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维塔·法米那现在正板着脸瞪着站在办公桌对面的老人。这位老人身材偏瘦,但后背挺得很直,满头白发也打理得很整齐。眼里则充满了绝不退让的强烈决心。
「拉扎尔,真的不行吗?」
「请您务必打消这个念头。」
名叫拉扎尔的老文官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都要贴在办公桌上了,这让伊莉莎维塔噘起了嘴。
她今天早晨才率领士兵回到路伯修的公宫。她慰劳士兵并承诺会给予奖赏之后,就先去沐浴并用餐了。
接着,她在办公室传唤几名部下,打算就这次的战斗论功行赏,却在讨论乌鲁斯的赏赐问题时与拉扎尔意见相左。
「乌鲁斯确实立下了大功,但是这么做还是有些问题。」
在这次的战斗中,乌鲁斯立下了两个功劳。分别是看穿伊尔达的行军方向,以及让逃走的伊尔达落马。
「无论是哪一项,都是毋庸置疑的大功劳。」
那姆和率领各部队的队长们则对乌鲁斯赞赏不已。因为他们很清楚掌握敌人位置的重要性。而且这次只要再晚个一天,帕耳图就肯定会受到伊尔达的袭击了。
虽然乌鲁斯是从马夫的工作联想到敌人的行军方式,但这仍然是值得赞赏的功劳。
至于让伊尔达落马这件事,也只有乌鲁斯那精湛的弓箭技巧才能做得到。而且他并未杀了伊尔达。
王宫的要求是「尽可能生擒」。既然他完美地达成了这个目标,就应该获得丰厚的奖赏才对。
但是这位老文官却坚决不肯答应。
「乌鲁斯是战姬大人特例让他与军队同行的,他在出征前几天还只是一个马夫。更别说他来到这个公宫根本还不满两个月。」
此时,拉扎尔停顿了一下,喘口气后,便握紧拳头再次强调:
「乌鲁斯确实是立下了大功,不过,要是大大地犒赏他,会被其他人认为战姬大人是在偏袒他吧。这对战姬大人和乌鲁斯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且这件事与比多格修公爵也有关系。公爵在吉斯塔特北部是个以显赫战绩闻名的人。若他是被曾是马夫的侍从射下马的消息传开,那他身为战士的名声将会一落千丈。」
「可是公爵阁下也称赞了乌鲁斯的弓箭技巧喔。」
虽然伊莉莎维塔如此反驳,但是拉扎尔并未因此退缩,态度仍旧相当坚决,就像是一面在风雪中屹立不摇的岩壁。
「公爵阁下当然会那么说吧。但是,跟随公爵阁下的人会怎么想呢?如果公爵阁下是在和战姬大人一对一决斗时落马的话也就算了,但是实际上却是一个身分不明的男人做到了这件事。」
伊尔达的部下们不仅不会称赞乌鲁斯,还会因为他让自己的主人蒙羞而敌视他。这就是拉扎尔的看法。
「乌鲁斯只是凑巧让比多格修公爵落马而已——还是用这样的理由来解释比较好。毕竟开战的时候天才刚亮,视野不清,这样的说法就不会对公爵的威严造成太大的伤害了。」
伊莉莎维塔和伊尔达的关系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友好。所以伊尔达当初前往王都前才会顺道造访公宫,伊莉莎维塔也热情地款待了他。
目前还没有人知道维克特国王会如何处置伊尔达。拉扎尔的看法也有几分道理。
拉扎尔说完后,其他文官们也表示赞同地不断点头。虽然这里除了文官之外还有几名骑士,但他们似乎也抱持相同意见,一直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骑士发出了声音。
「拉扎尔大人的话虽然很有道理……」
那姆含蓄地提出了不同意见。
「但是乌鲁斯确实立下了功劳,参加这次战斗的士兵们都很明白这点。如果不给予他任何奖赏的话,才是有损战姬大人尊严的决定吧。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我并没有说不给他任何奖赏。」
「那你认为要给他多少奖赏才适合呢?」
「一百枚银币吧。」
拉扎尔随即说出应该是早就已经想好的答案,那姆顿时愣住了。
「拉扎尔大人,你说的数字没错吗?我觉得就算给他一千枚银币都还算少了。」
「这么做的话会让很多在公宫里工作的人心生不满。对他们而言,乌鲁斯仍是个曾当过马夫,而且来历不明。等他再工作一段时间,许多人都认同他的时候再给他奖赏就行了。」
「虽然你说他来历不明,但这并不是乌鲁斯的错吧?很多人都知道他相当认真地从事马夫的工作,他在这次的战斗中也没有引起任何麻烦。」
那姆激动地拼命解释,但拉扎尔仍旧没有改变态度的意思。头发斑白的骑士便改变了做法。他露出带着讽刺的笑容,环视除了伊莉莎维塔以外的人。
「以出身和立场为借口,不给予立下功劳的人肯定。要是这件事被邻近的贵族和战姬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呢?路伯修的人好像都是一群嫉妒心很重的胆小鬼。他们应该会这么嘲笑我们吧?」
听到那姆的话,有几个人忍不住脸色一变,怒瞪着他。不过头发斑白的骑士却不改其从容的态度,也看向了他们。
「——那姆,你说得太过分了。」
伊莉莎维塔的冷静声音让现场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那姆转身面对她,深深地低下头。她看到那姆的反应后,便转而望向其他文官及骑士们。
「就给乌鲁斯一百枚银币吧。」
伊莉莎维塔一脸正经地说道,但她的话还有下文。
「然后让他以见习骑士的身分担任那姆的部下。」
「您要让他当见习骑士?」
老文官顿时露出为难的表情。伊莉莎维塔脸上浮现危险的笑容,问道:
「拉扎尔,我已经算是让步了喔?考虑到他所立下的功劳,就算给他两千枚银币和骑士的身分也还嫌太少呢。」
要是那时让伊尔达顺利逃脱的话,比多格修兵是不会轻易投降的吧。而且伊莉莎维塔和艾莲为了追捕伊尔达,说不定到现在都还没办法返回自己的领地。
「……战姬大人说得是。」
虽然一脸不情愿,但对拉扎尔而言似乎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他恭敬地行了一礼。
接下来,他们就转而讨论其如何赏赐其他人了。
这时,乌鲁斯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呼呼大睡着。对他来说,成为侍从的好处或许就是能拥有专属的房间和床铺、三条厚毛毯和替换的衣服吧。
虽然乌鲁斯也拿到了长剑,但他把长剑靠在墙边之后就没有再理会它了。伊莉莎维塔送给他的弓也放在旁边,但是可以从表面的光泽和缠在握柄处皮革的磨损程度,得知乌鲁斯一直很仔细地保养它。
「能够不用烦恼工作好好休息,真是太幸福了。」
因为他还是马夫的时候,每天都要从天亮前一直工作到太阳下山为止。
而且随着他愈来愈熟悉工作,工作量还会不断增加。睡午觉根本是一项奢侈的要求。
乌鲁斯裹着毛毯,抬头看向有些肮脏的天花板,突然想起了艾莲和卢里克。就是称呼自己为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那两个人。
「记忆吗……」
乌鲁斯摇摇头闭上眼睛,静静地陷入熟睡。
直到当天的傍晚,他才被那姆叫醒,前往办公室领取见习骑士的职位和一百枚银币的奖赏。
◎
在成为见习骑士七天后,伊莉莎维塔传唤了乌鲁斯。
「你总算来了,乌鲁斯。」
伊莉莎维塔把双手的手肘靠在旁边放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并将形状姣好的下巴抵在交叠的手上,带着愉快的微笑看向乌鲁斯。
跟着那姆来到这里的乌鲁斯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是站在身旁的头发斑白的骑士教导他的礼仪规矩。
「这几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那姆卿教了我很多事情。」
「因为乌鲁斯丧失记忆,所以我教了他我国的文字和生活习惯。」
乌鲁斯回答后,那姆以恭敬有礼的态度补充道。
他们说的是实话。乌鲁斯确实向那姆学习了吉斯塔特的文字和生活习惯。
不过,那姆和乌鲁斯不同,工作量相当庞大。除非是伊莉莎维塔的命令,否则他基本上没有时间一直照顾乌鲁斯。所以他只能每天抽出一刻钟的时间来教导乌鲁斯各种知识。
「我不觉得你有办法从早到晚都一直在教导他呢。」
看到伊莉莎维塔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姆连忙回答:
「其他时间他好像都在练习弓箭和睡午觉。」
「睡午觉?每天吗?」
