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壹 二代目归来

  狸生,要是活得无趣还有什么意义?

  不如就这么决定吧。

  我是生活在现代京都的狸猫,身为一介狸猫却崇拜天狗,喜欢模仿人类。这怪癖无疑是继承了远古的祖先流传下来的血统,已故的父亲称之为“傻瓜的血脉”。

  家父下鸭总一郎作为京都狸猫界的首领“伪右卫门”——名震京都内外的大狸猫,连天狗都惧他三分。如果他是只睿智的狸猫,就不会跟鞍马天狗起冲突,最后落得被人类煮成狸猫火锅的下场。不过正因为他是个会在铁锅边缘跳舞的超级大傻瓜,才会留下无数传说。

  父亲曾说过:“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

  身为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的三男,我出生在纠之森。

  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屁股上的毛还没长全,我就已然成为狸猫界的多动症问题儿童,搅得周围鸡飞狗跳。从“用松叶烟熏六角亭的脐石大人”事件引热议起,一路走来,简单如葫芦形的开瓶器、复杂如京都警察厅的平安骑马队,各种东西我都能变幻自如。因为爱管天狗和人类的闲事而惹得狸猫同类嫌弃,他们都说,“矢三郎这家伙净胡来!”但是身上流淌着的傻瓜血脉让我身不由己,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精彩的生存之道。

  所以说,有趣即正义!

  五月的某日,京都城内春色缭乱、群芳竞艳,东山的三十六峰尽数披上了新绿。身为狸猫的我依然遵循着有趣的生存方式,为新的毛球物语拉开帷幕。

  我还是毛球时,就特别喜欢五月。每到这个季节,体内的傻瓜之血就开始沸腾。

  森林里蓬勃的新绿是不是总让人联想到狸猫?

  这一天,我哼着小曲离开了纠之森,走在春风吹拂的鸭川沿岸。我化作金发碧眼的洋妞,迈着猫步、炫耀着性感的肉体在岸边缓步前行,路过的傻瓜学生统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我的目的地是出町商店街后面的公寓“桝形住宅”。

  清爽的春风吹过京都所有的胡同,唯独这间破公寓像万年不叠的被子一样潮湿阴暗。

  这间公寓里,住着半隐退的老天狗——时而脾气暴躁、时而萎靡不振的红玉老师。老师有个响亮的名号叫“如意岳药师坊”。他曾是支配如意岳一带的天狗,后来在与鞍马天狗的交战中败北,如今落魄得只能屈身于商店街后面的小公寓,天狗的骄傲早已荡然无存。

  “老师,矢三郎来看您啦。”

  “……是矢三郎啊。”从四叠半大小的房间里传来不悦的声音。

  “哎呀,老师,您今天心情依然不佳吗?”

  “从出生到现在我心情就没好过。”

  “又说这种话……看呀,大美女来了!您看这黄金三轮素面[译者注:高级极细和式面条。]一样柔顺的金发。”

  “少来这套,廉价的幻术看着就恶心!”

  我把食材放在厨房,走进里面的四叠半房间,看见老师盘腿坐在沾满红玉波特酒酒渍、万年不叠的被褥上,睨视着放在金丝锦缎坐垫上的石头。那是一块人类拳头大小、平凡无奇的灰石头。

  “噢噢,这不是天狗火锅的秘石嘛!”我说。

  “有了这块石头,你这种傻瓜也能做出像样的天狗火锅了。”

  “……这话说得真过分。”

  所谓“天狗火锅”,就是在锅里加水后放入豆腐、九条葱、白菜和鸡肉,然后将老师珍藏的秘石放进去咕嘟咕嘟地煮,蘸以加了葱和萝卜泥的橙醋就更加美味。就算用同样的食材,没有这块秘石也做不出天狗火锅的味道。这块秘石常年流转于京都各大料亭的锅中,经过千锤百炼。一旦放进锅里煮,从数不尽的锅中萃取而来的美味就立刻渗透出来。高台寺旁某料亭也有一块预备的秘石,现在还在淬炼中。

  按照红玉老师的说法,天狗火锅在深山幽谷中烹饪才最地道。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不是深山老林、空气清新的地方就煮不出正宗的天狗火锅。敢情在这满屋子的灰尘和狸猫毛的小破公寓里,煮出来的东西就是山寨货?哼,做出来还不是一样吃得欢,天狗真是矫情的生物。

  我接过秘石应了句“那我就物尽其用吧”,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做天狗火锅。

  “矢三郎啊,你还在追踪野槌蛇的下落吗?”

  “不如老师也跟我一起去找吧,明天我要去如意岳。”

  听我这么一说,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无聊”。

  “净做些没用的事,这点跟总一郎倒是很像。”

  火锅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窗外太阳也快落山了。

  我拍了拍鼓鼓的小肚子,红玉老师也看似满足地点了根天狗香烟开始吞云吐雾。盘旋缭绕的烟雾在灯罩周围如小龙般游弋。

  “好漫长的一天啊。”

  “又过了无聊的一天。”

  “对了,弁天大人来信了吗?”

  听到这话,老师斜瞪了我一眼。

  “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啰唆,我和弁天通信与你何干?”

  弁天是红玉老师悉心栽培的爱徒。

  她不是天狗,却靠自己的本事力压真正的天狗,还用美貌将人类迷得神魂颠倒,而她大啖狸猫火锅的恶癖,让京都的狸猫都闻之色变。当年红玉老师在琵琶湖畔将丰腴可爱的少女掳来的时候,谁能料到她会如此迅速地崭露头角。

  弁天唆使我给红玉老师设陷阱,致使老师没落。更过分的是,她还把我父亲煮成狸猫火锅吃了,并屡次表示要把我也煮成火锅吃掉。尽管如此,她依然是我的初恋,所以我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复杂。我曾问她:“是狸猫就不行吗?”她回答说:“毕竟我是人类嘛。”每当想起这段对话,我屁股上的毛就开始发痒。

  弁天宣布要“渡海”是在樱花盛开的四月。

  那天清晨,我陪她在贺茂川沿岸散步时,听她提起这件事。她飞身飘移在河边盛开的樱花树间,玩着让樱花尽数散落的残酷游戏。我在漫天飞舞的樱花雪中追着她问:“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她在光秃秃的樱花树干上坐下,愉快地眺望着岸边散落的花瓣说:“因为无聊嘛。”

  “矢三郎,老师就麻烦你照顾了。我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写信给他。”

  弁天让京都的樱花都华丽散尽后,摇身变成大富豪在神户港搭上豪华客轮,开始了她的环球之旅。在她启程之后红玉老师才得知此事,即使想追也来不及了。

  踏上那段蹭船之旅的弁天,到现在还没回来。

  只有弁天偶尔寄来的书信能安抚老师的心。虽然弁天大人能亲笔写信已经是让人感激涕零的大事件了,但信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她的冷血作风,纸上寥寥数行,有时候甚至只画了○和×。不过红玉老师即使收到只言片语也会如饥似渴地逐字阅读,然后将信收到橱柜里,像对待正仓院御赐的物品一样妥善珍藏。我这么勤快地往老师的公寓跑,也不过是为了能躲过老师的醉眼,窥看弁天书信的一二。

  此时的红玉老师,盯着眼前的空锅喃喃自语。

  “弁天那家伙……现在好像在英国,去了个那么偏僻的地方。”

  老师从破烂堆里翻出地球仪拿在手中,咕噜噜地转了一圈找到了英国的方位。

  “那地方竟然这么小!”他找到后不屑地说,“将才能挥霍在这种无聊的世界漫游上,不如潜心研究魔道,早日继承我的宏伟大业。”

  “她在那里干什么呢?”

  “哼,谁知道,说不定去吃英国的狸猫火锅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又想起美丽的天敌曾说过“喜欢到想要吃掉你”的话语。我的这个天敌背叛恩师、吃了家父,还声称要吃掉我,但我竟然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她的归来,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

  “你看起来很寂寞啊,矢三郎。”老师盯着我说,“因为弁天不在,我猜得没错吧?”

