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4 圣窟宫

  堤格尔等人在天空由黑转蓝的清晨来到了莫西亚的神殿。队伍成员有堤格尔、艾莲、蕾琪、巴多兰和卢里克,再加上马斯哈选出的五名布琉努士兵以及莉姆选出的两名吉斯塔特士兵,总计十二人。

  神殿周围放眼望去都是占地辽阔的葡萄园,平坦的大地看不见尽头。虽说是葡萄园,在冬末的时候也只看得到等间隔地种植的枝干这种寂寥的景色,必须再等上数个月才会被一片绿意覆盖。

  「这神殿的确很小呢。」

  艾莲骑在马上抬头看向神殿,颇为认同地自言自语道。

  神殿是由灰色的石砖堆砌而成,门的上半部刻着莫西亚的名字。

  这是一座小巧的建筑物,堤格尔打从心底觉得蕾琪用猎人小屋来比喻它倒是相当贴切,墙壁和柱子的装饰在数百年的岁月中已经毁损不堪,到处都爬满了细小的裂痕。

  在神殿入口系好马匹后,以堤格尔和蕾琪为首的十二人便穿过了神殿的门。出乎意料之外地,面积并不大的神殿内部其实打扫得相当整洁。

  神殿深处有座祭坛,在朴素的巨大台座上有座气质清纯脱俗的美女雕像正看着这里。那是莫西亚女神的雕像。她的头上戴着一顶用结有白色果实的槲寄生树枝所编成的头冠。应该是造访这座神殿的小镇或村落的居民奉上的吧。

  「干脆顺便祈祷一下好了,拜托她保佑春天栽种的作物能够丰收。」

  艾莲抬头望向槲寄生头冠,轻笑了起来。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人民所信仰的神只几乎是共通的。

  「你要是这么做,战神可能会闹别扭喔。」

  「唔,那可就糟了。」

  在艾莲和堤格尔说着玩笑话的时候,蕾琪绕到了女神雕像的后方。

  「请两人或三人到这里来一下。还有,能让几个人帮忙撑住莫西亚女神的雕像吗?」

  听到蕾琪的话,堤格尔、艾莲和巴多兰便走到她身旁。然后布琉努士兵们则伸手扶着女神雕像的手臂和腰。卢里克和吉斯塔特士兵一边守着神殿入口,一边观望着蕾琪等人的一举一动。

  蕾琪拔出插在腰间的短剑,朝紧邻台座后方的地上——也就是台座与地面的接缝刺进去。接着以杠杆原理使力一顶,一小块地面便掀了开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空洞。接着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洞里,过了一秒之后,便传出一个沉闷的声响。

  蕾琪轻轻地呼了口气并站起身子,然后将手放在女神雕像上。

  「接下来——要把这座女神雕像弄倒。」

  士兵们负责支撑,堤格尔和巴多兰则帮忙以不会破坏雕像的方式谨慎地放倒女神雕像,最后将女神雕像连同台座搬离地面。

  「……有阶梯?」

  台座下不是地面,而是个巨大的洞穴,石板阶梯一路延伸至地下。在场的每个人都紧张地绷紧身子,屏住呼吸。

  「我们走吧。」蕾琪以冷静的声音这么说道。士兵们这才回过神来准备火把。三名布琉努士兵率先走下阶梯。片刻之后,从黑暗中传来了暂时没有危险的回应。

  「我们也下去吧。蕾琪就排在我和堤格尔中间,可以吗?」

  艾莲说完之后,没等到回答就蹬了一下地板跳下阶梯。蕾琪紧盯着阶梯,因为紧张和不安而浑身僵硬,堤格尔为了让她放心,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殿下,就如同刚才艾莲所说的,她和我都会陪着您的。」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蕾琪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就这么绷着脸拿着燃烧的火把走下阶梯。

  堤格尔在检查过弓的状况后,便回头对两名布琉努士兵说:

  「你们留在这里负责看守,马也拜托你们了。如果有附近村落的居民靠近,还是请他们离开吧。若是敌人出现的话就别管我们,快点逃走。」

  接着堤格尔踏进了黑暗之中。巴多兰、卢里克和吉斯塔特士兵们尾随其后。

  在阶梯尽头的前方是一条笔直延伸的走道。

  「有点凉呢。」

  卢里克皱起眉间,摸了摸自己的光头。飘荡在黑暗中的空气像是在这里沉淀了好几十年,显得既冰冷又干燥,蕾琪的身子也微微打颤。

  「……这里建得还挺坚固的嘛。」

  艾莲语带佩服地环顾四周。地面的土被踏得紧实而平坦,两边的墙壁则以灰色的石砖密不透风地堆砌而成。天花板并不高,与地面相同,都是用夯实的土建成,但天花板为了避免崩塌,还嵌上了粗大的木框作为支撑。

