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都尼斯往西北方走上一天,就会来到一处平缓小丘绵延的地形。这一带到处都有面积不大的小型森林,穿梭在丘陵间缝隙的河川也相当涓细;而每走上三贝鲁斯塔(约三公里),就会远远地看到下一座村庄。
越过中天的太阳洒下了和煦的光芒,而在这样的午后时光里,有近一万名男子排著长长的队伍,走在贯穿了这片地形的窄小道路上。
他们的装扮并不统一,有些人手持长枪身穿盔甲,也有些人以铁炼固定住罩在身上的兽皮,更有人身穿皮甲、腰间挂著柴刀。
唯一说得上共通点的,就是他们身上的阴沉气息——他们全身上下都散发著会毫不犹豫地掠夺、伤害他人的凶暴氛围。
他们的总指挥官位在队伍的最后方,坐在两台马车的其中一台上头。他是一名有著灰发和端正面容的男子,身穿豪华的绢服。他的大半身子都被枕头所埋没,目前正睡得香甜。此人是凯伦·安格蒂尔·葛雷亚斯特。
对于这些原先效忠科提亚尔伯爵的士兵,以及由前骑士和山贼等人士所组成的集团,葛雷亚斯特用了两种方法让他们乖乖听话。
其一是让他们解放自己的欲望。在与月光骑士军交战前,葛雷亚斯特前往科提亚尔伯爵领地的几座村庄和城镇,并无情地袭击村人、烧毁房舍、强掳民女。这是为了补充粮食和物资,提高士兵的士气,同时也是为了在精神上对科提亚尔兵施压,让他们就此无法回头。
只要跟随自己就有饭吃,也有东西可以抢——葛雷亚斯特让士兵们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至于第二个让他们听命的方法——则是恐惧。
某天,六名士兵在值哨时偷偷溜出军队,袭击了邻近的村庄。他们纵火烧屋,杀死好几名村民,并掠夺了粮食和酒。
而在他们回营后,等待著他们的,是葛雷亚斯特的严酷刑罚。
受刑者的脖子被套上铁制的项圈,并被套上包住整颗头部的铁面具。这个铁面具仅在耳朵上方的位置开了一个洞,行刑者从这个洞灌水进去,并在水满后塞住洞口。
受刑者无法呼吸,无法视物,也无法出声,只能像在跳舞般挣扎身子,就这么溺毙身亡。这是葛雷亚斯特想出来的行刑法,命名为『假面之舞』。
目击行刑光景的士兵们,每个人都吓得脸色惨白不敢说话。即使是以掠夺和杀人为乐、甚至会无情地杀害妇孺的男人们,此时也是噤若寒蝉。
在为了确认丧命而拆开铁面具之际,许多人看了死者凄惨的死状,都忍不住吐了出来。在这瞬间,所有人都愿意听从葛雷亚斯特的命令。
「虽然有些不满,但也没办法啊……」
葛雷亚斯特躺在枕头山里,仰望著天花板,以忧郁的神色抓著自己的灰发。受他统率的这一万名士兵正在北上。
他受到嘉奴隆的命令——「尽可能地令布琉努陷入混乱」,并展开了行动。无论是协助梅莉桑德,或是偷走王国宝剑杜兰达尔,都是为了达成这项目的。他真正纯粹出于私欲的所作所为,其实也就只有俘虏艾莲而已。
在葛雷亚斯特的计画之中,他打算在几天内不断袭击、掠夺王都尼斯周遭的村镇,在补给粮食的同时向蕾琪挑衅。而他会在那之后占领卢堤迪亚,掌握住布琉努北部的区域。
让他变更计画的原因,是侦察队捎来了墨吉涅攻打布琉努的情报所致。葛雷亚斯特编制了许多侦察队,极其用心地收集著情报。
葛雷亚斯特为了确认这项情报的真伪,将科提亚尔兵派往邻近的堡垒和地方领主的身边收集资讯。亲自查证得要前往布琉努南部,路程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光是往返一趟,就要将近十天的时光。
「蕾琪公主已将东南方的阿尼亚斯之地割让给吉斯塔特。墨吉涅若是成功穿过了阿尼亚斯并入侵国境,就代表墨吉涅军的数量相当惊人。」
收到葛雷亚斯特命令的科提亚尔士兵们,伪装成公主直属的士兵,成功地在这些地点打听出情报。
墨吉涅军入侵的确是事实,其数量大约在十万至十五万之间,目前正沿著南部沿岸进军,一一侵略著那一带的港都。
「这可真不妙。」
葛雷亚斯特很快就看出了他们的计画——墨吉涅军在压制南部的港都、巩固航线之后,就会朝著王都尼斯进军。
他已经没有在王都一带掠夺的余裕了,现在必须趁早拿下布琉努北部,巩固自己的势力圈。
而这就是葛雷亚斯特军迅速离开王都尼斯,朝著北部进军的理由。
葛蕾亚斯特军并没有笔直朝向卢堤迪亚前进,而是避开主要街道,以卢堤迪亚西南方的蒙图尔为目的地。
蒙图尔是个小小的领地,领内只有几座村子和城镇而已。目前的领主是法农·拉司裴德子爵,不过,他曾欠葛雷亚斯特一个人情。
那是在两年前——布琉努军在迪南特败于吉斯塔特军之手,当时化名为雷格那斯王子的蕾琪公主失踪时的事。葛雷亚斯特被嘉奴隆交代「帮帮这个年轻人」,并和法农见了面。
法农是拉司裴德家的长子,理当有朝一日会继承宅邸、爵位和领地。然而,父亲指名的继承人却是次子道尼。
法农的个性粗鄙,只要看领民不顺眼就会痛殴出气。他的个性豪爽,也有高明的战技,曾在战场上大为活跃,但领民们却厌恶他——或说是恐惧他的存在。
「我一直盼望你会改头换面,但我似乎只能死心了。我不打算让你继承任何东西。」
法农的父亲拉司裴德子爵这么说道。法农对父亲的态度戚到生气,但却又无计可施,最后便找上了嘉奴隆哭诉一番。
得知事情始末的葛雷亚斯特,随即安了个「企图背叛王室」的罪名,将拉司裴德子爵抓了起来。他以拷问为由,用了『火焰甲冑』这种处刑手法杀害了子爵,并在那之后发表声明,指出子爵是清白的,这一切都是次子道尼意图继承家位,才让父亲和兄长背上不白之冤。
葛雷亚斯特虽然下令让法农逮捕道尼,但道尼逃出了领地,就此行踪成谜。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后,法农便成了子爵家的接班人。
送到王宫的报告书是出自葛雷亚斯特之手,上面只写了「拉司裴德子爵亡故,长子法农继承爵位,次子道尼失踪」而已。就连拉司裴德意图反叛一事,也没在报告书上出现一笔。
在蕾琪成为布琉努的统治者后,法农便向她宣示忠诚,并低调地守著领地不出。此外,他似乎多少明白了何谓自制,对领民施暴的状况也大幅降低了。
不过,若布琉努的和平日子继续下去,蕾琪或玻德瓦总有一天会察觉拉司裴德家的爵位与领地传承有可疑之处。不过,他们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忙碌,这也让法农得以延命。
对葛雷亚斯特来说,法农就只是个一无可取的三流货色罢了。然而,蒙图尔这块领地,相当适合作为攻略卢堤迪亚的根据地。
「抵达蒙图尔之后,我就借法农的宅邸一用吧。之后,就让我在床上加深和艾蕾欧诺拉大人之间的关系吧……」
艾莲被关在另一台马车之中,能靠近那辆马车的,就只有被葛雷亚斯特命令照料她的那名少女而已。那是他在某个村子掳来的女孩。
葛雷亚斯特抓到艾莲后已过了三天。每天晚上,灰发侯爵都对艾莲重复做著和第一天相同的行为。他隔著军服抚弄艾莲的身体,舔舐艾莲的手指和肩膀,并伸舌抵著艾莲的额头和脸颊。
有时候,他会因为太过亢奋,使得自己差点就要越过那条线,但他总是忍了下来。他不愿在骯脏的营帐或是狭窄的马车中迎接幸福的瞬间。
「不过,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居然失踪了……从回到王都的月光骑士军数量来看,也不像是他率领了分队行动啊。我不认为他会横死路边,那到底是在哪边做什么呢……」葛雷亚斯特没有发现到——离他率领的一万军队五百阿尔昔(约五百公尺)的山丘斜坡上,有一名青年待在那儿。那名青年躲过了葛雷亚斯特四处布下的侦察队眼线,有时趴在地上,有时躲在树木和岩石的阴影处,一边保持著一定的距离,一边持续追踪著葛雷亚斯特军。
青年的名字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
堤格尔在两天前的午后找到了葛雷亚斯特军。
从那天起,堤格尔就一直在观察对方的行动。只有在偏离街道的村落补充粮食和睡觉的时候,他才会将视线从葛雷亚斯特军上移开。
若是熟悉堤格尔的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想必会吓一大跳吧。他深红色的头发如同鸟窝般乱翘一通,沾了泥土和灰尘的脸庞染得黝黑,眼底下长出了浓浓的黑眼圈,胡乱生长的胡子引人注目。他的全身上下就只有那对眸子还闪烁著光辉,让人联想到饥饿的野兽。
他身穿的麻布衣也被泥土和灰尘染黑,到处都有破损的痕迹。系在腰间的兽皮酝酿出一股强盗般的气息。
在和马斯哈等人分别后,堤格尔就未曾好好睡过一觉,甚至没用沾水的布擦拭过身体。他认为这些事情都可以晚点再做,将艾莲平安救出才是首要之务。
事实上,在看到葛雷亚斯特军的那个当下,堤格尔反射性地举起黑弓上了箭。青年的脑海中,回想起被毒物折磨的士兵们,以及在战败的混乱中溃逃的我军身影。
若就这么顺著深沉的怒火驱使,使出黑弓的力量,想必可以轰飞大量的敌军,并给予对方迎头痛击和混乱吧。然而,这同时也会招致残存敌兵的反击,让他们加强戒心,使得自己无法好好达成目的。
在千钧一发之际,堤格尔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他之所以孤身出现在此,是为了要拯救艾莲。他回想起艾莲最后一次在战场上展露的笑容,拚了命地保持冷静;同时,他也想起莉姆低头对他说「拜托你了」的沮丧模样,这才让他勉强将手指慢慢松开弓弦。
顺带一提,堤格尔现在并没有骑马。在离开月光骑士军时虽然有骑马,但在找到葛雷亚斯特军后,他认为马会引人注意,因此便在行经的聚落将马换取粮食了。
葛雷亚斯特军里步兵居多,因此堤格尔要跟在他们身后并不困难。
「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几乎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了……」
堤格尔躲在草丛里,瞪视著五百阿尔昔处的葛雷亚斯特军,并轻轻叹了口气。他最近经常在想,为什么月光骑士军会败给这样一支军队。
他不只是从后方追踪而已,还会利用草丛藏身绕到侧面,或是趁著黄昏时刻逼近到极为接近的距离——堤格尔就这么透过各种角度和距离,观察著葛雷亚斯特军的状况。而他在这么行动的时候,从未被葛雷亚斯特频繁派出去的侦察队发现过,技术之高超可见一斑。
在交战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些人的装备也太不统一了。有人穿著盔甲好好保护著自己,也有人看起来和现在的堤格尔没两样。此外,在休息或晚上扎营之际,总是会频繁地传出争执和打群架的状况。也有人总是醉醺醺的。
指挥官葛雷亚斯特似乎没打算在这方面管束他们。也许他认为,只要这些士兵在关键时刻能听从自己的命令就行了吧。
总之,这对堤格尔来说是好事一桩,因为这给了他可趁之隙。
没有哪个士兵能记住一万名同袍的长相。只要遮住脸庞,趁夜混入军营,就能假装成他们的同伙。
——总之,得先找出艾莲人在哪里。
在这么决定后,堤格尔和他们维持著一定的距离,并静待太阳西沉。
在太阳西沉之前,葛雷亚斯特军便停下脚步,开始设置营地。
葛雷亚斯特命令士兵挖掘两层壕沟。两道壕沟虽然都不深,但靠内侧的壕沟沟底埋了许多刀尖朝上的长剑和长枪。此外,葛雷亚斯特还在两道壕沟之间设置营帐,让外面的人难以窥探内部状况。
「现在这种状况,王都应该不会派人前来袭击吧。但总是有备无患。」
即使遭受敌军夜袭,只要内侧的壕沟能绊住敌方脚步争取时间,他就能以自己的指挥能力做出应对。葛雷亚斯特对自己的能耐有把握。
营地各处都能看到士兵们堆石成灶,升起营火。
他们的晚餐就只有面包和汤。不过,汤的味道相当浓厚,里面加了蔬菜、炖豆以及肉块。虽然肉的种类并不统一,有猪肉、兔肉和羊肉等等,但士兵们还是直率地感到开心。面包虽然又扁又硬,但拿来沾汤吃的话,还是可以填饱肚子。
他们开始用餐的时候,太阳已完全西沉,地表盖上了一层夜幕。
在围著营火用餐和谈笑的士兵们之间,有一名青年正信步而行。他像是在找空位一般,不时左右张望著。
