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言喻的深刻欢愉不时扰乱她的心,那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隐藏的不实欢愉。虽然丢脸,却是口(能在神秘的心深处悄悄品味的强烈欢愉之一。
(《女人的一生》 莫泊桑)
「爸爸不知道回来了没?」
莉莉叹气。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见到爸爸了?不知道跟他说『爸爸你回来了』吗?天色都这么暗了,怎么会这样呢?夕菜的爸爸跟瑛衣的爸爸早就回家了呢,他们每天都搭同一班巴士回来呀,我常常跟夕菜、瑛衣一起去接爸爸呢……」
「是吗?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吧?」
「他很高兴,会把我抱起来,亲我的脸颊哦。其实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都这么大了,已经不是让爸爸亲一下就高兴得不得了的孩子了。但是爸爸还是把我当小孩子,所以才会那样在大家面前亲我吧,有点伤脑筋呢!」
莉莉这种小大人的口吻很可爱,火蓝微笑地望着她。
莉莉又叹了口气。她撑着下巴,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成熟女人的动作,可能是从母亲身上学来的吧。
平常她总能取笑莉莉「哎呀,莉莉真是个小大人」,但是今天却完全没那个心情。也许是感染了莉莉的忧郁,火蓝也觉得心情沉重,连微笑都很勉强。
「阿姨。」
「怎么了?」
「爸爸会回来吧?」
「当然会回来啊。」
火蓝停下擦拭托盘的手,望着莉莉。
莉莉最爱吃的起士马芬只吃了一半,就放回小盘子上。
「月药先生——你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才会错过每天搭的那班巴士,他一定会搭下一班巴士回来的。」
火蓝这么说后,自己也叹了口气。这种话根本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莉莉想听的并不是这种敷衍的安慰话。
连小小女孩的忧郁都无法帮她,真觉得焦急又没用。
莉莉那双总是充满活力的快乐眼睛蒙上了阴影。
每天都很规律地在同一时间回家的父亲,今天却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人影,这让她担心得不得了。
火蓝无法笑着对她说:「什么?就只是这样吗?」因为莉莉察觉到月药的表情有点奇怪,因此很担心。不光是莉莉,连莉莉的母亲、月药的妻子恋香,也挺着大肚子专程到巴士站去接月药。
月药有什么让妻女不安的事情吗?
不,不只是月药……
不安,摸不着底细的不安,现在正笼罩着这个都市,笼罩着整个NO.6。
也可以说是动荡。
已经有几十名市民牺牲了。虽然火蓝无法判断用「牺牲」这两个字是否恰当,不过这两个字散发出来的阴森感、恐惧戚,跟都市内的气氛完全一致。火蓝真的无法不这么想,因为她自己本身也因为一种不断涌现、有别于想念紫苑的不安,而觉得焦躁。
这种事真的是现实吗?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没有任何徵兆就突然倒下,然后直接断气。虽然火蓝并没有亲眼看到,不过听说牺牲者的头发、牙齿全都剥落,全身布满皱纹,老了上百岁后死去。不管是如何强壮的年轻人、如何貌美的女孩,全都会变成令人沭目惊心的模样。
为什么?原因究竟是什么?
新型病毒?毒气?奇怪的疾病?
虽然有各种臆测,却没有人能断定原因,也无法在所有牺牲者身上找出共同的条件,年龄、体型、生活环境、工作、生育经历,大家都不一样,没有一项共通点。
不,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大家都是NO.6的居民。
有人在市政府大楼前广场倒下、有人在马路上、有人在自家厨房。全都是单独的牺牲者,并不是集中在同一个地方出现多数牺牲者,而是在极为限定的狭小地点,也就是定点发生的事情。有许多人就站在倒下的牺牲者身旁,却一点事也没有。刚才还说过话的友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朋友、擦身而过的陌生人,就这么成为牺牲者。
尖叫声与悲泣声此起彼落……
无法预测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会是下一个牺牲者。这才是恐怖,无边无际的恐惧。
剐才姊姊倒下了。她明明还没三十岁,却彷佛老婆婆一样,她变成了老婆婆。
邻居死了。才正在说:「今后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就是啊,真恐怖」时,她突然觉得痛苦……
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是事不关己。
明天,不,也许一分钟后我也……
下一个牺牲者也许是我。
市长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不打算拯救我们市民吗?