  “啊哈哈,您在说什么呢?”

  “不自量力的家伙,她岂是会垂怜狸猫的人?”

  老师说着开始拔鼻毛。

  “……当然,如果你自愿跳进铁锅,我也不会阻止你。”

  春日里,我沉迷于追寻野槌蛇的踪迹。

  人类的世界有“小人闲居为不善”的谚语,意思是“傻瓜一旦闲下来就不干正事”。狸猫界也有“小狸闲居为不善”的说法。所以为了世界的和平,与其“为不善”,不如去找野槌蛇——我将这“谬论”称为处世的智慧。

  说起来,我开始找野槌蛇也是受亡父影响,家父年轻时之所以满世界找野槌蛇,一定也是苦于体内傻瓜的血脉无处宣泄。

  野槌蛇是一种奇特的、肥嘟嘟、胖墩墩的蛇。在《和汉三才图会》[译者注:成书于1712年的日本图解百科事典。对中国与日本古今事物进行分类,并用插图加以解说。]中也有关于“野槌蛇”的记载,是自古就真实存在的未知生物。在我出生之前,搜寻这种奇特未知生物的热潮,曾屡次席卷狸猫界。父亲波澜壮阔的青年时代,八成都耗费在追寻野槌蛇的冒险上了。这种浪漫的热情也无外是体内流淌的傻瓜之血作祟,我甚至可以断言,我狸猫一族是不惜为野槌蛇身败名裂的。

  但是家母完全不理解追寻野槌蛇的浪漫。

  “野槌蛇是不是像竹笋一样?”母亲问。

  “完全不一样,妈。”

  “但是,能吃吧?”

  我给她看野槌蛇的想象图,结果母亲说:“好奇怪的蛇啊,肉应该很有嚼劲吧。”

  母亲只能看到它作为食材的一面。

  “这东西……我敢肯定不好吃!”

  “都说了不是拿来吃的。”

  “既然不拿来吃,为什么要找它?”

  “妈,这种浪漫您是不会懂的。”

  “对了,总一郎年轻的时候好像也一直在找这东西。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父子俩都热衷于找奇怪的东西。”

  说完母亲就变身成俊美青年,到宝冢观剧去了。

  我也试着邀约栖身于六道珍皇寺井底的二哥跟我一起去冒险,结果二哥说:“如果我们找到野槌蛇,它肯定一口吞了我。它是蛇,我是青蛙啊。”他这么一说,我竟然无力反驳。

  那段时间大哥频繁拜访南禅寺,非常忙碌。他暗中策划,打算让“南禅寺狸猫将棋大会”复活。这个大会是南禅寺的上一辈们与父亲联手组织的。下将棋是父亲的爱好,找野槌蛇也是父亲的爱好。但是比起找野槌蛇,大哥觉得将棋更有文化价值。所以只要我跟他提起野槌蛇的事,他就开始说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找野槌蛇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更别说找他一起去了。

  最后,我只好跟没什么干劲儿的幺弟矢四郎搭档,组成“野槌蛇探险队”。第一代队长是父亲,第二代队长是我,队员一号是幺弟,队员二号现还在京都内外广泛招募中。

  次日,我们“野槌蛇探险队”从鹿谷进入森林,在如意岳山麓徘徊。新绿的森林蓬勃得如同吸饱了水的海绵。从穿过嫩叶缝隙的数千道光柱间吹来凉爽的春风。

  “哥,这里有春天的气息。”

  “别东张西望的,仔细找!还不知道它们藏在哪里呢。”

  “不过哥,这世上真的有野槌蛇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有没有才浪漫啊。”

  野槌蛇是充满谜团的未知生物,我的观点是,想要抓住它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常规手段肯定早就有人试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方法说不定才能派上用场。我们用撒了味精的白煮蛋和装满廉价酒的葫芦做诱饵,在树荫下设陷阱。一旦发现森林中有什么可疑的踪迹,立刻记录下来。

  我还向幺弟讲述搜寻野槌蛇的妙趣,目的是将他培养成出色的队员,可他却一直在说艰涩的电磁学问题,对寻找野槌蛇这么浪漫的事似乎毫无兴趣。后来,他索性从蛙嘴式背囊中取出参考书,像二宫尊德[译者注:江户时代后期的农政专家。日本各地的中小学校多建有二宫尊德背着柴火,边走边看书的雕像。]一样开始边走边看。这种热情,哪怕拿出百分之一来找野槌蛇也好啊!可是我的幺弟完全不懂我的殷切期望,还振振有词地拿爱迪生的话来反驳我:“哥,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和百分之一的灵感。”

  “你说的不对,矢四郎,天才是靠百分之九十九的傻气,加上百分之一的灵感。”

  “照你这么说,那什么时候努力啊?”

  “……听天由命即可。”

  “哥,我觉得这样可不行。”

  “啰唆,你个豆丁版的爱迪生!”我嘲弄的话刚一说完,森林里的树木突然沙沙作响,像一个看不见身影的巨人在摇晃。

  紧接着,听到一个划破长空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飞过来了,危险!”

  我抱着幺弟的头刚弓下身,空中的飞来物如同切开新绿的华盖一般从我头顶穿过。树影激烈地晃动,一大片被扯碎的树叶掉落下来,“铮”的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周围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一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卡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红色的天鹅绒,在透过树叶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华丽耀眼。

  “哥,这该不会是天狗砾吧?”幺弟小声问道。

  天上掉下稀有物的现象,狸猫们称之为“天狗砾”。

  纸币、金币、酒樽或锦鲤等什么东西都往下掉。有些是天狗恶作剧故意扔下来的,有些是他们的遗失物。母亲小的时候,三条小桥的桥梁端还掉过棉花糖。据说收集天狗砾的狸猫达人,还专门为此在船冈山旁开了家私人博物馆。当年红玉老师还未退隐仍满天飞的时候,门下狸猫经常被他遣出去找遗失物。

  近日,京都时常落下一些时髦的天狗砾,引起不小的话题,这件事我也略有耳闻。

  打磨得闪闪发亮的银器、酷似音乐家使用多年的专业小提琴、嵌着金质支脚的浴缸、看似能在空中飞的波斯绒毯等,品种繁多、品质高档。只要天狗不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东西就归捡到“天狗砾”的人所有——这是江户时代就延续下来的习俗,所以京都的狸猫对此趋之若鹜也情有可原。

  按狸猫界的规矩,这张铺着天鹅绒的长椅就是下鸭家的东西了。

  我和幺弟费了半天劲把这长椅从树上弄下来。

  往红色的天鹅绒上一坐,屁股立刻体会到松软无比的触感。仿佛置身于正统洋房中,感受贵宾级的待遇。隐约飘来的霉味更像是为了显示其高雅的品质。我们如同名门子弟一般挺直腰板,发出感叹。

  “坐着太舒服了,感觉屁股都要消失了。”幺弟深有体会地说。

  “这东西真不错,应该算古董吧。”

  “带回去妈肯定高兴。”

  “好吧,野槌蛇探险队暂改为长椅搬运队,队员一号快去抬长椅那头!”

  “得令!”

  我们抬着长椅排成纵列,吃力地向如意岳山脚下前进。承载着历史厚重感的长椅,重量也同历史一样有分量,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现代小狸猫来说,这行李实在是太重了。没多久,幺弟就开始叫苦,“哥,我的手臂麻了。”我说:“手臂发麻是因为这里是手麻山啊。”幺弟笑着说:“骗人!这里明明是如意岳。”

  又过了一会儿,幺弟担心地小声问道:“哥,我们跑这儿来找野槌蛇不会被骂吗?”

  “被谁骂?”

  “这里是鞍马天狗的地盘吧?”

  “要是在意鞍马天狗的脸色,还怎么找野槌蛇?而且如意岳一带原本是我们红玉老师的地盘。即使在地盘争夺战中被赶出来,老师也比鞍马的那帮家伙更伟大。鞍马天狗跟红玉老师一比,就是群矬豆丁。”

  “矬豆丁啊。”

  长椅突然变重,用力往前拽也纹丝不动。“矢四郎,你没偷懒吧?”我边问边要回头,突然后颈被人一把揪住,随即耳边传来如夜晚猫头鹰啼鸣般的“呵呵”声。我被脖子后面吹来的冰冷气息吓得一激灵。

  “你是哪儿来的狸猫,说话这么狂妄?”

