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萨利夫第一次踏上王立海军旗舰《黄金之鹫》号的甲板。船身耸立在眼前,让人感到莫名地高大,萨利夫登上船梯,诚惶诚恐地来到舰上。他完全猜不出自己现在的立场。
若是和《真珠》号一样,父兄也视萨利夫为出逃士官正在追缉的话,那他可就逃不了了。不过他现在只担心自己会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出来相迎的是个比萨利夫大一、两岁的年轻士官。在他的表情中既没有迎接同龄士官的随意,也没有对出逃士官的蔑视。
而他真正要迎接的,其实是《翡翠姬》号的舰长。《翡翠姬》号也放出了小船,正驶向《黄金之鹫》号。
站在船舷边缘的萨利夫,怀着不安的心情,看着划在两舰之间的小船。船上坐着格雷乌斯。
萨利夫抑制住想逃的心情等待着,而首先从舷门里探出头的是谢里尔。谢里尔一看到萨利夫,就露出满脸笑容,好像春天的太阳般明朗、和煦。那是小孩子发现宝物时的表情。谢里尔一步跳过舷门,笑着跑向萨利夫。
“萨利夫!”
“为什么你……”
会在这里。不过话还没说完,萨利夫便不由得发出了惨叫。谢里尔抓住萨利夫的衬衫,突然扯开了他的衣襟。看来刚睡醒没穿背心来是错了。
海风轻轻拂过萨利夫那现出常春藤花图案的皮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不是因为风。而是因为谢里尔那如同舔舐般的目光。
谢里尔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不抱任何疑问,他笑盈盈地表示出对再会的强烈喜悦。
“想死你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什么!你在担心什么!是我吗?才不是我吧!”
先不说喜悦的拥抱,刚一见面就被扒个精光可让人吃不消。萨利夫挥开谢里尔的手,连忙合上衬衫的前襟,遮盖住露出的胸口。
“什么嘛。竟然发出那样的尖叫声,好像是遭遇了贞操危机一样”
“本来就是吧!这不算危机吗,怎么看都应该是了!”
的确谢里尔并不是想和萨利夫上床。他只是对萨利夫身上的花纹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罢了。希望能将萨利夫装饰在寝室的架子上。
虽然并没有忘记谢里尔这有点,不,是相当奇怪的癖好,但因为许久不见,萨利夫还是不自觉地对这位友人放松了警惕。
谢里尔一脸无趣地耸耸肩,然后斜眼看着萨利夫。
“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跟个大姑娘似的。就以咱俩的关系还这样?”
“什么关系”
“再说啊,只留下一份退役申请书就闷声不响地走掉,这也太见外了吧。即使只和我说说也好啊”
“退役申请书……。被受理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它已经和信一起交到舰长手上了”
谢里尔闹别扭似的不停嘟哝着“好过分呢。怎么就不跟我来商量一下呢”。
“那么,《翡翠姬》号不是来追我的?”
“不是哦。海军还没闲到会去追一个想要辞职并留下退役申请书的士官”
那么,《真珠》号为什么会追来。不等萨利夫将这个问题说出口,谢里尔就已经露出了满脸笑容,安心地舒了口气,道:
“啊啊,但是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你被弄出瑕疵可怎么办”
“瑕疵!”(注:这里的“瑕疵”日文写作“傷物”,也有失贞少女之意……)
萨利夫正要开口反驳这句可能会招来误解的话,然而谢里尔却以那带着白手套的指尖忽地指向他的鼻尖。
“不可以哟,萨利夫。你还不了解自己的价值。即便你死了,身上也不能有伤”
“我说你啊!果然担心的不是我吧!”
“讨厌,我有在担心你的身体哦。这不也就等于担心你了吗”
谢里尔用眼神舔舐着萨利夫的身体线条。这让他从后背到脸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萨利夫一边后退,一边反驳道:
“就在刚才,你不是还说就算我死了也无所谓吗?”
“你太过在意这种细节啦”
哦呵呵,谢里尔的嘴唇描绘出一道优美的曲线,他笑了。
两人这样争执也是久违的事了。《黄金之鹫》号上的船员都睁大了眼睛,但在《翡翠姬》号上,自从谢里尔利用父亲的权利追逐萨利夫而来后,这已是每日的惯例了。
虽然谢里尔作为美术品收藏家是个怪人,但若是作为朋友的话,也是个令人愉快的男人。
“嘛,好久不见了,谢里尔。你似乎精神不错”
“你也是啊。你的哥哥也很健康”
追着谢里尔的视线,萨利夫发现格雷乌斯正无奈地看着二人。上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前,他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一脸严肃。
“卡尔拉德士官。你跟着来就是为了和萨利夫说俏皮话吗”
“是啊”
“那么,感动的再会就演到这吧。司令官正等着呢”
谢里尔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萨利夫,然后碰了碰军帽,向格雷乌斯敬礼。
“喂,萨利夫。你原本打算去哪儿?”
萨利夫正要走向格雷乌斯那边,却被谢里尔这样问道,于是他转回头来。
“暂时是去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
他只答了这一句,便跟着格雷乌斯离开了。
格雷乌斯默默地向司令官室走去。萨利夫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和兄长是在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后,也就是一年半以前。
随着不断接近司令官室,他感到心情沉重。而格雷乌斯也不同以往,这种默不作声的氛围更让萨利夫觉得郁闷。
格雷乌斯向站在司令官室前的卫兵使了个眼色,于是对方开口道:
“《翡翠姬》号詹提尔舰长到,司令官”
格雷乌斯打开门,先进了司令官室。萨利夫跟着他,在关上门后,他转头看向这间坐着父亲和哥哥们的房间。
但是他看到的却只有蓝色的海军军服。甚至还来不及睁大眼睛,萨利夫就被格雷乌斯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萨利夫!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哥、哥哥……难受……”
萨利夫的头被紧紧抱住,衣扣深深陷入脸颊,他不由得皱起眉头。但是抗议的声音却没有传到格雷乌斯的耳中。
“你怎么有点小了呢!?”