为政者对恐怖事件的袖手旁观,渐渐成为市民的不满与责难,最后演变成怨愤。
市长透过各种情报管道告知市民情况已经稳定,要求市民冷静。然而,就在市长出现的萤幕前,不知道是第几十名牺牲者倒下了。他不断痉挛、不停变老。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冷静?!
给我药。
给我解决之道。
给我确实的情报。
市民的呐喊声回荡在每个街角。
这个时候父亲没有回来,母亲也出门了。
莉莉小小的心灵充满着不安,就要无法承受了吧?
也许她正努力压抑着不哭。
火蓝很了解担心重要的家人却无计可施的痛苦与难过,她也经历过除了忍耐别无他法的焦躁,那是一种椎心蚀骨的痛。她轻轻抚摸少女柔顺的头发,说:
「快吃马芬吧。」
「阿姨……」
「莉莉最爱爸爸了,对吗?」
莉莉抬头望着火蓝,用力点头说:
「对,我最爱爸爸了,我好喜欢好喜欢爸爸,也好喜欢好喜欢妈妈跟妈妈肚子里的小宝贝。」
「是啊,我想莉莉的爸爸也非常非常喜欢莉莉,他会亲你的脸颊,对吗?会
一边对你说:『爸爸爱莉莉。』一边亲你,对吗?」
「对啊,爸爸总是会对我说:『爸爸爱莉莉。』」
「那我想你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到莉莉身旁来,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一定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哦。」
莉莉眨眨眼睛说;
「真的吗,阿姨?」
「嗯,真的啊,我没有骗你。」
莉莉的嘴角缓和了下来,扬起了微笑。她拿起马芬晈了一口,说:
「好好吃。」
「里面还有,正好剩三个哦,给你跟爸爸、妈妈,待会记得带回家。」
「谢谢你,阿姨。」
吃完马芬后,莉莉双手合十大声说谢谢。
「阿姨。」
「什么事?」
「我也好喜欢阿姨。」
「莉莉,你好乖,谢谢你。」
「还有紫苑哥哥……虽然比不上爸爸、妈妈、阿姨,但是我也喜欢他。」
「嗯?」
「紫苑哥哥也会回来的。」
「莉莉……」
「阿姨不是说,人会回到自己最爱的人身旁吗?那么,哥哥也会回到阿姨身旁,对不对?阿姨,他一定会回来的。」
莉莉往椅子后面坐下,摇晃着双脚继续说:
「哥哥曾经帮我治疗过伤口哦。」
「真的吗?紫苑他吗?」
「嗯。我跟瑛衣玩抓鬼游戏跌倒了。我跌倒,接着瑛衣也跌倒在我身上,好痛。瑛衣她有点胖,不过她跑得很快,也很会画画,我也很喜欢画画,所以我们常常一起画画。」
「是很棒的朋友呢。」
「是啊,我们是好朋友,不过有时候也会吵架,吵得很凶,吵到我曾经下定决心一辈子再也不跟她玩了。」
「就是因为是好朋友,所以吵完架还能重修旧好。你说你跌倒受伤是紫苑帮你擦药的吗?」
「嗯,对啊。那天我的脚流了好多血,好痛喔,于是我放声大哭,瑛衣也哭了。刚好哥哥从那边经过,他抱着我到水龙头的地方,帮我把血洗掉……呃,然后他帮我擦药,还摸着我的头说:『血已经止了,你们两个都别再哭了。』哥哥还帮瑛衣擦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莉莉摇晃的脚停了下来,她抬头凝视着火蓝,说:
「我想想,嗯……就在哥哥不见之前,那天哥哥正好要去公园工作。阿姨,哥哥人好好。妈妈也说过哦,妈妈说哥哥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还说:『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哦。」
「莉莉当紫苑的新娘?真令人开心的事。」
「但是,呃,瑛衣她……」
「瑛衣怎么了?」
「呃,她说她对哥哥一见钟情。我问她:『什么是一见钟情?』她对我说:『就是决定要跟他结婚!』耶。如果瑛衣跟哥哥结婚了,我就不能当哥哥的新娘了啊。虽然妈妈说:『不能输给瑛衣。』但是我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
「这样啊……」
火蓝笑出声音来。
暂时忘记了盘旋在心中的不安与忧虑。
自紫苑突然从火蓝眼前消失到今天,莉莉一次也没提过紫苑,大概是怕提起紫苑的事情会让火蓝觉得痛苦,也或许是恋香告诫她不要提起。
「莉莉,这一阵子你不能在阿姨面前提起哥哥喔……」
「为什么?」
「因为阿姨会难过。」
「妈妈,哥哥做了很坏的事情吗?所以他才会被抓走吗?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觉得呢?」