  一身黑西装的男子飘然落到长凳的扶手上,单手抓住我的脖颈。

  我缩了缩脖子道:“这不是鞍马天狗大人嘛,您别来无恙。”

  鞍马天狗带着我和弟弟往大文字山的燃火处走,弟弟吓得现出原形变回狸猫,被人像抓猫一样拎着脖子。

  当年红玉老师一脸“如意岳都是老子的地盘”横行霸道时,经常带着门下的小毛球们打着“实战演习”的名号,在山里四处闲逛。偶尔还会带我们去岩屋山或宝池,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在他自己的地盘如意岳一带转悠。当年的小毛球们在大文字山的燃火处使用变身术,展开伪源平合战[译者注:平安时代末期,1180年至1185年六年间,源氏和平氏两大武士家族争夺权力的一系列战争的总称。]的往事令人怀念。

  “这边,跟上来!”

  鞍马天狗盛气凌人地对我说完,开始往放置大字燃炉的斜坡上爬去。

  踏着青青的绿草回头望,会发现在晚霞的尽头,灯火通明的京都街头尽收眼底,好一番名副其实的天狗视角下的景象。

  斜坡的半山腰处杵着一把红白条纹的遮阳伞,像游泳池旁冰激凌店自带的那种。四个鞍马天狗围在圆桌前专心致志地打花骨牌[译者注:将不同的花牌相互搭配起来玩的游戏。1月到12月分别用画有松、梅、樱、紫藤、燕子花与菖蒲、牡丹、胡枝子、芒草与月、菊、红叶、柳与雨、桐的牌来表示。每种4张,共计48张牌。]。有人穿西装打领带一脸淡定,也有人挽着袖子脑门青筋直暴。他们每次扔花骨牌的时候,都会发出像撒零钱的声音。因为天狗个个脾气火暴,一旦兴致上来了花骨牌不是被他们摔碎,就是被他们咬碎,所以天狗的花骨牌都是钢铁制成。

  带我们过来的天狗跟他们打招呼:“哟,灵山坊。”

  穿白衬衫戴墨镜的天狗回头道:“哟,多闻坊,你怎么带着狸猫过来?”

  “这家伙竟敢出言不逊,侮辱我们。我不能当没听见。”

  “原来如此,调教狸猫是我们的工作。他说了什么?”

  “他说‘鞍马天狗都是矬豆丁’。”

  围着圆桌的鞍马天狗握着花骨牌扑哧乐了。天狗的笑像不吉利的乌云笼罩下来,随即又乘风而去。

  这几个天狗是鞍马山僧正坊麾下十天狗中的五人,正是他们将红玉老师赶走,占据了如意岳。他们分别是灵山坊、多闻坊、帝金坊、月轮坊、日轮坊。因为几个人长得都差不多,橡子似的难分彼此,所以当年在爱宕山集会时被红玉老师嘲笑说像山上的橡子,也是无可厚非。

  被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趴伏在燃火处道:“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旁边这位是舍弟矢四郎。”

  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大声吆喝:“哟,是名门嘛!”

  “你就是下鸭的矢三郎?”“弁天大人好像很中意你嘛。”“等等,总一郎不就是那个掉进铁锅的蠢狸猫吗?”“那只狸猫我倒是有印象。”“不自量力的狸猫啊,都是药师坊骄纵的。”“那老东西向来如此,每次狸猫作祟他都乐在其中。”这帮家伙开始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戴墨镜的灵山坊咬着纸卷烟草嘲笑说:“药师坊还真幸福,无论落魄到什么地步都有狸猫照顾。如今如意岳一带就交给我们吧,回去告诉他让他安心去死吧!”

  “恕我冒犯。”我起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歪理,“我的确说过鞍马天狗大人是‘矬豆丁’。不过久居天界的天狗大人想必离开人间太久有所不知,不能理解吾等卑贱狸猫的遣词方式。我们狸猫的语言随时代变迁改变意思,像‘小豆丁’‘矮子’‘橡子似的’,还有‘矬豆丁’这类原本听起来带有侮辱性的话语,如今都变成类似‘好伟大、有成熟的风范、绅士风度’的意思,狸猫哪有胆量侮辱伟大的鞍马天狗。”

  鞍马天狗被我这番厚颜无耻的狡辩惊得哑口无言,敲着花骨牌陷入沉默。灵山坊拉下墨镜,瞥了我一眼,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原来如此,的确是只与众不同的狸猫。”

  “喋喋不休全是废话的狸猫,老子不喜欢。”多闻坊说着,抓起弟弟的脖子高高举起。

  “你们说,我能把这家伙扔多远?”

  鞍马天狗们敲打着花骨牌突然来了劲头,“我们来赌看他能不能飞过鸭川。”

  “这比玩花骨牌有意思多了。”

  “拿山做赌注好呢,还是拿山谷做赌注好呢……”

  家父伪右卫门下鸭总一郎曾经化作整座如意岳,杀得刁难恩师的鞍马天狗们一个措手不及。这就是“伪如意岳事件”。这件事不仅是下鸭家的光荣,在整个狸猫界也可名垂青史。对我们家人来说,这是历史性的胜利,但是对鞍马天狗来说无疑是历史的污点。对抗鞍马天狗,也是父亲落入星期五俱乐部铁锅中的一个间接原因。

  通过这件事,聪明的狸猫应该从中学会一个道理:“对抗天狗,百害而无一利。”天狗欺负狸猫天经地义,不欺负狸猫的天狗不叫天狗。

  “怎么了,矢三郎?”灵山坊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抱歉,一旦有人欺负舍弟,我的老毛病就会发作。”

  “老毛病?什么老毛病?”

  “呜呜呜,不行了,鞍马天狗大人请小心!”

  我呻吟着四肢着地趴伏,身体不断膨胀。菊花缩紧一鼓作气是变得巨大的窍门。不知不觉中,我的四肢已经变得像巴台农神庙那么粗,鼓起的背部变得像抹了石灰一般白。鼻子向蓝天不断伸长,化作一头白色的巨象。

  曾落入父亲伪如意岳陷阱的鞍马天狗,拥有被白色巨象追逐的痛苦回忆。趁他们陷入屈辱的回忆不知所措的时候,弟弟扭动身体从多闻坊的手中挣脱,如野槌蛇一般在斜坡上翻滚着逃走了。

  “住手!矢三郎,别做无聊的事。”

  灵山坊不快地沉下脸:“你知道我们讨厌大象,马上变回来!不然……”

  这时从遥远的西方急速飞来一只旅行包,正中灵山坊的脸,真是砸得好!还没回过神的灵山坊翻身倒地,其他的鞍马天狗也相继倒下。遮阳伞被吹飞了,花骨牌叮叮当当散了一地。

  “嗷!发生了什么事?”

  我扬起长鼻子向西面的天空望去。

  这时候,一位英国绅士从春日的天空中滑行而来,飘然落下。

  “如意岳有大象还真是稀奇事。”

  英国绅士落在大文字山上,用手扶了扶高筒礼帽抬头看着我。

  我将身体逐渐缩小,恢复成萎靡大学生的模样。

  “果然是狸猫的变身术啊,漂亮。”他自言自语,随即又做出拍手的样子。

  这位西洋风打扮的天狗,是位酷似外国人的白皙美男子,一副时代倒错的新海归派打扮着实荒诞显眼。光鲜亮丽的大礼帽,合身的黑色西装三件套,如石膏般雪白的衬衫搭配黑蝴蝶结,包裹在皮革手套里的纤纤细手拿着一根手杖。天狗本来就看不出具体年龄,他看起来像不到四十岁的人类,应该是位年轻的天狗。

  他将旅行包捡起来,跟旁边窃窃私语的鞍马天狗们打招呼。

  “诸位,在这里玩什么呢?”