这名青年的真实身分是堤格尔。他混在夜色之中,以一派悠哉的神色潜入了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
堤格尔将腰间缠著的兽皮盖在头上,遮住了约半张脸孔。而他在脸上又抹了些泥土,让自己看起来更为骯脏,胡乱生长的胡子也给人完全不同的印象。即使是认得堤格尔长相的人,恐怕也得在大白天定睛细看,才分辨得出是不是本人吧。而在脏兮兮的衣服上套上皮甲的打扮,在这处营地里也不会显得突兀。
堤格尔不时停下脚步当场蹲坐,倾听士兵们的交谈。有些人一直到最近都以山贼为业,也有曾经侍奉过某地贵族的骑士和士兵,还有用金钱雇来的佣兵。
——和我想的一样,每支部队的结构都七零八落的。
而大部分的士兵,似乎都对烧杀掳掠的行径不抱持任何犹豫。
每当堤格尔探听到他们袭击科提亚尔伯爵领内的村镇,侵犯、杀害领民并夺取粮食,或是为没能在王都周遭掠夺一番而感到失望的讯息时,他就会涌上一股愤怒,不得不发挥自制力压抑怒火。
在他想打听关于艾莲的消息时,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话又说回来,那个银发女怎么样啦?那个臭女人居然一个人就杀了我超过一半的部下啊。」
正在吃饭的一名士兵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向同伴这么询问道。那名士兵穿著镶有铁片的皮甲,看起来似乎是佣兵之流。
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隔著篝火和他面对而坐的一名男子。他身穿铁灰色的盔甲,似乎是侍奉贵族的士兵。
「别去想她了,总指挥官大人很中意她啊。总指挥官大人把那女人用铁炼绑在营帐里头,每晚都过去疼爱她一番呢。」
堤格尔差点就出声向那名男子搭话,连忙用手捣住了自己的嘴,把话语吞进肚子里。
——是艾莲。
有著银发的女孩,而且还单枪匹马地杀倒许多敌人——从这两个条件来思考,就只能想到她了
——当时,我也曾想过艾莲被抓的推测有可能是错误的……
葛雷亚斯特军从未公开艾莲被俘一事。因此,艾莲也有可能是因伤倒在战场上,只是没被堤格尔等人发现而已。又或者,她有可能因为某种缘故而丧命了。
不过,堤格尔并没有改变过艾莲遭到敌方俘虏的揣测。
理由之一,是出自一名士兵的证词——他亲眼看到艾莲被敌军吞没的光景。
理由之二,则是因为他想起了两年前,葛雷亚斯特对艾莲展露的态度。
艾莲果然被葛雷亚斯特军抓住,关在这个营地的某处。
另一个围著篝火的男子在这时插了话。
「今天早上,不是有好几个家伙被总指挥官大人处决了吗?他们就是为了一窥那个女子的容貌,才落得被处死的下场。虽然他们试图闯入,但还是遭到压制,没能踏入营帐一步啊。」
「上次那个套上铁面具灌水的刑罚固然可怕,但今天的行刑方式也很吓人啊……居然切下耳朵和脚趾,和著泥土一起塞入口中……」
众人似乎回想起当时的光景,气氛登时阴郁起来。
「……那个地方是叫蒙图尔对吧?希望能早点抵达那里啊。」
穿著皮甲的男子耸耸肩换了个话题。而堤格尔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该处。
安心、紧张、不安和焦虑同时涌上,让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得知艾莲就在这里,让他相当开心,但除此之外的资讯,都沉重地压在堤格尔的胸上,令他感到呼吸困难。葛雷亚斯特的残虐程度,远超乎堤格尔的想像。
——从这种设置来看,总指挥官的营帐应该位在中央处。既然如此,囚禁了艾莲的营帐想必也在附近……
光是想像葛雷亚斯特对艾莲做了些什么,就让堤格尔险些被怒火冲昏了头。他很想顺从心中的那股冲动放声大吼,或是尽情释放黑弓的力量,洒出箭雨消灭一切。
这危险而凶猛的情绪,被那名为「理性」的细小锁炼勉强拉住了。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救出艾莲而已。
——状况不好的话,艾莲有可能连走都走不动呢。
也就是说,堤格尔必须背著她,在一万名士兵的包围下突围。而且,根据士兵的谈话,只要靠近囚禁艾莲的营帐,似乎就会遭到处刑。
——该怎么办……?
大概是他边走边思考的关系——堤格尔手握的黑弓,敲到了坐在地上吃饭的一名男子的头部。
而他毫无觉察地继续前行,这就成了他的失误。
「喂,站住。」
蕴含杀气的粗哑话声,从背后投向了青年。
堤格尔停下了脚步。他原本打算不加理会直接离开,但要是在这里吵起来而引人关切就不妙了。况且,到处都有那种煽动别人打架并引以为乐的好事之徒。
「……什么事?」
他无奈地转过身子,看到一名男子朝著他走了过来。男子有著魁梧的身材,比堤格尔还要高上一个头。男子打著赤膊,披著一张兽皮,腰上则绑著粗绳,系著一把短剑和手斧。
男子露出狰狞的笑容,做作地晃著肩膀睥睨堤格尔。
「你那把骯脏的弓打到我的头了。」
堤格尔默默地抬头看著男子。他知道周遭的视线都集中在他和男子的身上。不过,堤格尔没打算奉陪这些人想看热闹的兴致。
「那真是抱歉了。」
他轻轻低下头道歉,随即转过身子,打算就此离去。不过,男子再次以咄咄逼人的口气喊了声「喂」,叫住了堤格尔。
「你在开我玩笑吗?臭小子,你以为这样就能了事啊?」
堤格尔紧咬后齿,心中暗自焦急。他原本打算迅速出手撂倒男子,但他看到了男子身后有几名似乎是同伙的人影,随即改变了主意。
「那你要我怎样?」
「给我好好道歉啊。要双膝触地,双手贴地道歉。」
这句话惹得男子的同伙们放声大笑。周遭的士兵们也嚷嚷起来。男子的意思是要堤格尔磕头道歉。
堤格尔无言地伫立著。要是在这里中了对方的挑衅,肯定不会是来个一对一决斗就能了事——最后一定会变成打群架的。
要是他的真面目曝光,遭人认出是堤格尔,那即使有办法从这里抽身,他的目的也宣告失败了。葛雷亚斯特肯定会警戒起堤格尔,增加看守的人力吧。又或者,葛雷亚斯特有可能把艾莲移到只有他知道的囚禁之处。
堤格尔当场跪了下来,他将弓放在身侧,双手和头部贴到了地面。
「真是非常抱歉。」
周遭传来了失望和轻蔑的叹息声。「搞什么鬼啊!」、「让我看看你的骨气啊!」——这类骂声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也有人对他丢掷空盘或是空瓶。
男子似乎也对堤格尔的反应感到失望。他对著堤格尔的后颈吐了口唾沫,接著,他伸脚踩住了堤格尔放在身旁的黑弓。
堤格尔的右手紧抓著地面,握住了一把土。若是没及时制住自己,青年就会从男子的脚边抽开弓,并一鼓作气地痛殴男子一顿。他在心中不断地呼喊著艾莲的名字,在脑中描绘艾莲的面容,这才靠著理性强忍下来。
也许该说是走运吧,男子并没有注意到堤格尔的这些反应。
「有够扫兴的。喂,胆小鬼,给我滚到一边凉快去吧。反正你就算上了战场,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男子的脚从弓上挪开了。堤格尔立刻抓住了弓,等待男子离去。在这段期间,嘲笑与骂声仍是源源不绝地传了过来。
在男子和同伙们从视野中消失后,堤格尔才抓著黑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他弓著背并低下头,以不会被人看到脸的姿势前进。他装作想逃离人群的模样,随即躲入了营帐的阴影处。
他在阴影和阴影之间移动,并趁著看守的士兵没留神之际出了营地。他走了一会儿后,回头看向营地,在从篝火的大小判断出自己已经离开三百阿尔昔远后,才安心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
他细心地拍落黑弓上的泥土,并出声道歉。这次完全是堤格尔粗心大意才会惹事,要是他稍有留心,就不会让弓被人踩在脚下了。虽说黑弓是一把相当特殊的存在,就算被踩也不会有事,但这是两码子事。
将泥土拍落后,堤格尔以盖在头上的兽皮仔细地擦拭黑弓一番,擦拭完毕后,他便将兽皮铺在地上,然后躺在上头睡觉。
现在是春夏交替的季节,这点让堤格尔相当庆幸,即使就这么睡著,也不会染上感冒。
总之,今天最好还是不要再采取行动了。在决定要休息之后,他便闭上了眼睛。
——问题在于明天开始该如何行动。看他们行军的状况,白天是不可能有可趁之机了。如此一来,就只能趁夜行动了,不过……
在他还没理出结论之前,睡魔就吞没了堤格尔的意识。潜入和脱身所消耗的精神力,似乎远超过堤格尔事前的想像。
不知不觉间,堤格尔开始发出了鼾声。以黑暗为背景的皎洁之月,正静静地垂视著青年。
◎
在堤格尔躺在地上睡去之际,莉姆亚莉夏正待在位于布琉努王宫中的个人房里。这是奥杰为她准备的客房。
垂挂的油灯已经点了火,将室内照得通明。以绿色为基调的装潢让人看了能不自觉放松身心,而各处也经过了细心打理。
她虽然才刚进房不久,但在那之前可是忙得分身乏术。莉姆现在必须要管理莱德梅里兹的士兵,甚至没有空闲吃饭,她无时无刻都得下达指令,并处理各种状况。
马斯哈看出了她的心情与疲惫,曾劝过她要好好休息,但莉姆却以彬彬有礼的态度回绝,并将自己能做的事通通做完了。她就像是想从繁重的工作压力之中,为自己找到救赎一般。
目前莱德梅里兹士兵的数量约一千六百人。莱德梅里兹军包下了王都的好几间旅馆,大多数士兵都在里面休息。
租借旅馆和引路虽然可以交给奥杰或是他的儿子杰拉尔,但管理方面就是她的份内工作了。她必须严令士兵们不得在王都闹事,并要他们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在败战和艾莲失踪的双重打击下,士兵们无不人心惶惶。虽然只有少数的士兵知道他们的主君——银发战姬被敌军俘虏的事,但也有不少士兵慢慢察觉了。莉姆总有一天得公开这件事。
在返回王都的路上,卢里克和亚拉姆等人好几次前来拜访莉姆,希望能获得搜索艾莲的许可。
「我并不是不相信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但我们莱德梅里兹兵是听令于战姬大人的指挥,而我们现在却什么都不做,这让我难以接受。还请您允许我暂时离开军队。」
这名弓技过人的光头骑士一脸认真地这么说。
「考量到战姬大人的身分,敌方应该会好好善待她才是。然而,要我们咬著手指看著我们的战姬大人囚于敌营,未免也太窝囊了。即使我的身手不及堤格尔,也希望能略尽心力。」
经常被人形容长得像水獭、有著一张圆脸的侦察兵亚拉姆也这么说道。
两人都是交情与堤格尔特别要好的莱德梅里兹兵,而像卢里克更是毫不避讳自己对堤格尔的崇拜。
就连这两人都展露出这种态度了,其他士兵更可能会认为不该让堤格尔这个外国人前去营救战姬,私下脱队展开行动。
莉姆的内心其实也抱持著和两人相同的想法,但她还是苦口婆心地规劝两人回去休息。
「我又何尝不想……」
在像这样一个人空出时间后,她不自禁吐出了丧气话。
莉姆将腰间长剑连鞘一同卸下,竖在墙边,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换衣服,因此目前仍是身穿军装。她拉了张椅子坐下,吐出了长长的叹息。
——艾莲……
她在心中呼唤著艾莲。虽然她在部下的面前强装平静,但在工作的时候,莉姆满脑子都想著艾莲。不对,应该说她从得知艾莲被俘后就一直是如此。
她太大意了。莉姆认为,凭艾莲的能耐,即使冲入敌阵之中也一定有办法平安回来。事实上,银发战姬迄今都能漂亮地做到这种事,因此莉姆才会让她出面断后。早知如此,她就该拚了命地把艾莲留下来才对。
莉姆嫉妒著为了营救艾莲而单独展开行动的堤格尔——她深切地认为,若自己也有翻山越岭的能力,肯定也会这么做的。
「我这样可不行啊,真是的。」
莉姆摇摇头摒除杂念,站起身子。她还有很多必须思考的事情,而时间是有限的。目前只能祈祷艾莲平安无虞,并相信堤格尔会救出艾莲而已。她得做自己能做得到的事。
她将地图的副本摊在桌上。这是和马斯哈借来的。
葛雷亚斯特的军队目前应该正掠过王都,朝著北方前进吧。
——就没有什么能做的事吗?
