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5.破空之箭

  夜色从远处的东方天空逐渐消褪,今天的太阳正缓缓地展露身姿。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久违地看着这幕景象。这说不定是自从他踏入布琉努以来头一次见到日出。他这时通常仍在睡觉,即使起床了,也都会待在自己的营帐里面。

  克雷伊修感受着尚未蕴含热意的清晨凉风,在营帐外头散着步。他穿着一袭宽袖大袍,而跟在他身旁的就只有达马德一人。

  克雷伊修忽地止步,从远处仰望起王都尼斯的城墙。他这时的眼神,就像是一名正在打量作品进度的高明工匠。

  “昨天是第三十天啊。”

  达马德虽然觉得这句话是在自言自语,但还是回了一句:“确实如此。”他和主君不同,身上穿着皮甲,腰间也挂着长剑。

  “我之前有说过会花上多少时间攻陷王都,你当时有听到吗?”

  “您说是四十五天。”

  他之所以将这个数字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和侧近们一同在场的达马德也是为之惊愕。毕竟虽说目标是一个国家的王都,但他并不认为会花上这么多的天数。

  然而,现在的达马德却是出于不同的理由而难掩惊愕。若是像这样仰望城墙,的确是会让人认为,想攻陷这固若金汤的王都,至少还得花上十五天左右。达马德再次对于赤胡主君的过人洞察力产生了尊敬的念头。

  克雷伊修本人则是仰望着城墙继续说道:

  “我要稍微修正一下,应该是再十天吧。叶克雷姆那个有趣的点子,为我缩短了不少时间啊。”

  克雷伊修脚踝一转,朝向营地迈开步伐。

  “从今天开始,我要派出比之前多上一倍的侦察队。”

  听到他这云淡风轻的发言,达马德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恕在下僭越,请问阁下为何有此动作?”

  “当然是为了把敌人搜出来啊。”

  在昨晚深夜,穆拉特派出的传令,将停泊在马西里亚海港的船只遭到纵火的消息送到了克雷伊修手上。而穆拉特本人则是为了处理后续状况而南下。

  克雷伊修认为,那些烧船的敌人有可能会出现在这个战场上。根据计算,他应该会在这批援军现身之前早一步攻下王都,但战事难预料,他认为还是有未雨绸缪的必要。

  撑过三十天攻防的月光骑士军战士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显得疲惫不堪。有些城墙上的守兵以拄着长枪的姿势站着入睡,也有些人没脱盔甲就躺卧在地。

  他们现在的总数约为三万五千。一直到十天前,他们的死者还不满五百,但现在已经超过了五千。他们在这几天内的死伤人数急遽增加了。

  这天早上和卢里克简短地打过招呼的莉姆,发现卢里克走路时是拖着另一只脚前进的。他并不是受了伤,而是疲惫所致,而他的头上也有几缕没剃干净的发丝。

  ——现在的我就算稍作休息,也没办法摆脱疲劳了。

  莉姆挟着头盔,踩着通往城墙上方的阶梯,轻轻叹了口气。身体变得相当沉重,让她巴不得立刻脱下身上的盔甲。身上佩戴的长剑和长枪也一样碍事。

  箭矢和投掷用的石头已经耗尽了。至于油和木柴则是仅剩下自用的量,不能再拿来做为武器使用了。要是继续消耗下去,用来当夜间照明的火把数量就会减少。一旦让敌方得知我方资源将尽,他们就会将夜袭纳入攻击手段之中。莉姆必须避免这种状况发生。

  ——若只是拿着盾牌防御,并倚赖剑与枪战斗的话,最后还是会被对手压倒性的数量淹没的。

  而这就是墨吉涅军的着眼点。之所以从初期就以不计牺牲的方式抢攻,也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吧。莉姆其实也明白这一点,但为了守住城墙,她也只能顺着对方的意图了。

  莉姆来到城墙上方,并对炽热的阳光产生了反感。这时,她看到了身穿盔甲的马斯哈,于是上前搭话。

  “马斯哈卿,早安。”

  “喔喔,莉姆亚莉夏大人。嗯,早安。”

  回过身子的马斯哈,脸上果然也带着一层浓厚的倦意,而他身上的盔甲也是伤痕累累。

  一直到第二十天前,马斯哈都尽可能地待在王宫运筹帷幄,掌握城墙的整体状况。不过,从数天前开始,他便亲自披甲上阵,也多次拔剑与敌兵交战。

  莉姆和马斯哈并肩站在城墙上头,俯视着地面。两人都已经身心俱疲,就连闲聊的余力都没了。

  “市区的各位状况如何?”

  过了一阵子,莉姆才这么轻声问道。马斯哈抚着自己干燥的灰胡子说道:

  “在昨天剩下不到两万民兵。还没有爆发冲突已经算是万幸了。”

  在长期的战事下,王都的居民也变得十分憔悴。

  他们的不满得以压抑的原因有三,其一是粮食和水尚算充足;其二则是蕾琪现在依然会在各处现身,聆听人们的心声;其三则是死者不论立场和身分,都会将其遗体埋葬在位于王都中心的柳贝隆山上。

  关于埋葬的事宜虽是由蕾琪所下的命令,但能葬在柳贝隆山其实是一大荣誉。一直以来,只有立下汗马功劳的人物才能在那边下葬。

  但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指示虽然包含了蕾琪对将士们的感激之情,但同时也是基于现实考量所做的决定——因为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埋葬。毕竟就往例来说,王都的死者普遍都是葬在城墙外头的道路两旁等野外。

  “一直到了现在,蕾琪殿下也还会在城墙上现身。士兵和骑士们之所以还能维持住士气,想必是因为她的关系吧。”

  “嗯,真的是非常感激啊。”

  一直到不久之前,蕾琪就算是在白天也会到市区巡视,或是在城墙上现身。但到了最近,她变得只会在早晨和傍晚时间出现了。这是因为现在的她会以化妆掩饰脸上的疲态,若是在白天酷热的天气下行走,渗出的汗水就会让妆糊掉。

  还得再撑几天?堤格尔等人现在到哪里了?——莉姆和马斯哈都萌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两人最后还是没有提及这个话题。

  “今天也——嗯,今天也努力一战吧。”

  “嗯,让我们守住这座城墙吧。”

  在两人视线的前方,只见墨吉涅的士兵们抱着攻城梯,开始从营地里钻了出来。

  在这几天,他们也开始对其他三面城墙发动了攻势。墨吉涅士兵将攻城梯架在壕沟里头,以不至于压坏梯子的方式缓缓爬至沟底,再架着长梯爬出壕沟。这也代表了守军在没了武器之后,给了他们恣意妄为的行动空间。

  每过一天,月光骑士军的死者和伤者都会不断增加。虽说活着的士兵人数还有三万以上,但其中能动弹的还不到六成。

  自从墨吉涅军开始四方夹攻后,因为过度疲惫而动弹不得的人也迅速增加了。

  即使如此,月光骑士军还是拼命地守住了城墙。

  曾有一名登上城墙的墨吉涅士兵趾高气昂地挥舞着他们的军旗,但琉德米拉·露利叶随即将他赶出了城墙,军旗也被她抛了出去。

  月光骑士军的体力已经见底,现在全靠着一股拼劲动着身子,但他们似乎也快要撑不住了。

  在第三十五天的战事结束时,月光骑士军的士兵数量减少到了三万以下,其中伤兵的比例超过了一半。有些人在战斗到一半时打起瞌睡,就这么遭到敌兵杀害;也有些人虽然还有战斗的意志,但身子却不听使唤,落得倒地不起、任人宰割的下场。

  粮食的库存还相当充足,但有空闲吃饭的人数变得寥寥无几。也有不少人因为担心吃得太饱容易睡着,索性只吃少量的餐食果腹。

  而在墨吉涅军的营地里,克雷伊修则是在侧近们的陪伴下走访士兵们的营帐,向他们加油打气。而这也让士兵们隐约察觉到攻破王都的时刻将近。

  在结束第三十八天的攻防后,克雷伊修让所有的士兵们休息一天。

  如此这般,第三十九天并无战事。但月光骑士军并没有因此得到充分的休息。由于害怕敌方可能会发动偷袭,莉姆、米拉、马斯哈和奥利维等人都只能略作小憩,其他士兵们也因为太过疲劳和紧张的关系,仅能浅浅入眠。

  而王都的居民们也对这突然降临的寂静感到不安,认为这是坏事要发生的前兆,因而纷纷躲在家里向诸神祈祷。

  第三十九天的晚上,克雷伊修把将军们叫来了自己的营帐。头缠紫巾、身穿绿衣的克雷伊修,对着单膝跪地的将军们悠然宣布:

  “我们将在天亮的一刻钟前展开攻势。”

  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等将军们,全都抱持着敬畏的心情垂下了头。从这场战事开战迄今,他们从未在天色未明之前发动攻击过。

  包围王都的墨吉涅军数量约有九万。虽然一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死者,但在月光骑士军变得疲惫不堪、武器用尽之后,他们的死者也显著地减少了。而现在,这九万名兵力之中,没有任何一名士兵是累得动弹不得的。

  “北、西、东侧就和之前一样,以一万兵力进攻。至于南侧方面,我给予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各两万五千兵力。我会带着一万兵力,在你们的后方坐镇。你们就尽管放手一搏吧。”

  将军们短短地回应了这名总指挥官。

  ◎

  原本在城墙一角小睡一会儿的米拉,突然感受到一股冰冷的风拂过脸颊,因而睁开眼睛。

  “拉斐亚斯……?”