  走道的宽度即便是两个大人并排行走也绰绰有余,于是蕾琪走在艾莲身边,堤格尔也和巴多兰并肩行走。而手上拿着火把的分别是走在前头的一名布琉努士兵、位于队伍正中央的巴多兰和位于最后的一名吉斯塔特士兵。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黑暗中只听得见火把燃烧的劈啪声和脚步声。

  「这条道路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建的啊?从位置跟坚固的程度来推断,感觉好像是逃生密道呢。」

  「恐怕就是如此吧。在布琉努王国形成前的亚尔堤西姆,据说曾经是治理这附近地区的豪族根据地。」

  蕾琪带着苦笑回答了艾莲的疑惑。艾莲听完之后却歪着头问道:

  「这我就不明白了,这条道路不是通往能够证明你是王族的圣窟宫之类的地方吗?」

  「因为在建国始祖夏立尔来到这里之前,圣窟宫只不过是条地下道路罢了。而且,夏立尔好像也曾经试着利用过这条地下道路。」

  蕾琪给了个听起来有些隐晦的回答。这条密道不见得是为了单一目的而建造的,就如同艾莲所说,这可以成为从亚尔堤西姆逃往城市外的逃生路径,但若反过来说,这也可以作为入侵都市内部的战略要道。

  「所以……我想这条道路不会这么简单就崩塌的。」

  她的声音隐含着想让大家放心的心情。这时艾莲半开玩笑地问道:

  「不过,既然这样,会不会出现为了阻挡追兵而设置的陷阱或机关?」

  「我想应该不用担心这点。因为这种东西必须定期检查和维护,如果会对通过这里的人进行不分敌我的攻击,对于逃走的人也会造成麻烦。当然了,谨慎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蕾琪语气坚定地答道,艾莲不禁以有些佩服的眼神看着她。虽然她一直给人软弱的印象,但若把复杂身世带来的影响放到一边,就能看得出她有受过正统的王族教育。

  当然不能光靠她的反应来判断其身分,但现下的目的毕竟是要证明她的王族地位,而她还能够表现得如此稳重,确实值得赞赏。

  道路并不是只有一条,中途也出现分为左右边的岔路或是通往更深的地下的阶梯。有些路段狭窄得让一个人通过都很冈难,还有必须攀着绳索前进的陡坡。

  除此之外,在墙壁上发现了可能会飞出箭或枪的小洞,还有吊挂着巨大岩石的天花板。

  但正如蕾琪所说的,那些机关都没有启动,堤格尔等人维持着走一段路就稍事休息的步调,不断在这条被冰冷的空气和黑暗笼罩的道路中前进。

  最先注意到这件事的人是艾莲。

  「墙壁上好像刻着什么东西喔。」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原本走在队伍前方的布琉努士兵们似乎是因为专注于探索前方的黑暗道路,是以没有察觉。

  「……是古代的壁画呢。」

  站在艾莲身旁抬头看着墙壁的蕾琪这么说道,堤格尔也跟着望向墙壁。

  乍看之下是一幅难以理解的绘画,但只要仔细观察并发挥想像力,便能模糊地看出上面画的是一匹三头怪物和类似人类的物体互相对峙的情景。

  「你如果知道任何关于这幅画的事情……方便的话,请告诉我。」

  艾莲侧眼看了看一旁的蕾琪后开口问道。就连堤格尔也忍不住对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壁画感到好奇。但目前在场的人并非只有艾莲、蕾琪和堤格尔,还有巴多兰、卢里克以及数名士兵。

  「……这是描绘诸神与龙之间的战争。」

  在犹豫了数十秒之后,蕾琪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这是神话时代的故事。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当时龙与诸神起了冲突,试图毁灭诸神。地上、天上、冥府……存在于各种世界的生物中,只有龙是唯一能伤害神的存在,所以诸神都很畏惧龙。」

  「对于在吉斯塔特长大的我来说,这故事让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呢。」

  艾莲一脸困惑地看向壁画。不只是她,卢里克和其他吉斯塔特士兵也露出了莫名尴尬的神情。至于煶格尔则是带着惊叹的表情仰望着壁画。

  ——这个三头怪物就是龙吗?

