活生生的人体内的晶片就不行,尸体起不了作用。」
「是吗……」老鼠低着头喃喃地说。
刚才几乎要击碎自己头盖骨的混乱,已经从紫苑心中完全消失了。
没有感应到活体反应就不会启动。
尸体起不了作用。
这是在那种混乱之后,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吗?
老鼠看着自己的脚。
不光是让他背负了,也许也开放了,开启盘旋在他心底的东西。
紫苑,你的心底有什么?我未知的你有着怎样的表情?
老鼠突然打起冷颤,肩膀跟大腿的伤口彷佛呼应般地作痛……刚才连枪伤的痛都几乎要遗忘了……
「有什么方法吗?」老鼠简短地问。
「应该会有人来接我们。」
紫苑也简短地回答。
「有人来接我们?」
突然听到轻微的机械声。
电梯下来了。
门几乎寂静无声地开了。
里面有两道影子。
老鼠连忙警戒,不过随即发现是自己的身影,面对的一整片墙壁是镜子。
「老鼠……要上吧?」
「当然啊,我还没那么愚蠢又无礼到不理专程来的迎接。」
「思,说得也是。」
老鼠大步迈开步伐,搭上电梯。隐隐作痛,伤口又痛了起来。依出血量来看,已经无法再做勉强的动作了。而且,如同罗史所说,这只手无法拿刀了。
现在想这个也无济于事吧……
根本无法预知电梯门开的那一瞬间,会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与其思考以后,倒不如坦然面对现在。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环顾四周。
除了镜子之外什么都没有,墙壁十分光滑,没有一丝污垢。当然也没有按钮、开关、萤幕,是一个干净、明亮的纯净空间。
电梯门要关上了。
正前方是双脚一摊、歪着头的罗史,同时也看见在临死之前呼喊母亲的年轻士兵的军靴鞋底。
紫苑的手在胸前动作。
是为了祈祷而想双手合十吗?
老鼠这么以为。
然而,紫苑双手紧握成坚固的拳头。
只是这样。
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