  鞍马天狗起身惊讶地盯着绅士看。突然,灵山坊摘下墨镜惊呼:“你不是药师坊家的二代目[译者注:对天狗继承人的敬称,意“第二代”。]吗?怎么现在跑回来?”

  “该见识的东西都见识过了,就回来了。鞍马的总帅还健朗吗?等我这边安定下来就去探望他。说起来……”

  二代目流利地说完客套话后,诧异地环顾周围。

  “我应该还送了其他行李到这里。”

  “啊啊,那些啊,”灵山坊冷冷地说,“放在这里碍事被我扔了。”

  “……为什么这么做?这里又不是诸位的山。”

  灵山坊使了个眼色,鞍马天狗们伺机将二代目包围起来。周围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你真是后知后觉啊,二代目。如意岳早就被我们占领了。”

  天狗决斗终于要来了!我兴奋得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如今天狗决斗可算稀罕事。红玉老师与鞍马天狗们的爱宕山决斗、滋贺天狗与京都天狗的竹生岛拔河大赛、伊吹山飞行上人的空中击坠战等,已成为狸猫们茶余饭后的传闻轶事。身为狸猫如能有幸亲眼目睹历史性的天狗决斗,估计一辈子都不愁酒桌上吹牛皮的话题了。

  不过二代目异常淡定,把鞍马天狗的挑衅全当耳旁风。

  “哦,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你就没别的话想说吗?”灵山坊失望地说,“你真冷血啊,你父亲可是被我们从山里赶出去的!”

  “那么,如意岳如今就是诸位的领地喽。”二代目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说道,“还是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让你们对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

  “我们为什么要感到羞耻!”

  “那你们该更理直气壮一点,不管怎么说诸位可是天狗。即便是热衷以多欺少的围攻战,反正成王败寇赢了就行,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话说,我父亲目前在哪儿?”

  “出町商店街的后面,住在脏兮兮的破公寓里让狸猫照顾。”

  “那么我就去结果了他,诸位失陪。”

  二代目对鞍马天狗们礼节性地行了个礼,像乘坐电扶梯一般优雅地升空。鞍马天狗哑口无言地目送着他离去。

  二代目的身影一消失,他们便口沫横飞地议论起来。把散落在地的钢铁花骨牌踩得嘎吱嘎吱作响。“那家伙还是那么惹人厌!”“他怎么在这时候回国?”“要不要禀告宗家啊?”“爱宕山知道吗?”他们聊得那么起劲,早已把骂他们是矬豆丁的嚣张狸猫抛在脑后了。这使得我有幸变回狸猫向山脚下跑去。

  穿过森林时,藏在灌木丛中的弟弟跳出来大叫“哥哥还活着!”我们惊喜地确认彼此平安后,我变成萎靡大学生,弟弟化作少年,一起下了挤满游客十分热闹的银阁寺门前的斜坡,沿着排水渠在樱花落尽的大树下一路奔跑。

  现在已经不是找野槌蛇和天狗砾的时候了。首先要去确认红玉老师的安全。我亲耳听到二代目说要“结果了他”,想起这对天狗父子超过百年的恩怨,二代目要送老师一份暴力的见面礼是极有可能的。但红玉老师是从我们的先祖开始,教导了我们几代人的恩师,包括我们几兄弟、我们的父亲、父亲的父亲,数不清的毛球拜在他的门下学习。就算老师现在作为天狗的存在感微乎其微,但是作壁上观、冷眼看他被人了结一生这种事我做不到。

  我们在今出川路上一路飞奔,我让弟弟先回纠之森。

  “告诉大哥二代目回国了,八坂先生那边也要通知。”

  “哥你打算怎么做?”

  “我去趟出町柳。二代目对老师怀恨在心,一定会来报仇,在他到之前我先带老师出去躲躲。”

  弟弟急奔纠之森报信去了,我则奔向出町商店街后面的“桝形住宅”。

  退隐的天狗岩屋山金光坊,在大阪日本桥附近经营着一家二手相机店,我偶尔会去那里玩。金光坊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有关二代目的详情也是他告诉我的。

  二代目生在崎阳,也就是长崎。

  在社会动荡的明治二十年(1887年)——明治维新时期,他被红玉老师掳来踏上了京都这片土地。

  “这是我儿子。”红玉老师就这样将二代目介绍给金光坊。

  对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京都这片土地的二代目,金光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虽然二代目当年还是个脸颊丰润、残留着青涩感的美少年,目光却异常犀利。压抑内心火暴脾气时的模样,一看就知道继承了红玉老师的血统。

  少年随即接受红玉老师的天狗教育,完全不理会明治时期的日本发展之势。当时日本进入文明开化时代,琵琶湖水渠完成、市电车开始运行、混凝土的高楼拔地而起。但少年只是从早到晚在如意岳的山里进行严酷的修行。当然,他决不满足于自己的境遇,表面刻苦修行,内心却盘算着早日出人头地,好将高高在上的可憎父亲一脚踹飞。

  随着岁月的流逝,日本迎来大正时代(1912——1926年)的新世纪。

  此时,二代目正值风华正茂的青年时代,已不用在如意岳山中闭关修行。他与鞍马的总帅鞍马山僧正坊成为朋友,潜入人类的高中玩起伪装学生的游戏,带着狸猫们在夜市游荡。对于二代目的行为,红玉老师虽然面有愠色,但碍于二代目的天狗能力已十分高强,敢跟红玉老师正面叫板,父子俩都虎视眈眈等待着让对方大动肝火的机会。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位人类女子。

  当时,乌丸路上建起了一家带钟楼的西洋风旅馆。那位女子是这家“二十世纪旅馆”老板的女儿——一个发战争财的暴发户的掌上明珠。

  二代目对她一见钟情,堕入炽烈的情网。而这时红玉老师却以“惩罚偏离天狗魔道的弟子”为由横加干涉。当年的红玉老师血气方刚,干起横刀夺爱、抢夺儿子初恋对象的恶行来简直是家常便饭。

  在夜晚光辉灿烂的旅馆内,爱情的攻防战不断升级,二代目从少年时代就不断膨胀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这场父子之间举世震惊的大决斗,在东山三十六峰持续了三天三夜。

  不眠不休的战斗让两人都衣衫褴褛,满身伤痕。他们爬上当时还未重建的南座[译者注:位于京都东山区的剧场。]大屋顶,惨白的闪电切开昏暗的天空,倾盆大雨包围了街道。他们使出最后的气力,用手指戳对方的鼻孔、相互拉扯头发——很难想象这是天狗的死斗,看起来简直像小孩子打架。要说姜还是老的辣,红玉老师像头发狂的狮子将二代目从南座的大屋顶上踢下,发出胜利的怒吼。败北的二代目被雨水拍打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深处。

  之后,过了百年。

  如今,从大英帝国归来踏上故土的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堂堂正正地进城,住进河原町御池的京都大仓饭店。

  在饭店舒适的客厅中安置好行李,二代目开始精心准备给父亲的可观见面礼。这时,红玉老师还宅在出町商店街的破公寓中,抱着单眼的不倒翁祈祷弁天能早日回国,“弁天弁天”地念叨不停。

  究竟是什么让父子俩如此反差鲜明?

  只能称之为“残酷的天狗物语”吧。

  在我闯进红玉老师的公寓时,二代目还没来。

  从抹布似的破窗帘缝隙间射进一缕阳光,照亮了埋在破烂堆里的四叠半房间。穿着泛黄短裤的红玉老师,在万年不叠的被褥上高声打鼾。与周围惨不忍睹的风景相比,老师的睡脸无比幸福,大概是梦到弁天的美臀了。

  “快起来!”我使劲摇晃他。但老师只是翻了个身,贪婪地搂住梦中的屁股,反而堕入更深的美梦之中。

  “真是的,叫都叫不醒!”