  「龙的力量非常强大,也有好几位神只被它击败。就在这时,诸神决定不再与龙交战,而是打算说服它。于是三位女神便前往拜访龙了。」

  蕾琪一边说明一边向前走了几步。前方的墙壁上描绘着三位女神各自将手放在三头龙脖子上的图画。堤格尔脑中浮现了布琉努所信仰的各种神只。

  ——在十神中有四名女神。分别是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大地母神莫西亚、丰饶和爱欲的女神雅里德,还有……掌管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蒂尔·纳·法。

  堤格尔猜想壁画中的这些女神应该是依莉丝、莫西亚和雅里德。或许是因为掌管领域的关系,蒂尔·纳·法与其他众绅处得并不融洽。

  但这三名似乎正在安抚龙的女神却有一点让堤格尔感到纳闷。那就是其中一位女神的腰上挂着弓,背上背着类似箭筒的东西。

  ——依莉丝带在身上的东西是号角;莫西亚会用花装饰自己,有时候身旁还会跟着驯养的犬兽;雅里德则是只缠着一块薄布……

  诸神的外表打扮和手里拿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固定的。

  堤格尔没看过身上带着弓箭的女神。

  ——只是因为我没看过吗?

  也有可能是布琉努王国在开始不认同弓的功用时,便将之前所有拿着弓的女神雕像都破坏了。无论原因为何,堤格尔都不知道这名女神的存在。

  「据说开国始祖夏立尔在亚尔堤西姆收到了自立为王的启示,随后又在柳贝隆山上得到诸神派遣的精灵所授予的杜兰达尔和贝亚德——目的是为了与将来可能出现的龙战斗。」

  「嗯,如果是那把剑的话,或许真有与龙一战的力量。」

  和蕾琪带着一丝紧张的声音相比,艾莲的感想则相当平淡自然。这反而让负责说明的蕾琪感到惊讶,不过她立刻就向银发战姬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之意。

  对吉斯塔特人来说,如果遇上野生的龙,他们当然也会选择交战或逃跑。但吉斯塔特人基本上还是对龙有一种亲近感。所以在吉斯塔特人耳里,与龙交战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甚至有人会因此勃然大怒。

  正因为如此,艾莲那丝毫不介意的态度确实缓和了现场的尴尬气氛。

  「而既然看到了这面壁画,就意味着——」

  蕾琪的视绿移向黑暗深处。看来圣窟宫就快到了。

  这时视野中突然出现模糊的亮光。堤格尔等人来到了一个相当宽广的地方,高耸的天花板透着朦胧的光线照亮了这个空间。

  这里的面积大得足以完全容纳堤格尔等人先前走进的莫西亚女神神殿,其中一面墙上还有扇彷佛为了巨人而建造的巨大门扉。此门以金属制成,高度和宽度都有五阿尔昔(约五公尺)。而且在堤格尔等人来到这里的道路对面还有两个看似通道的空洞。

  不过,除此之外,这里还出现了更让堤格尔等人感到惊讶和紧张的人物。

  「——果然来了吗?」

  在门前站着近二十个男人。所有人都穿着铠甲,手上拿着长剑。位于其中心的是一位外表约四十岁,浑身散发出沉重的威严和压迫感的男人。

  「泰纳帝公爵……」

  蕾琪瞪大双眼,嘴里吐出了惊人的低语。听见这个名字后,艾莲皱起眉头看向泰纳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公爵本人。

  「真的是他吗?如果是那样,还真是位手脚迅速的总帅呢。」

  艾莲一边嘲讽着,一边把手伸向腰间的长剑。拿着火把的士兵们移动脚步,保护蕾琪和堤格尔,带着长剑的士兵则挺身走向前方。巴多兰在堤格尔身旁举起长枪,卢里克也紧跟在艾莲身边。

  「我究竟是不是本人,等你出手之后便会明白了。」

  泰纳帝高傲依旧,回答艾莲的疑问。接着这名黑发公爵将脸面向蕾琪。

  「原来如此,你真的还活着啊。」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蕾琪咬紧牙关,抑制住几乎要当场爆发的激烈情感,双眼狠狠地瞪着泰纳帝。他是想要杀掉自己的男人之一,实在很难保持冷静的情绪。但公爵的回应却相当冷淡。

  「就算告诉一个即将丧命的人,也没什么意义吧?」

  泰纳帝拔出了腰问的长剑。仿佛以此为信号似地,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公爵手下的士兵全都动了起来。只有仅存的一人——有着金色短发和苍白脸庞的男人例外,他为了保护泰纳帝而垂手握着剑站在一旁。