「我?我觉得……哥哥不会做坏事,哥哥人很好,他绝对不会做坏事。」
「没错,你很懂事嘛,妈妈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没错,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哪里弄错了。紫苑很棒,我没看过那么好的孩子。个性温柔又帅气,是一个很棒的人。对了,莉莉,等紫苑回来,你当他的新娘吧,可不能输给瑛衣哦。」
也许母女俩曾这么聊过天,相视微笑。
火蓝因此得到安慰。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对抗那段焦躁与苦闷的日子,其实不然,自己从周遭人身上得到许多安慰。
这么小的小女孩带给我力量。还有……
必再相见。
老鼠的那封信也是。
我有许多支柱,别人的心意带给了我力量。
「莉莉,谢谢你。」
火蓝轻轻拥抱少女。
这时警钤响起。
墙壁的一部分变成电脑画面,出现一张年轻女子的脸。那是直属于情报局的播报员。
「紧急情报。市政府当局刚刚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尽快回家,今后禁止所有市民外出。不允许任何例外,不服从者立即逮捕加以拘留。重复一次。发布非常警戒令,请市民尽快……」
低着头快速念稿子的播报员突然双眸圆睁。她站了起来,抓着自己的喉咙叫着说:
「救命、啊……」
响起尖叫声。
火蓝赶紧抱住莉莉。
「阿姨,那个人怎么了?」
「不要看,你不可以看!」
播报员亚麻色的头发渐渐变白,脸颊出现黑色斑点,瞬间扩张出去。
「救……命……」
她的手指弯曲,彷佛想抓住空气般,整个人摔向桌子后方。
画面在这时断讯了。
非常警戒。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就能形容。
这是异常,一个严重脱离常态的情况正在眼前发生。
火蓝觉得晕眩。
不,不对,是NO.6,是这个城市正摇摇欲坠,如同那名播报员一样发出哀号声。
混乱、灾害、危险、痛苦,还有恐惧。绝对不存在于NO.6的灾难,正一一涌现。
听见笑声。
从远处某个地方,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
谁?是谁在笑?是谁的声音?
窗外飘过枯叶。
一片、两片、三片……
风吹着。从南方吹来的强风,送走寒冷的冬天,带来春天气息的风。总是让人心情雀跃的南风。声音顺着风吹进火蓝耳里。
「阿姨,我好怕。」莉莉抓着火蓝说。「好像有人在空中笑着。」
「莉莉,你也……听见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可是感觉好恐怖。」
莉莉哭了出来。
「好恐怖哦!」
「没事,没事的,莉莉,阿姨在这里,你不用怕。」
你总是给我力量、安慰我,所以这次换我给你力量。我不会让你像紫苑、沙布那样随便被带走,我会保护你。
火蓝晈紧下唇,紧紧拥住莉莉。她回头望着窗外吹拂而过的风。
我一定会保护你。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男人十分混乱。
完全弄不清楚原因。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大耳狐,NO.6的市长狂吼着。
「为什么那些家伙会擅自行动?你不是完全控制住它们了吗?」
吵死了,真是吵死人的家伙,从以前就像一只只会吠的胆小狗,到现在年纪一大把了,还是这样。
「那个就要觉醒了,这么一来所有的事都会平息。」
「真的吗?是真的吧?」
「真的,大耳狐,这不过是成大事之前的小插曲罢了,一点点异常而已。」
「一点点异常,这是吗……?整个都市都陷入惊恐状态了。」
「发布非常警戒令吧。」
「我早发了。不过若是继续出现死者,治安局将会无法压制市民的混乱。」
「那就出动军队啊!」
市长僵住了。
「军队?」
「没错,就算发生暴动,只要派出那支军队应该就能解决了,不会有任何问题,对吧?」
「你要我以武力镇压市民?这个NO.6的市民?」
「军队不就是为此而生的吗?为了镇压所有反抗NO.6的人,不论是都市内侧的人,还是外侧的人。」
「但是……」
「大耳狐,下决定的人是你,因为你是王。我并不能左右你的做法,只是请你别忘了,你是统治这片土地的人,忤逆你就等于背叛NO.6。」
市长沉默了一阵子,最后他用力点头说:
「的确,没错,你说得对.」
「是我踰矩了……」
「不,没关系,我允许你。」
允许?你允许我?