她希望能尽快将艾莲救出来。
举例来说,她想过让还能行动的莱德梅里兹兵夜袭敌军。但这里是布琉努,握有地利的是敌方。
那么,暗中派遣使者向敌军交涉呢?然而,敌方若表示没看到艾莲的话,那就谈不下去了。中午的会议不也提过了这点吗?
尽管她认真地盯著地图猛瞧,但却迟迟想不到能突破困境的法子。莉姆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平常的冷静,因此试图让自己平复心情。然而,忐忑和焦虑的思绪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在心底堆积起来。
在她看著地图看了好一阵子之际,从外头传来了敲门声。
莉姆抬起头,以讶异的神色望向门扉。在这个王宫官员们已经用过晚餐的时刻,会是谁上门拜访呢?
「应该是卢里克或是马斯哈卿吧……」
现在堤格尔和艾莲不在,她想不到还有谁会来自己的房间。她站起身子走到门边,将门打开。
站在门口的,是将栗色长发绑成马尾的一名少女。她穿著黑色的长袖上衣和及地长裙,并在上头套了一件白围裙。是侍女蒂塔。
「蒂塔,有什么事吗?」
莉姆的蓝眼浮现了些许惊讶,低头看著蒂塔。身材高跳的她和娇小的蒂塔,身高差了约有一个头之多。
蒂塔带著凝重的神色抬头看著莉姆,不过,她浓茶色的眸子随即显露出了决心,并将手上拿的东西递了出去。
「那个,我想把这个送给莉姆亚莉夏小姐……」
莉姆以困惑的神色看著蒂塔手上拿的东西。
那是一个熊布偶,是以多余的毛皮缝补,并塞入棉花所制成的。布偶的大小约略比手掌大一些。
「要把这个送我?」
莉姆这么一问,蒂塔便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小小的拳头打直背脊,像是要将肺中的空气全数吐出一般,拚了命地诉说自己的心情:
「莉姆亚莉夏小姐,艾蕾欧诺拉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堤格尔少爷一定会拯救她的,所以……」
说到这里,蒂塔便没了声音,只是无言地抬头看著莉姆。蒂塔是少数知道艾莲失踪、堤格尔单独展开行动的其中一人。那对浓茶色眸子所绽放的光芒,让莉姆回想起几个月前发生的事。
「……也对。」
在去年的秋末冬初之际,堤格尔失踪了。在过了整整两个月之后,他们才终于收到相关消息。
这两个月里,蒂塔每天都前往神殿,祈求堤格尔平安无事。当然,她并没有怠忽侍女的工作。即使心中充斥著不安,蒂塔也没被绝望所击溃。在得知堤格尔的所在地之际,即使时值寒冬,蒂塔也义无反顾地踏上旅程。
正因为有过这段心路历程,蒂塔才能明白莉姆现在的心境吧。因此,她才会前来拜访自己。
「谢谢你,蒂塔,我会好好珍惜的。」
莉姆慎重地从蒂塔手中接过布偶。她以疼惜的目光看著布偶,并轻轻以双手抱住,以掌心感受著柔软毛皮的触感。
「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种小事,不过,只要莉姆亚莉夏小姐能开心,我就很满足了。」
「别这么说,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礼物了。还有……我也相信艾蕾欧诺拉大人平安无事,当然也相信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这话并不是在虚张声势,而是在自己的心中凝聚思绪后,莉姆才能像这样说出口。当然,现况比想像中还来得严峻,而艾莲平安无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舍弃希望。
这不是在逃避现实,而是心怀觉悟向前看,并尽己所能。
「蒂塔,我现在抽不出时间,但我之后会回礼的。」
「好的,我会期待的。」
蒂塔似乎认为莉姆已经没事了,于是便没有继续交谈下去。她也很明白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刻。
莉姆向蒂塔探问她目前唯一挂心的事情。
「蕾琪公主殿下是否安好?」
今天在蕾琪的请托下,蒂塔好几次前去她身边为她服务。蕾琪虽然对任何人都十分客气,但在布琉努王宫之中,会受到她亲自请托的侍女,大概也就只有蒂塔了。
「今天的蕾琪大人比平时还要忙碌许多,几乎没有时间和我说话……」
说著,蒂塔露出了自责的神色。
「而且,我怕会不小心说溜嘴,所以一直表现得很僵硬……也许让她以为我不想和人说话吧。蕾琪大人似乎也对我这样的态度感到谅解。」
——这也难怪。
莉姆暗自赞同道。由于堤格尔表面上对外宣称是「下落不明」,蒂塔会露出消沉的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和她交情良好的蕾琪自然也会体谅她这一点。
——说不定已经被她看穿了。
蒂塔不擅长保密,而她肯定是因为担心艾莲而心痛,因此脸上才少了平时的活力。
然而,蒂塔对堤格尔抱持著绝不动摇的信任。她方才之所以能说出激励莉姆的话语,也是因为她相信著堤格尔的关系。
——要是蕾琪殿下察觉到这点……不,这还是让马斯哈卿去想办法吧。
「蒂塔,你放心,现在整个王宫忙成一团,就算态度莫名地变得尖锐,也是情有可原的。马斯哈卿应该会好好处理这方面的事,你只要用和平常一样的态度与蕾琪殿下相处即可。」
莉姆露出笑容,轻抚著蒂塔的头。她的年纪比蒂塔大上四岁,既然都受到对方鼓励了,莉姆自然也想减低蒂塔心中的不安。
「谢谢您,莉姆亚莉夏小姐。」
蒂塔说著行了一礼,随即朝走廊走去。走著走著,她回头看了一眼,向还站在门口的莉姆挥手道别。莉姆也握著熊布偶挥手致意。莉姆在目送蒂塔的背影后,便将门关了起来。
——我好像很久没摸熊了。
在和萨克斯坦军交战的过程中,莉姆其实一直偷偷把一个熊布偶带在身边。那个熊布偶的大小和蒂塔送她的相似,莉姆认为这个熊布偶不会对战斗造成任何影响,才会当成私人物品带在身边。
不过,由于事务繁忙,她最近都把这个布偶收在行囊里,久而久之就没去碰了。在艾莲被葛雷亚斯特军俘虏后,她更是忘了这个布偶的存在。
「你的名字,我就一起慢慢想吧。」
莉姆一边享受著布偶的触感,一边欣喜地低喃道。她站到桌子前方,再次低头看向地图。
即使转换了心情,也不代表马上就会想到好的计策。不过,这时的莉姆已经能抱著比刚刚轻松的心态端视著地图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
随著在心中这么低语,莉姆所怀抱的不安也少了几分。
◎
蕾琪·艾斯帝尔·卢瓦尔·巴斯堤安·多。夏立尔,目前正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发呆。
她也和王宫的其他人一样,过了极为忙碌的一天。在听过马斯哈的报告后,她回到了办公室,打算一如往常地处理政务,但却在这时传来了墨吉涅来袭的消息。
——明明才刚解决梅莉桑德的叛乱和萨克斯坦军的侵略……
这次则是由葛雷亚斯特军和墨吉涅军蚕食起布琉努的国土。就算是饱经历练的大人面对这种状况,也会想舍弃一切逃命去吧。
但身为统治者的蕾琪不能这么做。
蕾琪召集核心幕僚,迅速开了会。她下达指示,要尽可能迅速而正确地调查墨吉涅军的规模、行军速度和侵略的状况;此外,她也挑选了前去和墨吉涅军交涉的使者,也对布琉努南部的都市和城镇发布消息。
墨吉涅军有许多可怕之处,其中最为棘手的,就在于他们会将都市和城镇的居民掳去当成奴隶。根据传闻,墨吉涅曾对一处小镇展开极为彻底的掠夺,并在将整个城镇破坏殆尽后,只留下无法当成奴隶使唤的小孩和老人。
因此,若南部的都市和城镇向敌方投降或是阵前逃亡,她也必须有限度地允许这样的行为。
虽然也有几处都市位居要道,一定得下令彻底抗战,但也得将士兵和物资运往该处。
「物资也就算了,要怎么增加士兵……」
在今天的会议上,士兵的问题也成了焦点。布琉努还没从两年前的内乱之中完全恢复过来,但叛乱和侵略却是一起接著一起发生,让许多兵将失去了性命。若要好好栽培一个人类长大成为士兵,只有短短的一两年是不够用的。
据说墨吉涅军的数量落在十万至十五万之间。她虽然想估得低一点,但这种天真的想法应该不会博得众人的认同吧。毕竟,他们连十万名士兵都凑不到。
月光骑士军在败给葛雷亚斯特军后,数量锐减为两万一千人。在与萨克斯坦的战事结束之际,包含伤兵在内的总数还有三万四千人,这场败仗的损失之大让人头晕。
由于这两万一千人之中包含著吉斯塔特军,若只算布琉努军的话,应该还会再少上一些吧。况且,他们接下来还得再与葛雷亚斯特军一战,就算月光骑士军大获全胜,他们也不可能毫无损伤。
除了月光骑士军之外,王都的常驻兵力约一万五千。其中有约莫半数负责镇守王宫,以及巡逻王都维持治安。在需要动员他们的时候,就是王都受到敌军攻击的时候。
虽然也有人提议雇用佣兵,但佣兵们若是听到要和墨吉涅军交手,恐怕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响应招募。此外,虽说攸关国家存亡,但蕾琪也不打算为了增加兵员而不择手段。
因为恶劣的佣兵甚至会毫不在乎地对自己国内的村镇展开掠夺。综观大陆的历史,有许多国家都为了抵抗外侮而屦用佣兵,但这些佣兵却反而在国内肆虐,成为该国的心腹大患。
此外,虽说若是徵召民兵,就能徵得四万之多的兵员,但这种重量不重质的作法也让人忧心,况且这些民兵的受训状况完全不能期待,甚至有面对敌人时突然畏缩起来的可能性。看来,这些民兵也只能在王都遭到侵攻时才能动用了。
——就算真能补充到足够的兵员,又要由谁来指挥呢……
理所当然地,她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处理完每一件事,只能将没那么迫切的文件延到明天之后再处理。这样的状态恐怕还会持续好一阵子。而且到了明天,肯定又会冒出一定得立刻处理的文件。
像这样在办公室里发呆,其实就是一种小小的休息。
「——堤格尔。」
蕾琪呢喃著心上人的名字?