  她在入睡时所抱着的长枪龙具,此时正以那宛如冰块削成的枪尖发出朦胧的光芒,为主人送上了警告。米拉登时睡意全消,清醒了过来。

  周遭仍旧相当昏暗,目前还未天明,然而,她听到远处传来了嘈杂的声响。

  “他们已经来了吗!”

  米拉焦虑地骂了一声,迅速站起身子,但她的脚步却在这时一晃,无情地提醒她身体疲惫的状况。

  “堤格尔,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回来!王都和蕾琪都要撑不下去了!”

  米拉说出了丧气话。但即使如此,她还是逞强地表示自己还有余力,这也可以说是她自尊心的表现。

  战鼓和号角声响彻四下,墨吉涅兵很快地就在城墙上现出身形。月光骑士军完全被攻了个出其不意。

  米拉挥动冻涟,连同皮甲刺穿了墨吉涅兵的身体,或是劈倒他们的身子。然而,墨吉涅军从四面八方接连现身,一同袭向了米拉。

  米拉并不畏惧,她横扫冰之枪,一口气击倒了两名士兵。接着她绊倒另一名士兵的脚,同时以枪尖冒出的寒气威吓其他的墨吉涅士兵们,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城墙的一角忽然爆出了欢呼声。不明所以的米拉望了过去,随即睁圆了眼睛。

  蕾琪就站在那里。她身上虽然没有带剑,但两名护卫正在持剑杀敌,不让靠近的墨吉涅兵越雷池一步。

  “各位!现在!现在正是关键时刻!站起来!战斗还没有结束!”

  看到蕾琪的身影、听到她声音的士兵们,纷纷重新振作了起来。

  这位公主几乎天天都会登上城墙,而许多士兵也因为她亲自出言慰劳而心生感激。因此,这些士兵们绝对不会错认她的样貌,也不会听错她的声音。

  布琉努兵发出了近似怪叫的怒吼,拼了命地冲向墨吉涅军。他们挥剑砍杀、持盾殴击、刺出长枪。而这股惊天动地的气势更是让墨吉涅士兵们为之畏缩。

  然而,墨吉涅士兵们虽然被推出了城墙上头,但那也只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敌兵很快再次现身,挥舞着长剑或长枪展开攻势。

  布琉努兵再次被推向后方。即使他们绞尽气力挥动长剑,墨吉涅的士兵还是逐渐形成人墙,朝着蕾琪不断逼近。

  担任蕾琪护卫的克罗德和瑟蕾娜虽然将来犯的墨吉涅兵一一砍倒,但两人连日积蓄的疲劳,让他们已经开始喘息连连。蕾琪看出他们可能撑不了太久,但她依旧没有移动脚步,就这么昂然地望向前方。

  布琉努兵挟着高涨的气势,企图将对方反推回去:而墨吉涅兵则是试图以人数优势压过对方。双方持续展开了激烈的厮杀,他们的脚边形成了无数的血洼。这些血洼被士兵们的鞋底刮过,或是被尸体擦过,留下了许多歪七扭八的痕迹。

  过没多久,莉姆、马斯哈和奥利维接连率领军队冲上城墙,但他们却被墨吉涅兵挡住去路,无法靠近蕾琪身边。而米拉也是一样,她光是对付眼前的敌人就自顾不暇了。即使打算施展龙技,她也没有这份余力。

  就在天色将明之际,蕾琪的蓝色眸子突然绽放出讶异之色。

  她所凝视的并非密密麻麻地包围着城墙的墨吉涅兵,也不是己方的军队,而是位于地面上的墨吉涅军的——数百阿尔昔远的后方。

  那儿出现了接近两万名的骑兵,高举着红马旗和黑龙旗。

  从心底涌上的喜悦化为笑容,蕾琪忍不住放声呐喊:

  “堤格尔……!”

  ◎

  “发现布琉努军!位于我方的背后!”

  在收到这名士兵难掩惊讶和焦虑的报告之后,原本还和往常一样坐在轿子里综观全局的克雷伊修,也不禁露出了傻眼的神情俯视这名士兵。

  敌军现身这件事并不让他意外。不过,认为敌方可能会出这招的克雷伊修,早在十天前便投入了比先前多上一倍的侦察队搜查周遭。而这支部队居然能完全躲过侦察队的眼线,这让他大感意外。

  然而,在克雷伊修佩服地发出“哦”的一声的同时,他已经重拾冷静。他愕然的时间恐怕还不到一次呼吸的间隔。他问起敌兵的数量,在得到“约莫两万”的回答后,赤胡的那双大眼登时绽放精光,同时以沉稳的口吻开口:

  “把亚珥加修叫回来。其他人继续动作。”

  为了传递这项命令,士兵慌慌张张地拔腿狂奔。他被赤胡所覆盖的嘴角,这时扬起了笑意。泉涌而上的斗志和亢奋咸,窜过了克雷伊修的全身上下。

  他向自己指挥的士兵们下令调转方向。

  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士兵们还是在短短的四分之一刻钟内完成了转身向后的动作。克雷伊修遥望着逐渐逼近己方的敌军,露出了万夫莫敌的笑容。

  “好啦,究竟是我先死、流星落者先死,还是王都先死呢?”

  克雷伊修坚信,堤格尔就在这两万人之中。

  地面上的战事也揭开了序幕。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所率领的两万月光骑士军,在收到赛维拉克骑士团作战成功的消息后开始北上。而在那之后,他施展了两个计策。

  计策其一,是将两万人的军队细分为一百人或两百人的部队,让他们带着几天份的粮食行军。在决定目的地后,只要有一定人数抵达指定的地点,就会在不等待后续部队的状态下继续前进。

  他反覆利用这种方式进军,来到离王都不远的地区后,堤格尔向士兵们告知了最后的目的地。那是在这场战争开打前,由堤格尔亲自率领侦察队勘查地形时,与墨吉涅兵爆发遭遇战的地点。

  这里有许多小丘,也有森林和河川,是个视野相当不好的地点。堤格尔将两万名士兵拆成许多小队,分散到各处躲藏起来。在等待士兵全数归队的这段期间,堤格尔慎重地派出了侦察队,观察着墨吉涅军的动向。

  事实上,克雷伊修也知道这一带的地形格外复杂,但他的心思全放在王都上头。仅看过地图和听过侦察队报告的他,掌握到的终究只是粗略的资讯。而以自己的双眼确认过地理环境的堤格尔,在这方面则是略胜赤胡一筹。

  堤格尔在麻布衣上套了一件皮甲,他左手持着黑弓,右手紧握着缰绳。他的衣服和皮甲上头到处可见泥巴与污垢所造成的黑渍。他在马鞍的左右两侧各挂了一个箭筒,而其余的箭筒则是由身后的士兵准备。

  艾莲则是只在以蓝色为基调的军服上头套上肩甲和胫甲,和平常一样作轻装打扮。她身上的衣服和盔甲也一样染上了污垢,但本人看起来并不在意。她右手握着长剑,左手提着缰绳。

  布鲁烈克在军队的左后方率领着五千骑兵。他的任务是支援突击的队伍,以及排除碍事的敌人。

  走在士兵们最前方的堤格尔和艾莲,将各自的武器高高举起。在两人身旁待命的布琉努兵和吉斯塔特兵随即举起了各自的军旗用力挥舞。这是突击的信号。前方的墨吉涅军恐怕已经看到了堤格尔等人的存在,但他们也不能在这时吹响号角——因为这无疑会让敌方全军察觉他们的袭击。

  “突击!”