男人偷笑。
「告诉军部备战,等待命令。」
「这样好,正好藉这个机会让愚民们看看你的能力。」
市长脚步慌忙地走出房间,似乎很兴奋。
男人闭起眼睛,再度偷笑。
那个就要觉醒,这么一来……
月药关上莲蓬头的热水。
今天要早点结束工作回家。
他习惯在工作结束后淋个浴,然后喝一杯冰水。虽然说这是他最期待的事情,也许有点微不足道,但是每次淋完浴之后,他的确戚受到幸福。
好了,今天的工作结束了,可以回家罗。
每次一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就会泛起笑容,妻女的笑容也会浮现眼前。
女儿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她是妻子带过来的。也曾担心自己跟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是否真的能成为父女。不过到今天,他却觉得可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这种事情。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那种东西跟亲情根本没有关系。月药真的这么觉得,因为他深爱自己的女儿。
年幼的、令人怜爱的莉莉。
每次亲她脸颊,她总会害羞地笑,也许再过个一年,她就会说出「爸爸,别这样」,拒绝他的亲吻,不过这样的模样也非常可爱。可以的话,真想永远都能亲她……哎呀,也不能那样吧。想那个还太远了,不知道今天她会不会来巴士站接我呢?如果她来了,我一定很高兴。我一下巴士,莉莉就会飞奔过来,一把抱住我说:「爸爸,你回来了啊。」我也会抱起女儿,亲吻她的脸颊。
最幸福的时光。
能体会到这样的幸福,也是因为莉莉,我的女儿的关系。而且,我即将拥有第二个女儿了。之前去医院时,医生说即将诞生的婴儿是女孩。我的第二个女儿,莉莉的妹妹,家里又要增添一名新成员了。
月药换好衣服,轻轻拨了拨头发。
只要想妻女的事就好,绝对不能去想自己今天做了哪些事情。
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做,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就好了。
明天借狗人会将剩余的报酬给我,他应该没有骗我吧?那家伙很狡猾,别人占不了他的便宜。不过他虽然吝啬,但是却从来不说谎,他会遵守约定的。就这点来看,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家伙。如果不是这样,就算是剩菜、剩饭,跟垃圾差不多的东西,自己也不会选择他做偷渡的合作对象。
只是这次的报酬跟以往的悬殊太大。
月药伸出三根手指,从大拇指依照顺序折下来。
金币啊……三枚金币。庞大的报酬。加上之前给的就有六枚金币了,不就是可以吃喝玩乐好一阵子的金额吗?当然,自己不会拿去玩乐,要全部用在莉莉以及即将诞生的小宝贝身上。恋香一定会很开心吧……只是,之前拿金币给她的时候,她的忧心大过于喜悦,脸色一变地说:「老公,你怎么有这么多钱?!」虽然那次蒙骗过去了,但是那样不好,让恋香担心了。这次不能再露出破绽了,一定要想好不会让恋香怀疑的说词,譬如特别抚恤金之类的,希望这次能说出高明的谎……
金币六枚。悬殊的报酬。
折完全部手指后,月药立起小拇指。
想给莉莉买春天的洋装,也要给恋香买一套。恋香很漂亮,只是没有多余的钱让她打扮自己。她总是穿得很朴素,看起来比较老,如果她穿上粉红色或水蓝色那种明亮颜色的洋装,一定很好看。还有火蓝,她很照顾莉莉,很疼爱她……要买点谢礼送她才行,买什么好呢?
心情开朗了起来,好兴奋,彷佛看见牵着莉莉的手去买东西的自己,看见莉莉回眸一笑的模样,恋香也笑着。
啊啊,真幸福。
这是月药发自内心的感受。
他喝光杯子里的水。
结束了,回家吧。
警铃响了,警示灯一闪一灭。
「啊!」
月药的心脏紧缩,全身冒冷汗。
通往监狱设施的门要开了。
刚才月药穿过那道门进入监狱设施,进行清扫作业,然后再回到这个小房间。他决定早点结束工作,洗个澡,然后喝水。
只是这样,只是这样而已。
他往后退。
我只有做那些事而已。我跟平常一样认真工作,现在正打算下班回家。
快逃吧!
在走廊错身而过的年轻男人是不是这么说的?对,他说了。虽然年轻却有威严,虽然有威严,却能露出艳丽的笑容。
快逃吧!