被伊莉莎维塔浮现疑惑神色的双眼一看,乌鲁斯顿时有些慌张。他的确练习了弓箭和睡午觉,但实际上还做了其他事情。
乌鲁斯每天都会去公宫外围的城镇逛逛。虽然是因为想自己调查有关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事,但他对城镇本身也很有兴趣。
只要花费一枚银币,就能买下一大袋必须用双手才抱得动的燕麦,或是一瓶品质优良的蜂蜜。也能在酒馆享受美酒和佳肴。
乌鲁斯穿着厚实的大衣逛遍了城镇。不是随便找间酒馆进去喝酒用餐,就是在路边聆听弹着三弦琴的吟游诗人唱歌,甚至还曾经在暗巷里迷路,差点被其他人的斗殴波及。
很可惜地,乌鲁斯一直没有打听到什么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的资讯。看来这位布琉努的英雄在吉斯塔特的地方上不怎么有名,连四处旅行的吟游诗人也只有听过他的名字而已。
不过,虽然乌鲁斯对此有些失望,但在想起伊莉莎维塔的脸时,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正如他曾对那姆说过的,他不打算一直待在路伯修。不过,他知道伊莉莎维塔很关心他。如果现在自己恢复记忆,离开路伯修的话,她一定会很难过吧。他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睡午觉啊……算了,就这样吧。」
伊莉莎维塔这么说道,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乌鲁斯同时露出了困惑和抱歉的表情,对主人微微低下头。因为要是她继续追问的话,自己可能就会直接说出答案了,所以他没有多说什么。
伊莉莎维塔的下巴离开双手,抬头看向乌鲁斯,改变了话题。
「不好意思,你在之前的战斗中立下的功劳,我没办法给你太多奖赏。你是不是也觉得很不满呢?」
「不,没什么好不满的。」
「我要你觉得不满。」
伊莉莎维塔像是在闹别扭似地噘起嘴,稍微瞪了他一眼。乌鲁斯原本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得到摸头这个奖赏了,但是他随即料到伊莉莎维塔会生气地涨红脸,所以还是没有说出口。
伊莉莎维塔似乎没有察觉到乌鲁斯的内心想法,从办公时坐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要给你一项任务。」
红发战姬挺起胸膛,以炫耀似的态度说道。平常她命令部下时态度都相当严厉,不过她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对乌鲁斯这么做。
「有两个村庄起了纷争,你替我去调停一下。」
「……调停吗?」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命令,乌鲁斯难掩困惑地反问。至于站在年轻人旁边的那姆则早就露出了相当疲惫的表情。
——我没有处理过调停,也没看过别人是怎么处理的耶。
虽然他这么想,但看到伊莉莎维塔高兴的笑容后,他实在没办法说自己办不到。
从公宫沿着街道往东步行大约三天之处,有两个分别叫萨布尔和塔尔纳巴的村庄。两个村庄之间隔着一条河川,村民们经常因为河川的使用问题发生争执。
在冬季缺水期会因为用水问题争吵;在夏末河水泛滥的时候又会互相推卸责任,说是对方使用不当。每年两个村子的※名主都会向公宫陈情,而公宫也每次都派文官前去处理。(译注:地方上的基层公务员,负责处理向领主缴纳税收、管理户口等行政工作,相当于里长。)
明明只是村庄之间的纷争,为什么要由公宫派人处理呢?因为这两个村庄位于战姬的直辖领地内。
和吉斯塔特国内的其他公国一样,路伯修也是由被战姬任命的人担任首长或领主,负责治理各地的都市和城镇的。
不过,如果这些领主的领地边界上发生了纷争,战姬有时会将附近地区划为直辖领地,以防止纷争再次发生。也就是战姬亲自介入调停,避免领主之间直接爆发冲突。
乌鲁斯听完以上说明后,疑惑地歪着头问道:
「为什么这两个村庄会起争执呢?」
伊莉莎维塔从堆在办公桌旁的文件里抽出几张递给那姆。头发斑白的骑士迅速地看过之后,便代替主人说明了起来。
「好像是萨布尔村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增加了村中大麦田的面积。耕地面积增加的话,需要的河水量也会增加。就是这件事引起了塔尔纳巴村的不满。」
而且萨布尔村的态度也不太友善。听到塔尔纳巴村的抱怨后,据说萨布尔村的村长这么说道:
「你们还可以靠山维生,又不会怎么样。」
塔尔纳巴村后方的确有一条高耸的山脉。村民们会在气候温暖的时候到山里采集山菜、果实或进行狩猎。
他们也会在萨布尔村的人想进山的时候同行带路,从对方的收获中收取一至两成作为报酬。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对村民们来说,山是相当珍贵的收入来源。就算是邻近的村子,他们也不可能让外来的人破坏山林。
不过,村子靠近山脉也并非只有益处。如果在山脚下种植农作物的话,经常会被鹿或野猪啃食或破坏。寒冬的时候还会有野狼或错过冬眠时机的熊跑到山下来。
所以萨布尔村的理由激怒了塔尔纳巴村的村民。
虽然想避免纷争的村民建议先请战姬大人裁决,但是据说两个村庄的情况就算用一触即发来形容也不奇怪。
「两个村庄的人口都是一百人左右。而且都是战姬大人的直辖领地。如果调停失败的话,将有损战姬大人的威望。」
那姆一脸严肃地说道。
「一定要让我去处理吗?」
乌鲁斯第一件事情就是确认这一点。虽然那姆教了他许多知识,但他根本没有进行调停的经验。突然要他负责这件事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坐在办公用的椅子上的伊莉莎维塔从容地点点头。
「对,这是命令。如果你失败的话,我会亲自出面处理。你就好好加油,别让情况恶化到那种地步吧。」
看来只能遵从了。乌鲁斯说了句「我知道了」,接受了命令。
「你准备好之后,就在四天内出发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那姆,需要什么东西也可以跟他说。」
其实乌鲁斯现在就想立刻请教那姆,不过他之后好像还有其他工作。所以他只能先向伊莉莎维塔行礼,暂时离开。
直到当天的傍晚,乌鲁斯才见到了那姆。
他们决定到位于公宫一角的小训练场一边练习弓箭一边商量。
所谓的训练场,其实只不过是分别在距离一百阿尔昔、一百五十阿尔昔和二百阿尔昔的地方竖立了圆靶而已。
训练场有一项规矩,就是在训练弓箭的时候,如果有其他人进入训练场,一定要先向已经在训练场里的人打声招呼。这对乌鲁斯来说是件好事。
虽然这项规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弓术较差的人误射进入训练场的人,但这样一来,要和那姆密谈就容易多了。
那姆一边朝一百阿尔昔的箭靶射出箭矢,一边说明了起来。
「是那些资深文官想要刁难你,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战姬大人则为了让你立下功劳而接受了这件事。战姬大人应该是认为就算你失败了,只要自己出马就能解决这件事吧。」
不愧是那姆,已经在这段时间内把事情调查清楚了。站在他身旁的乌鲁斯朝着距离两百阿尔昔的箭靶射出箭矢,叹了一口气。
「不过,如果我失败的话,事情会变得很糟糕吧。」
「战姬大人一定会觉得很失望。而那些文官们也会趁这个机会让你眨职。所以我其实是希望你能尽量把这件事办好。」
那姆一边半开玩笑地说道,一边拉动弓弦,乌鲁斯对他露出苦笑,思考了一下之后问道:
「既然你说他们是为了刁难我才会这么提议,代表这件事很难处理啰?」
「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两个村庄每年都会向公宫陈情。去年和前年派去处理的文官没有好好协调,反而让情况恶化了。最后是战姬大人立刻亲自出面调停才解决了这件事。从那之后,村民们就有些轻视文官。」
乌鲁斯顿时恍然大悟。文官们不只是想让乌鲁斯失败出糗,也想制造让民众明白伊莉莎维塔的威严的好机会。
「怎么样,你能做到吗?」
那姆的声音显得有些焦躁。这位骑士似乎不太擅长使用弓箭。他瞄准的箭靶上只有五、六支箭矢,相较之下,乌鲁斯瞄准的箭靶已经插了将近二十支箭了。光是要在一个箭靶上插上这么多箭矢,就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了吧。