“才没……”
“真的吗!?感觉你缩小了好多”
“错觉……”
“你有好好吃饭吗!?没有吧!?所以你才无论长到几岁都这么白惨惨的,不大一点!”
“啊、诶、嘛、或许……”
萨利夫回答,他被健壮的兄长紧紧拥在怀里几乎快要窒息,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即使反驳也无用。
当萨利夫被领进詹提尔家中时,格雷乌斯是最高兴的人。他几近溺爱地喜欢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弟弟。
只是,这份爱意的表现方式有点粗暴,让人很为难。
那已经不能用“拥抱”这样可爱的词语来形容了,格雷乌斯紧紧地勒住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并将他提起,对此《黄金之鹫》号的舰长,另一位长兄菲尔无奈地出言道:
“格雷乌斯。你勒那么紧,萨利夫岂不是会变得更小”
菲尔用认真的声音说道,让人判断不出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菲尔是比格雷乌斯还大两岁的哥哥,不过他的发色、瞳孔颜色,以及从脸部轮廓到身体骨格,哪一样都和格雷乌斯极其相似,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是双胞胎。
但是相似的就只有外貌和面对敌人时的好战性而已,此外二人的性格可说是天差地远,一个白天一个晚上。相对于难以取悦的菲尔,格雷乌斯显得快活大方,说不好听就是马马虎虎。菲尔有多冷静,格雷乌斯就有多火爆。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萨利夫不是还这么小吗”
“是哥哥们太高大了”
萨利夫不由得回说道。
如果被詹提尔家的人包围的话,萨利夫看起来确实很小,这点毋容置疑。但就算是萨利夫,在拉因格兰特国内也在平均身高之上。詹提尔家人确是太过高大了。
格雷乌斯抓着萨利夫的双肩盯盯地看着他。然后露出无法认同的表情。
“总之哥哥们都安康就好”
萨利夫从格雷乌斯的手中逃了出来,对哥哥的平安报以微笑。
然后他看向另一个男人,此人无疑与两位哥哥有血缘关系,他的相貌正是他们二十年后的模样。这位欧克塔利姆•詹提尔司令官正绷着脸,看着儿子们你来我往的对话。
欧克塔利姆身前的桌子上准备了四人份的早餐。只有硬面包(hard bread)和鸡蛋,非常朴素。但是,在其中萨利夫却看到了一人份的烧鸡蛋,这让他说不出话来。
萨利夫讨厌没做熟的鸡蛋。所以有别于喜欢半熟鸡蛋的丈夫和儿子,母亲总会为萨利夫单独做一份炒鸡蛋。
萨利夫想向久未谋面的父亲打声招呼,但他却想不出说什么好,所以只叫了声:
“父亲……”
“还不赶快落座。特意准备的早餐就要凉了”
由坐在上座的欧克塔利姆看去,位于桌子左右,菲尔和格雷乌斯相对而坐。萨利夫则在为他准备的、格雷乌斯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舰尾的窗户被打开。海风吹来了甲板上的话语声。船室的晃动平缓,让人难以想象昨夜刚经历过暴风雨。
吃饭期间,他们几乎没有交谈。只听得见彬彬有礼的餐具碰撞声。
结束了沉闷的早餐,餐具被收走,取而代之送来了红茶,欧克塔利姆端起一杯凑到嘴边,终于开口道:
“何不腾出手来,亲自提交给我?”
欧克塔利姆把萨利夫留给格雷乌斯的退役申请书和士官任命书扔到他面前。
“不靠别人、自己来传达是我们的规矩。我可没打算要把你培养成这种没责任感的男人”
萨利夫拿起这两支被扔过来的信封。看来它们确实被交到司令官手上了。
“父亲,你们不认为我这是出逃吗?”
“留下了退役申请书的出逃,这还真是奇怪的做法呢。怎么了?”
“我在尼卡哥尔遇到了一艘军舰,他们称正在寻找一名隐匿行踪的士官”
“这不是我的命令。军舰的名字是?”
“《珍珠》号”
司令官室被一阵奇妙的沉默笼罩。欧克塔利姆面无表情,闭口不语,取而代之,格雷乌斯皱起眉头道:
“你之后打算去哪?”
“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哥哥们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卡尔拉德士官刚才也问我有没有看见过《珍珠》号”
“《珍珠》号啊。这件事……”
格雷乌斯问萨利夫:
“你知道教会那些人正策划着什么的事吗?”
“不。我只听说教会税被废止了”
萨利夫毫无感慨地回答道,对此格雷乌斯扬起眉毛,偏过头。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你觉得那个大主教真的会唯唯诺诺地听国王的话吗?马卡斯卿是什么样人,关于他的传闻你总知道吧?”
“我听说他是个思想激进的人”
马卡斯卿是海神信仰的最高权力者——大主教。十三年前他就任大主教时年仅四十岁,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实属罕见,当时盛传他对稳健派的前任大主教下了毒。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应该也就当不上大主教了。不过,某些传闻大概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人们在私底下都说,教会的弱化是个问题,导致选了个非常激进的人当大主教。
那种人会老实地赞成废止教会税的提案,这确实很奇怪。
“虽然我不觉得教会会默不作声地放手这一大收入来源,但教会税既然已经决定废止,那不是就是说大主教赞成那一提案吗?”