「你这样放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未免太坏了吧?」
话音并不特别让人感觉哀感,反而带了点在埋怨的语气。在听到马斯哈的报告时,她虽然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但她还是相信堤格尔还活著。
而在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勉强能喘口气之后,她才察觉到有诸多可疑之处。
蕾琪知道堤格尔和艾莲在战场上的作战风格。因为在两年前的内乱之中,蕾琪曾以总指挥官的身分看过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当然,总指挥官只是个虚名,实际的指挥都是交由马斯哈处理。
艾莲消失在敌阵之中,这点还算让人能够理解。因为她是个会挥舞长剑、勇敢地冲入敌阵的女子。而关于这方面的来龙去脉,马斯哈都讲得相当清楚。
但关于堤格尔的部分就难说了。在与葛雷亚斯特军的战事之中,堤格尔的身分是总指挥官,不太可能会像艾莲那样站在军队的最前线勇猛杀敌。而马斯哈的报告中也没提到这个部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位在军队中央——甚至是后方的总指挥官下落不明?难道说,堤格尔和马斯哈没料到敌军会攻到他们身边吗?
就算葛雷亚斯特运兵如神,真的杀到了总指挥官的身边,她也觉得这部分的说明显得有些模糊。就算是吃了败仗,以马斯哈的个性来说,他也不像是会否认自己的过失,企图逃避责任的那种人。
而让蕾琪更觉得不对劲的,是侍奉堤格尔的侍女——蒂塔的态度。她跟著堤格尔上了战场,也许是在返回王都的这段期间,透过某些方式让自己振作起来吧。
——不过,还是不太寻常呢。
这时,从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负责看守办公室门口的护卫瑟蕾娜,隔著门告知玻德瓦来访的消息。
在下达许可后,猫脸的老宰相便进了办公室。
玻德瓦是为了黑发战姬凡伦蒂娜的要求而来的。在听到她打算带兵离开王都返回吉斯塔特之际,蕾琪果然也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就取回了冷静。
——她说的虽然有道理……
即使艾莲是因为自行冲入敌阵才遭到敌方俘虏,但凡伦蒂娜若就这么返回吉斯塔特,肯定会以「弃银闪的风姬于不顾」为由遭到斥责才是。
或许除了马斯哈的报告之外,战场上还发生了一些状况。包含刚才想到的——与堤格尔有关的事情在内,似乎有必要再做一次确认。
蕾琪这么想著,向玻德瓦问道:
「宰相阁下,凡伦蒂娜卿的事情暂且搁置,我有事情想与你商量。是关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事。」
这时,玻德瓦是这么回应蕾琪的:
「您已经从罗达特伯爵那里听说了吗?」
蕾琪愣了一愣,再次开口问道:
「你在说什么?」
玻德瓦这才惊觉大事不妙。对于素来谨慎的这位老宰相来说,这可是相当难得的失言。
不过,若要为此责备他,也未免太过残酷。一直到刚才为止,他都还在为了对付墨吉涅军而处理著大小事。即使是在两场会议之间的空档,他也得边走边向文官们一一下达指示,忙碌的程度可见一斑。此外,他先前已经把说明的责任拋给了马斯哈,因此才会松懈下来。
玻德瓦不再隐瞒,将堤格尔平安无事,正为了拯救艾莲单独行动的真相说了个明白。蕾琪露出钦佩的神色听完后,短短地问了一句:
「主谋是谁?」
「是罗达特伯爵。」
「这样啊,那我明天就找伯爵听他详细说明一番吧。真让人期待呢。」
猫脸的老宰相对露出满面笑容的蕾琪深深低下了头。就马斯哈来说,若非传来墨吉涅侵攻的消息,他应该也打算在日落前向蕾琪坦白才是。玻德瓦虽然这么想,但却没有出言袒护这位友人。
「不过也拜此之赐,我觉得我能明白凡伦蒂娜卿的想法为何了。」
蕾琪露出安心的神色说道。玻德瓦直率地表达出惊愕的反应。
「殿下的意思是?」
「我想,她是为了以防万一。凡伦蒂娜卿恐怕并不信任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吧。」
举例来说,莉姆统率的莱德梅里兹军现在之所以还愿意配合,就是因为他们相信堤格尔有能力拯救艾莲的关系。如果她们对堤格尔不那么信任,恐怕已经单独展开了救援行动吧。
「凡伦蒂娜卿的盘算,应该是为防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救援失败,决定先行绕到卢堤迪亚做好准备吧。」
「也许正如殿下所言……但凡伦蒂娜卿也可能会趁著这个机会和葛雷亚斯特联手。」
玻德瓦以极为严峻的神色提醒道。他觉得蕾琪的想法有点过度信任凡伦蒂娜了。
如果凡伦蒂娜和葛雷亚斯特互通声息,并为他打开卢堤迪亚的大门,那就会出现一股盘据了布琉努北部的强大势力。此外,若凡伦蒂娜居中牵线,葛雷亚斯特还有可能获得吉斯塔特王国这个有力的后盾。
岂料,蕾琪却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推测。
「凡伦蒂娜卿应该不会和葛雷亚斯特军联手。她若有这个打算的话,就该早点和葛雷亚斯特联络,在更早的阶段展开行动才对。」
比方说,在月光骑士军败北之际,凡伦蒂娜和奥斯特罗德军若是表明和葛雷亚斯特军合作的立场,并袭击月光骑士军的话,月光骑士军肯定会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此外,在葛雷亚斯特军假冒月光骑士军现身王都之际,他们若带了凡伦蒂娜过来,奥杰等人肯定会为他们敞开城门的。
「……殿下所言甚是。」
玻德瓦轻轻叹了口气。就算错过了蕾琪所指出的那两个机会,凡伦蒂娜若是还想和葛雷亚斯特军联手,就不会特地说要去卢堤迪亚了吧。
『为了和墨吉涅一战,是否该暂时和葛雷亚斯特军合作』——蕾琪和玻德瓦不也听过了类似的提议吗?
若真的采取这个方针,她就能以仲裁人的身分堂而皇之地走访葛雷亚斯特军。凡伦蒂娜一定多少察觉了布琉努兵员不足的问题。
玻德瓦之所以一直没想到这点,是因为听到她和嘉奴隆有往来,又得知嘉奴隆是魔物的消息,使得他对凡伦蒂娜抱持了过剩的警戒心所致。蕾琪的话语和态度,让他取回了平时的冷静。
「还有,宰相阁下,我相信著堤格尔维尔穆德卿。」
听到蕾琪突然提到堤格尔的名字,让玻德瓦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蕾琪露出了和煦的微笑说道:
「他一定能成功拯救艾蕾欧诺拉卿,并打倒葛雷亚斯特军。就算凡伦蒂娜卿别有图谋,只要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仍在,她就不会轻举妄动吧。」
蕾琪这番直率的话语打动了玻德瓦的心,让他直视著这位公主。她的表情和话声,蕴含著一道耀眼的信赖之光。
「也是呢。冯伦伯爵肯定有办法的……」
虽然话说得比较委婉,但玻德瓦也同意了这样的说法。这不是空泛的期待——因为堤格尔不只立下了许多功绩,他身上还具备著一股让人愿意相信他的力量。若非如此,玻德瓦也不会想把他拱上王位了。
而且,凡伦蒂娜肯定也不认为堤格尔只是个平凡的青年贵族。
「那么,我就签署通行许可证,并交给凡伦蒂娜卿吧。还有,也交代连结北部街道城门的士兵,让他们在明天早上打开城门。」
「感谢殿下。」
玻德瓦这么回应后,蕾琪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她叫住打算离开的玻德瓦开了口,那对蓝眼带著些许紧张和觉悟。
「关于和墨吉涅交战,我有一个想法。」
玻德瓦听完蕾琪的想法,登时哑口无言。接著,他发现自己的身子正在颤抖。
这是一步险棋。只要稍有差池,布琉努肯定会导致灭亡的下场。全国国土将会任人践踏破坏,整个国家将不会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招致这种下场的蕾琪,肯定会受到猛烈的抨击,说她是无能又愚蠢的统治者。
玻德瓦很想花上时间好好想上一想,但若要加以实行,就得在这个当下做出决定。而他思考了布琉努的现状,得出了别无他法的结论。
玻德瓦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长长地吐出,以感慨的眼神凝视著公主。
这是他绝对想不到的一步棋。先王法隆或许会想到,但恐怕不会加以实行吧。
「……殿下,臣能否求教一件事?」
在重新感受到紧张感后,玻德瓦以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问道:
「臣认为这是无情而大胆的策略。您既然已经开口,代表殿下已有执行的意思了。到底……到底是什么推了您一把呢?」
蕾琪露出微笑,以那个促使她下定决心的揪心思念作为回答。
「因为我相信堤格尔……相信冯伦伯爵。」
玻德瓦吞了一口气,僵著身子怔住了。老宰相正确地理解了蕾琪这句话语的意义和重量。然后,他也明白自己绝对做不出这样的决定。
在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取回原本的冷静后,玻德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遵命,臣这就去办。」
◎
天色将明,堤格尔仰头望天,只见天空被一层厚重的灰云所覆。云朵垂得极低,感觉随时都会下雨,空气也比昨天凉上几分。
——到昨天为止都还是晴天的……
他揉了揉眼皮,爬起身子。在单独行动之后,堤格尔从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今天也是如此。
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警戒野狗和野狼,因此他睡得很浅。
这和他人山打猎的状况有些相似,但打猎时还能好好选个地方休息。他可以借用当地猎人在山上搭建的小木屋,也能躲入天然的洞穴之中。
但这次可不能这么悠哉。他每天必须避开葛雷亚斯特军的眼线,跟在后头窥探破绽。不只是没办法挑地方睡而已,甚至连火都不能生。
野狗也不会挑大军下手,而是会以堤格尔这种单独行动的猎物为目标,他一刻也不得松懈。
而且,也许是浅眠之故,他做了不少糟糕的梦。像是喝到了毒水的梦、打了败仗的梦,以及艾莲被人抓走的梦。每当他呻吟著从梦中惊醒弹起身子,就会发现全身大汗淋漓,疲劳感也是有增无减。
即使如此,堤格尔还是以毅力动著身体。他现在只想著要再一次潜入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并拯救艾莲而已。
在五百阿尔昔远的前方,葛雷亚斯特军正在吃早餐。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想必是正在生火煮汤吧。堤格尔一面为眼前的光景感到恼火,一边吃起了自己的早餐。他的早餐相当简朴,只有肉乾、面包、蔬菜乾和水而已。
肉乾是鹿肉火腿,以大量的盐巴腌制过。虽然味道有些呛鼻,但咀嚼的过程中品尝得到咸味,带来了吃到东西的满足感。
由于面包没什么味道,他便将蔬菜乾夹在里面一起吃,至少比乾吃面包来得好些。最后则是喝了水结束这餐。
葛雷亚斯特军还在用餐。炊烟虽然减少了些,但还没有完全熄火。堤格尔在这几天的观察之中,发现他们从用餐、收拾到出发,至少要花上半刻钟以上的时间。
堤格尔检查自己的行李,确认自己随时都能动身后,便躺倒在地。这时,一粒水滴打在他的脸颊上溅了开来。
下雨了。堤格尔急忙起身,以兽皮盖住头部,并遮住了箭筒。他虽然也想找个东西把弓包起来,身上却没有能用的物事。
「如果能快点停就好了……」
堤格尔抱著弓仰望天空。然而,雨却无情地愈下愈大。地面变得泥泞,空气变得湿冷,视线也变差了。
「真不妙啊。」
堤格尔一边抱怨著,一边迅速从行囊中掏出了装水的皮袋。他补充著饮水,并慢慢接近葛雷亚斯特军。
他一鼓作气地接近到两百阿尔昔远的距离,看见了葛雷亚斯特军的营地。除了站哨的士兵之外,其他人似乎都躲进营帐里了。他们应该是打算看看天气的状况再行动吧。
——我也得找个地方躲雨才行。
虽说他披著兽皮也穿著外套,但若是就这么呆站在草原上任凭风吹雨打,肯定会因为寒冷而耗掉体力。而从兽皮和外套缝隙间流入的雨水,更是和汗水混在一起弄湿衣服,夺走了身上的体温。他至少也得找个树荫躲雨才行。
——从他们的状况来看,暂时离开一刻,不对,就是离开两刻也不成问题。
雨会拖累行军的步伐,而且不仅如此,就算葛雷亚斯特军改变行进的方向,堤格尔也能追踪他们留在地面的足迹,找出正确的方向。
堤格尔离开藏身处,跑上了附近的山丘。他在丘顶环顾一圈,找到了一个以森林来说显得太过袖珍的小小树林。
「就去那边吧。」
他喘著气从斜坡上往下冲刺,跳入了树林之中。茂密的枝叶挡下了大雨,他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并从行囊中掏出布擦拭黑弓。
——他们在山丘的另一侧,生火应该也不要紧吧?