乌鲁斯放下弓,看着箭靶说道:
「你也不能告诉我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对吧?」
「抱歉啊。」
那姆苦笑道。
「其实也不是不能这么做,仿效前人的成功案例没什么好丢脸的。不过,这一次如果因故让人知道我给了你提示,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对乌鲁斯抱有反感的人应该会以此为理由批评他吧。于是乌鲁斯转而问道:
「主人觉得我能办好这件事吗?」
「她应该很期待你的表现吧。」
乌鲁斯听到那姆的回答后耸了耸肩。如果连他都是这么想的话,那大概就是如此吧。伊莉莎维塔说如果乌鲁斯失败,她会亲自出面处理的时候,应该也是认真的吧。至少她没有表现出不负责任的态度。
——而且我这几天都只顾着游玩……
为了恢复记忆,他或许应该什么事情都尝试看看。
乌鲁斯把放在弓弦上的箭矢放下来,看向那姆。
「那两个村庄是叫萨布尔和塔尔纳巴对吧?我想再多了解一些关于这两个村庄的事情。只要是关于这两个村庄的纪录,不管什么小事都行,可以让我看看吗?」
听到乌鲁斯这个突然的请求,那姆以混杂了好奇和惊讶的视线看向他。
「你说得倒轻松,你打算把几十年的纪录全都看一遍吗?光是要准备那些资料就需要很多时间喔。」
「如果是到明天的这个时间为止的话,大概能准备几年的资料呢?」
「……顶多三、四年吧。而且必须花上整整一天。」
眉头深锁的那姆一边摸着脸上的皱纹一边回答。他现在肯定已经在想像自己和大量文件奋斗的样子了。乌鲁斯面对着他低下头。
「拜托你。因为我想先看过那些资料再决定如何回答主人……」
「我知道了。」
那姆答应之后便将手里的弓箭交给乌鲁斯,然后对愣在原地的他笑着说道:
「你帮我收拾一下。这点程度的回报不算过分吧?」
乌鲁斯点点头之后,那姆就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训练场。
直到那姆的身影远去后,乌鲁斯才察觉到一件事。他转头看向箭靶。若要把这个训练场收拾干净,就意味着必须把箭靶上和地上的箭矢全都捡起来。而冬天的天色暗得特别快。
看来这会是一项十分累人的工作。
那姆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在隔天的傍晚就替乌鲁斯准备了必要的资料。虽然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但乌鲁斯装作没看到,接过了资料。
乌鲁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点亮借来的烛台,开始阅读资料。他查阅了两个村庄的人口、年轻人的人数,以及到目前为止的灾害损失,好厘清状况。
当乌鲁斯发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资料时,他不自觉地看向了靠在墙上的弓。他想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了。
第二天,乌鲁斯告诉了那姆自己需要的东西。
二十位上了年纪的士兵、要让他们穿戴的充足装备和防寒衣物,还有粮食。最后,乌鲁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补充道:
「对了,能帮我准备五支……不,十支箭头由铁铸成的箭矢吗?」
到了隔天的早晨,乌鲁斯就带着二十名老兵离开公宫了。
伊莉莎维塔原本想替乌鲁斯送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如果身为战姬的自己替特定部下送行,以后其他人因为公务离开公宫时,她都必须这么做才行。不过,如果乌鲁斯不是她的部下,那事情就又另当别论了。
——加油啊,乌鲁斯。
红发战姬一边在办公室里处理政务,一边在心中鼓励他。
「对了,那个年轻人曾说过他会在几天内结束调停,返回公宫吗?」
在乌鲁斯离开公宫的当天午后,来到办公室的拉扎尔向伊莉莎维塔这么问道。他口中的「那个年轻人」指的当然就是乌鲁斯了。
「你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真是难得呢,拉扎尔。」
「因为这件事情已经在文官和骑士们之间传开了。」
老文官露出像是看不下去的苦涩表情,如此回答。
「而且还是那种猜测他会多么辛苦、会惹出什么麻烦之类的无聊好奇心。大家究竟把政务当成什么了啊?」
拉扎尔的额头浮现青筋,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的战姬主人。
「虽然没有察觉并阻止大家的愚蠢行径,我也有责任,不过,这也可以说是战姬大人您造成的。您为什么要让那个年轻人处理这件事呢?」
「当然是因为我认为乌鲁斯办得到啊。」
「就算他擅长弓术,这一次也派不上用场啊。所谓的调停,就是努力安抚对立的双方,仔细聆听他们的要求,并深思熟虑且理性地说服他们,最后在说明利益和损失之后,要求对方妥协和接受。偶尔也会出现不接受调停的人、集结同党威胁的人,或是前来贿赂的人。再加上那两个村落的陈情又特别棘手,对那个没有调停经验的年轻人来说,会不会太困难了呢?」
伊莉莎维塔以有些诧异的眼神看向这位滔滔不绝地苦劝自己的老文官。因为她觉得拉扎尔的这些话听起来好像在同情乌鲁斯。
「可是,乌鲁斯好像胸有成竹喔。他说十天后就会回来了。」
伊莉莎维塔以逞强的口气回答后,拉扎尔惊讶地眯起了眼睛。
要从公宫走到那两个村子,必须花费三天时间。来回的话就是六天了。
也就是说,乌鲁斯打算在四天内完成交涉。
「他太小看调停的工作了。希望他能把这次的失败当作教训。」
拉扎尔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乍看之下,四天的时间好像非常充足,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如果只要交涉几天就能让双方接受的话,就不需要向伊莉莎维塔提出陈情了。
「我相信乌鲁斯。如果他真的十天就能解决调停,回到公宫,那我这次一定会依照我的想法给予他奖赏。」
「若他真能成功,那我们也只能承认他的实力了。」
拉扎尔离开办公室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安的伊莉莎维塔传唤了那姆。
「听说公宫里现在正为了乌鲁斯去调停的事情议论纷纷?」
「是的,我和其他人打赌他能在十天内解决问题,返回公宫。」
头发斑白的骑士毫不犹豫地回答,身为主人的伊莉莎维塔顿时哑口无言。
「你们还拿这件事来打赌?」
「只是几个人以一两杯伏特加在打赌而已。就现况来说,认为他能够解决问题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吧。」
「……你认为乌鲁斯会成功?」
伊莉莎维塔一脸担心地问道,那姆则歪着头思索了起来。
「虽然我也无法保证……不过乌鲁斯没有像大家所想的那样轻视调停这个工作。我认为他是根据明确的想法在行动的。」
这并不是为了让伊莉莎维塔放心而说的权宜之计。而是那姆和乌鲁斯交谈后得到的感想。和伊尔达交战的时候也是如此,那个年轻人表现得实在太冷静了。简直就像是一位经历过许多严苛战场的将领。
那姆心想,据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是位拥有领地的贵族。那么,身为领主的他肯定经历过好几次类似这样的调停吧。
如果乌鲁斯就是那个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而且那种经验仍然残留在他的记忆一角的话……
「既然他已经出发了,我们就静静等待结果吧。乌鲁斯不会让战姬大人您失望的。」
那姆隐藏了内心的想法,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十天后,乌鲁斯真的如他预料的率领二十名老兵回到了公宫。
◎
现在公宫的某处正沉浸在惊愕的情绪之中。
除了那姆以外,文官和骑士们都没有想过乌鲁斯真的会如期归来。就连那姆自己也在听见他顺利解决调停时,还吓得松手让文件掉到地上。
「辛苦你了,乌鲁斯。快告诉我们你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吧。」