“他没有赞成”
格雷乌斯的回答让萨利夫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我们的国王从坚决反对的大主教那里夺得了最终决定权”
萨利夫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那么做的话,大主教不会不吱声吧?”
“当然了。他已经开始要运动教会,夺回权利了”
瓦迪姆所担心的事变成了现实。这样下去国内会大乱。
“历代的大主教都巧妙地取得了教会与国王间的权利平衡。不抛头露面,只在暗中操纵。即便是现在的国王也是好容易才保住权利的,而这样一来大主教或许就要无计可施了。现在他每天从早到晚都在拉因格兰特的街上到处进行关于艾尔萨伊阿斯的演说。说是海神艾尔萨伊阿斯也有让邻国古兰迪尔沉没的力量”
“沉没?是毁灭的意思吗?”
听了萨利夫的话,格雷乌斯耸了耸肩,道:“谁知道呢”。
“我们在乌迪雷会合后便向拉克前进。在拉克我们受命寻找《珍珠》号”
拉克港是由拉因格兰特的首都拉伊兰顺流而下,位于尽头的港口。海军本部就在那里。
“为什么?”
“因为《珍珠》号是教会的船。虽然表面上称其是用于布道的船,但现在这世道,谁还会信那种话。国王想要防止大主教煽动各地信徒起义”
“《珍珠》号是军舰吧?”
“在新年时被卖给教会了”
“那么古伊纳斯舰长呢?”
“船长也被大主教连船一起买走了”
那个男人抛弃了王立海军,投奔到了大主教那里,格雷乌斯厌恶地说道。
萨利夫不知道这些事,对此菲尔一边摸着下巴一边忧虑地嘟哝道:
“你说古伊纳斯假装自己是王立海军的军舰,对吧?”
“仅我所见,确实如此”
萨利夫颔首,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首先开口的是菲尔。
“为了追缉士官,装成军舰的样子或许更方便。既能假装检查货物登上商船,也能以私逃罪名加以逮捕”
菲尔并非是向萨利夫说明,只是自言自语罢了,同时他抬起眼睛。
“我们听说《珍珠》号在伊尔玛岛附近,于是便前来搜索。如果说《珍珠》号是在追你,那么这份情报也许未必与我们无关”
“那么这里是在伊尔玛岛附近咯?”
格雷乌斯起身,从架子上取出海图在桌子上摊开。
“我们在这一带”
“昨晚我们在这一带遭遇了风暴”
格雷乌斯指出位于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之间的一带,然后萨利夫接过海图,向西南西的下方移动了很多,指向阿雷利亚岛的西面。
“漂流了很远呢”
“但是,这或许也是艾尔萨伊阿斯的旨意吧”
格雷乌斯和菲尔各自说道。
“那么,你还没说你为什么要默不作声地走掉呢”
萨利夫发现自己现在比风暴前离目的地更远了,而菲尔的这句话更让他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放心,格雷乌斯插嘴道:
“离家出走的理由为何。难不成又是把妈妈的花瓶打碎了?”
十年前的旧事又被搬了出来,萨利夫对此不满地撅起嘴,白了格雷乌斯一眼。
“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请你忘掉这件事”
“等你说出你为什么露出那副哭丧脸,我才能忘”
萨利夫哑口无言,格雷乌斯又像小时候那样抓乱了他的头发。
“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会添麻烦”
“如果说一句再走,那就至少不会怀疑我们是不是把你当私逃士官对待了,那样多好”
“竟然怀疑我们,真是个过分的弟弟”
菲尔用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口气继续说道:
“可就是让人放心不下”
似乎要将菲尔这句奇怪的话岔开,格雷乌斯向萨利夫问道:
“你是在哪遇到的《珍珠》号?”
“在特利阿雷斯岛南部”
“为什么《珍珠》号会知道你从《翡翠姬》号上消失的事?直到在乌迪雷向父亲报告后,这件事应该没有人不知道才对”
格雷乌斯话中的不自然,让萨利夫皱起眉头。
“如果是《翡翠姬》号的船员,应该就会知道吧?”
“不。在发现到你不见时,全员都已经回来了。没回来的就只有你一个。谁也不可能去向古伊纳斯报告”
“不过古伊纳斯会知道萨利夫消失的事,这里还是有某种理由的吧。也可能是向尼卡哥尔寄出了邮件”
“哥哥是在怀疑我的部下咯?”
“也可能是有人在《翡翠姬》号离港后,于尼卡哥尔的街上看到了萨利夫。但是怀疑有内鬼并没有什么损失”
菲尔说得也有道理。格雷乌斯怏怏不乐地同意了。
“加之,我们必须要知道,大主教为什么要派《珍珠》号去追萨利夫?”
菲尔将话题拉了回来,萨利夫向他点了点头。
“有一个必须要考虑的理由”
格雷乌斯厌倦地叹了口气,菲尔接过他的话茬开口道:
“我之前说过,大主教称艾尔萨伊阿斯也有能力让古兰迪尔沉没,对吧?你想为什么大主教不说能够毁灭古兰迪尔,而是说沉没呢?这样的话是不是曾在哪里听过?”
对于菲尔的问题,萨利夫小声说道:
“希茵……”
传说,六百年前希茵经由海神之力被沉入海中。当时受到邻近大国的威胁,希茵靠着海神之力逃进海底,童话中说他们至今仍生活在海底。
尽管这个故事比那个十二年现身一次的说法更为离奇,但在拉因格兰特,它还是经过种种改编流传了下来。
“是的。大主教说,六百年前希茵靠着艾尔萨伊阿斯的力量沉没至海底。所以如果借用艾尔萨伊阿斯的力量,大概也能将古兰迪尔沉没。艾尔萨伊阿斯有那种力量,而身为海神代理人的自己也能引发神的奇迹”
“哪能有这么荒唐的事啊”
“是呀。所以谁也不相信。如果相信的话,陛下就不会只派两艘军舰来追《珍珠》号了,同时也不会这样放任大主教”
“就为那种荒唐的理由,为什么还要派出两艘军舰呢?”