  被褥周围散落着天狗香烟、风神雷神扇、弁天寄来的冷冰冰的明信片,还有老师喜欢的手巾等什物,我将这些东西用大方巾一兜,支起老师背在身后。在睡梦中被背到狸猫森林去,老师肯定不愿意,不过我等不及他醒过来了。

  我打开公寓大门正要往外走,发现公寓的围墙对面,出现了明显与出町柳地界格格不入的英国绅士的身影。

  “呜哇,是二代目!动作好快。”

  不得已我又回到屋内。

  二代目心中的红玉老师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如今这落魄的模样估计他也想象不出。不如我变成红玉老师,说不定能骗过二代目的眼睛。作为伪红玉老师给二代目一个温暖的拥抱,或许还能化解这超越百年的恩怨呢。对,就这么办!

  我把壁橱里的破烂拽出来,将抱着不倒翁的老师连同被褥一起塞进壁橱里,关上壁橱隔扇的同时,我听到了二代目的敲门声。

  “如意岳药师坊在家吗?”

  我变成红玉老师在四叠半的中央盘腿坐下。

  “进来吧。”我大声道。

  二代目开门走进来,从厨房窥探里面的四叠半房间,随即用纯白的手帕捂住口鼻。天狗香烟的烟味、喝得露出瓶底的红玉波特酒、已经臭了的松花堂便当、掏完耳朵就扔在一边的泛黄棉花棒、脱下后随处乱扔的内裤,还有红玉老师身上的老人体臭,加上频繁拜访的狸猫身上掉落的毛和残留的骚臭味……房间一片狼藉,让二代目震惊。

  我施展变身术的精髓,再现天狗威严。

  “终于回来了啊,儿子。之前的事都是我不对,你能原谅我吗?”

  长年研究无耻魔道、唾弃世间万物的如意岳药师坊嘴里,竟吐露出妥协的话语。这感觉特别虚伪,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耻。

  我试着张开双臂欢迎他。二代目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手帕慎重地擦拭榻榻米上的污渍,小心不弄脏自己的上衣跪坐下来,接受了我的拥抱。天狗父子的百年恩怨似乎在这里画上了休止符。

  忽然,二代目在我耳边小声说:“您身上有股狸猫味儿啊,父亲。”

  “因为那帮毛球经常来嘛,我也避之不及。”

  “这么说来,您似乎很喜欢狸猫嘛。”

  “胡扯,哪有这种事!”

  “那您为什么生出一条狸猫的尾巴?”

  二代目冷不丁敲了下我的腰,一把抓住我蹦出来的尾巴。我瞬间现出原形被他倒提起来。此时此刻,我对自己的肤浅无知感到后悔,竟然自以为是地认为狸猫的变身术能骗过天狗。这真是一次屈辱而痛苦的体验。狸猫可受不了被倒提着,我在逆转的天地间无依无靠地摇摆着,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缓过神后才乞求二代目的原谅:“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会就是刚才如意岳的那只狸猫吧?”二代目秀挺的鼻梁靠近我,“察觉到不妙先下手为强是吧?”

  二代目压住怒火将我放在榻榻米上。我抚摸着自己被拽疼的尾巴,抬头看向二代目:“请原谅我的恶作剧。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矢三郎,恭迎二代目平安归国。”

  “少说客套话,我父亲在哪儿?”

  “在下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代目哼了一声,开始打量这四叠半斗室,目光停在我刚才慌忙关上的隔扇处,红玉老师应该还在壁橱里面流着哈喇子抱着不倒翁,做着弁天的美臀梦吧。我在一旁心惊胆战,怕被二代目识破,但是二代目并没有要察看壁橱,只是用有点哭笑不得又有点悲凉的语气小声嘀咕,“狸猫还真是种奋不顾身的生物啊。”

  “狸猫为了使命一定会奋不顾身!”我说,“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长年不在国内想必各方面都不方便吧,您不是还要去找那些家具什物吗?”

  “没错,都被鞍马的那帮蠢货从如意岳给扔出去了。”

  “这件事不如交给我矢三郎去办吧?”

  鞍马天狗从大文字山扔出去的家具什物,尽数被京都的狸猫们收集起来了。如果二代目主张对这些东西的所有权,从狸猫窝里把这些东西掏出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我这么一说,二代目答道:“那就帮了我大忙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金币要塞给我,说不能让我无偿劳动。

  “天狗不就是该随意使唤狸猫的吗?因为天狗比狸猫更伟大。”

  “我不喜欢欠人情,矢三郎君。”二代目说,“而且我也不是天狗。”

  二代目回国在狸猫界掀起轩然大波。

  对短寿的毛球来说,能在有生之年目击纯种的新天狗出现是非常难得的。爱凑热闹的狸猫们为了一睹新天狗的风采,在河原町御池的大仓饭店进进出出。连长年宅在狸谷不动院、毛都快掉光的老家伙们都现身了。很快,四下便传出了“看到新天狗能延年益寿”的谣言。

  在狸猫界一片骚动之际,我和大哥接到狸猫界的头领八坂平太郎的召唤,一起去祇园拜访。

  从四条大桥向东往八坂神社方向走时,我一直在嘀咕“好麻烦啊”。

  按照以往的经验,伪右卫门叫我们去准没什么好事。多数都是夏威夷音乐与说教联袂登场,或者委托我们一些麻烦工作。

  听大哥说,前几天八坂平太郎和大哥召集狸猫开会,讨论如何对应二代目的问题,结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大家以“总之先听听矢三郎的意见”为由搪塞过去了。

  “因为跟二代目打过交道的人只有你。”大哥说,“而且你长期照顾红玉老师,说起天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矢三郎。”

  “我又不是天狗专家。”

  “别找借口,你也该为狸猫界做点贡献。”

  提起八坂平太郎这只大狸,他不仅是圆山公园到祇园一带八坂一族的头领,还拥有管理整个京都狸猫的伪右卫门的权利。他的事务所开在酒吧酒馆林立的祇园绳手后街上,现在成了所废弃的肛肠医院。这家医院长年关照京都狸猫们的屁股问题,我小时候屁股上长蘑菇也是来这儿看的。

  废弃医院的接待室里挤满了要向伪右卫门陈情的狸猫,我和大哥坐在一张旧皮革沙发上耐着性子等待。好不容易轮到我们,被带进放着夏威夷音乐的诊疗室里。坐在藤椅上弹着尤克里里琴[译者注:夏威夷的四弦琴,类似吉他的小型拨弦乐器。]的八坂平太郎一骨碌爬起来迎接我们。

  “抱歉特地让你们跑一趟,欢迎来到伪夏威夷。”

  诊疗室的墙上画着夏威夷的碧海蓝天,角落里还种着几棵假椰子树,墙壁上挂着夏威夷女孩的人偶、花环、夏威夷花衬衫等,整个房间都被夏威夷特产填满了。夏威夷是八坂平太郎年轻时犒劳旅行去过的憧憬之地,他早就想把伪右卫门推给大哥,自己逃到梦中的理想南国去。隐退后在夏威夷海边与椰子树相伴度日是他长久的夙愿。

  “门庭若市啊,生意不错嘛。”我说。

  “客人络绎不绝却没钱赚,才更让人火大。”

  狸猫界的头领伪右卫门,职责就是要带领京都的狸猫们。有纠纷时他要出面调停,大型聚会他负责发号施令,还要引导青春期有狸生烦恼的小狸猫,有时候还要充当恋爱顾问。反正狸猫这种生物吧,面对大事置若罔闻,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却争吵不休。所以虽然很多事要闹到八坂平太郎这里解决,但是像大冈仲裁[译者注: 江户时代中期的幕臣、大名大冈忠相,常能做出公正而兼顾人情的巧妙裁决。]那种需要胆略与智慧判案的事件却很少。唯独这次,围绕着天狗的复杂问题从天而降,让八坂平太郎头大了。

  八坂平太郎让我和大哥就座,从冰箱里拿出芒果星冰乐款待我们,然后继续弹着他的尤克里里琴。南国的氛围进一步高涨。

  “矢三郎,我们可是把你当作研究天狗的权威来问你的。”

  被人夸到这份上,我内心也不免有几分得意。

  “那个二代目……是本尊吗?”