他可不想因为受寒而拉肚子。为了怕被敌军发现,堤格尔迄今都尽可能不生火,不过这个地点应该不要紧。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突然间,堤格尔的背部窜过一股恶寒。他扔下背在身上的包包,举起黑弓,凝视著树林的深处。他的右手伸向箭筒,拔出了箭矢。
有个可怕的东西正慢慢地朝著这里过来。
——不是野兽。这种感觉是……
他应该立刻逃离这里,或是藏起身子才对。但脑袋虽然这么想,身体却无法动弹。若是胡乱行动的话,只会给对手可趁之机。而且,堤格尔终究是累了,在思考到实际行动之间,他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
在十来步之远的树荫处,一名年轻男子现出了身形。他有著一副中等身材,以绿色的布胡乱包覆著一头短短的黑发,穿著一身在领口和袖口缝有毛皮的厚衣服。奇怪的是,不管是他的头发还是衣服,都完全没有被这场雨打湿。
「渥加诺伊……」
堤格尔的口中流泄出带著战栗的呢喃。那是曾在传说故事里出现的蛙怪之名。男子喜孜孜地露出了笑容。
「你居然记得我的名字啊。好久不见啦,少年。不对,应该用青年来称呼了吧?人类这种生物长得真快啊。」
堤格尔没有回应,只是紧盯著渥加诺伊,将箭矢搭上黑弓。虽然渥加诺伊看起来像个活泼外向的年轻人,但其实他并非人类,而是魔物。
堤格尔已经是第三次和这头魔物对峙了。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渥加诺伊在堤格尔击退墨吉涅军后突然现身袭击,企图将他带往某处。当时,他虽然在吉斯塔特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的协助之下,成功击退了渥加诺伊,但若只有堤格尔一个人的话,肯定会败在他的手下吧。
第二次是在几个月前,他在众人与芭芭·雅加交战之际突然现身。不过,当时与这头魔物交战的并非堤格尔,而是艾莲。
对堤格尔和众位战姬来说,渥加诺伊是可以称之为宿敌的存在。
「你没问我为何来找你呢,是已经知道原因了吗?」
渥加诺伊开心地说著,慢慢拉近了与堤格尔之间的距离。堤格尔咬紧牙关强忍紧张,调整著呼吸。
目前的距离还够远,而且渥加诺伊手上并没有任何武器。
然而,堤格尔终究无法松懈。凭渥加诺伊的身体能力,想必能在一瞬间冲到自己身边吧。此外,他的身体坚硬到能和龙具互击,舌头也能伸得极长,口中更是能吐出类似酸液的东西。
堤格尔若不仰赖黑弓的『力量』,就无法伤及渥加诺伊分毫。
这时,堤格尔的皮肤感受到空气的流动起了变化。他立刻蹬地向旁一跳。同时,耳边传来了某种东西飞溅的声音。
大气遭到搅乱,而豪雨也随之朝著四下飞散。渥加诺伊的身形出现在空中,并以右臂扫过了堤格尔刚才站著的位置。要是就那么呆站下去,他的左手肯定会被从肩膀上硬扯下来。
趴倒在地的堤格尔迅速起身,他利用树木作为掩护,忽左忽右地蛇行。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和渥加诺伊拉开距离。
堤格尔的左手握紧黑弓,右手拉著弓弦,手指挟著箭头。一股宛如黑雾的东西开始缠绕在箭镞上头,这阵黑雾正是能伤害魔物的黑弓之力。
——还不够……还太弱了。
不久前,他在王宫与嘉奴隆交战时,也得花上一些时间蓄力,才能让箭镞汇聚够强的『力量』。若汇聚的力量不多,即使能让魔物受点小伤,也显得毫无意义。若是要了结战斗,就得以一箭彻底消灭他们才行。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会挑在这个时候现身啊?
现在明明就是该从葛雷亚斯特手中救回艾莲的关键时刻。
有东西从后方逼近。堤格尔立刻将身子藏入邻近树木的阴影处。
下一瞬间,一阵巨大的破裂声传了过来,同时他头上的树干被开了个大洞。细碎的木屑打在堤格尔的头上,然而他往上一看,却没看到魔物的身影。
——在右边!
堤格尔转身向右,架起黑弓拉满了弦。在不到一瞬的时间过后,渥加诺伊便以迅雷之势从树木的阴影处飞窜而出——但在看到带有『力量』的箭镞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瞬间,就连这头魔物都瞪大了眼睛。他猛地蹬地,往上一跃。
堤格尔并没有射出箭矢,他转身再次狂奔。箭矢的力量还无法打倒渥加诺伊,但用来牵制倒是绰绰有余。
「这一招连我都吓了一跳呢。」
听起来悠哉,但微微带了点恼怒之情的话声从头上落了下来。堤格尔压低身子,跳入附近的草丛之中
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由于被草丛遮挡住,他没发现地势突然变得倾斜。平时的堤格尔应该会察觉这点才对,但现在的状况下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
泥泞让脚底一滑,堤格尔登时摔倒在地。沾满了泥巴的堤格尔顺著坡势一路滚落,直到撞上树干才终于停了下来。
「呜啊……」
他强忍身子的剧痛,吐出不成话语的呻吟,站起了身子。嘴巴似乎被割破了,吐出的口水之中混著血水与泥巴。
渥加诺伊再次急扑而来。堤格尔无暇举起黑弓,只能拚命扭过身子闪躲进逼而来的手刀。魔物的指尖削过右肩,将皮甲的肩甲一把撕烂,被轰飞的堤格尔再次滚倒在地,他仰躺在地面上,没有起身。
——不行……得射箭还击才行……
堤格尔淋著雨,喘著气,重新改变了想法。想以一击打倒渥加诺伊的念头未免太过天真。虽说每次射箭都会消耗自己的体力,但现在应该不吝使用才对。
然而,现在似乎是为时已晚。即使打算起身,他的身体也使不上力。如此一来,现在的他甚至连弓弦都拉不满。渥加诺伊正在朝这里接近。
——艾莲……
躺在这里睡觉像话吗?不是要拯救艾莲吗?他对著自己训斥道。然而,沾满了雨水、泥巴和疲劳的身体却重得让他动弹不得。
渥加诺伊站到了堤格尔的身边,俯视著年轻人。
「真让我失望啊。不过,我还是被你吓到了呢。为防万一,还是先把你的手臂折断吧。」
堤格尔登时面无血色。他怕的不是手臂被折,而是为了会被带离此处一事感受到恐惧。堤格尔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包覆在寒气之中。
而那其实并非错觉——渥加诺伊蓦地停下动作,移开了视线。堤格尔虽然没办法转头看去,不过在魔物视线的前方,有著一道乘著马的人影。
那人罩著防雨用的外套,兜帽盖住了眼睛,因此看不出长相。那人身材娇小,手上拿著装饰华丽的美丽短枪。那人从兜帽底下射出带有明确敌意的视线,贯穿了渥加诺伊。
「——还真没想到居然要跑到这种地方呢。」
兜帽底下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嗓声。
渥加诺伊的注意力几乎已经从堤格尔身上抽开了。他也将这个古怪的女孩视为敌人。
泥水飞溅。渥加诺伊蹬地一跃,直接攻向坐在马上的少女。而凌厉地刺出的手刀,则被少女以双手握持的短枪挡了下来。
宛如劈斩冰块般的清脆声响在雨中炸了开来。冲击的余波掀起了一阵轻风,卷起了少女头戴的兜帽。
少女有著及盾的蓝发,头戴随风轻晃的白色缎带,并有著苍冰色的眸子。
——米拉……?