  堤格尔呐喊着踢向马腹,艾莲也和年轻人并行。两万名骑兵跟在两人后方,八万只马蹄卷起漫天沙尘,让大地为之摇晃。

  他们与敌方的距离约为五百阿尔昔,由于距离尚远,因此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全力冲刺。在与敌军距离缩得更短后,才是提升马速的时候。

  艾莲稍稍加速,让马匹跑在堤格尔的斜前方。这时,一万名墨吉涅军已经做好迎击的准备。无数长枪排列得密不通风,以尖锐的枪尖指着月光骑士军。

  然而,看到这幅光景的艾莲非但没有减速,反而提升了速度。红宝石般的眸子闪耀着动人的光彩,饱含战意的疾风扬起了她的银发。她以艾利菲尔横扫疾刺而来的大量长枪,乘着坐骑跳入了敌阵之中。

  带有凉意的清晨空气,很快就被四下喷发的炽热血液染上了热气。墨吉涅兵身上穿戴的是皮甲。这些皮甲做工精致,同时具备了坚固和柔软的特性,然而,在削铁如泥的长剑面前,这身防具就显得毫无作用了。三名墨吉涅兵的头部和肩部接连被斩开,当场毙命。

  这时,指挥着摆出阵势的士兵们的队长,决定要以人数优势围杀战姬——然而,就在他要下达指令的前一刻,一支箭矢贯穿了他的头部,夺去了他的性命。那正是堤格尔在这场战事中第一支射出的箭矢。

  月光骑士军的骑兵们跟在堤格尔和艾莲身后,凶猛地冲杀上来。墨吉涅军持枪形成枪林,试图迎击从马匹上挥落的长剑和长枪。然而,想阻挡气势如虹的骑兵集团并不是一件易事。

  过了不久,艾莲放慢了马匹的速度,但这是为了守护在她身旁接连射箭的堤格尔。放弦的声响被刀剑相击的声响掩盖,只传入了堤格尔和艾莲的耳中。不过,每当一支箭矢射出,墨吉涅就会失去一名队长,混乱的幅度也逐渐扩大。

  看到这样的状况,也有一些墨吉涅兵放下长枪,改以弓箭狙击堤格尔和艾莲。然而,他们放出的箭矢却完全没有射中两人。这是因为包围两人的旋风,将来犯的箭矢悉数吹偏的关系。

  “艾利菲尔的风没办法协助堤格尔射出的箭矢,实在是相当可惜。”

  要是在箭矢上施加无谓的力量,反而会增加射偏的可能性。而艾莲不晓得要如何让箭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的目标,也成了增加射偏机率的原因。

  总而言之,堤格尔只能靠着自己的本事射中敌人,但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成问题。在艾莲的守护之下,堤格尔以让人害怕的速度和精准度,一一射杀了长剑砍不着的敌人。

  失去指挥官的部队,就和被蒙住眼睛的人类差不了多少。士兵们变得无法掌握自己在大军之中所在的位置,他们与前后左右的同伴相互推挤,只能被动地顺着己军的势头动作。而他们最后就在不知不觉中跑到了敌人的正前方,遭到对方迎头痛击。

  堤格尔和艾莲虽然势如破竹地撕裂敌方的阵势,但距离克雷伊修仍然遥远。不仅如此,他们在这时遭受到来自侧面的猛攻,不得不停下脚步。

  咬住月光骑士军左侧的,是亚珥加修率领的两万五千名士兵。原先负责攻打南侧城墙的是叶克雷姆的部队,亚珥加修则是待在后方等待着换手的时段到来。也因为如此,他才能迅速地回应克雷伊修的命令前来支援。

  在和亚珥加修的部队会合后,墨吉涅军的数量来到了三万五千,远远超过了月光骑士军的数量。

  “砍下他们的人头带到我面前!每带一颗头来,我就赏那人一枚金币!就算是小喽啰的人头也无所谓!”

  亚珥加修这么呐喊着,鼓舞着士兵的士气。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拖住这两万名敌军,不能让一兵一卒靠近克雷伊修。

  亚珥加修军宛如饥饿的野兽般,凶猛地啃咬着月光骑士军的侧腹部。他们手持长枪刺向马匹,以长剑挥砍骑兵的脚,或是直接跳起来抓住骑手,尽可能将他们拖下马匹。堤格尔和艾莲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无法后退的他们,就只能专心地射倒或砍倒袭击而来的墨吉涅兵。

  不过,亚珥加修军横冲直撞的劲势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布鲁烈克率领的五千名士兵气势汹汹地撞上了他们的右侧,浇熄了他们的气焰。

  “将冯伦伯爵送向前方!我等的胜利近在咫尺!”

  布鲁烈克挥舞柴刀般的大剑,劈倒眼前的墨吉涅军。他巧妙地对亚珥加修的前锋部队施以痛击,成功地让他们暂时停下了动作。

  趁着亚珥加修军陷入混乱,堤格尔和艾莲再次向前挺进。然而,克雷伊修一边将崩溃的部队再次编队,一边退到了更后方的位置。

  “达马德啊,我给你两千骑兵。”

  克雷伊修以悠然的口吻呼唤着在旁待命的黑发战士。达马德简短地回应后,便带着受赐的士兵们离开主君的身边——而他的手掌则紧握着挂在腰际的小小皮袋。

  随着克雷伊修后退,堤格尔等人和他的距离变得比开始突击时还远。不过,这点小事当然不足以让他们放弃前进。

  跟在他们身后的士兵们似乎也被这样的逆境挑起斗志,显得战意高昂。已经有许多人负伤流血,但每个人都奋不顾身地向前疾行。

  “就是这股干劲!”

  艾莲挥舞着银闪,策马跑到了他们的前方。每当她挥出一击,就会产生一道血色的旋风,而墨吉涅兵则像是被这阵风吹倒似地瘫倒下来。

  堤格尔也在她的身旁,在每次放弦的时候射出二至三支箭矢。虽然他仍以队长为目标,但演变成这种局势后,就得尽量减少敌兵的数量了。插在鞍上的箭筒被人拆卸下来,并重新插上了装满箭矢的新箭筒。

  “谢谢。”

  堤格尔在抽箭的同时道谢。他没有时间回头。此外,被道谢的士兵也忙着准备新的箭筒,因此没听见这声话语。

  白刃舞跃,血花四溅。惨叫声和怒吼声相互掩盖,还掺杂了刀剑相交的声响。有人头颅落地,有人掉了手臂,有人被步兵踩死,有人被骑兵踢飞。两军的冲突,就像是想在草原上头造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海洋似地。

  亚珥加修叫来三名值得信任的部下,各分给了他们三千士兵,要他们挡在克雷伊修军和月光骑士军之间。克雷伊修军向后撤去,月光骑士军向前突击,而两军之间所产生的空白,则被三支部队漂亮地填补起来。

  然而,月光骑士军的气势和威力都远超乎了他们的想像。

  艾莲宛若拥有无穷的精力般挥舞银闪,将来犯的墨吉涅士兵悉数砍倒;而堤格尔则是以百步穿杨的箭技一一射倒了后方的队长,企图混乱和切割敌军。

  墨吉涅士兵们以五人或十人一组,同时向艾莲杀了上去,但却被她无情的斩击弹开了攻击。当他们回头张望时,才发现应该跟在自己身边的同伴早已分散各处。而跟在堤格尔等人后面的月光骑士团便在这时冲杀上来。

  最先抵挡在堤格尔等人前方的第一部队还没做出像样的抵抗,就被他们冲散了队形,像是被强风吹过的沙塔般分崩离析。

  堤格尔和艾莲迅速交换了视线,确认彼此的想法。两人决定将混乱的墨吉涅士兵赶向第二部队和第三部队,并对他们展开攻击。

  在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逃跑的友军妨碍下,两支部队的士兵们无法摆出反击的阵势。没过多久时间,他们就撑不住月光骑士军的猛攻,阵势也彻底瓦解了。

  看到合计九千之多的士兵被轻而易举地攻破,不只是派出援军的亚珥加修,就连克雷伊修都发出了闷哼声。

  至此,月光骑士军总算开始和克雷伊修拉近了距离。

  这时,一名骑士挟着像是要撞飞其他墨吉涅士兵的气势朝着艾莲冲了过来。那人举起手中长剑,朝着银发战姬重重下劈。

  艾莲手腕一翻,接下了这记凌厉的斩击,随即被不寻常的冲击撼动了全身,在马上失去了平衡。她用力踏住马蹬并紧握缰绳,好不容易才免于落马。而第二击也在这时袭击过来。

  刺耳的“铿锵”声带出了银色的火花,为虚空添上光彩。艾莲被这一击逼得不得不勒马后退。若手中的武器不是艾利菲尔这把龙具的话,肯定会落得剑身被砍成两截的状况。右手传来了轻微的麻痹感。

  ——不只是速度快而已,连臂力都在那个罗兰之上……?