  八坂平太郎的意思是,如果二代目是名正言顺的天狗,作为红玉老师正统的继承人,狸猫界理应去正式问候,甚至举办欢迎仪式。何况他还是时隔百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阵势一定要盛大才行。但是百年前那场空前绝后的大决战,大家都有耳闻,红玉老师与二代目之间的冲突几乎不可协调。老师根本不承认二代目,甚至还考虑让弁天做自己的继承人。狸猫界可以对二代目以礼相待,这没问题。但之后如果受到红玉老师和弁天的非难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他描述了遇见二代目的始末。

  “在我看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天狗。本人主张自己不是天狗的确有点蹊跷……但大概是他身为天狗的觉悟不够吧。”

  “这就不好办了。”

  “看来父子俩关系还是很差,等弁天大人回国后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轻易插手容易引火烧身。”

  “别瞎凑热闹哦,矢三郎。”大哥告诫我。

  “别搞得那么紧张,”平太郎说,“……不过,这件事矢一郎你怎么看?”

  大哥抱着手臂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三弟虽然是个傻瓜,不过我觉得他这次的判断没错。”

  八坂平太郎拨弄着尤克里里琴陷入沉思。

  上一代伪右卫门——家父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之后,八坂平太郎被推上这个位置,他上位的理由非常荒诞,竟然是因为他跟父亲是发小。在失去领袖风雨飘摇的狸猫界,大狸们相互推诿,最后生性懒散的平太郎被强推上位。当时夷川早云因为威信不足,争夺这个地位未果,很多狸猫抱着一种“与其让夷川早云坐上这个位子,还不如让平太郎做首领”的心态支持了八坂平太郎。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丰功伟绩,倒也没有什么失职的地方,一直默默地为狸猫界尽职尽责。完成不适合自己的工作,这本身就很了不起。

  “说到底我们也不过是一介狸猫嘛,欲速则不达!”八坂平太郎停止了演奏,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

  “我作为一介狸猫大叔决定静观其变。天狗界的未来早晚会明了,到时候再决定向谁摇尾乞怜吧。不过你们要密切关注天狗界的动向。”

  我拜托八坂平太郎广而告之,之前狸猫们捡到后不肯撒手的“天狗砾”,其实归二代目所有,让他们全都上交。

  我委托寺町路古董店的清水忠二郎,在店铺的一角设置天狗砾临时回收处,分拣狸猫们上交的物品。将好不容易捡到的天狗砾退回去堪比切肤之痛,众狸猫在古董店的门前上演生离死别的悲情戏码。当中甚至还有狸猫迁怒于我,叫嚣“要你多管闲事!”

  二代目从英国带回来的物品,品种繁多到令人咋舌。

  写字台、数十根手杖、数十双绅士皮鞋、木质衣柜、大量旅行皮包、望远镜藏品、放大镜或显微镜等实验器具、大量室内拖鞋、银餐具及烛台、小提琴、国际象棋盘、谜一般的钥匙串、三件外套、油灯、浴缸、波斯绒毯、鸭舌帽、数百册原版书、新闻剪报……这还只是一部分。当然,我和弟弟在如意岳发现的长椅也被回收了。

  如此,这一周来我都忙得要死,根本没空去找野槌蛇。

  虽然野槌蛇是浪漫,但天狗是现实。

  这段时间,二代目一直住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

  旅馆的工作人员被他的美貌与天狗的威严所迷惑,把他当作经常入住的贵宾对待。那身时代倒错的英国绅士打扮,也与客厅和咖啡厅的厚重氛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作为新海归天狗,他不遗余力地发挥着天狗的魅力。下午五点散步一小时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行程。每天的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风雨无阻。在新京极这种人潮拥挤的地方,二代目的身影非常抢眼,回头率百分百。他回到旅馆时一定会在玄关口确认时间,从打开怀表的动作到低头看表盘时的下巴弧度,都像用尺量过一样精准。从他上衣口袋里源源不断被掏出的拿破仑时代的金币,暗示着二代目来历不明的财力。不过他并没有将财力耗费在奢靡的夜生活上,而是摆出一副平静度日的样子。

  每天傍晚,我都掐准二代目散步回来的时间,将当天从狸猫手里搜刮来的物品上交。

  “是矢三郎啊,今天也辛苦你了。”

  随着我的频繁到访,饭店客厅俨然渐渐呈现出一派伪欧洲风情。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出来迎接我的新海归天狗,在心爱的家具包围下似乎心情不错,他再次想送金币给我,被我以“狸猫也有自己的矜持”为由严词拒绝。

  “我说过我不喜欢欠人情。”二代目说。

  “但我又不是人,我是狸猫啊。”

  “好吧,那换个说法,我讨厌欠狸情。”

  “说实话,总有一天我会要回来的,用金币这种东西来抵销可远远不够。您看我忙得都没空去找野槌蛇。”

  “看吧,我一大意的话,说不定就被你坑了。”

  “就等着人来坑的这份从容淡定也很了不起啊。”

  “真会说话,这就是狸猫的智慧吗?”二代目苦笑。

  这件事,最终以我坚决拒收金币而告终。

  不过,二代目最想回收的东西是“德国制空气枪”。那是十九世纪德国的技术人员开发的东西,利用强力泵压缩空气将铅弹射出去的机械。它从欧洲大陆辗转到了英国人的手里,其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贵族的秘藏品。二代目在一次拍卖中把它买了回来。看照片就像金属管弦乐器一样美丽。我听说是“空气枪”还以为是打毛绒玩具的枪。“才不是那么可爱的东西。”二代目笑着说。据说曾有人企图用它暗杀某国大臣。要是被这玩意儿击中,狸猫也只有升天的份儿了。

  “你们这些毛球也讨厌枪吧?”

  “当然讨厌了,但我们又没在近处看过。”

  “最好能早点找回来,被人滥用就糟了。”

  这段时间,我虽然频繁往二代目这边跑,但是红玉老师依然不知道二代目回国了。不会有哪只狸猫闲着无聊专程跑去点炸药桶,一直宅在公寓里的红玉老师自然没机会知道这事。

  这期间我曾带着松花堂的便当拜访过老师一次,那天老师正伏在四叠半房间的矮桌上给弁天写情书。

  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只有老师不知情,真是可悲啊。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老师突然抬起头瞪着我说:“矢三郎。”

  “什么事?”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看您说的……”我慌忙故作欢快地说道,“瞒着您的事可多着呢。”

  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继续写情书。

  “……算了,反正肯定是无聊的事。”

  红玉老师对二代目回国的骚动一直不知情,直到五月中旬才知道这件事。而这时二代目已经归国两周左右了。

  如果说有谁会把真相告诉老师这种闭门不出的人,那也只有他的天狗老友了。当听说岩屋山金光坊提着一升装饰着礼品绳的酒穿过出町商店街的时候,我就在想,该来的总要来的。

  当我战战兢兢地往老师的公寓里探头张望时,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自那之后,红玉老师就从京都城内消失了。性急的狸猫们开始起哄,说他“因为害怕二代目所以藏起来了”。但是我们这些红玉门下的狸猫反驳说:“老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虽然我们的恩师早就丧失了在空中自由飞行的能力,而且天狗能做的事他基本上一件也做不了了,完全就是个任性好色、喜欢欺负狸猫又自以为是的老头子。但唯独那身为天狗的自尊,他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离身。如果要沦落到被狸猫在背后指指点点,被说成是“因为害怕二代目逃走了”,那还不如买块高野豆腐自己撞死算了,他就是这种人。

  “老师一定会回来的!”红玉门下的狸猫都这么认为。

  没过几天,就有狸猫说看见老师出现在云畑附近。

  洛北云畑是沿着贺茂川的河流向北逆流而上,出了市区、深入北山杉的森林腹地,那块地方从很久以前就是岩屋山金光坊的地盘。那是个远离尘世与狸猫毛的地方,在那么高尚的地方闭关,我们都深信红玉老师这次是认真的。我们伟大的恩师,无疑是为了给归国的二代目迎头痛击,正积极地锻炼,恢复因长年的隐遁生活变得迟钝的身心。

  “不愧是红玉老师,即使馊了也是如意岳药师坊!”