由于太过惊愕,堤格尔的呢喃甚至没能成声。
马上的少女,正是有著『冻涟的雪姬』和『枪之舞姬』别名的战姬——琉德米拉·露利叶。
琉德米拉·露利叶今年十八岁,和堤格尔及艾莲同年,负责治理吉斯塔特西南方的奥尔米兹公国。像堤格尔或是苏菲——苏菲亚·欧贝达斯等和她交情不错的人们,则会称呼她米拉。
不过,她和艾莲则是水火不容,每次两人见面,总是会在打招呼之际相互贬损对方一番。每当上演这种状况,堤格尔和苏菲就会露出无奈的神色打起圆场。
一直到在十多天前,米拉都还待在奥尔米兹。奥尔米兹与南方的墨吉涅王国接壤,而墨吉涅王国却在国境附近囤兵,展露出有意侵略的意图,因此她也集结了兵力,警戒对方的动态。
要是墨吉涅进犯国境,冻涟的雪姬就会成为第一道防线,阻挡他们的进军吧。
然而,局势却未如她所愿。墨吉涅在佯攻吉斯塔特一阵子后,便突然调转方向,穿过了吉斯塔特境内的阿尼亚斯之地,踏入了布琉努之中。米拉只是个用来方便他们进攻布琉努的诱饵。
米拉虽然对墨吉涅的手法相当愤慨,但她并不是为此才造访布琉努王国。她之所以身在此地,都是手中那把短枪的关系。
冻涟拉斐亚斯——这把拥有冰之力的龙具告知她魔物的存在,将她从遥远的奥尔米兹引领到了此地。
不过,这对她来说是一趟意想不到的漫长旅行。
由于她得避免被墨吉涅军察觉,因此单身上路。这下米拉成了绝佳的猎物,成群的野兽和强盗集团不分昼夜地向她袭击而来。当然,这世上不存在著能伤到她的野兽和强盗。
米拉就这么走过了一个个村镇,并远眺著王都尼斯策马横越草原,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我看过你呢。」
米拉瞪视著身在半空的渥加诺伊,脸色变得严峻起来。她当然还记得两年前与这头魔物交战过的往事。
「好久不见啦,冻涟之主。」
渥加诺伊这么称呼米拉。对魔物来说战姬并不重要,龙具才是他们关心的部分。米拉的反应则是微微眯细了眼,并持枪用力横扫。渥加诺伊也在同一时间往后飞退,降落在地面上。
米拉边警戒著魔物边下马,并脱下遮雨用的外套。她在以蓝色为基调的衣服上套著一件胸甲,也在腰部和脚部装上了简易的防具。
她之所以皱起眉头,是因为雨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蛋所致。龙具虽然可以让她不受寒风侵袭,却不能阻绝雨水。不过,米拉也很清楚,眼前的对手是没办法穿著外套与之交手的。
「你现身得正是时候,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
「你以为我会回答吗?」
「不说的话也无妨——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对于渥加诺伊的挑衅,米拉则以明快而冷漠的态度回应。她手持的短枪散发出白色的寒气,像是在守护冻涟的雪姬一般。同时,短枪的枪柄突然伸长了一倍之多——这把龙具能依照米拉的意志,自由变化枪柄的长度。
面对龙具和缠绕米拉的寒气,渥加诺伊仍是不露惧色——他甚至用力一踢,再次朝著米拉杀了上去。
魔物的拳头和战姬的枪再次激烈地冲突。双方僵持不下,迸出了白色的火花,并铿锵作响地交手起来。
渥加诺伊或是并拢手指刺出,或是挥拳殴击,又或是由左至右地横挥手背。才见他以脚格开枪尾,随即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使出了一记由下而上的强力踢击。
至于米拉则是挥舞冻涟,一一接下了渥加诺伊的攻势。她以上挑弹开指刺,横挥枪柄挡开拳头,至于对方以手背施展的一击,米拉则是在闪避的同时回刺肩膀或手臂逼他后退,并紧握枪柄化开了踢击的力道。
她每次出招的凌厉程度,以及回枪再刺的速度都超乎寻常。即使雨水滴进了眼睛,她也未曾失手过,甚至没犯过手滑的失误,技术之强令人咋舌。
每一次交手,都会让脚下的泥泞大幅改变形状,喷溅的泥水弄脏了两人的脚。渥加诺伊的身体虽然坚硬,但他身穿的衣服似乎是一般制品,在与冻涟交手的过程中,被扯裂的纤维一一沉入脚底的泥泞之中。
渥加诺伊的手脚并没有伤到米拉,甚至连她的身体都没有碰触到。不过,蓝发战姬也丝毫不敢大意。
要是被那对能与龙具抗衡的拳头打中身体,肯定会构成致命伤。战姬的身体就和凡人无异。
在交手了超过三十个回合后,渥加诺伊往后一跳,和米拉拉开了距离。
米拉对魔物投以愤恨的目光。她的额上出了汗,正晃著肩膀喘气。而渥加诺伊则是一滴汗都没流,露出了轻薄的笑容,甚至还刻意甩著自己的双手。
「哎呀,手脚都变得好冰啊。和上次交手相比,你变强了不少嘛。我还以为至少会中个两、三招呢。」
渥加诺伊以感到佩服的口吻说著,但他的脸没有看向米拉,而是看向自己的脚底。他的鞋子破损得十分严重,如今仅剩下一层包住脚掌的薄布。
「都交手过一次了,我岂会再让你轻易得手。」
米拉一边调整呼吸,一边以不当一回事的口吻回应。这时,她的视线离开了魔物一个瞬间,望向还倒在地上的堤格尔。
而就在这个瞬间,渥加诺伊抬起头,张大嘴吐出了舌头。魔物的舌头以不寻常的长度和速度贯穿虚空,袭向米拉。
一声闷响响起。原来是米拉回枪一闪,斩下了进逼而来的长舌。遭到削断的半截舌头在空中转了几圈,随即掉落地面。
「我说过了,都交手过一次,岂会再让你轻易得手。」
米拉那对让人联想到结冻湖面的苍冰色眸子充斥著腾腾杀气,贯穿了渥加诺伊。对方刻意与持枪的自己打肉搏战,肯定代表他有著拳脚之外的攻击手段,而这也在米拉的意料之中。
「啊、啊啊、啊……刚才的反应挺精采的嘛。」
渥加诺伊按著嘴巴笑了出来。之所以会发出呻吟声,似乎是因为他在调整舌头的长度。他刻意地轻轻吐出了舌头,只见舌头已经再生完毕,完全看不到遭到斩断的痕迹。
——真是个让人愈来愈火大的家伙。
米拉暗骂道。她内心感到有些焦急,即使施展了这么猛烈的攻势,却还是没能在渥加诺伊身上留下一道像样的伤势。这和两年前的交手状况几乎是一模一样。
她克尽战姬的职责统治奥尔米兹,并在闲暇时刻拚命地磨练自己的枪技。她有把握自己的实力已经远在两年前之上,但渥加诺伊却伤了米拉的这份自尊。
——果然得用龙技,或是威力不相上下的一击才能分出胜负吗?
「怎么啦,冻涟之主?已经玩完了吗?」
渥加诺伊将舌头伸到几乎要触及地面的长度,向米拉招了招手。蓝发战姬的双眸静静地渗出了怒意。
「——寂静世界。」
米拉反手握枪,将枪尖刺入地面。像是以冰块和水晶削成的美丽枪尖,无声地释出了大量的寒气。
寒气以米拉为中心,沿著地面迅速扩散开来。地面的泥泞就这样维持著奇怪的形状被冻了起来。
「我要上了。」
米拉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般轻声低喃,随即往前踏出了一步。她踩在结冻的地面上滑行,以惊人的速度朝著渥加诺伊展开突击。这速度之快,连魔物都不禁瞠大了眼睛。
在转瞬间缩短与魔物之间的距离后,米拉发出一声大喝,挥动手上的长枪。她刺向渥加诺伊的头部,击打他的手臂,扫向他的双脚。
魔物无法拉开距离,陷入了只能彻底防守的局面。他勉强接下或挡开长枪如浪涛般的攻势,但却没有反击的余力。
在一次的攻击中,冻涟的枪尖钩住了渥加诺伊的衣服袖子,米拉用力一拉,打算让魔物失去身体的平衡。
然而,战姬的动作却在这时停住了。悄悄接近米拉脚边的那个东西,缠著她的脚往上爬,缠住了她的腰部,并从胸甲上方绑住了她的胸部。那东西继续向右臂延伸过去,彻底封住了冻涟的雪姬的动作。
那是她刚才斩断的渥加诺伊舌头——的残骸。这东西在冻结的地面上蠕动,从背后袭击了米拉。魔物的舌头此时变得比被砍断时更长上了一倍有余,无情地绞住了蓝发战姬的身子。
「你冰冻地面的时候,我可是暗叫不妙了。因为我以为这招被你识破了。」
渥加诺伊露出微笑,睥睨著米拉。米拉没有回答。她的脖子遭到压迫,没办法好好出声。不过,她仍以寄宿著战意的双眸瞪著魔物。
「别露出这么可怕的——」
渥加诺伊正打算进一步嘲弄米拉,却在这时噤了声。他一脸讶异地回头看去,而米拉也强忍痛苦转动脖子,朝著魔物的视线方向望去。
堤格尔就站在那里。弄脏了深红色头发和脸庞的泥巴,在雨水的冲刷下减少了几分。他将箭矢搭上黑弓,双眼凝视著两人。箭矢的前端已经汇聚了强大的『力量』,好似只有那片空间被黑雾覆盖一般。
「总算醒啦?」
渥加诺伊露出了游刃有余的笑容,站在米拉的身前。
「这样你也敢放箭吗?要是我躲开了,就会射中她啰。你有用这种箭对付过人类吗?」
堤格尔没有回答渥加诺伊的问题,他吐出嘴里的泥土,大声喊道:
「——米拉!相信我!」
米拉像是在回应青年的话语般,奋力扭动著身子。然而,这反而让舌头的压力变得更强,令她发出了痛苦的闷哼。紧握在她右手的冻涟,其枪尖虽然绽放著蓝色的光辉释出寒气,但却没能引起渥加诺伊的注意。
堤格尔用力拉紧弓弦,射出了箭矢。缠绕了『力量』的箭矢不仅没被大雨削弱劲势,反而是吹散了雨水撕裂了大气,直直冲了过来。
渥加诺伊的两眼同时闪烁著失望的神色,他向右跨了一步,闪过这支箭矢。箭矢命中了在魔物身后的米拉。
漆黑的闪光激烈地迸散、膨胀,遭到撕裂的大气发出了悲鸣。肆虐的狂风刨刮地面,黑烟向四方散去。
渥加诺伊微微歪头,以感到无趣的神色望著黑烟——直到他看见刺穿黑烟的枪尖,才在那张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色。
魔物连忙往后飞退,企图闪过这一击,但还是慢了一拍。他的额头被砍中,黑色的血液从伤口流了出来。
「——哦,还是会受伤的嘛,这下稍微可以放心了。」
在袅袅升起的黑烟之中,米拉现出了身影,她的脸上挂著冷笑。
渥加诺伊按著额头,首次以蕴含敌意的视线瞪视著米拉。
「……原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是以你为目标吗?」
堤格尔射出的箭矢不是为了攻击渥加诺伊,而是为了撕裂绑住了米拉的魔物舌头。米拉从堤格尔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意图,立刻以冻涟释放寒气,张开了好几层看不见的防护壁,以减缓自己受到的冲击。
趁著渥加诺伊和米拉拉开距离的这个空档,堤格尔和米拉缓缓拉近距离,成功会合了。他们背靠著背,守著彼此的死角,一同紧盯著渥加诺伊。
「你还能战斗吗?」
「多亏有你啊。」
米拉简短的询问,换来了堤格尔简短的回答。冻涟的雪姬听出堤格尔的话声中带著鲜明的斗志,以及对她的谢意,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看到堤格尔满是泥泞地倒在地上时,米拉还很挂念他的状况。但看他刚才营救自己的表现以及现在展露的气概,似乎是不用担心了。
「乾脆就这样……不好,这样的话根本没有……」
渥加诺伊低著头,似乎在盘算著什么,接著,他稍稍抬起脸来,以不带迷惘的神色看著米拉和堤格尔。
「我决定了,我要稍稍使出我的全力。」
「哦……你的意思是,你刚才都没用上全力吗?」
米拉虽然打算嗤笑一番,但她的话声里少了些平时的冷冽。蓝发战姬虽然只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也大概知道魔物使出全力代表什么意思。
太阳祭的那天晚上,在堤格尔与战姬们开会的时候,米拉便有所耳闻。魔物有著人类的姿态,也有著非人的姿态。
渥加诺伊露出了扭曲的笑容,蹲下身子弓起背。一道让人联想到剧毒的紫色烟雾从他的身上喷发出来。紫雾吞噬了雨水,不祥地摇曳著,在转瞬间包覆住魔物的身体。
米拉手上的冻涟,以枪尖闪烁著蓝白色的光芒,宛如在出声警告一般。她和堤格尔都屏息看著这一幕。两人都以肌肤感觉到,紫雾所包覆的东西正释放著骇人的邪气。