  艾莲将视线投向与自己刀刃相向的男子。那是一名有着墨吉涅人独有的褐色皮肤的高佻青年,年纪应该还不到二十岁。他有着尖细的鼻子和下颚,眼睛布满血丝,带着一股狂热的光采。青年身穿皮甲,紧握着墨吉涅制的长剑。

  察觉到艾莲陷入苦战的堤格尔,转头向她望去。而在看到与银闪的风姬对峙的那名墨吉涅战士后,堤格尔睁大了眼睛。惊愕化为了言语,从他的口中迸了出来:

  “达马德……”

  在堤格尔丧失记忆的那段期间,他曾与这名青年短暂地一起行动过。然而,堤格尔固然感到吃惊和犹豫,但那终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现在最要紧的,应该是协助艾莲脱困才对。

  黑弓搭上了新的箭矢——但堤格尔却无法放箭。

  艾莲和达马德的打斗十分激烈,每当两人交手过一回合,便会移动位置再次交剑。两把剑舞出了无数剑光,就连堤格尔都没办法准确地瞄准。

  两人挥舞的长剑激起了一阵剑刃风暴,而为了避免被卷入其中,堤格尔反而是不得不和他们拉开距离。

  达马德勇猛奋战的英姿,也鼓舞了跟随他的两千名墨吉涅骑兵。他们以仿佛要策马冲撞上来般的气势,向月光骑士军展开了攻势。他们扔出标枪、砸下手斧,试图打散月光骑士军的队形。而交战的马匹们也亢奋起来,它们互咬彼此的脖颈,或是踹踢对方。

  失去艾莲这名护卫的堤格尔,遭到墨吉涅士兵们群起攻之。箭矢也飞了过来。这是因为银闪产生的风之守护暂时消失的关系。

  堤格尔闪避着袭向自己的长剑和长枪,并在无奈之余以弓箭射倒眼前的敌兵。好几把刀刃和枪尖擦过了他的脸颊、手臂和腿,留下了像是烧伤般的疼痛伤口。一支箭矢射中了他的皮甲,幸好伤口不深,他立刻拔除了箭矢扔弃。

  “总指挥官阁下!”

  察觉堤格尔身陷险境的布琉努士兵们,握紧长剑或战斧冲入了墨吉涅士兵们的队伍之中砍杀。他们粗暴的一击将墨吉涅兵连人带皮甲一同劈开,或是将敌兵轰飞出去。然而,后方的墨吉涅兵很快就补上位置,向他们展开反击。

  四、五名墨吉涅士兵同时刺出长枪,两名布琉努兵的盔甲缝隙被枪尖刺穿,他们按着自己喷出鲜血的伤口,就这么从马匹上摔了下去,永远也起不来。而在他们死亡后所产生的空白空间,转瞬间就被后续跟上的布琉努士兵们填补起来。

  堤格尔和艾莲所在的这个位置,就是月光骑士军的最前线。他们必须不断往前行进,而一旦去路受阻,不管要牺牲多少士兵都得守护他们。

  猛喘着气的堤格尔,瞪视着被墨吉涅大军掩盖的大地彼方——坐在轿子上指挥部队的克雷伊修。

  ——我虽然之前就领教过了,但他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们向前推进了多少距离,那位赤胡王弟还是能巧妙地用兵,继续拉开彼此的距离。

  堤格尔已经再无多余的兵力可以运用。要是待在这里的士兵们无法前进,就等于全军覆没了。而这场战役也不比当年的阿尼亚斯之役,这次不会有援军出现了。

  ——然而……

  堤格尔朝着王都的城墙望去,只见红马旗正迎风飘扬。即使被无数的长梯包围,我方还是撑住了他们的攻势。

  他的头脑还能运转,眼睛还看得见,耳朵也还听得见。他的手臂、手指都还能动,也还能拉动弓弦。现在还不是死心的时候。

  堤格尔一次抽出了三支箭矢,身后的布琉努士兵看到他的动作忍不住发出赞叹,并为了补充新的箭矢而奔走起来。

  艾莲和达马德依然战得如火如荼。对于达马德迅雷不及掩耳的猛烈连击,艾莲选择了专心防守的打法。她或是闪躲,或是以银闪卸劲,并伺机反击。

  若是正面接下达马德的攻势,就算银闪支撑得住,她的手腕和手臂也会先失去知觉的。当然,现在的艾莲并非毫发无伤,军服和盔甲已经布满伤痕,脸颊和手臂也渗出了血。

  这时,在接战的同时持续观察对方的艾莲,终于察觉了达马德这超乎常轨的力量是从何而来。

  ——是用了药吗?

  艾莲还在当佣兵的时候,曾听说某些药物可以让情绪变得高涨,激发出远超乎平时所能施展的力量。况且,达马德的体格和肌肉都不算魁梧,他能祭出这么猛烈的攻势,肯定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

  此外,达马德的剑技固然高明,但出招动作却单纯得惊人。剑法如此高明之人,肯定会在交手的过程中混入虚招,不过,艾莲和他交手至今,从来没看他施展过这一类的招式。达马德像是要消耗艾莲的体力,以蛮力将她制服一般,采取了极其野蛮的打法。

  火花迸散,剑刃破空。两人的剑削去了彼此的几缕发丝,并随之飘散在虚空之中。在前一击的声音散去之前,下一记的交击声便响彻了四周。

  达马德发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嘶吼,高举长剑朝着艾莲的头顶劈下。艾莲这时一个扭身,挥舞银闪与之相击。

  一道不寻常的“铿锵”声传入了两人的耳中——达马德的长剑断成两截,半截剑刃飞上了空中。

  “真了不起,亏你能和这把银闪战到这种地步。”

  这是艾莲对于黑发战士的赞美之词。双方若是使用同样的武器,艾莲也许就会败下阵来了。达马德这名强敌让她产生了这种念头。

  达马德举起断剑,似乎仍要拼个你死我活。艾莲则是配合着他的动作扫出了银闪。

  断剑自达马德的手中脱手飞出,失去重心的他就这么摔下马背。黑发战士的身影被卷入两军交战的漩涡之中,一下就没了踪影。

  艾莲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脸上流下好几道汗水,几缕银色发丝黏附在额头上,沉重的疲惫感也随之压上了她的双肩。不过,她终究是排除了敌人。银发战姬握好银闪,策马回到了堤格尔的身边。

  光是交换视线,并向彼此轻轻点头,他们就明白对方的心思。

  两人再次并肩作战。堤格尔为黑弓上箭,艾莲则是挥舞长剑,在敌阵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亚珥加修没能成功甩开布鲁烈克的部队,顶多只能派遣分队过来支援。挡在堤格尔等人面前的士兵已经剩下不到一万了。

  然而,不管他们打倒了多少士兵,终究还是无法接近克雷伊修。亚珥加修的分队和达马德为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而赤胡在这段期间已经再次将部队编制完毕。

  不管堤格尔等人前进了多少步,在墨吉涅军的中央开出了再深的缺口,受到克雷伊修指挥的士兵们总是会立刻灵活地变化队形后退,补上原有的厚度。

  ——过不去……!

  在疲惫和焦虑的驱使下,堤格尔紧咬着臼齿。明明克雷伊修就位在举目所及的位置,但他们却迟迟无法缩短距离。

  赤胡总是与他们保持着约四百阿尔昔的距离。堤格尔虽然抱持着近在眼前的想法射箭并策马前进,但克雷伊修也在这段时间和他拉开了距离。这就像是在朝着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前进一样。

  在他身旁挥舞长剑的艾莲,也从一段时间前就开始气喘吁吁了。以蓝色为基调的军服上头,沾满了敌人喷出的鲜血。

  ——只要再一百阿尔昔……!不!再五十……再三十阿尔昔也行……!