  泰纳帝公爵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有几个理由的。

  他一直认定嘉奴隆公爵才是他最大的敌人。这不是最近才有的想法,而是从数年前便这么觉得。他曾经缜密地思考该用什么方法进攻亚尔堤西姆。除了进行过多次侦察和拟定各种策略之外,他也早就如道圣窟宫的存在。

  不过,之前泰纳帝一直认为圣窟宫不过是个可让人在危急时逃脱的密道。因为在非王族的人眼中,圣窟宫除了用来逃生之外,这条地下通路是没有其他价值的。

  听到蕾琪的传闻后,泰纳帝想起了圣窟宫的存在。同时也推测堤格尔会把这里的重要性排在与自己交战之前。

  在收到银色流星军开始朝亚尔堤西姆方向移动的报告时,泰纳帝认为时候到了。而他之所以亲自出马,是为了洗清之前没有成功杀死蕾琪的耻辱。

  他原本打算让斯堤德在自己离开军队的这段期间掌管军队,但这名平时总是对他唯命是从的男人,这次却罕见地以坚决的态度要求同行。

  这名面色苍白的随侍甚至表示,若不愿意让他同行,就会阻止公爵前往圣窟宫。如果公爵坚持出发,就会当场自尽。

  看到斯堤德表现出如此深厚的忠诚心,泰纳帝也答应了他的要求,挑选了二十名士兵然后离开军队。

  而他们能够抢先堤格尔等人一步来到这里,可说是出自于好运。

  ——距离太短了……!

  堤格尔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制造出可以发挥箭矢威力的距离,并搭上箭矢拉紧弓弦。他瞄准泰纳帝之后,箭矢伴随着尖锐的声响射出。

  但紧接着却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箭矢硬生生地碎裂了。用剑击碎箭矢的人正是泰纳帝的随侍斯堤德。

  「堤格尔、蕾琪,快退下!」

  艾莲这么一喊,堤格尔便保护着蕾琪往后退开。泰纳帝的士兵人数几乎是我方的两倍。他们应该先暂时退到通道里重新迎击敌人,并利用狭窄的通道尽可能地削弱敌方的人数优势。

  伴随着一道闷响,微暗的通道上下起了血雨。艾莲一剑砍倒了朝着她笔直冲过来的泰纳帝士兵。当那名士兵倒卧在地上时,泰纳帝手下的士兵正与银色流星军的士兵展开激烈的战斗。

  马斯哈和莉姆所选出的当然是武艺高超的士兵,但泰纳帝这方也不遑多让。通道中接连响起武器交锋的铿锵声。惨叫声四起,血沫也相继飞散开来。

  随着艾莲挥动长剑的风声,第二个敌人也倒下了。紧接着是三名敌人一同围攻她。艾莲避开袭向她的白刃,或是将其挡下并反击,和部下并肩往后撤退。她迅速擦去汗水,调整呼吸的节奏。

  ——敌方不只人数多,实力也很高强。看来没这么容易逃脱。

  若不慎露出破绽,可能连艾莲也无法全身而退。虽然敌方已经减少数人,但我方在逃进通道前,就已有三名士兵倒下。

  「——斯堤德,追上去。」

  泰纳帝简短地命令道。斯堤德显露出一丝迟疑,还是沉默地接下命令。

  「……卢里克,你还撑得下去吗?」

  「只要战姬大人一声令下,我随时奉陪。」

  被点名的光头骑士双眼仍紧盯着敌人,脸上露出毫无畏惧的微笑。

  泰纳帝士兵们一点一滴地拉近双方的距离。不仅如此,他们还谨慎地计算着发动突袭的时机。若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次又一次地攻过来,人数较少的我方必败无疑。