伊莉莎维塔在办公室里以灿烂的笑容欢迎乌鲁斯归来。她的身旁站着拉扎尔和那姆。此时老文官正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乌鲁斯,那姆也是一脸佩服的样子。
乌鲁斯行了一礼后,就开始叙述他调停的经过。
率领着士兵的堤格尔最先前往的地方不是那两个村庄,而是流经村庄之间的河流。他之所以选择待在那里,是为了同时观察两个村庄是否有人情绪失控。
接着,他各派三名士兵前往村庄,唤来了村长和担任首长的名主。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不管先去哪个村庄,都有可能让另一方感到不满,或是怀疑自己是否和对方签订了什么密约。所以他这么做是为了让两个村庄明白自己的中立立场。
等两个村庄的村长和名主都到齐后,乌鲁斯便开始进行调停。
和互相对立的另一方见面时,他们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厌恶表情,但碍于多达二十人的士兵(虽然是老兵)的压迫感,他们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从了乌鲁斯的指示。
乌鲁斯仔细聆听双方的主张,并让他们纠正对方说错的地方。
「全都说完了吗?」
乌鲁斯等双方把自己的主张全都说出来,并再三确认之后,便如此宣布:
「萨布尔村必须将扩大农田面积后收割的所得让出一成给塔尔纳巴村。塔尔纳巴村也必须把带萨布尔村民进山时获得的猎物抽成降低到一成以下。至于河川的使用方式,难道连每天捕几条鱼、打多少桶水都要由我们帮忙决定吗?」
双方都摇了摇头,表示遵守乌鲁斯的裁决。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塔尔纳巴村的村民对乌鲁斯说道:
「官员大人,能请您听听我们的一项请求吗?」
村民的要求是希望他能铲除山里的熊。据说这只熊身躯庞大,不时会到山脚下大肆破坏田里的作物之后再扬长而去。
「虽然目前只损失了作物,但村子里的人都很害怕它哪天会吃掉家里养的鸡和猪,或是袭击自己。既然现在这里有这么多英勇的士兵,您自己也背着一把好弓,应该可以帮我们这个忙吧?」
村民的口气相当挑衅。眼里充满了「怎么能被这种年轻小伙子看扁」的想法。萨布尔村的人也愉快地看着这一幕。他们大概也对乌鲁斯有同样的看法吧。
乌鲁斯并未表现出退缩的样子,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
「那就告诉我详细的情况吧。」
乌鲁斯具体询问了熊的体型以及村民们发现它的地点之后,便在当天进入山里,花了三天就杀死那只熊——而且是一个人办到的。
他之所以让那姆帮忙准备资料,就是因为想了解靠近山脉的塔尔纳巴村受到野兽侵扰的情况。正如他所推测的,塔尔纳巴村每年都会受到野猪或熊的侵袭好几次。
所以他在进行调停的时候故意把弓背在背上,好让这些村民看见。
这些村民都很瞧不起文官。他们看到弓之后,一定很想确认乌鲁斯是不是在虚张声势吧。更何况乌鲁斯带来的还是一群老兵。
乌鲁斯认为对方一定会提出类似测试他实力的要求,结果他猜中了。
他请塔尔纳巴村的人帮忙把熊从山上拖下来,又请萨布尔村的人来协助支解熊尸。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之后,他们脸上的不满也消失了。
塔尔纳巴村的村民早已透过平时的生活充分明白野猪和熊的恐怖之处。萨布尔村的村民也经常进山打猎,所以这件事也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所以这位独自消灭熊的猎人便成了他们尊敬和畏惧的对象。年轻和立场在此时都不是问题了,甚至让他们觉得那些老兵看起来有些吓人。
隔天,乌鲁斯让村民们发誓会遵守自己说过的话之后,就带着士兵离开了此地。
「——事情就是这样。」
乌鲁斯以这句话作结后,拉扎尔忍不住发出感叹的低吟。
听完乌鲁斯的报告之后,会让人有一种这次的任务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感觉。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名年轻人只是以自己较拿手的方法解决了这件事而已。如果他擅长的不是弓箭,而是长剑的话,那他就会去思考能够活用剑术的解决办法吧。
伊莉莎维塔露出满意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并高声宣布:
「那么,就赏给乌鲁斯一千枚银币,并让他搬到我的卧室旁边的房间来吧。」
办公室里顿时一阵哗然。不只是拉扎尔,连那姆也瞪大了双眼。
把自己卧室旁边的房间赐给对方,是展现出对这个人最大的信赖的奖赏。除了能力之外,人格也必须受到极大的肯定,否则主人是不可能把距离自己最近的房间赏赐给那个人的。
「战姬大人,这实在是太——」
拉扎尔脸色苍白地表示反对。但是伊莉莎维塔却摇了摇头,驳回了他的意见。
「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他在十天内回到公宫,那我就会依照我的想法给予他奖赏。你也答应了不是吗?现在又表示反对的话,是不是太狡诈了呢?」
「我的确是错看了这位年轻人的能力。我也没有忘记战姬大人与自己说过的话。但是您刚才说的奖赏实在是太夸张了,请您务必重新考虑。」
老文官拼命地低头恳求,额头上浮现苦恼的汗水。伊莉莎维塔的异彩虹瞳看向沉默地站在他身旁的头发斑白的骑士。
「……那姆,你怎么看?」
那姆一脸为难地摸了摸脸上的皱纹。其实他也认为这样的赏赐太夸张了。
不过,他也能够明白伊莉莎维塔的心情。
为了留下乌鲁斯,她也用尽了全力。
而且她也按照了「先给予任务,再针对立下的功劳给予赏赐」的顺序来拔擢乌鲁斯。
最重要的是,这次很明显地是文官们输了。连拉扎尔也认定调停绝对会以失败收场,他们甚至没有为了以防万一,先和伊莉莎维塔商量该给乌鲁斯什么赏赐。
不过,若真的照伊莉莎维塔所说的执行也不太妥当。所以那姆尽可能地以平稳的口气说道:
「战姬大人您想肯定和赞扬部下功劳的心情是很难能可贵的。不过,我也认为这样的赏赐有些不妥。」
伊莉莎维塔听到这段话之后,表情顿时暗了下来。那姆继续说道:
「所以我有个提议。给乌鲁斯一个适合他的职位,并以三个月为限,让他住在战姬大人卧室旁的房间,您觉得如何呢?」
「三个月……」
伊莉莎维塔陷入了沉思。看到主人的反应,那姆心想,这应该就是结论了吧。之后他只要再和拉扎尔商量好,在这三个月内让乌鲁斯负责各种工作,几乎没有时间待在房间里就行了。
伊莉莎维塔或许会生气,但是,只要乌鲁斯能顺利完成许多工作,获得大家肯定的话,她的不满总有一天会消失吧。那姆自己也希望乌鲁斯能在公宫留下来,虽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伊莉莎维塔的关系,但他也不讨厌这名年轻人。
最后,伊莉莎维塔像是作出了决定似地看向乌鲁斯。
「既然如此,乌鲁斯,从今天算起的三个月内,你就住在我卧室旁边的房间里。至于你的工作,也就是职位……就担任战姬的顾问好了,你觉得呢?」
那姆和拉扎尔顿时面面相觑。公宫里的顾问职位基本上只是挂名,没有固定的工作,等于是没有实权。不过,相对的,任命他为顾问的人在每次谘询的时候会给予他必要的权限。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给予他权限的人就是战姬。
至于当事人乌鲁斯,则在报告完毕后就默默地站在原处。因为他是接受奖赏的人,所以一直很努力地不随便插嘴,不过他看着三人的视线还是显得有些无奈。他很希望这三个人可以事先商量好再告诉他。
不过,当乌鲁斯听到伊莉莎维塔的这句话后,还是忍不住犹豫地看向那姆,并沉默地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该接受这个奖赏。
那姆以夸张的动作向伊莉莎维塔行了一礼,来表示他要告诉乌鲁斯的答案。拉扎尔模仿了他的动作。
「我们认为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我有种上了当的感觉。」