“说是怕大主教有什么企图。如果他想促使各地的信徒起义的话,陛下想要阻止他”
“说到信徒,那种话没人信吧?”
“所以才担心啊。因为不知道大主教在想什么,这不是很可怕吗”
格雷乌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哼笑道。
“但是……”
“喂,萨利夫。如果不可能的事变得可能了,会怎样?”
“你说变得可能了……”
“如果大主教真的相信希茵的故事,而且想将古兰迪尔沉没呢?如果为此他想要抓捕《毁灭之国》希茵的相关者呢?”
格雷乌斯强调道,对此萨利夫皱起眉头。
希茵已经毁灭了。
就算是吉涅西奥大教堂的大主教,现在还说希茵之民生活在海底什么的,也只会招人嘲笑而已。
那些幸免于难的少数人目前虽然生活在锁岛,但他们已经是拉因格兰特人了。而所谓每十二年现身一次的《幻之岛》希茵,则和传说中时而出没于海上的怪物一样,让人无法相信。
希茵已经沉没海底了。
这是由于海神之力,还是由于地震,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希茵已经沉没了。
然后希茵的国民也已经灭亡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太荒唐了”
萨利夫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格雷乌斯用两手托着脸,凝视着摊在桌上的海图一点。然后他将视线转向萨利夫。
“我是不知道大主教是怎么想的。只是我担心大主教已经知道你的事了。在传说中希茵会出现的年份,父亲救了一名漂流在锁状列岛附近的小孩,并将其认作养子,这件事与海军有关的许多人都知道。而且还有许多人知道你身上绘有希茵的独特花纹,那是在锁岛之外所没有的。然后你又在希茵出现的年份隐藏了行踪”
萨利夫在桌上僵硬地交叉起双手。
“那么有多少人知道我是从包围着希茵的大雾中飘来的呢?”
“只能说,不多”
格雷乌斯的回答很暧昧,这时欧克塔利姆以他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但是你的出生地是锁岛,这点大家都知道。我在锁岛寻找你的父母,在得知你已没有了亲人后,便将你领养过来”
表面上,事情被如此安排。
将萨利夫说成是出生于锁岛。这样一来就能把希茵花纹的事糊弄过去了。只是,欧克塔利姆在锁岛寻找他父母的事,是假的。
叹了口气,欧克塔利姆将身体靠向椅背。椅背发出吱嘎声,这时他将手在身前叠起。
“你是在希茵出生的吧?”
萨利夫看着父亲。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问起此事。萨利夫目光游移,最后低头看向那只空杯。
“为什么,现在才问?”
“正因为是现在吧?我发现你的地方,可不是一只小船就能从锁岛漂过来的”
欧克塔利姆凝视着海图。
“你没有饿肚子,也没有现出筋疲力尽的样子。尽管前一天雨云刚过,你却没有被雨淋湿。你肯定不是花了好几天坐船从锁岛漂来的”
“那么,我是从哪来的呢,这点父亲您一开始就发现了吧?哥哥们应该也知道”
“我觉得自己在十二年前的月蚀之夜救起了一名从雾中被送来的孩子,这是海神的意志。我只能这样想。孩子乘着小船,这的确是发生在数小时前的事,附近应该有陆地,但却没有。在雾散去时,那里并没有什么岛屿。那么你是从哪来的呢?”
欧克塔利姆将目光落在海图上,凝视着那片据说在每十二年一度发生月蚀的夏至之夜,希茵会出现的海域。
萨利夫混杂着叹息答道:
“是的。十二年前,我是从希茵出来的”
“就是说,希茵是存在的?”
“嗯。在海底,它至今依然存在”
谁也没有说信不信之类的话。坐在欧克塔利姆左边的格雷乌斯,一脸为难地抚摸着下巴。
“大主教为何要找你?”
“不知道”
萨利夫摇头道。
“但是总该有些原因吧”
“是啊”
“为了调查希茵,大主教早就走访了锁岛吧”
“即便去了那里,生活在锁岛的人对于希茵也所知甚少”
“那么大主教是在你身上找到头绪了”
“或许吧。大主教可能是在哪里听说,并看到了我这身花纹”
萨利夫隔着衬衫抚摸着手腕。
格雷乌斯一边抚弄着嘴唇一边低语道:
“那花纹是有什么意义吗?”
“在希茵这是萨利菲拉的证据”
“萨利菲阿?”
格雷乌斯带着些拉因格兰特口音,跟着重复道。
“在希茵语中是巫觋的意思”
“你就是那个巫觋吗?”
然后坐在格雷乌斯对面的菲尔也皱起眉头,他追问道:
“那么,所谓巫觋在希茵是干什么的呢?”
萨利夫举起双手打断了两位哥哥的质问。
“请不要再深究了。我不能给哥哥们添麻烦”
“你在说什么啊萨利夫。你是我弟弟,是父亲的儿子啊”
“对家人还客气什么?或者说你到现在还没把我们当自家人?”