  似乎在狸猫界,老师稍微挽回了点名誉。

  我临时起意,准备带着豆饼[译者注:加了黑豆、红腰豆等的咸味糯米点心。和我国的豆饼不是同一种食物。]去探望修行中的红玉老师。

  但云畑实在太远了。

  原本还试图向大哥借自动人力车,但小气的大哥始终不肯点头答应。他说在山中闭关的红玉老师心情不稳定,万一暴脾气上来把珍贵的人力车炸成木屑就得不偿失了。我无计可施,只好千里迢迢骑自行车过去。但真的太远了,骑到后来自己都厌烦了。好几次想打退堂鼓,心想索性把豆饼吃了原路返回算了,就当没这回事。

  就这样咬着牙在山路上转啊转,终于到了。

  因为是天狗在山里闭关修行,所以我提前做了心理准备,想着这地方如今就算山崩地裂也不足为奇。但是云畑的村落看起来相当平静。被新绿覆盖的山村里,初夏的阳光照在古旧的小学校舍围墙上,只有灌溉的流水声显得格外响。时间就像融化的麦芽糖一般,黏糊糊又缓慢地流动着。

  我骑到区政府的云畑办事处门前,在树荫下坐下休息。

  突然,头上传来了一个声音。

  “哟,这不是下鸭家的矢三郎吗?”

  我吃惊地抬起头,一位身穿白衬衫戴领结的优雅老人,坐在办事处建筑物凸出的水泥平台上,正小口地品尝着芬达葡萄碳酸饮料。他就是红玉老师为数不够的朋友。在大阪日本桥经营二手相机店的隐退天狗岩屋山金光坊。

  “哎呀,是金光坊大人。”我起身向他低头行礼。

  “你是来看药师坊的吧?”

  “因为我很闲嘛。”

  “哈哈哈,真是善良的弟子。我们一起走吧。天狗的修行场从这里上去就行。”

  眼前是通往高云寺的陡峭台阶,金光坊带着我开始攀登石阶。

  金光坊没有进入寺院内,而是沿着左手边的涓涓细流向山里走。穿过新绿的树丛,小河流进冷森森的杉树森林。前后左右都是黑压压高耸入云的杉树。山中闲静的氛围逐渐远去,天狗的气息变得越来越浓厚。

  岩屋山金光坊腰间挂的茶褐色小葫芦晃来晃去,发出可爱的叮当碰撞声。

  “里面装了龙水。”

  岩屋山志明院一带作为贺茂川的源头广为人知,但多数人不知道岩屋山的山中埋藏着许多龙石。从这种石头渗出来的水称为龙水。对天狗来说,这是一种备受青睐的精力增强剂。这是要送给勇于挑战二代目的红玉老师的慰问品吧。看来金光坊丝毫没有要阻止药师坊父子决斗的意思。

  “天狗这种生物啊,是不懂圆滑处事的。”

  “父子俩都这么冥顽不灵才更让旁人操心。”

  “你担心恩师的这份心真让我感动,不过狸猫用不着去操心天狗父子掐架的善后工作,随他们去吧。”

  沿着小河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横七竖八倒下的大杉树挡住了前行的道路,这分明是天狗所为。金光坊双手交叠画了个咒符开始念咒语,当他双手打开时,倒下的树木一棵棵重新竖起,在我们面前形成了一条道路。

  沿着这条敞开的大道向前走,就是天狗的修行场。

  这片巨人脚掌形状的大草原,脚心部分有一棵冲天的巨大杉树。巨杉下,铺着一条特地从出町商店街的公寓带过来的破被褥,红玉老师坐在上面,将不倒翁抱在膝上悠闲地抽着天狗香烟。特地来这种深山老林里闭关,不过是为眼前这无与伦比的景色。

  老师从金光坊手里接过装满龙水的葫芦,盯着我看。

  “矢三郎,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找野槌蛇迷路了,这是带给您的豆饼。”

  “一天到晚脑子里光想着玩。”

  我一直在老师面前佯装不知二代目回国的事,这件事想必老师已经知道了。不过事到如今,老师似乎也不想为这件事发火。

  “话说……那家伙在干什么?”

  “在河原町御池的饭店里闭门不出。”

  “肯定是在反复算计着怎么砍我的脑袋呗,想那些没用的事真是浪费时间。”

  红玉老师拔出葫芦塞,咕咚咕咚地喝完龙水擦了擦嘴。

  “那个蠢货,为微不足道的琐事所困偏离了魔道,看来这毛病到现在也没改。我如意岳药师坊既不逃也不躲,就等着跟他决斗的时刻!”

  “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药师坊。”

  金光坊平静地说,红玉老师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在我还是小毛球的时候,红玉老师打着“课外教学”之名,把门下的小毛球们集中在一起放进手提笼子里飞到这天狗的修行场。毛球们在广阔的大草原上撒欢,老师就在这大杉树顶抽着天狗香烟,饶有兴趣地看着蓝天白云下的小狸猫们。

  许久没见这大杉树了甚是想念,我信步在树下转悠。这棵树大得看不到树梢,粗大的树干上贴满了各种神社的咒符。天狗遗忘在此的酒瓶、玩耍时收集来的兽头瓦、褪色的手巾挂在树枝上随风飘摇。

  我小时候因为顽皮惹怒了红玉老师,被绑在大杉树树顶罚站。结果后来红玉老师把这茬忘了自己回去了。我在杉树顶上愤愤不平地噘着嘴,直到大哥找到我。

  当我说出这段回忆,老师竟然说“忘了忘了”。

  “您不记得了?真过分!”

  “你父亲,还有你父亲的父亲都被绑在上面过,我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说着,红玉老师从被褥上站起来,摇了摇葫芦走近杉树树根,将葫芦里的龙水尽数倒在树根上。

  “你决定了吗?”金光坊问。

  “我跟这杉树也有多年的感情了,剩下的都给它吧。”老师说。

  在杉树树根泼下龙水的老师的侧脸,充满了身为如意岳药师坊的天狗威严。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飞扬跋扈、唾弃天下事的老师的身影。

  红玉老师将空葫芦丢给金光坊,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我以为是情书,结果看到上面赫然写着“挑战书”。

  “把这封信交给那家伙,这可是件光荣的差事。”

  我接下封口的挑战书伏地叩拜:“下鸭矢三郎谨遵师命。”

  在河原町御池饭店的大厅里,我将红玉老师的挑战书亲手交给二代目。即使收到凝聚老师全部精力的可怕挑战书,二代目连眉毛也没抬一下,就像收到广告传单一样冷漠。

  “我可能会去,也可能不去,”二代目说,“让他别抱什么期望。”

  跟二代目毫无干劲的态度相反,天狗决斗的传闻让整个狸猫界都沸腾了。无论是像百年前那样,红玉老师大胜,将二代目赶出京都;还是二代目胜利,开创天狗的新时代,狸猫们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决斗那日的到来。

  天狗原本就是在傲慢之山的陡坡上俯视芸芸众生的生物。

  因为是天狗,所以才伟大。之所以伟大,因为他们是天狗。正因为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自大,天狗才会觉得狸猫不过是一堆毛球,人类不过是没长毛的猴子,就连除自己以外的天狗,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罢了。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就是天狗。

  照这个理论,老子肯定比儿子伟大,儿子也肯定比老子伟大。

  看来无论如何这事都没法圆满解决了。

  决斗当晚,红玉老师一点点向南座的大屋顶上爬。

  他绑着头带、身上系着束衣带,看上去斗志满满,只是手脚并用吭哧吭哧往上爬的模样太不符合天狗的形象了。决斗地点定在百年前将二代目踢落的南山大屋顶,明显是无谋之举。不过老师靠着不屈的斗志终于爬上了屋顶。

  “能在空中自由翱翔,才算得上天狗啊,惭愧惭愧。”