伊莉莎维塔瞥了两人一眼,自言自语地吐出这句话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笑着看向乌鲁斯。年轻人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非常感谢主人的赏赐。」
就这样,乌鲁斯变成了见习骑士兼战姬顾问。这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大拔擢。
◎
这天,乌鲁斯快速地吃完早餐,打算到公宫外的城镇逛逛。他变成战姬顾问已经过了好几天,还是一样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可做。
当他走在通往公宫外的走廊上时,伊莉莎维塔叫住了他。
「哎呀,乌鲁斯,你穿着大衣是想去哪里呢?」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一看,就发现穿着紫色礼服的红发战姬正站在他眼前。她身旁没有随从,只有她一个人。乌鲁斯正想找个借口蒙混过去,伊莉莎维塔就抢先他一步,笑着说:
「对了,听说你好像每天都会去公宫外的城镇呢。」
原本想瞒着她的,看来是被发现了。主人的眼里毫无笑意。
「因为我认为去公宫外看看,说不定能找到恢复记忆的线索。」
听到乌鲁斯的解释,伊莉莎维塔沉默了。她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乌鲁斯恢复记忆。因为一旦恢复了记忆,乌鲁斯就再也不是乌鲁斯了。但她一直无法说出这个想法。
乌鲁斯将主人的沉默误解为生气了。他稍微想了一下后,提议道:
「主人要不要也到公宫外的城镇看看呢?」
「是视察吗?我才不要。」
调适好心情的伊莉莎维塔不欣赏这样的提案,摇头拒绝了。
「我一开口说要去视察,公宫就一定会派二十名护卫跟着我。只能见事先安排好行程的人,我自己不能主动跟其他人说话。我当然知道视察的重要性,不过这样子实在是让人喘不过气来。还不如去散散步就好。」
只要带上一两名骑兵去散步,公宫的人就不会有意见了。明明是到城镇外面,却比视察自由多了。这是因为上一任战姬喜欢独自骑马出去散心,也是伊莉莎维塔少数感谢上一任战姬的地方。
看到主人一脸不悦,乌鲁斯便露出像是想到了恶作剧的孩子般的表情,说道:
「那要不要偷偷溜出去呢?」
伊莉莎维塔顿时惊讶地瞪大她那对颜色相异的双眼。
这天,伊莉莎维塔从早上就在办公室里处理各种文件。顺便一提,今天是那姆在一旁协助她。
中午时,她说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回去卧室了。
「我明白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就由我来处理。」
那姆恭敬地目送主人离开。
回到卧室后,伊莉莎维塔虽然钻进了附有床帐的床上,却没有直接躺下休息。她的眼里闪烁着期待、兴奋和紧张的情绪。
她直接在床上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衣服。
那是一套由黑色长袖上衣、长及脚边的长裙,再加上白色围裙所构成的侍女服。接下来只要将防尘用的布包在头上,最基本的伪装就完成了。
伊莉莎维塔把她的黑鞭龙具紧紧地缠在大腿上后,就离开了床铺。她走到门边,谨慎地聆听外面的动静。当她判断外面没有任何人之后,就离开房间走到了走廊上。
她保持低垂着头的姿势,快步穿过走廊。虽然在半路上和士兵和侍女擦身而过,但都没有被他们叫住。
当伊莉莎维塔走到包围公宫的城墙附近时,她暂时停下了脚步。她现在呼吸相当急促,心脏跳得飞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脸颊有些发烫。
她抬头往上看,蔚蓝的天空只看得到几片稀疏的云朵。虽然冷风还是有些刺骨,但天气相当晴朗。感觉好像耀眼的太阳和蔚蓝的天空正在鼓励自己溜出去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假扮成侍女偷偷溜出公宫。除了自己以外,知道这件事就只有提议的乌鲁斯和负责协助的那姆两人而已。
乌鲁斯建议伊莉莎维塔偷溜出去的时候,她并没有立刻答应。
「可是,这样子我会被骂的。」
当时她说的话听起来非常孩子气。乌鲁斯便笑着回答:「那到时候就让我代替您挨骂吧。」
她没有选择正门,而是改走在公宫工作的侍女使用的小门。
乌鲁斯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看到他之后,伊莉莎维塔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乌鲁斯笑着说:
「那我们出发吧。」
乌鲁斯带她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一间小旅馆。
「虽然必须靠那件侍女服才能溜出公宫,不过到了街上之后,穿成那样反而会很显眼。」
伊莉莎维塔在旅馆的房间里换上了乌鲁斯替她准备的衣服。
她穿上这件双面编织的麻衣之后,发现胸口的地方有点紧。接着,她在麻衣外披上衣襟和袖口装饰了毛皮的白色大衣。脚上穿的长靴也同样以毛皮装饰。
——好久没穿这种衣服了呢。
在她成为战姬之前,这样的衣服对她来说可以说是相当理所当然。她看着那姆事先替她准备好的镜子,替自己的左眼戴上眼罩。为了配合大衣的颜色,眼罩也是白的。因为异彩虹瞳实在太显眼,所以在商量过后,决定还是让她戴上眼罩。
她戴上羊毛制的白帽,把红发盘起藏在里面。帽子上有个用小珠子串起来的吊饰,大概是为了让眼罩看起来不会太醒目吧。
「……这是我吗?」
伊莉莎维塔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如此喃喃自语。或许是看惯了自己穿着华丽的紫色礼服的样子吧,像这样朴素的打扮反而让她觉得很新鲜。
她走出了房间。乌鲁斯看到她的模样后,便露出了微笑。
「还合身吗?」
「嗯,虽然有点紧,不过还能够忍耐。」
至于是哪里有点紧,因为太害羞了,她没有说出口。
「这样的话就看不出您是战姬了对吧?」
乌鲁斯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背对伊莉莎维塔。红发战姬觉得有些不高兴了。
「你没有其他话要说吗?」
她直接说出了心里的不满。乌鲁斯纳闷地转过头,百思不解地歪了歪头。伊莉莎维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快步追过乌鲁斯,然后回头说道:
「快点带我走吧。」
他们观看了从手中喷出彩色烟雾的街头表演,也听了吟游诗人吟唱关于村民和妖精的温馨故事,还吃了露天摊贩卖的清蒸马铃薯和熏肉。
在主要道路上,主妇们来来往往,小孩和狗嬉闹奔跑。看起来像工匠的男人在路边喝着伏特加。民宅的庭院里有一名老人正在保养翼弦琴。商人在两旁都是摊贩的街道上大声叫卖,可以看到只是来随意逛逛的情侣,也可以看到认真地挑选商品的年轻人。
既热闹又和平的景象。
「你之前真的逛过很多地方呢。」
正如惊讶的伊莉莎维塔所言,乌鲁斯带她去了各式各样的地方,也看了许多东西。而且费用全是由乌鲁斯负担。
伊莉莎维塔扬起嘴角,心情相当雀跃。无论看到什么东西,她都觉得很新奇。只要喝一碗装在陶碗里的热汤,就连寒冷的风也没那么刺骨了。
最让她开心的是乌鲁斯正陪在她身边,和她吃着同样的东西、看着同样的事物。
过了大约一刻半之后,两人随便找了块空地稍微休息一下。被树丛包围的圆形广场上,放着许多经过仔细刨修后用来代替椅子的树桩。
「我去买点喝的东西。」
伊莉莎维塔目送乌鲁斯快步离去后,就靠在距离自己最近的树上,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并轻轻地抚摸盖住左眼的眼罩。
——暂时拿下来好了。
虽然她知道自己必须戴着这副眼罩,但还是很碍事。
她想用双眼欣赏这附近的风景。
——没问题的,乌鲁斯也在。
伊莉莎维塔拿下了眼罩。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正以粗鲁的声音对自己说话。
「喂,你要不要跟我去喝一杯啊?」
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一位陌生男人出现在红发战姬面前。他的年纪看起来差不多二十五岁,披着一件有些肮脏的大衣,腰间的皮带上挂着好几个小袋子。他说话的时候带有亚斯瓦尔的口音,应该是一位旅人。
愉快时光被打扰的伊莉莎维塔愤怒地回答他:
「我现在心情很好。劝你在我生气之前快点离开。」
男人似乎把这句话当成她在虚张声势吧。他露出下流的笑容,朝伊莉莎维塔伸出手。红发战姬粗暴地把他的手推开。
但是男人的手指被推开的时候,却不小心撞到伊莉莎维塔的帽子,害帽子掉到了地上。
盘在帽子里的红发瞬间散开来,颜色相异的双眼也暴露在男人面前。男人以像是看到了奇怪东西的眼神盯着伊莉莎维塔,并发出了小小的惊呼。
伊莉莎维塔的愤怒瞬间爆发出来,她左手紧紧握着眼罩,右手则抓住男人的脸,毫不留情地把他拽在地面上。
「主人!?」
一道惊讶的叫声让喘着气的伊莉莎维塔瞬间回过神来。双手拿着陶杯的乌鲁斯冲了过来。他看了看伊莉莎维塔和倒在地上的男人,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或许该说是幸运吧,那名男人只是失去了意识而已。
乌鲁斯把陶杯放在一旁的树桩上,捡起帽子并拍去上面的灰尘,替伊莉莎维塔戴上了帽子。然后伸手扶着她的背,和她一起离开了这里。因为走在街道上容易引人注目,所以他们选择了一条狭窄的岔路。
「……为什么?为什么非得遇到这种事不可呢?」
异彩虹瞳的少女捂着左眼流下了泪水。灰暗阴郁的情绪笼罩了她。因为是在她沉浸于幸福中,毫无防备的瞬间发生的事,所以更让她大受打击。
「什么吉兆都是骗人的,根本是胡说八道。干脆把这种东西挖掉算了……」
或许是因为情绪相当激动,伊莉莎维塔开始胡言乱语。乌鲁斯一边制止她一边说道:
「我很喜欢主人的眼睛喔。」
伊莉莎维塔顿时沉默了。
片刻之后,伊莉莎维塔战战兢兢地问道:
「……为什么喜欢?」
「我认为,正是因为有这对颜色不同的眼睛,主人才会是主人。」
乌鲁斯对一言不发的伊莉莎维塔说道:
「我之前说主人的眼睛像猫一样的时候,主人您笑了。要不是有这双眼睛,我是不会说出那种感想的吧。当然了,这双眼睛肯定给您带来了许多不愉快的回忆。不过……」
乌鲁斯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伊莉莎维塔正以认真的眼神抬头看着他。她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眼睛四周也有些红肿,但她已经不再哭泣了。
「乌鲁斯,你为什么要叫我『主人』呢?」
「您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伊莉莎维塔突然问道,乌鲁斯疑惑地歪了歪头。她面不改色地回答:
「如果不喜欢的话,我早就跟你说了——其他人都不会这样叫我不是吗?」
就连那姆也是以「战姬大人」来称呼伊莉莎维塔。之前和他们交战的那些比多格修的士兵也是如此,反而是乌鲁斯的称呼方式比较独特。
不过,乌鲁斯称呼伊莉莎维塔为「主人」的时候,并没有那种仆人对主人的谦卑态度。
「我这么做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和主人相遇的时候,我不知道『战姬』是什么而已。」
伊莉莎维塔听到这句话后,颜色相异的双眼顿时浮现失望和沮丧的神色。年轻人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又继续说道:
「而且,虽然我现在是侍奉您的人,但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我之所以使用这么称呼,是因为我完全没有考虑到立场的问题,只是单纯地表示自己侍奉这个人而已。这个称呼我只会对主人一人……」
乌鲁斯的话又中断了。因为伊莉莎维塔突然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年轻的战姬顾问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敬的话而感到不安。虽然当事人曾说过不讨厌这个称呼,却不代表她知道理由后仍会抱持着一样的态度。
乌鲁斯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怎么了,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结果伊莉莎维塔沉默一阵子之后,突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就用大衣的袖子使劲地擦起脸来。
当伊莉莎维塔再次抬起头来时,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笑容。虽然泪痕已经消失,但大衣的袖子却害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我们该回去了,乌鲁斯。」
「好的。」
看到伊莉莎维塔恢复了好心情,乌鲁斯松了一口气,笑着回答她。现在离日落还有一点时间,不过,既然她已经满足,那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两人回到大街上,准备走回公宫。但是才走了不到十步,伊莉莎维塔就看向某间摊贩,似乎觉得很好奇地走了过去。无可奈何之下,乌鲁斯只好也跟着走向摊贩。
这是一间贩卖饰品的店。不过他贩卖的饰品没有使用金银,只是将木片削薄,再以仔细打磨的石头和少量的铜装饰而已,所以价格并不贵。
代替衬布的毛毯上排列着发夹、项链、戒指和手镯等饰品。一名男性店员亲切地对伊莉莎维塔露出笑容,并看向站在一旁的乌鲁斯。
「这位小姐真是可爱呢。身为一个男人,应该趁现在买点什么东西送给她才对吧?」
乌鲁斯对店员笑了笑,然后向伊莉莎维塔点点头。
「请挑一样您喜欢的东西。」
「那、那就这个……」
伊莉莎维塔有些迟疑地指着由橡实和小石头串成的项链。橡实和小石头都打磨得很光滑,还分别涂成了蓝色和黄色。
「谢谢惠顾。快点替小姐戴上吧。」
店员收下银币后,把项链交给了乌鲁斯。乌鲁斯认为店员应该是误会了,但伊莉莎维塔却并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看着乌鲁斯。
「……我帮您戴上吧。」
乌鲁斯诚惶诚恐地说道,伊莉莎维塔沉默地伸直后背,挺起了胸膛。乌鲁斯拿着项链的伸向她的脖子,雪白的颈部看起来相当娇媚。他在她的脖子后方把小小的锁扣扣了起来。
「您戴起来很好看。」
乌鲁斯笑着说道。这并不是在恭维她。当他把项链绕过她的脖子时,他觉得项链的光泽看起来比放在毛毯上时灿烂多了。
但伊莉莎维塔却不悦地转头看向旁边。
「我穿上这套衣服时,你明明什么话也没说。」
直到这时,乌鲁斯才察觉到自己当时是多么失礼。而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的男性店员则早就不客气地捧腹大笑了起来。
在太阳即将西沉时,伊莉莎维塔已经回到公宫中自己的卧室了。那姆事先打开了公宫的后门,让他们能够顺利回来。也多亏乌鲁斯引开士兵们的注意力,让她不至于被任何人发现。
她告诉侍女今天自己会早点休息后,就钻进了附有床帐的床。
——好累。
那是一种伴随着喜悦,让心情很愉快的疲劳感。伊莉莎维塔把那条由橡实和石头制成的项链拿到眼前观看,然后用双手温柔地拿着它,放到自己怀中。
片刻之后,她就幸福地陷入了熟睡。
◎
太阳已没入地平线,天上闪烁着星光。
在一间酒馆的角落里,五名男人表情阴沉地围着一张老旧的桌子。其他桌子的气氛都非常热闹,只有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桌上放着四瓶葡萄酒,但其中三瓶已经见底。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着鱼干、起司和猪肉薄片的大盘子。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家伙这次好像变成顾问了。」
其中一人握着酒杯,吐出带有恶意的话。几个人听了也跟着露出冷笑。
「只不过解决了一项调停任务,就当上了顾问吗?一定是献了不少殷勤。」
「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就能获得这种赏赐,如果是我去调停的话,肯定能当上千骑部队的队长吧。」
「之前明明还只是个马夫,竟敢这么嚣张。真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骑士和文官在想什么。」