那是警告吗?是不是应该照着他的警告快点逃走才对呢?可是,我害怕慌张露出马脚,害怕因此反而被怀疑。如果逃走了,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罪吗?我不想被怀疑,所以我明天、后天都还要来上班。如果被怀疑了……我、我、我会失去这份工作,所以我打算明天还要来上班,因此我才故意无视他的警告,假装没听到……
快逃吧!
啊啊……我错了,我应该听从那个男人的话,我应该快逃的。
门开了。
我应该快逃的。
两名治安局人员持枪站在那里。
「你是月药吧?」
双脚颤抖,双手颤抖,全身都抖个不停。
不可以,不能发抖,这样反而会被怀疑,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什么都没做……
「回答!」
「……对,我是。」
「我们要带你走,不准反抗。」
「带、带我走……去、去哪里?」
没有回应。
几乎相同身高、相同肩宽的强壮局员持枪无言地对着月药。
沉默说明了一切。
破灭即将来临,月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但是他仍旧试图做出最后挣扎。
不要,我不要!
「为、为什么……我、我做了什么……」
这次对方有回应了:
「你的动作可疑,在『人体模型』那里的时候。」
「可、可疑的动作?那、那是……一定、一定是弄错了。我……我只是打扫而已,因为清扫机器人故障的关系,地板弄脏了,我被叫去打扫而已……呃,所以我只是去收拾残局。」
「负责保养维修那台机器人的是你。」
枪口上下移动,彷佛要阻碍月药拚命的辩解。
「而且还比当初预定的时间早一周。」
「那是因为……我觉得它有问题……这种事常有……」
两名局员不再开口了。紧闭的嘴角,读取不到感情的眼眸,这两个人才真的像机器人。
被机器人带走的命运就是破灭,无法逃脱的破灭。
不要、不要,我不要!
我要回家,我要回到莉莉跟恋香身边。
月药将手中的杯子一扔,往外冲了出去。
我要逃、我要逃,我要逃脱!
只要从这条路笔直往前跑,穿过关卡就是下城了。只要搭上巴士,十分钟就能抵达固定的那个巴士站,莉莉应该在那里等我了。
「爸爸,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呀,莉莉。」
「妈妈在等你了,听说今天的晚餐是爸爸最爱吃的炖肉,还有火蓝阿姨烘焙的面包哦。」
「那真棒,光听就让我觉得肚子饿。对了,莉莉,爸爸下次买衣服给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下次休假我们就去买。」
「好高兴,谢谢爸爸。」
「呵呵呵,好了,我们回家吧,妈妈在家等我们。」
胸口传来灼热的冲击。
眼前血肉模糊。
怎么了?
我的世界倾斜了,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爸爸,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呀,莉莉。」
被一枪毙命的月药倒在地上。
借狗人别过头,紧握拳头。
怎么会这样!
「喂,那个男人被枪杀了。」力河叫着说。
他们藏身在分散于监狱周边的灌木阴暗处。在监狱设施里面,只有现在眼前的那间清扫管理室不用经过关卡,就直接与西区相连。当然只有从监狱内部才能够自由进出那道门,从清扫管理室是无法走进内侧。只要那道号称连小型导弹都无法破坏的特殊合金门不开,外部便无法入侵。就这层意思来看,月药的职场就位于接近西区的地方,完全隔绝于NO.6之外。
就借狗人来看,被隔绝并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就算求他,他也不想踏入监狱内部。他一点兴趣与关心都没有,更甚至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跟监狱扯上关系。
比起监狱设施,月药从紧邻清扫管理室的垃圾收集场收取多少剩菜、剩饭、旧衣服卖给他,更让他在意,也更重要。
借狗人跟月药做了很久的生意了,算算也有三年了吧。借狗人对他不是很熟悉,也并不是很喜欢他,他们只是彼此利用对方做生意而已。
那个男人规规矩矩又小心翼翼,还有些许良心与欲望,是个处处可见的平庸男子,是众多人群中的其中一人罢了。
不过他很爱他的家人,他曾说过家人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还很高兴地笑着说再过不久女儿就要诞生了。听到借狗人说:「你养人不会觉得麻烦吗?也不能像狗一样养。」时,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似乎被吓到了。借狗人还记得他闭上嘴巴后,露出有点怜悯的表情。
借狗人当初完全无法理解那个表情的意义,不过现在有点明白了,托小紫苑的福……不,是他害的。