  即便如此,卢里克仍旧以一名吉斯塔特骑士的身分如此回答。

  「拜托你了。」

  艾莲迅速地答道,话音刚落,她便往地上一踢,轻盈地飞上了空中。她紧贴着长剑碰不到的天花板,一口气从泰纳帝士兵们的头顶上飞过。

  泰纳帝的士兵们惊讶地张大嘴巴,眼前的情景让他们愣怔了一个瞬间,而那正是不该在此时露出的破绽。

  卢里克和吉斯塔特士兵发出咆哮,举剑杀向敌人。反射出模糊亮光的刀刃一闪,便滑过敌人的铠甲划破喉咙,随即喷出混入空气的鲜血。

  当泰纳帝的士兵们回过神来时,卢里克等人已经迅速地撤退,堤格尔则抓紧时机射出箭矢。箭头直接贯穿了泰纳帝士兵的眉心。

  这在泰纳帝士兵们之间造成了小小的骚动。在他们眼里,这支箭怎么看都像是从空无一物的黑暗中飞过来的。

  银色流星军的士兵们全都是身材高大、体格壮硕的战士,能够把位于后方的堤格尔和蕾琪的身影完全隐藏起来。

  卢里克算准敌人陷入恐慌的时机,一个箭步抢了上去,当头猛砍。

  就在这个瞬间,斯堤德从泰纳帝士兵之中一跃而出,在一阵金属摩擦的声响过后,光头骑士的一击被弹开了。斯堤德强劲的剑势让卢里克踉跄地后退了几步。

  斯堤德的攻击并未就此打住,他踏步向前,打算一举终结卢里克的性命。堤格尔只好仓皇地射箭阻止斯堤德。

  此时,令人惊讶的情景在眼前上演了。面色苍白的剑士丝毫不改其冷淡的表情,举起左手随意地在眼前一挥,有着铁灰色光泽的护手将堤格尔的箭矢弹开了。

  趁着斯堤德被箭矢分散注意力的瞬间,卢里克重新站稳身子,但脸上的表情却失去了方才的从容。他亲身体会到眼前的敌人有多么强悍。

  「……真是了不得的身手啊。」

  斯堤德一边拉近双方距离,一边低声说道。

  「被身材高大的同伴阻挡了视野、绝对算不上明亮的环境、低矮的天花板和距离极近的敌人——身处于这样的险境中,还能精准地瞄准我的额头射出强劲的一箭。看来『流星落者』并非虚有其名。」

  但对堤格尔来说,他更惊讶对方居然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弹开他的箭。他自己也曾经在亚尔萨斯徒手接下敌兵射出的箭矢,但那时自己眼前并无其他敌人,而箭矢的速度更是天差地别。

  斯堤德虽然对堤格尔的攻击发出钦佩的感叹,但那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他再次看向卢里克等人时,仅淡然说道:

  「无名小卒都给我退下,我的目的只有冯伦伯爵与蕾琪公主的性命。」

  卢里克冷哼一声,回绝了这名实力明显比自己高强的人所提出的要求。

  「要是我听你的话乖乖退下,可就没资格当一名骑士了。」

  另一方面,降落在泰纳帝士兵们后方的艾莲,朝着泰纳帝公爵笔直地冲了过去。几名泰纳帝士兵连忙追在她身后,却没有半个人能追上她。

  ——看来,这家伙果然是冒牌货吗?要不然……

  泰纳帝公爵就算看到笔直冲来的艾莲也毫不胆怯,不改其高傲的态度,仅是从容地抽出腰间的长剑。

  只见一道不同于火光的闪光飞散开来,紧接着便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尖锐声响。泰纳帝用猛烈的一击弹开了艾利菲尔袭向自己的剑身。

  艾莲虽惊讶地双眼圆睁,但战意反而更加高涨。她向前跨出一大步,舞出了一道道锐利的剑光。但其猛烈的斩击却被泰纳帝一一地挡下来,银色的剑身始终无法触及泰纳帝。

  艾莲为了调整凌乱的呼吸而后退半步,而泰纳帝像是在等待这一刻似地,展开一轮猛攻。公爵的身材高大、而且久经锻链,他挥出的每一剑都带着骇人的劲道,虽然速度略逊艾莲一筹,却能以精准无比的剑技弥补短处。

  泰纳帝凌厉的剑技是他不断努力的结晶,在本质上和艾莲有着绝对的不同。他自七岁开始握剑以来,持续不断地精进自己的技巧,可说是将剑技渗透到了每一根手指里,那是现在的艾莲绝对不可能获得的技术。

  ——若他不是冒牌货,那就是对自己的技术太有信心吧……

  他使出的每一击都溅起火花,所造成的冲击使空气为之扭曲,就像是被一股铁灰色的旋风袭击一样。艾莲转攻为守,扎实地接下泰纳帝的每一次攻击,她不得不承认这男人是个远超过她想像的强敌。

  ——虽然不至于打不赢……但绝非是能以寻常打法解决的对手。

  只要稍一闪神就有可能会被杀。

  「我记得你还未满二十岁吧……以女子来说能锻链出这等身手,也算是了不起了。」

  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的泰纳帝对艾莲的善战表示钦佩。艾莲也轻喘了一口气,语带讽刺地回道:

  「你才是呢,都一把年纪了,亏你还能追到这个不见天日的洞穴来。」

  「因为上一次被她给跑了呢。所以这次当然要亲眼看到才罢休,不是吗?」

  他这句话很明显地是指蕾琪。

  话一说完,双方的剑又再次激烈碰撞,并迅速分离。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奇妙的声音。艾莲和泰纳帝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不会被这点小事动摇心神,但两人却同时停下挥剑的动作,对于眼前的敌人以外的未知事物提高警觉。

  离这两人有一段距离的堤格尔等人同样感觉到了。斯堤德已经击倒了两名银色流星军的士兵,还让卢里克身上多处负伤,但他敏感地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逼近,立刻和残存下来的部下一同后退。

  卢里克没有对斯堤德展开追击,固然是因为斯堤德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但卢里克也同样察觉到状况不对劲,而堤格尔和巴多兰从方才就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花板上掉下了些许土砂,散落在地面各处。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正在摇晃。

  ——地震?不对……

  伴随着一道近似雷鸣的巨响,天花板开出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这次从裂缝中落下的已经不是土砂,而是数颗小石子。艾莲立刻转身背对泰纳帝,朝堤格尔等人的方向跑去。

  泰纳帝并未追击,因为每一秒都在增强摇晃力道的地面以及从天花板爬至墙壁的裂痕,让他决定放弃眼前的敌人,以保全自己的性命为优先。他必须在道路全被封死之前脱身。

  「撤退!」

  泰纳帝对部下这么喊道,接着便转身举步,往他们来时的通道冲去。

  「你们快跟阁下一起逃走吧。」

  在愈来愈激烈的震动中,斯堤德镇定地催促陷入混乱和慌张的部下们。在泰纳帝率领的士兵们之中,只有他一个人还能够保持冷静。

  泰纳帝的士兵们在频频剧震的地面上连滚带爬地往前逃去,甚至无暇顾及与他们擦身而过的艾莲。

  另一方面,堤格尔等人也扶着墙壁拚命往外逃。地面上一阵阵的摇动毫无停止的迹象,身处地底的情况更增添了众人的焦虑。匆地,一个约有人头般大的石头掉了下来,并在砸到地面后碎成粉屑。

  「卢里克!殿下就拜托你了!」

  堤格尔让卢里克等人先行离开,自己留在最后。虽然这样很危险,但不能抛下艾莲不管的心情驱使他挺身涉险。巴多兰也弯腰忍受着剧烈的摇晃,没有离开堤格尔身边。

  这时艾莲终于回来了。两人连交谈的时间都没有,看了彼此一眼并点点头后,堤格尔就让她先走,自己也跟上去——正确来说是打算跟上去。

  因为就在这个瞬间,堤格尔突然察觉有道杀气从背后传来,因此立刻闪身跳向一旁。下一个瞬间,一道银色的轨迹与他擦身而过。原来是不知何时欺近的斯堤德朝他砍了过来。要是没有激烈的摇晃和落石,现在堤格尔应该已经背后中刀,倒卧地面了吧。

  「冯伦伯爵,你就死在这里吧。」

  脸色苍白的骑士用足以让人背脊发凉的冰冷嗓音这么说道。堤格尔不禁为之骇然——这个男人居然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以达成任务为优先。

  斯堤德的第二击仍旧落空。这是因为震动和落石妨碍了他的攻击,再加上堤格尔猛力扑向地面的缘故。但他的好运就此用尽,就在堤格尔挣扎着想站起身子的时候,斯堤德无视落下的石子走了过来。