他们粗鲁地饮尽杯中的葡萄酒,一边嚼着鱼干和起司,一边咒骂乌鲁斯。
他们是任职于公宫的骑士,而且都是勤于练习剑术和枪术,克服了许多磨练之后,才以二十几岁的年纪获得现在身分的年轻人。所以他们都对自己相当自负,他们看到乌鲁斯没吃过相同苦头就受到战姬赏识,自然是感到嫉妒又厌恶。
顺便一提,那姆其实知道有些人抱持着像他们这样的想法,但是只要当事人没有对此提出抗议,他就不会去责备这些人,采取放任不管的态度。因为他知道不管乌鲁斯立下了多么显赫的战功,这些人都不会因此改变想法。
「擅长弓箭又怎样?他的剑术和枪术根本比幼儿还糟嘛。」
「看他那张感觉就是个乡下人的脸,想必也不是来自什么身分高贵的家族。」
他们借着醉意不断地抱怨和发牢骚。当他们又喝了一些酒,尽情地咒骂乌鲁斯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既然你们这么讨厌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干脆除掉他呢?」
他们狐疑地看向说话的人。
那是一名身材娇小的老婆婆,她身上披着宽松的黑色长袍,以同样颜色的兜帽将脸遮住。她的身高和孩童差不多矮,长袍的下摆也拖到了地上,长相则被帽子遮住,只露出长长的鹰勾鼻,手里还拿着一支简陋的扫帚。
「有什么事吗,老婆婆?」
一名骑士以厌恶的眼神看着老婆婆。就算他们喝醉了,也能察觉到这名老太太身上散发出一股来历不明的可疑气氛。老婆婆发出了模糊不清的笑声。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这么讨厌那个叫乌鲁斯的人,就干脆杀了他吧。」
听见老婆婆竟然若无其事地怂恿他们去杀人,骑士们顿时面面相觑。虽然他们确实对乌鲁斯怀有敌意,希望他能遭遇不幸,但还没有痛恨到想杀了他。
然而,这名老婆婆的话却有种让人想仔细聆听的神秘力量。他们就这样坐在椅子上盯着老婆婆,一直听着她说话。
当他们回过神来时,老婆婆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偷偷溜出公宫后过了几天,乌鲁斯被命令在晚上的时候负责看守伊莉莎维塔的卧室。不过,也只有今晚而已。这是那姆和老文官拉扎尔的安排。
「为什么要找我呢?」
这是乌鲁斯询问提出看守命令的那姆的第一个问题。
连乌鲁斯都知道,只有身分背景和能力都无可挑剔的人才有资格看守伊莉莎维塔的卧室。
这位爱操心的骑士以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回答乌鲁斯:
「虽然这件事不能大肆宣扬,不过,听说战姬大人最近这几天都睡得很不好。根据侍女的叙述,好像是作了什么梦,一直在呻吟。」
乌鲁斯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伊莉莎维塔最近脸色不是很好看。不过,他试着询问伊莉莎维塔,却得到了敷衍的回答,所以他只能在一旁默默地观察她的情况。
「虽然我们准备了药,但战姬大人连一口也没喝。我们想在战姬大人真的病倒之前采取一些措施。如果让你来看守的话,说不定战姬大人就能安心熟睡。当我跟拉扎尔大人这么说之后,他就表示愿意替我安排。」
「我懂了。不过,不会用剑的我能胜任这份工作吗?」
乌鲁斯疑惑地问道,那姆则以像是在说没问题的表情回答他:
「如果是短弓的话,在狭窄的走廊上也不至于施展不开吧?若有可疑人物靠近,你就先出声叫住对方,要是他不肯听你的话,就别管那么多,直接射箭吧。」
虽然这项指示不合理的程度让乌鲁斯有些不知所措,但或许所谓的看守就是要做得这么冷酷才叫称职。
总而言之,乌鲁斯现在正拿着短弓,站在深夜的走廊上。因为走廊很冷,所以他并未套上铠甲,而是穿着毛皮帽子和大衣。这件大衣因为有三层布料,所以有点笨重,不过防御能力比劣等的皮甲还要好。
一旁的墙上架着点了火的火把。不让火熄灭也是看守的工作。
虽然根据他收到的指示,如果真有什么事情,或是伊莉莎维塔叫他的时候,必须联络在其他房间待命的侍女,不过随着时间不断流逝,并没有发生什么异状。夜晚的寒意逐渐让人难以忍受,四周也变得愈来愈寂静。
究竟已经过了多少时间了呢?
这时,乌鲁斯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了声音。
——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压低身子,竖起耳朵。然后马上明白了。那个声音是从自己后方——也就是伊莉莎维塔的卧室里传出来的。
奇妙的是,他听不清楚那个声音在说什么。如果她是在半夜醒来,打算呼唤侍女的话,应该会是更清晰的说话声才对。
但他现在听到的声音却像是在呻吟,而且还断断续续的。
乌鲁斯脑中闪过那姆说过的话——伊莉莎维塔作梦的时候一直在呻吟。
他顿时犹豫了起来。他该呼叫侍女进去看看房间里的情况吗?但是,他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而是点起备用的火把,以左手握着。
他用右手打开房门,悄悄地钻进房内。
卧室中间有张附有床帐的床。旁边放着烛台,蜡烛正发出微弱的火光。
「——主人。」
但回答乌鲁斯的并不是斥责或怒骂,而是不成声的呻吟。乌鲁斯迅速地走到附有床帐的床旁边。
「请原谅我的失礼!」
乌鲁斯掀起床帐的布帘之后,吓得瞪大双眼。
伊莉莎维塔正按着自己的胸口,露出难受的表情。她的嘴里传出了呻吟声和痛苦的喘息。美丽的脸庞和身体都布满汗水,几根红发黏在她的脸颊上。睡衣的衣襟敞开来,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
乌鲁斯把火把靠在烛台上,抓住伊莉莎维塔的肩膀摇晃起来。
「主人!」
乌鲁斯拼命地呼唤她。伊莉莎维塔的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然后紧紧抓住了床沿。一道诡异的声响自床边传来。乌鲁斯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床沿碎裂的声音。
伊莉莎维塔的右手碰到了乌鲁斯的脸颊。同时,她的双眼也微微睁开了。
片刻之后,红发战姬发出了带着困惑的喘息声。她神情恍惚地以金色和蓝色的眼睛抬头看向乌鲁斯。
「乌鲁斯……?」
「您醒了吗?」
乌鲁斯松了一口气。接着,他注意到自己还抓着伊莉莎维塔的肩膀,便急忙松开了手。但是当乌鲁斯打算向尚在发愣的战姬说明缘由时,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伊莉莎维塔。
烛台上的火光朦胧地隔着床帐照亮床铺。以蕾丝装饰的黑丝绸睡衣半掀开来,让伊莉莎维塔丰满的胸部露出一半,并因为被汗水濡湿而黏在身体上。
她的呼吸还很紊乱,慵懒的表情蕴含着娇媚的气息,雪白的肌肤留有汗渍,看起来十分煽情。纤细的腰勾勒出玲珑曲线,形状姣好的大腿也让人移不开目光。
直到伊莉莎维塔抓起睡衣一角遮住自己,乌鲁斯的身体才终于动了起来。他满脸通红地急忙转过身,把床帐放下。
「那个……您还好吗?」
虽然他好不容易挤出了这句话,但心里其实恨不得立刻逃出房间。她好像真的只是因为作梦在呻吟。他应该一开始就让侍女来处理的。
伊莉莎维塔并未回答。但乌鲁斯也不能二话不说地直接离开,只好站在床帐旁边,静静地等待。片刻之后,伊莉莎维塔开口呼唤乌鲁斯。
「……乌鲁斯,我刚才有说什么话吗?」
「没有。听起来像是在呻吟,不是有意义的句子。」
「真的吗?」
乌鲁斯吓了一跳,忍不住看向床帐。他没想到伊莉莎维塔竟然会再次确认。
「是真的。」
他听到伊莉莎维塔以细微的声音说了声「这样啊」。虽然觉得很纳闷,但他还是主动问道:
「需要我请侍女为您准备水或葡萄酒吗?」
「不用了。话说回来,那里有条毛巾对吧?帮我擦一下背。」
伊莉莎维塔以理所当然的口气命令道,乌鲁斯傻傻地「喔」了一声。当他眨了几次眼睛,确实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再次确认:
「是要请侍女替您擦背对吧?」
「你来就可以了,我很冷,快点动手吧。」
乌鲁斯顿时哑口无言,但他立刻明白若是走出房间,主人肯定会大发雷霆。无可奈何之下,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毛巾。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桌上会有毛巾呢?