哥哥们的话让萨利夫说不下去。
“那是……”
萨利夫含糊地嘟哝着,同时从父亲和哥哥们身上移开了视线。
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曾在希茵上所做的事。巫觋这种人,对希茵承担着怎样的职务,要想说明这点,就必须得道出萨利夫所背负的罪过。
这样一想,他便无言了。
他低下头。
大大地吸了口气。
腹部用力,一气儿说道:
“对于我来说,家人只有希茵”
他又很快地继续说道:
“对于我来说,家人是希茵上的那些人。不是你们”
胸口在作痛。
欧克塔利姆费心照料自己这名养子。虽说如此,萨利夫却背叛了他。而对那两位称自己为弟弟的长兄,他却说自己不觉得他们是家人。
即便如此,萨利夫还是不想让他们知道。
不想把他们卷进去。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最好能把萨利夫当成外人。
“归根到底还是外人吗”
父亲的这句话让萨利夫抬起了头。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悲伤。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想让大主教利用希茵。因为在希茵住着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们,那里是我的故乡”
欧克塔利姆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现在才想回到那个故乡?”
萨利夫哑口无言。
“……我一直就想要回去。今年夏至,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回去。无关乎大主教,我原本就打算回希茵”
“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舍弃我们,这么长时间一直是假装成一家人的样子咯。因为这样的话,你在拉因格兰特生活就会容易一些了,是吗?”
“我……”
接不下去了。
“对不起”
萨利夫只好向父亲道歉。
欧克塔利姆似乎已经明白,萨利夫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详情了,于是他死心般地轻轻摇头。从他脸上滑过一丝疲惫的表情。
“如果出现了因为我的缘故而给你们添麻烦的情况,那时请你们撇清和我的关系。就说我只是个捡到后并加以抚养的孤儿,已经断绝来往了”
“我知道了”
对于这个残酷的愿望,欧克塔利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份干脆让萨利夫咬住嘴唇。尽管是自己选择放弃他们的,但那被抛弃的悲伤还是在胸中扩散。
格雷乌斯带着难受的表情,翕动嘴唇似乎在说什么,他抱起胳膊为了把话硬吞下去而发出了呻吟。
“万分道歉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受理这份退役申请书”
萨利夫再次将退役申请书和士官任命书递到欧克塔利姆面前。欧克塔利姆沉默地接受了这两支信封。
萨利夫看向两位哥哥。菲尔和格雷乌斯正以平静的目光看着义弟。
“菲尔哥哥。格雷乌斯哥哥。谢谢你们。能够成为你们的弟弟,我深感幸福”
这声问候就像是永别一样,但两位哥哥的表情并没有变。
萨利夫站起来,向欧克塔利姆走去。他轻轻地抱住了表情僵硬的父亲。
“请替我向母亲带好。帮我跟她说声谢谢”
“你自己去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欧克塔利姆面无表情,但却很不是滋味地挤出了这句话。胸口在痛,萨利夫那埋在他衣领上的脸,不由得皱了起来。
无论多么想答应,萨利夫都无法说出“一定会回来”这句话。
不想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我会回来”。
“祝你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
“谢谢”
父亲在为他祈求平安,萨利夫在他回答时,突然想起了至今一直在想但却未曾说出口的话。
离别之际,唯有这句话不得不说。
“谢谢您救了我并将我抚养长大,养父”
目送着萨利夫走出司令官室的背影,格雷乌斯大大地叹了口气。把堵在胸口的想法 骂了出来。
“妈的”
他这样骂完,担心会被菲尔责备而向他偷瞄了一眼。但菲尔只是轻声咂舌。
格雷乌斯又叹了口气,嘟哝道:
“萨利夫真不会撒谎”
为了不在出事时连累到詹提尔家,萨利夫撒的谎让人立即就能看穿。他从小就不会撒谎。特别是那些为了保护家人而撒的谎,简直让人一目了然。
但是他的不变却让格雷乌斯笑不出来。当萨利夫说出“你们不是我的家人” 时,即便知道那是谎言,他也受到很大打击。恐怕本人也和他们体会着同样的痛苦吧。
“他太善良了”
菲尔在桌上支起两肘,双手交叠,很不痛快地继续道:
“而且是个笨蛋”
格雷乌斯不由得大大点头。
“对。是个笨蛋”
“真是的。是选择大家还是选择一人,就算这一人再怎么重要,他应该也会知道我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大家的。如果他真成了我们的祸患,那父亲还有你和我就会毫不留情地舍弃他”
“如果真成了祸患的话”
格雷乌斯,不,菲尔和欧克塔利姆也都发现了。
萨利夫让自己舍弃了一切。
为了不使詹提尔家的人做出舍弃自己的选择,萨利夫先舍弃了他们。
这是因为萨利夫知道在乎这一点,知道那种选择会成为家人的负担。正因如此,所以不想让他们痛苦,想着由自己来做这项痛苦的选择,由自己来承受这份心痛就好,于是作出急躁的样子。
所以他这样做正好与他对詹提尔家的人所说的那句“你们不是我的家人”相反,证明了他非常在乎大家。
总结了儿子们的话,欧克塔利姆开口道:
“但是我们就算这样也不会抛弃他。海上男儿是最在乎同伴的。对不对?”
“是啊,父亲。只要萨利夫不给国家带来灾难,我就不会抛弃他。如果是为了家人,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竟然以为我们受到大主教的一点威胁就会泄气。这不是把我们海军世家詹提尔家给看扁了吗?”