  若有能让他出声的余力,他恐怕就会声嘶力竭地这么呐喊吧。这短短的距离,被多到让人感到绝望的墨吉涅兵填得水泄不通。他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不将这些士兵全数歼灭,他们就无法再往前一步似地。

  “等我一下啊,堤格尔。”

  艾莲挥着手中的长剑说道。现在的她甚至没有空档转头望向年轻人。

  “我马上、帮你、开路。放心、就只差、一点了。”

  “艾莲……”

  堤格尔像是喘不过气来般,发出了沉痛的说话声。艾莲肯定不是在虚张声势。堤格尔以开始麻痹的手指从箭筒中抽箭,搭上了黑弓的弓弦。忽然间,他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克雷伊修。为什么自己的箭矢飞不到那个地方?明明敌人是那么地清晰可辨——

  这时,堤格尔的脑袋一隅冒出了疑问。

  为什么射不到那个地方?是真的吗?我真的射不到那里吗?

  以卢里克来说,他现在的技术已经比初次见面时进步许多。而堤格尔也认识几名状况类似的人物。

  那他自己的技术呢?

  他是在大约三、四年前,练就了能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目标的本事。

  由于当时再怎么努力,他都无法延长射程距离,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便认为那是自己的极限了。毕竟就堤格尔所知,他并没有听说过有哪号人物能射得和他一样远。

  他虽然没有放下弓箭过,但曾几何时,他的心中逐渐没了“想把箭矢射得更远”的野心。

  自己的能耐真的就只有如此吗?真的没办法让箭矢飞到更远的十阿尔昔——甚至是五阿尔昔之远的地方吗?

  他经历过无数战役。射出的箭矢和被他射倒的敌人已经不计其数。然而,这些历练肯定也提升了堤格尔的射箭技术。

  “——艾莲。”

  堤格尔将箭矢搭上黑弓,向银发战姬搭话道:

  “帮我争取一点时间。”

  他拉开了弓弦。目标并非三百阿尔昔以内的敌军队长。

  一双黑眼所凝视的,是位于四百阿尔昔远、坐在以黄金和宝石装饰的轿子上的赤胡男子。当然,和平时被他锁定的目标相比,赤胡的身影显得小上许多。堤格尔不禁联想起瞄准远处豆粒磨练技巧的猎人传说。

  握着黑弓的手臂拾得比平时高上些许。他的手指放开箭矢,弓弦随之震动。

  箭矢在虚空中画出了抛物线,随即没入了敌阵之中。这支箭矢也许射中了某个人,也可能就这么掉落在地。

  “……堤格尔?”

  这时,艾莲总算察觉堤格尔的态度和平时有些不同。她一边横扫银闪牵制敌兵,一边侧眼窥探着年轻人的表情。堤格尔没有出声回覆,而是抽出了下一支箭矢。他锁定的目标并没有改变。

  第二支射出的箭矢别说是射中克雷伊修,甚至是掉在离他相当遥远的一段距离的墨吉涅士兵群里头。

  “你……该不会……”

  艾莲说到这里,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因为她很明白,现在的堤格尔已经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声了。

  在怒吼与惨叫交杂、刀刃四下交错的场上,堤格尔发挥了超乎寻常的集中力。就算深红色的头发和衣服袖口被带着血腥味的微风吹拂,堤格尔也不曾眨眼,没让黑眼从目标身上移开半分。

  他射出了第三支箭矢,这一箭也没能射到克雷伊修的身边。

  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兴致盎然地遥望着在远处架起黑弓的堤格尔。就像堤格尔精确地掌握到人在轿子上头的克雷伊修一样,赤胡的王弟也清楚地看见了骑在马上的堤格尔。

  然而,克雷伊修没能立刻把握住堤格尔的意图。虽说双方士兵进入了肉搏战的阶段,但现在还是有无数的箭矢飞窜在战场上。其中虽然也有堤格尔射出的箭矢,但克雷伊修终究无法一一分辨。

  在堤格尔对着克雷伊修射出第四支箭,却没能命中之际,克雷伊修才察觉到状况不太对劲。他像是被人拿刀抵着脖子般,莫名地觉得呼吸变得困难。

  ——是因为那小子在看我的关系吗?

  克雷伊修早就注意到堤格尔的视线正向着自己。正是因为察觉这道视线,克雷伊修才会开始观察起堤格尔的状况。

  若非如此,即使敌方的总指挥官已经来到离他四百阿尔昔之处,克雷伊修也不会将目光投注在对方身上。毕竟克雷伊修也是总指挥官,他必须毫不间断地动脑思考,持续对士兵发号施令才行。

  ——从他的那些小动作,看得出他是在毫不间断地放箭……

  难道堤格尔瞄准的对象是自己——一直到这个时候,克雷伊修才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他在这之前之所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是因为人类有所谓的极限存在。

  光是能射中三百阿尔昔远的目标,就已经是超凡人圣的神技了。这世士应该不存在能射得更远的人类才对。若真的能做到这种事,那个人就真的不是人类了。

  即使理性做出这样的结论,克雷伊修终究无法对堤格尔的举动一笑置之。

  若他不可能射到这里——那为什么自己会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说不定——说不定对方是刻意让他怀抱着这样的不安。毕竟,他自己也认为这是绝对不会出事的距离。然而,事实真是如此吗?那名年轻人所射出的箭矢,不正逐渐朝着这里逼近吗?

  这时,克雷伊修极其罕见地露出了迷惘的反应。他之所以没有再往后撤的打算,主要是因为这样会提升指挥的难度;但让他迷惘的真正原因,是因为即使聪明如克雷伊修,也要花上数到二的时间,才能舍弃对箭矢射程距离的刻板印象。和一般人相比,这已经是极为卓越的思考速度和结论,但在这关键时刻又显得太过缓慢。

  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以让堤格尔射出下一支箭矢了。

  这支箭矢飞上虚空,画出了与先前不同的轨迹。在克雷伊修的眼里看来,那支箭矢飞得相当缓慢,但身体却没办法听从他的反应做出动作,可见实际上的速度肯定相当惊人。克雷伊修拼了命地动着身子,总算是让身子歪向了一边。

  箭矢掠过了他的太阳穴。一股灼烫感窜了上来,鲜血随之飞溅。原本缠在他头上的紫色头巾被这一箭撕裂,松开的紫巾垂落而下,从他的肩膀滑到了膝盖处。

  克雷伊修用手抓着轿子,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的脸上喷出了大量的汗水。要是刚才再慢上一个瞬间,那支箭矢肯定已经贯穿了自己的额头。

  “怎么会……”

  沙哑的哀嚎声从赤胡的缝隙间传了出来。上一次在战场上发出如此窝囊的声音,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而在他发愣的这段期间,自太阳穴流出的血液已经将他的左颊染成一片鲜红。克雷伊修的侧近们总算在这时察觉了事情的严重性。

  “阁下……!”

  其中一人跑向轿子,另外两人则是移动到了克雷伊修的前方,化为他的肉盾。而在下一瞬间,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人便额头中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这并不是被流箭误伤,而是对方的精密狙击。

  “后退!快点后退!还不快退!”

  即使自知失态,侧近还是用力挥着手臂怒斥着轿夫们。轿夫们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遵从了他的指示。而这段期间,又有一名侧近被箭矢射穿了脖子。

  “是怪魔……!”

  一名侧近以颤抖的声音喊道。所谓的怪魔,是墨吉涅自古以来传说中的怪物。这只怪物不曾展露过身影,即使是强壮的狮子,只要被它呼出的气息拂过,就会像是被蝎子扎到般当场毙命。

  克雷伊修手拿紫巾按着太阳穴止血,并像个局外人般望着慌慌张张的侧近们。虽然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停止思考。不过,由于他必须将脑海里的用兵策略从头改写一遍,所以分散了注意力。

  能以箭矢射中四百阿尔昔远目标的男子。

  他必须以有这样的敌人存在为前提,重新拟定战术才行。

  又有一支箭矢破空而至。这支箭矢穿过了侧近们之间的缝隙,刺中了克雷伊修的胸口。拥有赤胡别名的大陆名将,就这么倒在轿子上失去意识。

  ◎

  克雷伊修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恢复清醒。

  “战争怎么样了?”