如果不是可能会用到的话,是不会刻意放在这里的吧?乌鲁斯说了句「失礼了」之后,就轻轻地掀起了床罩。
伊莉莎维塔已经转过身子背对他了。睡衣似乎也脱了下来,露出白皙的背部。连及腰的红色长发也被她从肩膀拨到前方了。
乌鲁斯因为紧张和些许兴奋而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随即担心起伊莉莎维塔是否听见了这个声音。
接着他就对伊莉莎维塔背对着自己感到庆幸。至少这样子就不会被她发现自己身体的反应了吧。要是被察觉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乌鲁斯一边注意力道,一边替她擦拭肩膀。在毛巾接触到的瞬间,伊莉莎维塔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就放松了肩膀的肌肉。
「——乌鲁斯。」
伊莉莎维塔突然呼唤他。
「不准对任何人提起我说梦话的事。虽然好像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
乌鲁斯有些犹豫,并未立刻回答。他继续擦拭,稍作思考之后才开口答道: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告诉我理由呢?」
他手上的毛巾正沿着腰部到臀部的线条擦拭。为了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也没办法一直移开视线。所以乌鲁斯很想专心和伊莉莎维塔交谈以转移注意力。
「因为这样子会引来不必要的担心。更重要的是,我身为战姬,竟然会在梦中发出呻吟……」
「谁都会作梦,如果很疲倦的话,会在梦中呻吟也不奇怪吧?」
乌鲁斯以安慰似的口气说道。但他的内心却浮现了一个推测。
——难道她每次在梦中呻吟的时候都会流这么多汗吗?
这样就能解释她为什么会在桌上准备毛巾了。
她的态度也有点奇怪。看起来很冷静,却有种异样感。
当乌鲁斯告诉她背已经擦好后,红发战姬便将侧脸对着他,说道:
「……要不要顺便擦一下前面呢?」
她的声音混杂着娇艳和羞怯,不过乌鲁斯现在没有心情注意这些。伊莉莎维塔的脸颊之所以有些泛红,究竟是因为光线微弱的关系,还是因为……
她轻笑起来,转过头,不再看着乌鲁斯。
「我是开玩笑的。辛苦你了,乌鲁斯。接下来我自己可以处理。」
乌鲁斯听到这句话后松了一口气,将毛巾放在伊莉莎维塔旁边,并放下床帐。他的心脏还在激烈地跳动着。
「那我就先退下了。」
「或许你会觉得我有些啰唆,不过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喔。知道了吗?」
乌鲁斯忍不住觉得好奇。她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主人,如果您有什么烦恼的话……」
「我没有什么烦恼。」
伊莉莎维塔立刻回答。不过她的口气显得有些焦躁。
乌鲁斯决定暂时离开。无论是谁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吧。当他对着床帐行了一礼,准备离开卧室时,他听到了伊莉莎维塔的声音。
「——谢谢你刚才立刻赶过来,乌鲁斯。」
她的口气并不像刚才那么强势,而是像个符合年纪的妙龄少女。
「无论何时,我都会立刻赶来的。」
乌鲁斯离开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
黑暗中有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是个全身都被黑色长袍罩住的矮小老人。他手上拿着一颗儿童头颅般大的水晶球,正发出淡淡的光芒。他一直沉默地盯着这颗水晶球。
还有一名年轻人正无聊地看着老人的背,坐在地上咬着金币。他拥有一副中等身材,穿着衣襟和袖口都装饰了毛皮的厚衣,头上缠着一条绿色的布巾,垂落在肩膀旁。
这里是一座古代时兴建的神殿的地底。唯一的光源只有老人手上拿着的水晶球的光芒,空气窒碍沉闷,以石板铺成的地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老人名叫多勒卡伐克,年轻人则是渥加诺伊,都是在古代传说中出现的怪物和魔物的名字。事实上,他们的确不是人类。
多勒卡伐克突然动了动身体。渥加诺伊也转动了眼珠。
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中猛然冒出小小的火焰。这团火焰迅速膨胀,无声地爆开来,随着火星四散,一名矮小的老婆婆从火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将整个身体盖住的漆黑长袍,拖着一支简陋的扫帚。兜帽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只能勉强看见她蓬乱的白发和鹰勾鼻。
「好久不见了呢,雅加婆婆。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渥加诺伊把嘴里咬着的金币吞入腹中,以愉快的声音对老婆婆打招呼。被称为雅加的老婆婆则不悦地冷哼一声。
「我是来拜托多勒卡伐克一件事的。对了,托尔巴兰好像死了。」
「是啊,被煌炎的主人杀了。不过煌炎的主人好像过不久也死了。」
渥加诺伊以不怎么感到遗憾的口气答道。
托尔巴兰是他们的同伴,之前一直假扮成人类,潜伏在亚斯瓦尔王国。但在奥尔席纳海战中被战姬莎夏杀死了。
「少了一个可用之材,真是可惜。那家伙虽然贪玩又懒惰,但是比你有礼貌多了。」
「芭芭·雅加,你想找我帮什么忙?」
多勒卡伐克看着水晶球问道。芭芭·雅加轻轻地点了点头。
「多勒卡伐克,你能借一只龙给我吗?我想去见一个战姬。」
「哦,是以前你曾借给她力量的战姬吗?」
渥加诺伊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插嘴说道。
「没错。已经两年不见了,所以必须带点礼物去。」
长得像老婆婆的魔物在兜帽下发出诡异的笑声。
「但在办完这件事之后,你也要陪我一起寻找『弓』。自从托尔巴兰把他打落海中之后就完全找不到了。」
听到多勒卡伐克说的这句话,芭芭·雅加皱起眉头。
「连你都找不到的话,应该已经死了吧。不过,只要能立刻还你人情,那我倒是无所谓。」
话音刚落,芭芭·雅加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和她来到这里之前一样,又只剩下多勒卡伐克和渥加诺伊两人。
多勒卡伐克继续盯着水晶球,渥加诺伊则再次咬起了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