借狗人稍微能理解月药疼爱小生命的心情,而且对于在家里等着父亲、等着丈夫回家的家人而言,月药绝对不是众多人群中的其中一人,是无可取代的存在。这点他也懂了。
「原来如此,那些家伙不单是西区的居民,连NO.6的市民也能面不改色地枪杀。」
力河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这么说道。
然而,他虽然嘴里这么说,身体却是僵硬又紧张。
「因为他是下城的居民,那才真的是……像垃圾一样的东西吧。」
借狗人假装平静地这么回答,然而他也是非常紧张,脖子都僵硬到发疼了。
没想到他们会杀了他……
作梦也没想到月药会被杀。
他是有想过可能会被发现,因为月药很有可能无法顺利圆谎,结果露出破绽,最糟糕的情况,月药可能会被拘捕……
不过,只要如同老鼠所说,监狱本身会瓦解的话,那么他马上就能重获自由,只要自己趁乱潜入牢房将他救出即可。
「真是的,只因为被你的花言巧语打动,就落得这般下场,幸好我没有把你的话当真。可恶,被你骗得团团转。」
我可以忍受听他抱怨一、两句,需要的话,低头向他道歉也无妨。然后将约定好的金币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三枚,再加一枚「补偿费」递给他。这样他的心情应该就会变好了。
监狱设施瓦解,等于月药也失业了。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承蒙照顾了。
是啊,真的,不过我再也不做危险的工作了。
两个人握手,然后珍重再见。
借狗人一直以为如果能这样道别,那是最完美的。
然而,现在月药趴在乾枯的大地上,一动也不动,只有风吹拂过去。
没想到他会被杀……
这么随便、这么简单就被杀……月药是市民,是墙壁里的居民,好歹也是有登记的NO.6市民,跟我们不一样,不会被狠心杀害,不可能会……
借狗人如此相信。
我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天真小子,明明很了解NO.6会如何冷酷、残暴地对待背叛自己、不服从自己、抵抗自己的人……原来我只是觉得了解,其实一点都没搞懂。我太天真了,我应该要求他在按下那颗按钮后就快点逃走,我应该要下指令让他逃走……
感觉好像头发被往上拉,发根刺痛,隐约的尖叫声已经攀爬到了喉结。
他想起来了……老鼠的信上明明有写,不是吗?
要求协助者迅速逃离。
的确有写这一句。老鼠已经看穿这样的冷酷与残暴,而我却忽略了。我只是费尽心思想把月药拉进来,却来不及思考到协助者的人身安全。直至现在,我都还不相信会变成这样!
是我的疏忽。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疏忽,我是一个幼稚的混蛋!
借狗人紧咬下唇。
如今再后悔也无法挽回什么。
「真残忍。」
力河再度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治安局的两名男人用脚尖踩了踩月药的身体。他们互看一眼,接着点头。然后一人一边拉着月药的脚往回走。死者体内流出的血,在乾枯的大地上画出了一条红线。
「那些家伙真的是人吗?」力河沙哑地说。
借狗人身旁的狗儿们低声呻吟。
没错,这些狗都比他们强上百倍,都比他们拥有正常百倍的心灵。
借狗人轻轻弹指,狗儿们一起站了起来。力河眨眨眼,说:
「喂,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这还用问吗!当然要咬断那些家伙的咽喉,替月药报仇。」
「笨蛋,快住手!你的狗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赢过武装的治安局局员,而且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在这里,连我们都会被枪杀。连市民都能举枪对付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
「是没错,但是……」
「那个男人若是还活着,你慌慌张张就算了,可是他已经被杀了,死了。死人什么都没感觉,不会后悔也不会痛苦,就跟地上的土块一样。没必要为了一块泥土,连我们的命都丢了吧?至少我不要。」
力河充血的眼睛变得严厉。
「我们不能死,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办,我们要救紫苑才行,变成幽灵可无法完成工作的,别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借狗人。」
「……我知道了。」
力河说得一点也没错,接下来还有重要的工作,不留下这条命就无法完成的工作。
借狗人用比刚才缓慢的动作再次弹指,狗儿们动作一致地伏地。力河叹了一口长气,说:
「真是的,别因为一时的感情而冲动啦,就是这样我才不相信年轻人。」
「大叔。」
「干嘛?」
「你十年会讲一次能听的话耶,原来你也是有点用处,不是光会扯人后腿而已。我对你改观了。」
「随你爱怎么说啦。」
「不管我再怎么胡说八道,金块还是要平分哟,这点别忘了。」
「我会啦,就算跟你平分,那些财宝也足够我玩乐一辈子了。不过,那个男人被干掉了,我们要如何潜入清扫管理室?」
「我有钥匙。」
借狗人用手指夹着磁气式卡片钥匙递到力河眼前。
「你有钥匙啊?」
「对,备用钥匙。监狱里只有清扫管理室还使用单纯的磁气式卡片钥匙,而且没有活体认证系统、保全系统,异物探知系统,连监视录影机都没有,是一个最佳的藏身地点。」
「他们觉得收集废弃物的地方,用不着花钱装面子吧。所以那把钥匙是你从那个可怜的男人身上摸来的罗?」
「不是从他身上,是从他吃午饭用的小桌子,我从桌子里的抽屉里借来的。」
那是一张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旧桌子,月药就一个人坐在那里吃午饭。他曾经分给借狗人一个叫做马芬的甜甜小面包,好吃到令借狗人回味无穷。他说是在附近的面包店买的。
「所以已经没必要还了。」力河以异常认真的口吻这么喃喃地说。
「是啊,没必要还了,不过我会好好利用它的。」
我会把这座监狱设施瓦解的模样献给你,月药,我会献给你能够与你所流的血相抵的东西给你。我知道这样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不过这将是我能献给你的最佳供品。
借狗人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放着老鼠给他的信。
这次我不会再错了,我会小心翼翼,不会再大意了。
这关系到他们,关系到老鼠跟紫苑的性命,绝对不能失败。
吱吱吱!
不知道在何时,脚边坐着两只小老鼠,它们沿着借狗人的手臂攀爬上来。
是哈姆雷特跟克拉巴特,应该没记错,是两只拥有知性与自我意识的生物。
「你们来了啊。好了,这下子配角全到齐了,大叔。」
「是啊,接着只要准备好完美的舞台,等待主角上场即可。」
「没错,绝世名伶的登场,我们可要吹奏了晓的开幕曲才行。」
只有一幕的大戏。
是希望还是绝望?是成功或是失败?是天堂还是地狱?还有,是生是死?没有剧本的舞台,布幕已经升起。
换我们上场了,我等你,老鼠。
吱吱,吱吱吱……
肩膀上的两只小老鼠抬起头,彷佛在呼唤着谁似的齐声呜叫。
「停了耶。」
紫苑的这一句话让老鼠微微地歪着头不解。
「还没停吧?」
电梯还在上升,顺畅地不断往上升。紫苑轻压了自己的眼眶,说:
「我是指眼泪,不是停了吗?」
霎时,老鼠双颊泛红。
「笨蛋,这种时候说什么无聊话!有时间取笑我,倒不如将精神集中在门上,门一开,可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哟。」
「我没有取笑你,只是觉得眼泪不流了而已。」
「罗嗦!别再说了。」
老鼠别过头,彷佛闹脾气的孩子。
有点好笑。
冷静、说话讽刺、比任何人还要坚强、充满魅力,这就是老鼠这个人。他似乎不再动摇了,然而他的内心是如此孩子气,还拥有这么直性子的一面,还保留着无法压抑情感以及会觉得困惑的童心。
第一次看见老鼠流泪。
第一次看到老鼠无法忍受情动,哽咽不已的模样,紫苑的心里只涌现一种感情,那就是怜爱。不是友情,不是思慕,不是爱恋之心,也不是敬畏之念,就只是怜爱。
毫无防备的泪水让紫苑怜爱不已,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他。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与激烈的雨声。
是那场暴风雨的声音。没错,那个暴风雨之夜遇见老鼠时的感情再度复苏了,那个时候自己也是被这种感情左右。
纵使牺牲性命也要保护他。
当然,那只是紫苑单方面的感情,老鼠并没有脆弱到需要紫苑的庇护。这个事实后来紫苑亲身体验到了,被保护的总是自己,一直以来都是……
暴风雨的声音并未停歇,还清楚呼啸着。
当时的老鼠瘦弱,跟现在根本无法比较。他跟现在一样肩膀染着血出现在自己面前,个头矮小,身体负伤,只能勉强站着。纵使如此,他的眼眸仍旧生气勃勃,毫无阴影。他没有求救、没有哀号,只是冷静地盯着自己。
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从以前到现在就一直摊在紫苑眼前,然而他还是无法回答。
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的理性、我的激情、我的愚蠢、我的欲望、我的正义,究竟拥有什么面貌呢?
张开双手,手上遗留着血迹。是自己的?还是那个男人的?染成暗红色的手
掌与五根手指。
我能跟自己对峙吗?