“连这都不懂。他真是个笨蛋”
菲尔说着贬低萨利夫的话,其中包含了对弟弟的浓浓爱意。
“真是个笨蛋”
格雷乌斯再次嘟哝着,然后露出苦笑。
“但是越笨的孩子越招人喜欢,所以也没办法”
父亲和哥哥用压低的笑声作为回答。
大主教五天前乘《阳光》号抵达麦萨港,而在昨晚他接到了《珍珠》号入港的报告。在城里的教堂听闻此事后,他立即命人装载货物,自己也乘坐上去。之后就只等《珍珠》号做好出港准备了。
听到仆人通告有客人来,这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并没有从摊开的教典上抬起头,他只是简单地应了声。他那张神经质的脸,当皱起眉时更加散发出一种硬邦邦的感觉。而垂在后背的混着白发的金色长发和那双薄薄的蓝眼睛,也加深了刻薄的印象。同时他那被胡须包围的薄唇,也是他显得冷酷的另一个原因。
前来造访大主教的是《阳光》号的船长。和《珍珠》号的古伊纳斯一样,他也抛弃了海军。
“猊下,您的吩咐是?”
“找出《黄金之鹫》号”
“是詹提尔司令官的那艘船吗?”
“是的。他们现在应该在伊尔玛岛附近巡逻。因为我已让人放风说《珍珠》号在那一带”
大约两个月前,在驶离吉涅西奥时,他向协助者留下指示,命其放出这样的传闻。然后还告诉对方要设法让《黄金之鹫》号和《翡翠姬》号去搜索。
如果国王发现身边有背叛者,那事情就大不一样了。但是国王应该不会想到,那个看似对教会了无兴趣的男人会背叛。
比起像阿雷利亚岛的麦萨港那样船只出入频繁的港口,伊尔玛岛的这种小港口更适合匿藏《珍珠》号。而且他们是号称要实行海神奇迹的大主教的手下,比起航行至远离希茵的海域,他们觉得这样更可靠。
“发现后要如何行事?”
“抓捕詹提尔司令官和菲尔•詹提尔舰长。如果不行,只要能给《黄金之鹫》号造成损伤把它困住就好”
“我会妥善处理”
《阳光》号的船长行了一礼后走出房间。
根据《珍珠》号船长古伊纳斯带来的情报,萨利夫•詹提尔似乎在高特大陆的尼卡哥尔消失了踪迹。
根据古伊纳斯在尼卡哥尔所获的情报,他似乎乘坐了商船《花之少女》号,不过虽然抓住了这一线索,但他们却被该船船长巧妙地避开了。不过此后,《花之少女》号没有按预定在特利阿雷斯岛靠岸,而是不自然地变更了航路,驶向了阿玛利纳港。同时古伊纳斯还探听到,在阿玛利纳港《花之少女》号的船长带着一个与萨利夫相似的青年上了岸。
首先毫无疑问,萨利夫•詹提尔乘坐了《花之少女》号。但是古伊纳斯却在阿雷利亚岛附近跟丢了《花之少女》号。虽说他们被卷入风暴,可能已经变更了航路,但至今为止,他却一直不曾见其在麦萨港出现。
大主教一边回想着这一连串报告,一边翻着教典的书页。教典上记载着关于海神的故事。
据说最初书写教典的是希茵人。希茵是个被大海包围的岛国。因此,生活在那个国家的人们都崇拜海神,不过据说这里还有另一个理由。
传说在希茵的内陆,有一座充满海水的湖。这座湖深不见底,据说与海相连,不过这点还没有确认。
遭受风暴袭击的水手们祈祷海神,因而逃过一劫。大主教读完这则故事后,合上了教典。
受到海神相助的水手们终其一生不断祈祷。在他们活着回归陆地后,他们修建了海神的神殿,日夜不停地进行祈祷。
教典的封面上画着常春藤的花纹。不管是将大海神化的教典,还是称海神为神的教典,封面上都一定会画有常春藤或常春藤花的花纹。
大主教用指尖抚摸着那花纹,嘴唇扭曲着笑了。
萨利夫从《黄金之鹫》号上回来,他发现瓦迪姆正睡眼惺忪地望着《黄金之鹫》号。
“怎么了?”
“啊?不,只是有些怀念”
瓦迪姆向《黄金之鹫》号那如耸立的高墙般的船体扬了扬下巴。甲板微微摇晃,他以脚尖和脚跟保持平衡,同时用怀念的目光仰望着邻近这艘有四根帆柱的军舰。
“是优斯迪尼阿斯海战吧。你当时受到了《黄金之鹫》号的直属管辖?”
“是啊。你那时在做什么?”
“我是《翡翠姬》号的士官。在海战前的冬天我被调到那里,然后秋天时便开打了”
萨利夫转头,看着那与《黄金之鹫》号相对的军舰。
他大概再也回不去这艘舰船了,对此萨利夫不禁感到些许寂寞。本来,并没有打算要在这里见面。当他在尼卡哥尔下船时,就应该已经做好了觉悟。可是,一旦看到《翡翠姬》号,胸中便又涌起了怀恋。
“你父亲他们都说什么了?”
“大主教似乎正在找我。据说《珍珠》号好像是教会雇的船”
“你说大主教?”
瓦迪姆扬起眉毛,故作惊讶。
“大主教竟然会找你。这能对他有什么好处,真让人无法马上相信”
“你太失礼了。总之《珍珠》号似乎就在附近。不过因为是传闻,所以也不好全信”
萨利夫环视《花之少女》号的甲板。因为风暴的余波而散落周围的索具碎片都被收拾好了。水手们正在换新帆桁。等这项作业结束后似乎就能立即出发了。
“那个,我可不想被发现。他们既然预测到你要来这边,可能就会去监视麦萨港。我们或许无法平安无事地到达那里了”
听了瓦迪姆的话,萨利夫点点头,他再次望向《翡翠姬》号。大概是有些在意他这种恋恋不舍的举动,瓦迪姆斜眼看着萨利夫,问道:
“你想回去吗?”
“诶?”
“我说你想回到那艘舰船上吗”
瓦迪姆朝《翡翠姬》号扬了扬下巴。萨利夫结巴起来。
“……不是、的”
“舰长是你哥哥吧?”