  泰纳帝的心腹高举长剑,朝堤格尔用力挥下。

  就在白刃即将落在堤格尔头上的那一刻,一个矮小的人影冲进两人之间。

  堤格尔呼唤巴多兰的叫声,就这么消失在土石嶎塌的巨响之中。

  艾莲也察觉到斯堤德的袭击,但因为地面晃得太剧烈,无法立刻赶过去。

  她紧握着艾利菲尔想往前冲,但眼前却突然掉下一块巨大的基岩。轰然巨响和冲击让艾莲停下脚步。

  若是她的动作再快一步,现在可能已经成了巨石之下的亡魂。这个得由数名成人才能环抱的大岩块,正好阻挡在圣窟宫和通道之间。

  「可恶……!」

  艾莲激动地举起艾利菲尔——这时有人从背后架住了她的双手,那是一名吉斯塔特士兵。

  「你在干什么!」

  「战姬大人!拜托您先离开这里吧!」

  这名吉斯塔特士兵看出艾莲打算使用龙技,但他的疾呼却几乎被震动和巨响所掩盖。对吉斯塔特士兵来说,堤格尔的性命的确很重要,但银发战姬在他们心目中更是至高无上的主子。

  部下的喊叫声成功地让艾莲激昂的情绪平静下来。艾莲停止挣扎,这时再次落下一堆瓦砾,前方已完全成了一片漆黑。

  「堤格尔!」

  艾莲这声凄厉的呐喊,被土砂和岩石不断落下的声音淹没了。

  当堤格尔恢复意识时,地震早已停止。视野并未完全陷入黑暗,几道朦胧的光线从各处照了进来。不过要让眼睛习惯阴暗的环境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堤格尔全身上下隐隐作痛,他看着昏暗的四周,慢慢地回想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情。

  ——对喔,我被斯堤德……

  「——巴多兰?」

  他隐约记得在斯堤德挥剑砍向他时,巴多兰飞身扑了过来,让自己从刀刃下死里逃生。

  ——等等,难道说……不,不可能?

  一时眼花?还是出现错觉?又或者是失去意识时作的梦?堤格尔拚命地用这些说词说服自己,但他的心脏却像在否定这些想法似地开始激烈跳动,全身上下冒出了大量的汗水。

  ——拜托你一定要平安无事啊,巴多兰……!

  他对只能如此祈祷的自己感到无比窝囊。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既然能够恢复意识,应该是顺利从方才的坍方存活下来了。他开始对四肢施力,确认身体的状况,试着一根根地活动手指。幸运地,他的手指并未丧失知觉,弓也完好地躺在自己左手上。

  眼睛逐渐习惯阴暗的光线后,堤格尔伸出右手,缓慢地在地面上模索。他发现粗糙冰冷的地板突然向上弯曲,就这么向上延伸而去。

  ——高度太低了……连要站起身子都很困难啊。

  刚才的基岩砸出了一个小窟,而他似乎是摔进这个洞里并昏厥过去,这时他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黑暗。

  这个空间之所以并非漆黑一片,是因为有个让天花板发出朦胧光晕的东西并未消失。堤格尔以指尖一摸,发现上面似乎涂了一层类似粉末的东西。虽然是感觉不太可靠的光源,但总比伸手不见五指来得好。

  堤格尔转头环顾四周,一个上下颠倒的人脸冷不防地跃入眼帘,他顿时吓得瞪大双眼,倒抽一口冷气。

  那个人是斯堤德。经过数秒死寂,从震惊的情绪中平复过来的堤格尔谨慎地观察他的样子。这名脸色苍白、曾是泰纳帝随侍的骑士,面无表情地断送了性命。他有一半的身体被巨岩碾碎了。

  曾经将自己逼入生死绝境的人,竟落得如此平凡的死法。

  堤格尔沉思片刻后,轻轻地替斯堤德阖上圆睁的双眼。他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增伤感,但还是想藉此向他表达些许敬意。

  ——其他人不知道怎么样了?似乎只有这座圣窟宫的天花板塌了下来……

  虽说现在不是担心他人的时候,堤格尔仍旧感到相当不安。当时通道也跟着摇晃,但并没有感觉到天花板崩塌,照理说其他人应该是平安的,只是……

  ——总而言之,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转动身体。若是随便乱动,导致岩石再度崩落的话,他可是必死无疑。但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首先还是得确认这个洞穴究竟有多大。

  堤格尔一转动身体,就看到了比刚才更令他震惊的景象,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

  「……巴多兰?」

  他颤声说道。在模糊的光线照射下,他的双眼看到的,是一直担任堤格尔随侍的矮小老人孱弱的身影。

  「巴多兰——!」

  堤格尔无视自己的处境,大喊着巴多兰的名字,匍匐到巴多兰身旁。他的头和背部在途中不断撞到岩壁,但堤格尔不觉得痈。老人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喊,身体微微地动了起来。

  「……少主……」

  巴多兰的嘴里发出了有如呻吟般的沙哑声音。堤格尔很高兴他还能开口回答,但这份喜悦在下一瞬间烟消云散。

  巴多兰的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刀伤,长度自肩头延伸至腰部。堤格尔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梦境,而是残酷的现实。由于身处暗处,所以一直看不太清楚,但其实老随侍已经躺在血泊当中好一段时间了。