  他慢慢坐起身子,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在克雷伊修的身旁,有着一名矮小消瘦的御医和两名侧近待命着。

  太阳穴忽然窜过一丝疼痛。他伸手去摸,发现头上缠着绷带。接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见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为一袭宽松的白袍,而肩膀至胸口一带也被人包了绷带。这时,克雷伊修想起了失去意识前所发生的事。

  “战争怎么样了?”

  他直视着两名侧近,再一次这么问道。他的话声十分沉稳,仿佛不带任何感情。不过,如此需要鼓起勇气才能回答的问题,在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两名侧近互看一眼后,由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报告:

  “我们没能打下王都。”

  “这样啊。”

  克雷伊修的话声之中不带怒意。

  大概是因为自己失去意识的关系,有人下达了停止攻击的命令吧。下令者肯定是认为,为了保护自己,应该要撤回更多士兵固守本队吧。

  “现在还是白天吗?还是已经天黑了?”

  “现在是黄昏时分。那个……”

  侧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以下定决心的神情继续报告。因为他很清楚,若是闭口不说,只会惹得克雷伊修暴跳如雷。

  “阁下,您睡了整整一天。开战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昨天……”

  他瞪大了那双铜铃眼,显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就他看来,不管是太阳穴还是胸口的伤,都称不上是太重的伤势。然而,他也很清楚,这些侧近是不会向自己说谎的。

  他要人拿酒过来,但御医却趴伏在地,恳求他至少在今天选择喝水。无奈的克雷伊修只好叫人拿水过来。

  “话说回来,我的伤口有中毒的状况吗?”

  克雷伊修接过装满水的银杯,向御医这么问道。御医回答:“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迹象。”这让他晃着赤胡笑了出来。

  “真是精彩的一击啊。堤格尔……对了,他是叫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对吧。我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他太过年轻的关系吧。”

  在这个时候,克雷伊修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堤格尔的名字。这同时也是他将堤格尔视为棘手强敌的瞬间。

  过去的克雷伊修当然也认为堤格尔的射箭技术相当高明,但他之所以赠送堤格尔“流星落者”这个称号,其实只是为了抬高这位成功击退自己的对手的身价罢了。

  然而,现在的克雷伊修,是怀着打从心底感到佩服的心情喊出了他的名字。

  堤格尔已经两度超越了克雷伊修的想像。

  “哈哈哈。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被所谓的常识束缚住了呢。看来,人类的确是有本事让箭矢飞到比三百阿尔昔还要远的地方呢。”

  听到这席话,两名侧近忍不住面面相觑。他们甚至想对克雷伊修进谏“这方面还请您遵从常识的束缚”。毕竟在这之后,克雷伊修很可能一看到技术优秀的弓箭手,就下令要他把箭矢射到三百阿尔昔以上的距离。

  克雷伊修喝着水,要侧近们继续报告战争的状况。

  “我们没能拦住突击而来的布琉努军,让他们逃走了。”

  由于克雷伊修昏厥过去,墨吉涅军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之中,再也阻挡不住堤格尔和艾莲的突击。

  月光骑士军从墨吉涅军之中拦腰杀出后,攻打南侧城墙的叶克雷姆部队便冲向他们的侧面展开攻击,不过,这波攻势却遭到了月光骑士军击退了。由于叶克雷姆的部队有超过半数仍在攻打城墙,因此无法给予他们足够的打击。

  接着,月光骑士军转而向东,试图从战场上离开。

  正在攻打东侧城墙的一万墨吉涅兵虽然试图拦截他们,但却被突然现身的另一支部队挡住了。

  “另一支部队……?”

  “那是吉斯塔特军,数量约为五百。”

  回答克雷伊修疑问的侧近,话声中带着藏不住的猛烈怒气。

  “根据许多目击的士兵指出,除了黑龙旗之外,他们还带着绿底金杖的旗帜。是叫做什么波利西亚的公国军旗。”

  那是由苏菲亚·欧贝达斯所率领的军队。月光骑士军在击退叶克雷姆的部队后已是强弩之末,若没有碰上她出手救援,即使能够成功逃脱,想必也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克雷伊修以置身事外的心情听着这些报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管做出什么反应都无法改变。

  “敌军是就这么往东边逃去对吧?”

  他以确认的口吻这么询问,侧近面露不甘心的神情,眼角渗出了泪水。

  “阁下明鉴。非常抱歉。”

  克雷伊修俯视着垂下脖颈的侧近,伸手碰触了太阳穴上的伤口。他同时感受到了痛楚和麻痒感。

  “知道他们往东逃跑之后,躲到哪里去了吗?”

  “诸位将军已经派出侦察队,但目前还没有收到相关讯息……”

  接着,克雷伊修要侧近报告军队的损失状况。

  克雷伊修亲自指挥的军队失去了四千之多的士兵。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克雷伊修失去意识后形成了重度的混乱。收不到命令、只能各自为战的士兵们,被企图突围的月光骑士军打得落花流水。

  而达马德疑似遭到俘虏的消息也在这时一并报告上来。

  亚珥加修的部队损失了五千战奴和两千骑兵、叶克雷姆的部队损失了五千战奴;部署在北侧和西侧的部队分别失去了一千战奴,东侧的部队则是折损了两千骑兵和三千战奴。当然,负伤者的数字远比这些多上更多。

  他们损失的兵力,多半都是在从城墙上撤退时丧命的。毕竟这些士兵得在受到敌军攻击的状态下往后撤退。

  况且,在看到堤格尔等人的奋战后,城墙上的月光骑士军暂时恢复了斗志。他们将这一仗视为关键,每个人都绞尽了最后的力气出手反击。

  在克雷伊修昏厥过去后,墨吉涅军将他护送到了营帐之中,并摆出了保护营帐的阵势。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虽然都是优秀的将军,但都还不足以接掌克雷伊修的位置。因此,他们也只能这么安排了。

  ——居然损失了这支军队的两成兵力啊。

  这下连克雷伊修都忍不住叹息。不过,好消息是叶克雷姆和亚珥加修依旧健在,失去达马德虽然让他惋惜,但还算不上是致命的损失。

  ——王都依然呈现无法再承受下一次攻势的状态,我方的粮食和物资也仍旧充足。

  虽说让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给溜了,但他的部队肯定也受到了不小的损失。就算再次发动攻势,克雷伊修也有自信能对付他。那些前来增援的五百骑吉斯塔特军也一样。

  克雷伊修打算编制队伍,再一次对王都发动总攻击。

  光从北侧和西侧城墙的伤亡人数判断,就能看出城墙上的敌人身心有多么疲惫了。时间是大白天,而我方明显是放弃攻势强行选择撤退,但他们却仅仅打倒了一千人。

  就在克雷伊修做出决定的这个瞬间——他的房间外头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响。由于隔间仅是以布帘隔开,外头的说话声或是脚步声难免会传入耳中。

  其中一名侧近皱起脸庞站起身子,向克雷伊修行了一礼后,便以小跑步退出了房间。他前往营帐外头,喝斥吵闹的士兵们。

  然而,在不到数到十的时间内,该名侧近随即脸色大变地冲回了房里。他的手里紧握着一纸信封。侧近面无血色,而从不断摇晃的衣服下摆也看得出他的膝盖正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

  克雷伊修淡淡地询问,并要侧近冷静下来。克雷伊修将银杯递给御医,要他再拿一杯水过来,接着将视线拉回侧近身上。

  侧近用力地按住了胸口,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似地,接着他双膝跪地,将信封呈给了克雷伊修,并拼命地挤出了话语:

  “这是来自本国的急报……国王陛下驾崩了。”

  即使是克雷伊修这等人物,他也得花上一些时间,才终于理解这句话的意义。

  墨吉涅国王即是他的兄长。在克雷伊修率领十五万大军从墨吉涅出征之际,他的身体依然相当健康。除了年轻时患过一场大病之外,他应该是没有生过病才对。

  克雷伊修以僵硬的动作接过信封,将之拆开阅读内容。这封信是由墨吉涅的宰相亲手撰写,上头只淡淡地描述了事实——国王过去罹患的大病再次复发,在卧床将近一个月后撒手人寰。

  而宰相在这段讯息后头表示,他希望克雷伊修能立刻回国,以避免国政发生混乱。

  墨吉涅国王有四名子嗣,分别是两名王子和两名公主,同时也是克雷伊修的侄子和侄女。问题在于,即使是最年长的第一王子,也仅有十二岁的年纪。墨吉涅国王今年四十五岁。

  “陛下他……”