「我看起来好惨。」老鼠叹气。他望着墙壁上的镜子,不高兴地蹙眉。
「头发乱七八糟,脸上脏兮兮,真惨。这个模样连马克白的魔女都不会理我,要是被剧场经理看到,他不知道会有多痛心哩!」
「我觉得很漂亮。」
「紫苑,你不用安慰我了。真是的,变成这样,浪费我的天生丽质了。」
「没想到你这么自恋。」
「我跟某人不一样,我可是很了解自己。美就是美,丑陋就是丑陋。」
「你是指外貌啊……」
还是人的内心?你的目光连人心的美丑都能正确捕捉到吗?
我的理性、我的激情、我的愚蠢……
老鼠念出马克白里一段魔女的台词:
「漂亮就是污秽,污秽就是漂亮,好了,飞吧。」
电梯停了。
紫苑凝视着电梯门。
呼喊着,沙布在呼喊着……他能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
紫苑。
电梯门无声地开了。
「不要毫无防备就冲出去!」
老鼠的手制止了紫苑,率先走出去。他的脚有点碍事,虽然血流似乎是止了,不过伤势应该很重,也许一激烈动起来,会有再度喷血的可能性。老鼠跟紫苑本身的体力都快达到极限了。
紫苑。
沙布,你还好吗?我能见到你吗?
我为了跟你一起逃离这里,所以来到这里,请带领我们找到你。
紫苑……
一条长廊,黑色华丽的走廊,电梯这一侧是墙壁,相反侧有三道门,等间距分布着。没有人气,一片寂静。电梯在紫苑背后静静关上。
「是哪一道门?」老鼠回头问。
「右边、左边,还是中间?开错门也许会有豺狼虎豹冲出来哦。」
「不……不是,不是这三道门。」
紫苑笔直走在走廊上,不是右边,不是左边,也不是中间。
突然一道门开了,出现一名白衣女。
「啊……」她手中名片型电脑滑落。
「你们……为什么外人能进到这里来……」
两人从呆站在原地的女子面前走过。
「等一下……你们要去哪里……」
「小姐。」老鼠捡起电脑,交还给白衣女。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们不是可疑人物……不,我们非常可疑,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完全没有要加害你的打算,请不要大声嚷嚷。」
紫苑停在路的尽头前。
沙布。
墙壁轻轻地往左右滑开。
「为什么、为什么那道门会开?」自衣女发出悲鸣声。
老鼠吹吹口哨,说:
「真像天方夜谭里会出现的洞穴,紫苑,你用了什么咒语啊?」
「不会吧……为什么那里会……」
白衣女蹲下。也许是太过惊讶而引起贫血吧,她的脸色比纸张还白。
门的里面还有一道门。
深红色的门。
「品味真差。」老鼠咋舌,站到紫苑身旁。
「能开吗?」
「应该可以。」紫苑将手放在门上。
这时老鼠的身体突然颤抖。他闭上眼睛,紧抿双唇。
「老鼠……怎么了?」
「声音……我听到声音……」
「你也能听到沙布的声音吗?」
「不是,这……不是人的声音,这是……谁的声音?」
「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吗?」
老鼠握紧拳头放在胸口,用力吐气。
「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你好久了。」
你终于来了吗?我等你好久了……
呼唤我的人是沙布,那呼唤你的是谁呢?在门的另一头等着你的是谁?
手心传来震动,深红色的门开了。
「呃……」
紫苑跟老鼠同时发出声音,声音也同时哽在喉咙。
「这是……」
好几根注满透明液体的透明柱子立在前方,是孩童用双手勉强可以抱住的大柱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
「脑吗?」老鼠吞了口口水。
是脑。
光线。
异样的光景,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东西。无法想像。
深红色的门关上了。在关上的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风声。
是幻听吗?是幻听吧……然而,现在这双眼睛看到的东西却不是幻觉,是现实,是有实体存在的光景。
脚软了,心也畏惧了。
老鼠的手撑住紫苑腋下。
啊啊,我需要你的支撑了吗?
两人缓缓走到柱子之间。
要走到哪里?有尽头吗?
「紫苑。」有人呼喊。
抬头。
沙布就站在那里。
穿着那件毛衣。
沙布的祖母亲手帮她编织的那件黑色毛衣,胸口跟袖口有深粉红色线条的那件毛衣。
「沙布!」
沙布就站在那里。
传来风声。
紫苑笔直地伸出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