“是。但是我没……”
萨利夫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瓦迪姆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肩膀。
“不是挺好的吗?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我不明白。总之只要家人还活着不就行了?我是什么人都没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有这里。《花之少女》号就是我家。至少在它还能跑的这段时间”
萨利夫抬起头来,只见瓦迪姆正用看亲人一样的眼神看着工作中的水手们。
“尽管不想失去那个归处,但有时就算讨厌也还是会失去。可你竟然自己把它抛弃了,真是愚蠢”
“愚蠢吗?”
“愚蠢”
“是吗”
萨利夫小声笑了,他想起自己那晚被养父捡到的事,这个欧克塔利姆曾说起过。
“我,从故乡迷路出来,被父亲捡到,从此以后便一直想着要回故乡”
“但却没有回?或者说,是回不去了?”
“无法回去是真的,可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离开萨利夫•詹提尔的家人。希望能尽量长久地和他们在一起。就这样,我一度抛弃了故乡。但是现在我却为了那个故乡,抛弃了家人。真是愚蠢啊”
“萨利夫……”
萨利夫一边看着《翡翠姬》号,一边扭动嘴唇,再次喃喃道:
“真是,愚蠢啊”
“船长—。发现船只—”
从樯楼上传来了守卫那拖长的喊声。
自从在伊尔玛岛西部与《黄金之鹫》号和《翡翠姬》号分别后,《花之少女》号逆风而行,在阿雷利亚岛的西部海域南下。经过八天时间,终于来到了阿雷利亚岛的南海。
再有一天就到麦萨港了。
“哪边!”
瓦迪姆刚一喊完,随即便有了回复。
“左舷前方—”
萨利夫跑过甲板,把脚踏在船舷边缘攀上了静索。他躲在樯楼的守卫身旁,从扶手上探出身体,向左舷船首望去。
看到了一个小点。那无疑是艘船,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在追萨利夫。
萨利夫紧盯着这个在水平线上出现的小点。强风拂面而过。那个远在彼方的小点也以相同的速度不断接近。从萨利夫注视的方向,风送来了那番景象。原本的小点眼看着变成了船形。
萨利夫清楚地看到了一艘船的模样。
一瞬间吹来的强风拍打着船帆。从甲板上传来了瓦迪姆的喊声。
萨利夫在船索上跳着移动,然后滑下来。他跑过甲板,登上了船尾甲板。不理会那个瞠目结舌的舵手,萨利夫在罗经柜上摊开了海图。
“怎么了?”
瓦迪姆从后追来,问道,萨利夫回答说:
“是《珍珠》号”
“你没看错吗?”
“没有”
从方向上看,《珍珠》号是从麦萨港南行而来的。他们可能监视着麦萨港,瓦迪姆的预测是对的。
《珍珠》号的帆柱比《花之少女》号的更高。这样,樯楼当然也会很高,视野也更加广阔。
《珍珠》号大概也发现了他们。虽然或许还无法确认是《花之少女》号,但至少应该已经看到了船影。
如果《花之少女》号突然改变航路,《珍珠》号一定会感到奇怪。可若是这样继续开下去,就肯定要碰上《珍珠》号。
“喂,我说你啊”
盯着海图的萨利夫被瓦迪姆这样一喊,抬起了头。
“为什么会被教会追踪呢?”
“那个……”
“虽然似乎没有任何好处,但他们既然在追你,就一定有什么理由吧?”
萨利夫缄口不语。
“哑巴了?”
“说了你也不会信”
“之前你也这么说。信不信是我决定的。你快回答”
萨利夫看向舵手,瓦迪姆挥手将他从船尾甲板撵走。瓦迪姆站在那里撑起舵,看着萨利夫。
“然后呢?”
萨利夫也看着瓦迪姆。虽然他觉得在谈论信不信之前,瓦迪姆可能压根就不接受这个话题,但还是无奈地回答了他。
“我必须要回到希茵”
“你说,回到?”
“我是在希茵出生的”
瓦迪姆张口要说什么,但又把嘴闭上了。他没有立即反驳,而是顿了顿,接着道:
“别说梦话了。希茵早在六百年前就沉没海底了”
“这我知道。我比你还了解呢”
在希茵出生,瓦迪姆重复道。
萨利夫也明白,他很想相信。但这种事情应该是无法相信的。
因为希茵在六百年前便已沉没。
“我是,在希茵,还没沉没时,出生在那里的”
萨利夫将句子抻开来说,清楚地告诉了瓦迪姆。
“你是开玩笑吧?”
“因为你让我说,我才说的”
萨利夫摘下手套,将那有着斑驳花纹的手伸了出来。
“好好看看。这是刺青吗?”
瓦迪姆低头看向萨利夫的手,诧异地皱起眉头。他抓住萨利夫的手腕,仔细地瞧。
“有人会把指甲剥掉刺上颜色吗?”
萨利夫的手上,直到指尖都描绘着花纹。透过指甲能清楚地看到花瓣。
“这不是刺上去的”
“如果不是刺青的话,那是什么?”
“这是希茵的巫觋的证明”
“巫觋?”
瓦迪姆眯起一只眼睛看了过来,对此萨利夫一边思量要向他怎么说明,一边慎重地选择词语。因为在拉因格兰特没有巫觋。
“就是倾听神明之声者”
“和修道士不一样?”
“不一样。希茵的巫觋是宣告神谕之人。不是修道士,和预言者也有点不同。他执行着‘问神并宣示神谕的仪式’”
“你就是吗?”
“是的”
“因此教会才会追捕你?”