  克雷伊修闭起了眼睛。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向诸神献上默祷一般。

  这确实是他真正的心情。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极为良好。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以王弟的身分率领十五万大军远征。

  向诸神祈祷兄长灵魂安息后,克雷伊修继续闭着眼睛,思考起现实的状况。依照这封信件的说法,兄长是在约三十天前病逝的。宰相应该是考量过墨吉涅本国到这里之间的距离后,立刻派遣传令兵过来的吧。

  ——台面下的政治斗争恐怕已经开始了。

  那些王子和公主们的监护人,以及将这起驾崩视为绝佳良机的贵族们,为了让对自己有利的继位者登上王位,肯定已在暗中展开了动作。

  而这类人士肯定会将克雷伊修视为心腹大患。

  克雷伊修今年三十九岁,既不算是年轻,也还未到年老的年纪。他创下了无数过人的功绩,也深受士兵们的爱戴,更曾参与过国政,是一名充分具备了能力的继位人选。

  抚着自己赤胡的克雷伊修将力道加强了几许。他原本可以在昨天之内打下王都尼斯的。要不是克雷伊修失去了意识,他肯定能歼灭堤格尔率领的分队,并重新攻打城墙,让王都成功沦陷。

  ——再攻击一次……

  不行。克雷伊修无声地呢喃着这样的结论。

  就算打下了王都尼斯,堤格尔也还活着。在大部分墨吉涅军撤军之后,他想必会现身夺回王都吧。就算以蕾琪公主做为人质逼他出面,他也不见得会乖乖上钩。

  要是在这里拖太久的话,会让克雷伊修很伤脑筋。

  那么,是不是该在攻陷王都后,由其中一名将军率军统治此地?——这恐怕也不行。若只是寻常都市的话也就算了,但有能耐统治一国王都的,就只有克雷伊修一人而已。

  还是说,应该在打下王都后进行彻底的掠夺,并抱着金银财宝回去呢?这应该是最为贴近现实的考量,但一定会拖累行军的速度。此外,他不知道逃跑之后的堤格尔会做出什么行动。

  ——士兵们会陷入恐慌状态吧。

  若是听到国王驾崩的消息,肯定会让士兵们惊慌不已。这和他们对克雷伊修的忠心程度无关,而是因为这里是离墨吉涅相当遥远的异国之地,他们也离开了故乡超过了好几十天。他们肯定会挂心故乡的状况,变得无心打仗。

  ——不过才一天……

  他伸手摸向自己胸口中箭之处。就仅仅那么一天,只因为自己失去意识,这一切就成了泡影。

  他很想放声大吼“岂有此理”。克雷伊修虽然尊敬着他的兄长,这时却涌上一股想对他破口大骂的念头。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死?

  不对,若消息早一点送到他手上,他应该就不会这么气急败坏了吧。

  然而,再怎么思考都已经于事无补了,他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他现在该做的,是处理已经发生的状况。

  经过了漫长的沉默后,克雷伊修叹了一口沉闷的气,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们要撤军了。在撤到离王都有一段距离后,就改采强行军方式前进。”

  不过,他不打算空手而回。克雷伊修将涌上心头的怒火化为言语,在那双铜钤大眼中绽放出强烈的霸气。

  “派传令通知穆拉特,叫他彻底地掠夺拉梅尔、阿葛特和马西里亚这三座港都。我要他在十三……不,在十二天内把那里的居民抓为奴隶带走,住家的石材也要搬个干干净净。除了码头之外,不准他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这道命令不是为了发泄愤怒,而是因为对于克雷伊修来说,他有义务对被他带来这里的士兵们支付薪饷。若疏于处理这件事,将会导致他在士兵们心中打下的信用一落千丈。

  若掠夺的对象是港都地区,那只要备妥船只,就能将那些东西直接运回本国,而且不会拖累到行军的速度。在抵达港都之后,他便会宣布支付薪饷,藉以维持士兵们的士气。

  一旦返回墨吉涅本国,这回等待着他的就是政治斗争了。克雷伊修已经比其他的王族和诸侯慢上了好几十天,为了能让自己放手行动,他现在该做的,就是维持士兵们的忠诚心,并在回国后继续率领着他们。

  太阳西沉后,墨吉涅军在天亮前完成了撤退的准备。

  他们沐浴着晨间阳光,组成井然有序的队伍,就此撤离了王都。

  这个时候,克雷伊修向所有士兵们宣布国王驾崩的消息。宣布完毕后,赤胡的王弟随即向他们做了约定:

  “我将会拿出我的财产分给你们,作为此次远征的报酬。你们现在就先以活着回到故乡为重吧。若仍有不甘罢战之人,我会给予他们下一个战场——立下战功,获得名誉和财富的机会。”

  之所以告诉他们国王驾崩的消息,是因为他担心布琉努透过其他管道得知后,早他一步宣布消息。和让敌方宣扬此事相比,由他亲自宣布,对己军的带来的冲击也会小上许多。

  跟随克雷伊修的将军们隐约察觉,接下来的战场很可能是墨吉涅同胞之间的内斗。而他们——包含了叶克雷姆、亚珥加修和其他将军们——当然打算继续跟随克雷伊修。

  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却只能眼睁睁地放过王都。在场所有人心中的不甘,都不亚于他们的主君。

  ——十二天后,墨吉涅军撤出了布琉努的领土。而他们的收获仅有少许的战功,以及掠夺三处港都所得到的奴隶和财宝而已。

  ◎

  在墨吉涅军撤离王都尼斯的三天后,堤格尔、艾莲、米拉和苏菲四人顺利重逢了。

  在王都攻防战的第四十天,苏菲率兵为堤格尔挡下了墨吉涅军的攻势。而在这之后,她所率领的五百波利西亚骑兵便和月光骑士军分头行动。这是藉由分头逃跑的策略,让敌方难以判断他们的去向。

  此外,苏菲在抵达王都前,便对这一带的地形做过调查,找到了许多能让五百名骑兵藏身的地点。

  四人花了这么多时间才顺利团聚的原因虽多,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担心墨吉涅军的撤退是不是某种圈套。月光骑士军已经无力再战,必须慎重行事。

  后来他们收到报告,得知墨吉涅军折回离王都约两天路程的拉费提市,将该处的守军召回队伍后,只对市民强征了粮食,并未做出掠夺的行径就离开了。这时,他们才判断墨吉涅军是真的决定要撤退了。

  当天下午,堤格尔和艾莲所率领的一万四千多名月光骑士军,在王都东侧现身了。他们首先在该处进行扎营。毕竟不可能让这么大量的士兵一口气涌入王都,所以他们要先做好野营数天的准备。

  扎营完毕后,波利西亚军五百骑便从远处现身,而米拉也走出了王都前来会合。她要士兵将城门开出一道小缝,并利用墨吉涅军弃置的长梯越过壕沟,来到了堤格尔等人的面前。

  “我们的模样都很难看呢。”

  蓝发战姬抬眼望着堤格尔笑道。虽说在墨吉涅军撤退后多少有休息,但两人的头发都显得蓬乱,脸上也还残留着浓浓倦色,衣服和盔甲上也满是脏污。而堤格尔甚至没穿上那件在战争中受损的皮甲。

  然而,年轻人却笑着对米拉伸出了手。

  “我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呢。”

  米拉点了点头,握住了年轻人的手。也许一直到这一刻,米拉才真正打从心底感到安心。接着,米拉也和艾莲握了手。

  “你该不会没尽力吧?你看起来还是挺生龙活虎的啊。”

  “这话容我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我从上方观战的时候,可是看你打得左支右绌啊。”

  也不知道是谁先对手掌使力的——两人之间的气氛在转眼间变得火爆,彼此恶狠狠地相互瞪视。无奈的堤格尔这时走了过来,将两人的手掌拉开。

  “哎呀哎呀,你们又吵架了吗?”