米拉不甘示弱,只见她倒转冻涟,将枪尖刺入地面。
「——冻结苍穹!」
白光以龙具的前端为中心扩散开来,在地表上描绘出六角形的结晶。她打算趁渥加诺伊没有还手之力时,一鼓作气将他消灭。
描绘在地面上的结晶像是要守护米拉和她身旁的堤格尔般,喷出了大量的寒气。地表登时覆上一层厚冰,接著,无数尖锐的冰柱从冰层中窜了出来。
一丛丛冰柱从四面八方袭向了渥加诺伊。看来魔物无从闪避,只能和紫雾一同遭到刺穿了。
然而,在下一个瞬间,刺进紫雾的冰柱却一一碎裂了。这幅光景让米拉瞪大了眼——她的龙技失效了。
「真没礼貌。这种时候应该乖乖等我变完才对吧?」
在摇曳的雾中,一个比堤格尔还高的黑影正睁著眼窥伺著。影子身上的圆眼散发著不祥的光芒,黑影同时发出了如蛙般的「嘓嘓」笑声。米拉和堤格尔看到这一幕,全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雾像是从内部遭到挤压般散了。看到从中现身的渥加诺伊,两人都不禁感到战栗。
他的身高比堤格尔高了约两个头,皮肤也像是涂上了一层雾般,呈现看似带毒的紫色。他的肩宽相当长,身体充满肌肉,看起来十分魁梧。
他的脸孔看起来像是介于人类和青蛙之间,而包含头发在内的所有体毛都消失了。他的眼球是金色的,嘴巴大大地张著,而手指和脚指的缝隙间还连著类似蹼的物体。
他以带有金色刺绣的白布裹著身子,并以腰上的金色腰带加以固定。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堤格尔以像是在呻吟般的口气问道。渥加诺伊没有答覆,而是露出了嘲弄的笑容。
魔物蹬向大地。地面像是被大槌敲击过一般,传来了浑厚的声响。在米拉回神架好冻涟的同时,渥加诺伊已经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这一记钩拳被米拉以冻涟接了下来。然而,透过龙具传来的冲击力远超乎蓝发战姬的想像。这让米拉脚步不稳地仰起身子。
「米拉!」
堤格尔吶喊著,将箭矢搭上黑弓。魔物眯眼一笑,从口中吐出了紫色的液体。堤格尔反射性地松手离弦。紫色液体和箭矢在空中碰撞在一起——然后传来了类似肉被压扁般的声响,接著,沾满了液体的箭矢就这样在雨中溶解了。
——对了,这家伙的确也具备这种攻击方式呢。
在堤格尔的支援下,米拉成功重整态势,对魔物投以愤恨的目光。刚才的液体想必是酸液一类,但不知是否具备其他毒性。总之,她完全不想沾到这东西一丝一毫。
在调整好呼吸后,米拉像是要冲撞上去般欺近魔物身边,挥舞长枪展开了肉搏战。她没有回头,直接对堤格尔喊道:
「堤格尔!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堤格尔肯定能从这句话察觉米拉的心思。
由于龙技没有效果,因此米拉的思路也跟著清晰起来。她只要拚尽全力争取时间,为堤格尔制造破绽,再让堤格尔射出箭矢就行了。这么决定之后,她觉得心情反而变得轻松多了。
魔物的拳头和冻涟的枪尖展开冲突。然而,拳头的大小却比枪尖大上了两圈。
米拉娇小的身子连人带枪一同被轰上半空。然而,冻涟的雪姬伸长了长枪的枪柄,让枪尾抵住地面,并调整姿势平安落地。鞋底滑过了泥泞,喷溅的泥水沾上了她的脸颊。她还没伸手去擦,雨水便将之冲刷掉了。
渥加诺伊从口中伸出舌头,攻向米拉。他这回似乎不以束缚为目的,而是要给予直接打击。如长鞭般的舌头,以蜿蜒曲折的轨迹袭击而来,米拉连忙翻滚身子,闪过这一击。
渥加诺伊的舌头砸到了地面上。草皮和泥土被轰得四下飞溅,要是挨上这一击,恐怕从铠甲到脊椎都会被打得粉碎吧。
「——冰华!」
米拉在起身的同时,以腋下夹住长枪横向一挥,枪尖随即释出放射状的白色寒气,袭向踏著地面走来的渥加诺伊。这招似乎带来了效果,只见魔物掩住脸孔停下脚步。
米拉像是要挤出肺里的所有空气般,发出了一声清啸,并以目不暇给的速度刺出长枪。虽然这一击只带来像是戳在稳固巨岩上头的手感,但对米拉来说,光是能停下他的动作就已经十分足够了。
渥加诺伊的作战方式和人形差不多,都是以拳脚功夫为主,偶尔辅以长舌和酸液。然而,这些攻击的威力却远在刚才之上。
每当拳头和脚踢掠过米拉身旁,就会产生可怕的风压,几乎要将她的身子吹走。要不是米拉的龙具是枪,而且还能自由改变柄长,恐怕早就被渥加诺伊踏入攻击范围之内,挨了致命的一击。
若是接下招式,就会被这股冲击力逼退好几步;若是试图卸劲,也会耗掉大量的体力。米拉一直在等待反击的机会,但这样的瞬间却迟迟没有来临。
若要从防御或回避的姿势转为反击,就一定要重新调整自己的动作。而在她采取反击之前,渥加诺伊往往已经展开了下一波攻势。
——要是堤格尔不在,我就只能死了这条心了呢。
米拉弹开拳头,闪过足踢,在心里这么说道。冻涟的雪姬认为,以堤格尔的弓箭——不对,堤格尔这个人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米拉曾看过青年以不屈不挠的意志面对看似毫无胜算的战斗。当时她就是和堤格尔肩并著肩一同作战的。而米拉也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位青年投身这样的战役不止一次了。
渥加诺伊以双手挡下米拉的枪,并吐出紫色的酸液。酸液从冻涟的旁边掠过,击中了米拉的肩膀。看到战姬的肩膀喷出灰烟,魔物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但他的笑容随即僵住了。
在酸液击中之处,有一些看似薄膜的东西无声地剥落了下来。看到渥加诺伊的反应,这回轮到米拉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她利用冻涟的力量,制造出和刚才一样的寒气防御膜——喷出灰烟的不是米拉的身体,而是化作薄冰守护米拉肩膀的防御膜。
「——米拉。」
青年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事实上,也许真的离得很远吧。在承受魔物猛攻的这段期间,她发现自己已经移动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从冻涟枪尖释出的寒气正少量地朝著自己的后方流去,米拉便是从这点明白,堤格尔目前正慎重地汇聚『力量』。
渥加诺伊原本左右开弓地挥拳攻向米拉,但他的脸上突然露出了察觉某些事情的神色,并向后退开。米拉摆好架式,提防著渥加诺伊的行动——只见魔物互击双拳,短短地念了一句:
「投影。」
蓦地,米拉的头上被一片阴影罩住。她一边警戒著渥加诺伊,一边抬头看向天空。而一股令人为之失神的冲击,让米拉的嘴角抽搐起来。
一头巨大的——将这一带完全笼罩住的可怕青蛙浮在空中,它伸长了四只脚,朝著地上露出白色的肚皮。除了那不合常理的大小之外,这只青蛙的外型居然看起来显得有些俏皮可爱,这让人既觉得滑稽,同时也感到恐怖。
——这是唬弄人的伎俩,或是幻术一类的东西吧……
米拉虽然看傻了眼,但巨蛙所释放的邪气,与渥加诺伊身上的如出一辙。
青蛙就维持著这样的姿势掉了下来。虽然不知道这只青蛙有无实体,但就这么发呆的话肯定是大事不妙。渥加诺伊的目的,就是逼堤格尔将箭矢射向天空。
米拉静静地将枪转了半圈,刺入地面。
「冻结苍穹!」
战姬的脚边再次造出了六角形的白色结晶。冻气化为旋风,带起了周遭的大气。而从中冒出的重重冰柱——则是出现了与刚才不一样的动向。
数道冰柱汇聚在一起,形成了让人联想到高塔般的高度,以冲天之势直窜云霄。那些冰柱瞄准巨蛙的肚子和脚,将之一举刺穿。
随著一阵雷鸣般的巨响,巨蛙就这么在转瞬间消灭了。米拉在确认状况之后,随即迅速地挥舞冻涟。接著,刺穿巨蛙的冰柱群同时碎裂,化为冰雨砸向地面。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米拉向后方喊道。随即,一道让人无比安心的话声传了过来。
「谢谢你。」
同时,米拉的后方射出了一支箭矢。白色冻气和黑色阴影化为双色螺旋,缠绕在箭矢上头,而箭矢在离弦的瞬间,便刺中了魁梧魔物的胸口。那是和声音不相上下的速度——在箭矢呼啸而过后,随即刮起了一阵强风,吹散了雨水。
渥加诺伊面无表情地低头看著刺入自己胸口的箭矢。箭镞无声地炸开,而受到解放的寒气随即包住了魔物的身子,撕裂了就连龙具也难以伤害的紫色皮肤,并在魔物流出黑血前冻住了伤口。
化为冰雕的渥加诺伊,身体开始一一崩落。手指、手掌和手臂依序断落,砸在泥泞上头,并接连粉碎。雨水则是融化著冰块的残骸,一同被埋入泥泞之中。
头掉了下来,而在反作用力之下,巨大的身躯也为之一晃,仰躺著倒下。随著一阵像是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渥加诺伊就此灰飞烟灭。
有好一段时间,米拉和堤格尔都无言地俯视著曾是渥加诺伊的物体。这时雨势渐弱,打在地上的声音也慢慢变小了。
过了不久,米拉以严肃的神色转头看向堤格尔。
「你觉得他死了吗……?」
「不。」
青年的回应相当简短,而蓝发战姬也有同感。他们从战姬伊莉莎维塔·法米那口中得知,疑似是渥加诺伊同伴的魔物托尔巴兰最后的下场为何。据她所说,托尔巴兰在毙命之时,化成了一堆土块。
当然,渥加诺伊不见得和托尔巴兰有著一模一样的特性。堤格尔和托尔巴兰交手过两次,他认为那头魔物和渥加诺伊有许多地方都十分不同。即使如此,两人都不认为渥加诺伊会就此丧命。
「——算了。」
米拉以轻快的口吻说著,将视线从冰之残骸上头挪开。即使渥加诺伊是强大的魔物,也不可能在挨了那箭后毫发无伤。虽然有很多让人挂心的地方,但姑且就当作成功击退了渥加诺伊吧。
米拉重新转身看向堤格尔。冻涟的雪姬原本在想该以什么话题开口,但她很快就摒去了这个念头,大大地皱起了脸庞。
「你看起来好邋遢啊,而且好臭。」
堤格尔有些讶异地歪著脖子想了想,随即俯视自己的身体,发出了「哦」的赞同声。
由于在刚才那场战斗之中,他在泥巴上打滚了好几次,青年从头顶到指甲都沾满了泥土。虽说雨水有冲刷过,但终究无法洗净,剩下的泥巴在脸上和衣服上形成了不规则的图案。
「这附近有河川吗?湖泊或是小池塘也行。」
被米拉这么一问,堤格尔随即按著额头搜寻记忆。他回答,在行经的聚落交换粮食的时候,曾打听到这一带有个河水流过的地方。
「那就先去那边吧。你可要好好把身体和衣服洗乾净。」
「等等,我没时间这么做了。我必须——」
「等你洗好再和我说话,快点带路吧。」
被米拉这么不由分说地催促后,堤格尔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让蓝发战姬感到在意的,是堤格尔的脸孔。她到现在才有余裕好好观察堤格尔的模样,而就近一看,堤格尔的眼皮底下有黑眼圈,胡子也长得乱糟糟的。而他的脸色之所以不好看,恐怕不只是因为战斗所带来的疲劳吧。
「你知道我们目前所在的方位吗?」
堤格尔询问道。米拉转身环顾一圈,随即找到了站在稍远处的马匹,并跑了过去。虽然称不上是爱马,但也是相当优秀的军马。它对于长途旅行和战斗都显得相当适应,幸好似乎没有受到这次战斗的波及。
马儿在察觉米拉走近后,也向她走了过去。冻涟的雪姬轻轻摸了摸马儿的脸,随即从绑在鞍上的行囊中拿出了几块布,简单地为马擦拭了一番。接著,她从行囊中拿出了地图。
「这样啊。也对……有做好准备的旅行者,当然会携带地图了。」
看到米拉手上的地图,堤格尔大大地叹了口气。米拉虽然为青年的反应感到困惑,但还是拿了地图给他看。地图上只描绘了大都市、主要街道、河川和森林,不过还是能大致掌握住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带路,往这里走。」