  红玉老师盘腿坐下擦了擦汗,点上了天狗香烟。

  浓郁的烟雾袅袅上升,被舒服的晚风吹散。

  从这里向东看,像夜市一样明亮的祇园四条灯火绵延;往西看,四条大街与高楼大厦灯火璀璨。

  隔着四条路,对面的“菊水西餐厅”屋顶上,随着晚风飘来滋滋的烤肉香。这间灯火通明的庭院式露天啤酒屋今晚被天狗包场了,现正举行“药师坊拼斗大会”。在特等席上可以手拿特大啤酒杯观摩红玉老师和二代目的决斗,混乱与决斗事件对天狗来说是最好的下酒菜。

  鞍马天狗们飞身越过天台的露天啤酒屋栏杆,飞到四条路的上空,挥舞着扇子或话筒大声起哄道:“药师坊啊,专心地去战斗吧。”“我们会帮你收尸的,放心吧。”“收了直接丢鸭川河里。”他们喧闹着打碎了啤酒杯,啤酒泡沫洒了一地,闹闹哄哄人声鼎沸。

  “你们这群山里的橡子,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沉到琵琶湖底。”老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其实,好看热闹的可不只鞍马天狗。

  四条大桥周围聚集了大批化作醉汉的狸猫,他们决定在那里围观决斗的整个过程。伪右卫门八坂平太郎和我大哥矢一郎,好像在四条大桥旁边伺机待命。还有鸭川对岸如灯笼般闪耀的“东华菜馆”屋顶上,岩屋山金光坊一个人倒着老酒自斟自饮地等待老友决斗结束。

  不久,宛如夜空中的一滴墨水般,一身纯黑打扮的二代目从天而降。他用手轻抬高筒礼帽边缘,冷漠地对红玉老师点了点头。仿佛是路过的陌生人一般开口打招呼:“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在等人。”

  “真巧啊,我也在这里等人。”

  “……你在等谁?”

  “等一个无聊的人,不值一提。”

  “哦,还真巧了。我等的人也是个不值一提之人。”

  红玉老师熄了天狗香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弓着身子撅起屁股,瞪着对面百年不见的儿子。

  “那个蠢货曾经是我儿子也是我弟子,现在什么都不是。修行一半就陷入色欲之中无法自拔,愚蠢地与我拔刀相向。原本是可以继承我伟大事业、掌握天下命运的男人,却被一个人类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偏离了魔道,真丢人。之后就这样杳无音信消失了很久,听说现在又突然回来了。既然他没有来见我的胆识,我就先出招送出挑战书,今天我会再次把他从这里踢下去。”

  面对红玉老师的这番挑衅,二代目泰然处之,一言不发。

  天狗父子就这样相互睨视一动不动。

  很快,在天台啤酒屋的鞍马天狗等得不耐烦了,纷纷开始起哄:“上啊,干吧,老头子还能打!”“喂,快点打啊!”“难道要和好吗?”“你们父子俩要重归于好吗?”

  二代目抬起戴着皮革手套的手,将华丽发光的高筒礼帽脱下放在胸前,做出一个祈祷的动作后,带着冰冷的表情回过头来,猛地将高筒礼帽甩向鞍马天狗开宴会的露天啤酒屋。那防身用的高筒礼帽据说是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使用过的大炮炮弹做成的,礼帽发出巨大的声响,将桌子砸个粉碎,鞍马天狗们被这一击惊得鸦雀无声。

  二代目回过头来颔首,细心地整理了下头发。

  “想再把我踢下去,就不妨试试看。”

  “走着瞧,你等着。”

  红玉老师从怀里掏出风神雷神扇。

  风神雷神扇——用风神那面一扇会刮大风,用雷神那面一扇会下大雨——是一把天下无敌的扇子。作为如意岳药师坊的七宝物之一,却没能得到老师应有的重视。老师甚至为了讨好弁天将它作为“爱的纪念”送给弁天。这件事在天狗界和狸猫界引起轩然大波,去年几经波折又回到了老师手里。

  现在红玉老师已经没有能力掀起天狗风了。即便使出全身之力,也不过是春风拂过荷塘的程度,最多掀起二代目的刘海。但如果有了风神雷神扇,就算老师年纪大了也能轻易将南座吹飞。

  “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红玉老师大喝一声正要挥扇,结果扇子突然脱手飞向鸭川空中。即便是最强之扇,不扇也没用啊。红玉老师慌忙去追从指尖溜走的扇子,扑了个空,失去平衡摔倒了,开始哧溜溜地向下滑。扇子也咕噜噜轻快地向下滚。

  这样一来别说风神雷神扇,连恩师的性命都有危险。

  我从暗处起身冲向屋檐,接住风神雷神扇揣入怀中再一把拽住红玉老师,拉他停稳。老师无言地起身,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用手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虽然撞出点泪花,不过其他地方似乎没受伤。

  这时头顶上传来二代目严厉的声音:“下面的人是矢三郎吗?”

  我在大屋顶边缘拜伏:“在下矢三郎,参见二代目。”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不,又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嘛。”

  “跑来救援吗?”二代目叹了口气,“狸猫真是愚蠢的生物啊。虽然傻得还挺可爱的,但也无法改变诸位是蠢货的事实。”

  “二代目,您这口气,不愧是天狗啊。”

  “我不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边那个老东西才是天狗。”

  二代目用下巴指着红玉老师。

  “四处夸示自己神通广大,却没能守住自己的地盘。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如今沦落到跟人类一样住在窄小肮脏的公寓里。到现在还觉得自己很伟大,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连天狗风都无法操纵,还丧失了最基本的飞天能力,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实在是滑稽又无趣的末路。这就是天狗,这就是落魄天狗的下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狸猫都同情你,这样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二代目紧蹙着美丽的眉头,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红玉老师说道:“天狗也要懂得廉耻!”

  也许是被二代目的话激得怒不可遏,红玉老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把将我推开,又开始爬向屋顶,结果哧溜哧溜无力地滑下。好不容易找到落脚点后,老师起身望向高处的二代目。

  红玉老师白发凌乱,气喘吁吁地沉着嗓子说道:“你在那等着别跑,我这就过去把你踹下去。”

  这时二代目傲然俯视的,不仅是拼命往上爬的父亲,还有在旁边紧张地守着老师的我,以及眼下蠢蠢欲动的芸芸众生。“天地之间最伟大的人只有我!”那个目光冰冷、高谈阔论,强调自己不是天狗的二代目,此刻在闪耀的锋芒中展露出天狗的片鳞,令人神往。

  二代目那张苍白的脸浮出冷笑,“父亲您还没死啊?”

  红玉老师咬牙切齿地答道:“想要我死就过来干掉我啊。”

  二代目听到这话哼了一声,“杀了你还脏了我的手呢,随便找个地方垂垂老死吧。”

  没等老师爬上来,二代目就从大屋顶上跳起轻松飞过鸭川,对着在“东华菜馆”屋顶上喝老酒的岩屋山金光坊颔首示意,转眼间消失在城市的灯火中。

  红玉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离去。

  轰动一时的天狗决斗就这样落下帷幕。

  “这小子又跑了,真是没出息的家伙。”

  红玉老师在大屋顶盘腿坐下,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神清气爽地吐着烟。我在老师身边弯腰坐下,手里玩弄着风神雷神扇,出神地望着二代目离去后的璀璨夜景。

  “还有你这只狸猫也是,到哪儿都想掺一脚。”

  “我就爱神出鬼没。”

  “怎么样,”老师冷不丁捅了下我的侧腹问,“是我赢了吧?”

  “……啊,您赢了什么?”

  “连这都不知道,和你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老师美美地抽着天狗香烟,望着眼下南北流向的鸭川。

  河流沿岸已经开始搭纳凉露台了,夜晚梦幻般的灯火照亮了漆黑的河面。望着它,就像望着沉迷于纸醉金迷夜生活的弁天一般。

  这时候,老师和我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

  老师望着鸭川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弁天这时候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她回来的话——肯定会很有趣吧。”

  “……英雄得胜归来时,就该美人出场了嘛。”

  老师仰望着空中的明月,叹了口气说:“我想见弁天,好想见弁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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