  听到这端庄温柔的说话声,艾莲和米拉不约而同地抽了一下肩膀。堤格尔转身朝向说话者的方向望去,看到站在前方的女性后,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微笑。

  “各位,好久不见了呢。”

  她有着一头微卷的金色长发和祖母绿色的眸子。薄薄的绢服包覆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并在上头添了一件白绿相间的美丽外套。她纤细的手指所握着的,是上头镶有金属环的黄金锡杖——亦即她的龙具‘光华’。

  “应该是半年不见了吧。苏菲,谢谢你在前几天的战事里出手相助。”

  堤格尔的话语虽然让苏菲展露笑颜,但她随即敛起笑容,让自己以公务为重。她露出微笑,优雅地行了一礼。

  “冯伦伯爵,上次与您相见,应该是太阳祭上的事了吧?在下之所以来到此地,是因为收到战友所寄的重要信件。在下以战姬和一名友人的身分,诚挚地恭祝您万事均安。”

  堤格尔也打直了背脊向苏菲道谢。

  “不敢当,对于您在危急时出手相助,在下实在是不胜感激。希望您能为我转告维克特陛下——因为有吉斯塔特的鼎力相助,我等才能获得胜利。”

  “在下必会如实以告。”

  在结束问候之后,苏菲转而露出了不加矫饰的笑容继续说道:

  “我其实没料到可以这么快和你再见面呢。”

  她的这张笑颜不见战姬的威风,反而有种平民女孩般的可爱之处。堤格尔害羞地抓了抓自己深红色的头发,向她露出了笑容。

  “我也是。难得久别重逢,却没能好好招待你,真是抱歉啊。”

  然而,苏菲却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你有多么努力,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让我觉得你很迷人喔。”

  说着,金发战姬伸出了手,堤格尔也伸手与她交握。苏菲以带着怜爱之情的温柔话声,向堤格尔这么慰劳道:

  “辛苦你了,堤格尔。”

  之后,苏菲也和艾莲与米拉打了招呼。两名战姬的样子和堤格尔差不了多少。而苏菲在称赞过奋战的两人后,也没忘了叮咛一句“但还是不可以吵架喔”。

  “总之,先来我的营帐里吧。我至少还拿得出葡萄酒招待你们。”

  该说的和该打听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若是待在总指挥官用的营帐里面,也可以免去遭到窃听的风险。四人踏入了月光骑士军的营地,在士兵们惊讶的视线中踏入了营帐。

  “话说回来,你有什么……”

  堤格尔转身看向苏菲开了口,打算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然而,苏菲却在他把话说完前便探出身子,抱住了他的身体。

  握着锡杖的右手和空着的左手环过了年轻人的背部。堤格尔的脸颊被淡金色的长发搔弄,肩膀则感受着她的吹息。而那既雄伟又柔软的一对双峰,重重地贴到了堤格尔的身体上。这下连堤格尔都吃了一惊,显得不知所措。

  艾莲和米拉则是愣愣地望着两人。

  “苏、苏菲……?”

  苏菲没有回话,只是用力地抱住堤格尔。营帐里弥漫着不寻常的沉默——而在过了数到十的时间后,这阵沉默才终于烟消云散。苏菲轻轻呼了口气,松开双臂,偏着头笑了出来。

  “这算是给你的小小奖励。真的辛苦你了,堤格尔。”

  被她露出纯粹的笑容这么一说,堤格尔也说不出话来了。毕竟,他非常清楚这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奖励。

  不过,艾莲和米拉看起来就不怎么能接受了。艾莲交抱双臂,米拉则是双手扠腰,一同愤慨地瞪向苏菲。

  “苏菲,我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从来没听过有人是这样给奖励的喔。”

  “我也是。而且,以奖励来说,你是不是抱得有点太久啦?”

  对于两人气势汹汹的反应,苏菲也是面不改色。她翻着长裙的裙摆转身望向两人,以自然的动作向前走去,并抱住了艾莲。

  “我当然也会给你们奖励啰。先从艾莲开始吧。”

  艾莲似乎没料到苏菲会这么做,她先是轻呼一声,随即红着脸呆立在当场。不过,她并没有做出更进一步的反抗,而是接受了苏菲的拥抱。

  “不只是与萨克斯坦军交战,甚至还对上了墨吉涅……艾莲,你真的很努力啰。”

  接着,苏菲以同样的动作抱住了米拉。米拉虽然摆出一张臭脸,但也乖乖地任由苏菲拥抱自己。

  米拉之所以没有反抗,是因为就算事出有因,她还是将守护吉斯塔特南部的任务扔给了苏菲和奥尔嘉,这的确是有错在先。

  除此之外,她也从这阵拥抱中明白,苏菲拥抱自己的行动不是出于一时兴起,而是真正地为她平安无事感到开心,因此她实在是狠不下心反抗。

  在结束拥抱后,四人便迅速交换起各自所拥有的情报。堤格尔、艾莲和米拉轮流开口,从与萨克斯坦之间的交战开始说起,一路谈及布琉努的叛乱和葛雷亚斯特军的出现,最后则是说到与墨吉涅之间的战事。

  “我还是不明白,墨吉涅军为什么要撤退?我目前能想到的,就是克雷伊修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或是墨吉涅本国出了什么大事。”

  堤格尔神情严肃地这么说完,苏菲随即轻轻地点了头。

  “我多少知道一些端倪。”

  说着,金发战姬提起了数十天前,她曾在阿尼亚斯之地从墨吉涅军的手中获得一封信件。

  “根据信上所言,墨吉涅的国王似乎病倒了。”

  “国王……是克雷伊修的哥哥吗?”

  “是的。他们的感情似乎相当融洽。不过,墨吉涅国王这几年的身体状况都相当良好,有点难以想像克雷伊修会只因为他患了病就决定撤退呢。”

  苏菲这番话让艾莲皱起了脸庞低吟道:

  “也就是说,发生了比生病更严重的事吗?”

  四人面面相觑——而这也代表了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件事。米拉耸了耸肩。

  “老实说,要是再被他们攻打一天,我想我们就守不住了。若从这点去推估的话……”

  “再来就是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打算撤退了。”

  堤格尔露出忧心的神色,抬头望着吊挂在营帐里的油灯。

  ——我没有打败他。

  即使让近乎无谋的计策成功,也展现了让箭矢飞得更远的神技,但终究没有击败他。

  不管是两年前的战争,或是这次的战事,克雷伊修都是在胜利唾手可得之际选择罢手,而非堤格尔凭着战术上的本事让赤胡死心。

  “——堤格尔。”

  艾莲轻轻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背,露出大大的笑容说道:

  “你已经守住了这个国家。所谓的胜利就是这么一回事。”

  堤格尔愣愣地凝视着银发的恋人,随即变得满脸通红,胡乱抓起自己到处乱翘的一头红发。

  “也是啊,嗯。”

  而米拉则是以复杂的神情看着相视而笑的两人。

  在这天的黄昏时刻,堤格尔等人穿过了王都的城门,前往王宫谒见蕾琪。

  堤格尔老老实实地回报了自己以箭矢射中克雷伊修,但却没能成功击毙的事实;而苏菲则是提到墨吉涅国王的身体状况,并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我知道了,我方会在事后详细调查的。”

  坐在王座上的蕾琪这么说完后,便出言慰劳了堤格尔等人。

  “冯伦伯爵,你认为墨吉涅军会在何时从我国离开?”

  “在下认为,他们应该会先退到不会遭受王都这边追击的距离,然后再一口气加速行军吧。就在下的推测,应该是十二至十四日之间。”

  接着,年轻人不得不以苦涩的神情说出了不祥的预测——这不是他自己想到的,而是米拉提点过他的可能性。

  “他们或许会在掠夺港都后扬长而去。”

  “……的确是相当有可能呢。”

  在短短的沉默之后,蕾琪露出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从不会在掠夺时手软的墨吉涅军,并没有放过那些港都的理由。

  “然而,冯伦伯爵。就算你所说的话语成了现实,处理这些事情也是我的工作。请你别忘记这一点。”

  蕾琪是在告诉他“不要把这份责任算在自己身上”。年轻人再次向金发公主诉说了感谢的话语。

  之后,蕾琪向在一旁待命的宰相玻德瓦表示,可以放松整座王都的警戒状况了。

  当然,他们还不能松懈下来。即使墨吉涅军急着回国,他们也还是在布琉努的领土上头,而且其数量甚至还超过十万。而布琉努军的数量还不及他们的一半。

  不过,蕾琪认为就算状况再糟,也不会再发生像这次的大规模攻城战了。不只是她这么想,就连马斯哈、莉姆、米拉和奥利维等久经战场的人们,都对这样的判断抱持着自信。

  而在过了十余天后,有几道消息传回了王都。

  其中包括了墨吉涅军的撤退,以及他们对马西里亚、拉梅尔和阿葛特进行掠夺的消息。

  收到这些报告后,蕾琪正式发表了布琉努的战胜宣言。与墨吉涅之间的战事就此歇幕。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