待米拉将行李固定在马上后,堤格尔便跨步踏出。
◎
在雨势转小的草原上,有个男子仰躺在地。
他有著高壮的身材,即使从远处也看得到他那让人不舒服的紫色皮肤。缠在身上的衣服已经变得破破烂烂,而脸和身体也是伤痕累累。
他是渥加诺伊。就如堤格尔和米拉的预测,这头魔物还没有死。不过,他似乎也还无力站起身子。
渥加诺伊淋著雨,以不满的神色仰望灰色的天空——这时,他察觉到有人的气息,于是将视线瞥向远处的一点。
那里有个无声无息地突然现身的男子。
那名男子极为矮小,身上穿著有著精致刺绣的绢服,还披了一件上等的外套,光看他的打扮,就能看出他是个相当富裕的贵族。
然而,看到这个矮小男子的人,首先产生的情绪,肯定是宛如忽然一头栽进黑暗般的困惑、紧张以及恐惧感。这名男子就是散发著这样的氛围。
即使看到了魔物,男子也不见动摇,他反而露出了像是锁定猎物的冷酷猎人的表情,朝著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渥加诺伊忿忿地瞪著男子,以带著嘲弄的口吻说道:
「有什么事啊,柯契意?还是要我照你的心愿叫你嘉奴隆呢?」
被称为柯契意——以及嘉奴隆的男子停下了脚步。
男子的名字是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一般人都是这么称呼他,而他也认为这才是自己的名字。
这时,嘉奴隆在离渥加诺伊还有七步之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就嘉奴隆所见,魁梧魔物已是千疮百孔,除了眼睛和嘴巴之外完全无法动弹。渥加诺伊再次以挖苦的口吻向嘉奴隆搭话。
「怎么啦,柯契意?你不是过来吞噬我的吗?」
嘉奴隆那双让人看不出来有没有睁开的眼睛,在这时染上了怒色。他大刺刺地向前跨了一步。
瞬间,某个物体以惊人的速度从嘉奴隆的头上挥了下来。那是渥加诺伊从口中吐出的舌头。对于破风而来的舌头,嘉奴隆看也不看便伸手揪住,然后就这么将之捏碎。
渥加诺伊似乎并不觉得疼痛,将前端被破坏的舌头收回口中。嘉奴隆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望向自己的衣服,露出了一张苦瓜脸。他似乎打算拿衣服来擦手,但最后打消了念头。他以愤慨的神情看著躺在地上的魔物。
「我曾听说有些野兽会以装死来引诱猎物,但我可不知道青蛙也有这种习性啊。」
「还逞强啊。在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你就已经上钩啦。」
让舌头再生完毕后,渥加诺伊将舌头一吞一吐,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嘉奴隆投以笑容——那是极为不友善的危险微笑。
嘉奴隆也扬起嘴角,回敬了冰冷的微笑。
「你就趁现在大放厥词吧。在被我吞噬之后,你就不会有这么做的机会了。」
嘉奴隆有著夺走魔物生气和能力的力量,他将这股力量以『吞噬』来形容。因为被他吞噬的魔物都会灰飞烟灭。
两者在近距离对峙著。蕴含杀意的视线彼此交错,让草原弥漫著肃杀的气氛。
「——停手吧,渥加诺伊。」
打破这阵短短沉默的,是第三者的声音。嘉奴隆警戒著渥加诺伊,朝发话者的方向看去。
那里站著一个以袍子罩住身体的矮小老人。虽说矮小,但老人的身高还是比嘉奴隆高上一些。由于兜帽罩住了眼睛,因此看不清他的长相。
「是多勒卡伐克吗?」
嘉奴隆不悦地低声说出了老人的名字。多勒卡伐克也是魔物,同时是渥加诺伊的同伴。对嘉奴隆来说,他也是总有一天要吞噬掉的猎物。
嘉奴隆突然皱起了脸庞。和全身释放著杀气的渥加诺伊相反,多勒卡伐克身上竟不带杀气——甚至并不带有敌意。仔细一想,他刚才为什么要阻止渥加诺伊?
「……找我有事吗?」
嘉奴隆的声音中带著警戒。多勒卡伐克像是在处理公事般,以冷淡的口吻开了口:
「我有个提议,柯契意,要不要和我们联手?」
「和你们联手……?」
嘉奴隆忍不住回问道。在多勒卡伐克称呼他为柯契意时所产生的怒意,随著这句话消褪了一个瞬间。魔物的话语对嘉奴隆来说,就是这么有冲击性。
多勒卡伐克像是在说明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般,以泰然自若的态度说道:
「我们会让蒂尔·纳·法降临于世。到这个阶段为止,我们的利害关系应该是一致的。」
嘉奴隆皱起眉头,不出声地催促他说下去。他们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但并没有事到如今转为联手的理由。多勒卡伐克继续说:
「我原本认为,还要再过一些时间才适合让女神降临,不过,那个时机似乎会比想像中来得快多了。」
「……你们推测是什么时候?」
「今年冬天。」
听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嘉奴隆露出了大为惊愕的表情屏住气息。
现在布琉努还在春季的尾声,更南方的国家已经早了一步吹起了初夏的风。若多勒卡伐克的推测正确,只要再等半年,他殷殷期盼的时机就要到来了。
「现在协助弓的战姬有五人之多,和迄今的弓们相比算是相当多了。虽然不是打不过他们,但还是有点棘手。」
「所以说,你们认为要多点人手才好,于是便找上了我?」
嘉奴隆的嘴角露出了冷笑。他这下终于明白了。对多勒卡伐克来说,嘉奴隆只要能拖住战姬们的脚步,就算是达成了目标。此外,他肯定也想让嘉奴隆监视战姬们,以防她们干扰降临的仪式。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时机提前了?」
嘉奴隆坦率地询问道。若非如此,多勒卡伐克也不会找上自己了。
「墨吉涅攻过来了。」
多勒卡伐克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但嘉奴隆立刻就明白了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好啊,我就帮你们吧。」
嘉奴隆露出了会让人背脊发寒的温和微笑说道,这让安静地旁观两人互动的渥加诺伊吓了一跳。然而,青蛙魔物似乎把整件事都交给多勒卡伐克办理,是以他虽然对嘉奴隆投以猜忌的眼神,但却没有开口。
「那么,就麻烦你了。」
即使获得了嘉奴隆的承诺,多勒卡伐克的态度还是没变,只是以让人戚受不到感情的口吻回应。他稍稍掀起袍子,随即有只黑色的蜥蜴跳了出来。扣掉尾巴的部分,大约是刚好能握在掌中的大小。
蜥蜴如滑行般在地面爬行,爬到了嘉奴隆的脚边。
「这个能传递我们的话语,你的话语也能透过这个传递给我们。」
嘉奴隆蹲了下来,掐住蜥蜴的尾巴拎了起来。被倒吊起来的蜥蜴挣扎著摆动四肢。
「我该不会还得照料这东西吧?」
「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放著不管也不会死。」
听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嘉奴隆挤出了不悦的表情盯著蜥蜴看。
不过,他并没有扔掉蜥蜴,而是让它站在自己的肩膀上。黑蜥蜴也乖乖地在嘉奴隆的肩膀上窝著。
「谈完了吗?」
嘉奴隆问道。多勒卡伐克虽然没有回话,但这就代表肯定的意思。
「魔物啊,我会把你用那个无聊的名字喊我这件事记住的。」
柯契意是嘉奴隆第一个吞噬的魔物之名。每次这么称呼他,都会招致嘉奴隆的厌恶。多勒卡伐克明知此事,却还是称呼他为柯契意。这和交涉无关,也不是他会疏忽的事情。
嘉奴隆转过身子,背向两头魔物。他在转小的雨势中安静地离去了。
渥加诺伊原本紧盯著嘉奴隆逐渐变小的背影,但这时也换了个心情,转而看向多勒卡伐克。
渥加诺伊之所以袭击堤格尔,是受到多勒卡伐克所托。而且,为了装作是历经恶战才终于遭到击退,他还等待战姬——米拉靠近才展开行动。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嘉奴隆,并与之交涉。
而向米拉的冻涟彰显自身的存在,让她从奥尔米兹千里迢迢地跑这一趟的,则是多勒卡伐克。他想避开曾与嘉奴隆有过接触的凡伦蒂娜和与之同行的艾莲,因此挑上了另一个位置离这里最近的战姬——也就是米拉。
多勒卡伐克的手上冒出了某个东西。那是个拳头大小的皮袋,看起来沉甸甸的,十分有份量。黑袍老人将这个皮袋扔给了渥加诺伊。接住皮袋的渥加诺伊马上窥看皮袋的内容物。
闪耀著光辉的金币塞满了整个袋子。
然而,渥加诺伊却抬起头,露出了不满的表情。
「就这么一点?」
「不,我准备了比这多十倍的份量。」
听到多勒卡伐克的回答,渥加诺伊高声叫好。他将皮袋高举过头,张开大嘴,把袋子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滚落而出的金币,全都被他一口气吞下肚里。多勒卡伐克以不带感情的声调,对露出满足笑容的渥加诺伊说:
「弓和枪如何?」
「很强呢,比之前强上很多。」
渥加诺伊直率地认同了堤格尔和米拉的本事。不过,从他的口吻听来,他似乎仍有把握自己的实力比他们更加高超。
「都谈完了才问这个有点蠢,不过,我和你两个办不成吗?」
「棋子愈多愈好。」
「柯契意也察觉到这一点了吧。他会乖乖听我们的话行事吗……我看他会想办法让我们和战姬互咬吧。」
「那东西有破绽。」
对于表达心中疑问的渥加诺伊,多勒卡伐克摇了摇头。
「那东西若是接受了自己同时也是柯契意这点……我们就得趁今天彻底收拾掉他。然而,那东西认为自己纯粹是由『马克西米利安·班奴萨·嘉奴隆』所组成的,因此他不足为惧。」
「哦。嗯,你既然这么说了,就当作是这样吧。」
听到渥加诺伊回应得不当一回事,多勒卡伐克稍稍动了一下身子。在盖得极低的兜帽底下,他的眼睛正闪著白光,似乎对渥加诺伊感到无奈。不过,多勒卡伐克没出声叮咛,只是问起了在意的事。
「柯契意身上有杜兰达尔的味道吗?」
「只有一点点,他藏得非常好。之所以会现身,是因为即使得面临二对一的战斗,他也有自信能从中抽身吧。」
渥加诺伊皱著脸说道。两头魔物在无雨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这回轮到渥加诺伊发问了。
「你说那个墨吉涅,真的有那么多的兵力吗?」
「有十五万。真该注意布琉努和吉斯塔特以外的国家的动向才对。我原先以为,在结束与萨克斯坦的战事之后,暂时就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发生了。」
多勒卡伐克承认自己的判断失误后,就以如同在咏唱咒文般的低沉语调呢喃起来:
「觉醒的弓所在的战场,即是奉献祭品的祭堂。倒卧的死尸和横流的鲜血,都会成为沉睡女神的粮食,而法器——漆黑之弓的弓弦震动声,就是唤醒女神的摇铃。」
「不过,那个青年会去和墨吉涅交手吗?有五个战姬和他搭上线了对吧?至少也该有个人察觉不对劲了才是。」
渥加诺伊狐疑地说道。这里所说的「那个青年」指的是堤格尔。
「她们目前似乎尚未察觉,但就算察觉了,她们也无计可施。现在的弓是当代的英雄,而战场会呼唤英雄上场,没有人能取代他的角色。」
「而我们就只有我和你,甚至连柯契意也得用上了。真是哪边都有人手不足的问题啊。」
渥加诺伊耸了耸肩。
漫步在草原上的魔物们像是溶入大气之中般,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