  「您没事吗……少主……」

  「嗯。我没事,因为你救了我,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堤格尔紧抓住巴多兰勉力抬起的手,连点了好几次头。堤格尔拚命地回答他,想让他放心、让他高兴,但握到的那只手却冰冷得令人心惊。

  「……少主的手真暖和啊,看来是真的平安无事……那么我这副老骨头,也算是……拚得有价值了。」

  巴多兰的声音愈来愈虚弱,句子也说得断断绩绩。或许是因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再加上得知堤格尔平安无事,所以紧绷的意识也跟着放松了吧。

  堤格尔用力握紧老人的手,以急切的口气努力地对他说话,宛若想拦下那即将逝去的灵魂。

  「不行啊,巴多兰!你不可以死在这里!你要回亚尔萨斯对吧?你不是这样跟我说的吗!」

  「亚尔……萨斯……」

  巴多兰仰望着堤格尔的脸。他的眼神十分空洞,连看不看得见堤格尔的身影都无法判断。

  「是啊……春天马上就……就快到了……植物也……」

  「没错,再过不久就是春天了,所以——」

  「……乌鲁斯老爷……」

  巴多兰的这句话让堤格尔大为吃惊,话声陡然中断。

  老人绞尽剩余的力量,用力反握住堤格尔的手,即使痛苦地喘着气,还是露出笑容继续往下说:

  「小少爷……小少爷他表现得很好,也非常努力。为了保护乌鲁斯老爷留下的亚尔萨斯、为了和平……就连那些吉斯塔特人,也成为我们的同伴。当然了,那群家伙应该是为了某种目的才帮助我们的。不过,也有一些人不是这样的。这让我觉得很高兴……很骄傲……」

  堤格尔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巴多兰的脸。小少爷——当乌鲁斯还在世之时,巴多兰曾有一段时期是这么称呼堤格尔的。

  或许是意识在弥留之际陷入了混乱吧。老侍从的眼里所看见的、嘴里倾诉的对象并非堤格尔,而是堤格尔已经不在这世上的父亲。

  「乌鲁斯老爷倒下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虽然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却还是觉得很不安。我很担心年仅十四岁的小少爷究竟能不能顺利地治理亚尔萨斯。毕竟马斯哈大人也有自己的领土和事务要处理,不能够凡事都依赖他……不过,现在看来,那完全都是杞人忧天啊……」

  堤格尔默默地倾听着巴多兰所说的话。

  他实在无法叫巴多兰别再说了。从堤格尔出生以前、父亲那一代便一直侍奉着他们家族的这名老人,已经没有机会获救了。即便他再怎么不情愿,那逐渐变浓的血腥味和紧握的手传来的冰冷触感,都不断地要他认清现实。

  堤格尔不愿意打断巴多兰所剩无几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不该那么做。

  「小少爷他……不,少主他是个好了不起的领主呀。我原本想代替乌鲁斯老爷,尽可能地做些父母该做的事……但少主的表现,甚至让有过这种念头的我……感到惭愧……」

  巴多兰想笑出声来,却不小心被呛到,嘴角冒出了鲜血。堤格尔立刻把弓放在地上,用衣袖轻轻地擦拭巴多兰的嘴边。

  「所以,乌鲁斯老爷担心的事情……也是杞人忧天啊。虽然老爷您担心少主只会将目光放在亚尔萨斯上,但是,少主他在关心亚尔萨斯的同时,目光也开始往外看了……」

  老人又再度咳了起来,他吐出一口带有血丝的唾液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比方才微弱许多。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

  他说的声调变得断断续续,声音也愈来愈小。堤格尔拚命忍着想要大喊的冲动,咬紧牙关并将耳朵凑到巴多兰嘴边,避免听漏一字一句。

  「我应该是个很幸福的人吧,乌鲁斯老爷、少主。我能够跟到如此贤明的主人,实在是……」

  「——巴多兰!」

  他的话声轧然而止。堤格尔再也无法抑制激昂的感情,呼唤了老人的名字。巴多兰有好一阵子只能痛苦地喘着气。但突然之间,他空洞的瞳孔恢复了神采,注视着堤桩尔,然后欣喜地露出了微笑。

  接着老人彷佛想说些什么而动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堤格尔认为他是在呼唤自己以及蒂塔。

  最后巴多兰脸上挂着微笑,缓缓地阖上了双眼。

  堤格尔紧握着忠心的巴多兰的手。他的背部不停地颤抖,正无声地哭泣着。

  ——而黑弓也仿佛在呼应主人的心情,轻轻地振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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