“我想,大概是这样”
瓦迪姆困惑地搔乱头发。
“果然跟希茵沾边就没有好事”
萨利夫低下头。无法否认。
“拜托了瓦迪姆。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吧”
“做不到”
瓦迪姆的回答非常冷淡。
“好啦,就算《珍珠》号已被教会买下,但原本也是军舰吧?它有大炮。如果古伊纳斯船长就是原来的舰长的话,那他应该也很习惯进行指挥。虽然还不知道船员的情况,不过恐怕都是曾参加过优斯迪尼阿斯海战的有经验者。他们既然又追过来了,那一定是确信你就在这条船上。这回可不会像之前那样放过你了”
“一枚金币也不够吗?”
“不够。完全不够。所以说,以后你再有什么需要我也不会听了。命不是钱能买的。你给再多,我也不打算为了钱卖掉同伴的性命”
对瓦迪姆来说,《花之少女》号是可以回去的家,船员们是家人。而萨利夫已经舍弃了家人,所以他紧咬嘴唇,道:
“我知道了”
“萨利夫。《花之少女》号也有大炮。但是呢,却没有多少火药。它是防范海盗的摆设。我们早晚会被《珍珠》号追上。如此一来,抱歉,我只能把你交出去了”
“但是我不能让《珍珠》号逮住”
“这与我无关”
瓦迪姆说着皱起眉头看向萨利夫。
“我不想跟希茵扯上关系”
说罢,瓦迪姆正要去叫舵手,这时萨利夫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们来打个赌吧”
脱口而出的话让萨利夫也吓了一跳,可话都说了,也没办法再收回。
“打赌?你是说要我用同伴的性命来赌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若要向锁状列岛西部逃,需要花些时间。所以如果我赢了就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你们在那里放我下去,让《花之少女》号由北部的安全航路离开”
“锁岛?你知道锁状列岛附近一直是被称为魔之海域的吧?”
锁岛是位于阿雷利亚岛和伊尔玛岛之间的锁状列岛中最大的一座岛。而锁状列岛据说是希茵沉没后的残余,在那一带,除了萨利夫所说的北部之外,全都是浅滩。明智的船员都不敢靠近那片海域。
“我知道。那一带净是浅滩。所以能逃脱”
“要是触礁了怎么办”
“不会的。我肯定能避开浅滩”
“相当有自信嘛,海军先生”
瓦迪姆耸耸肩。
“但是,如果这个赌对你没有不利条件的话,我可不能接受。要是被《珍珠》号追上了,就算已经让你下船,也会给我们带来不便”
萨利夫由船尾甲板看向甲板。眼前就是那根中央帆柱。在副船长的指示下,水手们正握着能随时操作船帆的动索,他们似乎很关心瓦迪姆和萨利夫的谈话,正一眼一眼地往这边看。
萨利夫指着帆柱。
“我将小刀掷向贴在帆柱上的纸牌,如果正中中心,就改变航路向锁岛前进”
这个方法和瓦迪姆在阿玛利纳港的酒店所打的赌一样。只是,现在的环境跟那时完全不同。
瓦迪姆看着水手们在甲板上作业,他们的头发正随风飘动,于是说道:
“在甲板上?肯定不行吧”
“是你说我要有不利条件的”
“我确实说过。但就算是我,如果不是在无风的日子恐怕也无法……”
敌人还不止是风。破浪而行的船只甲板也时常摇晃。无论是萨利夫还是瓦迪姆,都是因为在船上呆惯了才能笔直行走在甲板上,而当需要瞄准很小的目标时,这种摇晃就会变得非常不利。
“我说要做了。如果失败的话把我交给《珍珠》号就好。即使我赢了让船开往锁岛,如果期间没能逃脱的话,你把我交出去也行。你就跟《珍珠》号说,我是私自潜入船舱的。《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们什么都不知道”
“条件不坏。但是”
“还有什么不满吗?我没说叫你还钱”
“不是这个”
瓦迪姆似乎很不情愿去打这个萨利夫必输的赌,他正在犹豫。但是,现在没时间已继续纠缠了。
“把小刀和纸牌借给我”
萨利夫说着,转身背向瓦迪姆。
“即使把我交给《珍珠》号,你也别往心里去。反之,如果我赢了就给我立马向锁岛前进。现在的话还来得及”
拖拖拉拉的话,只会让《珍珠》号离得越来越近。如果要变更航路向锁岛前进,必须尽早得出结论。
从船尾甲板上下来的萨利夫,被太阳照得眯起了眼。令人心情舒畅的海风吹过甲板。解开的头发不断搔痒着脸颊。
萨利夫叫来舵手,让他回到船尾甲板。而与之交换,这时瓦迪姆走了下来。
瓦迪姆叫住一名水手,并向他悄声吩咐了些什么,然后那人便从升降口下到了下甲板。
萨利夫向船首走去。甲板上风从左后方吹来。从船首向中央的帆柱掷小刀正好逆风。
瓦迪姆露出了不情愿的阴郁表情,他从鞘里拔出小刀,将刀柄递给萨利夫。萨利夫以脱下手套的手接过了它。
“随便用。只是,结果怎样我可不知道”
“你才是呢,不能反悔哟”
水手拿出一张纸牌,用别针在中央帆柱上钉好。
逆风投掷,直飞的可能性非常低。瓦迪姆说了这件事,水手们便放下手上的活聚到了萨利夫身后,为了让船保持平衡,他们分别在左舷和右舷站开。这样一来,只要风不是刮得太猛,就不用担心小刀会误伤了人。
站在船首甲板前的萨利夫,挽起袖子。人们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从指尖到手肘所描绘的长春藤花花纹。
从背后传来了水手们的窃窃私语,但萨利夫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手里的刀上。
细细的刀刃长度很短,是切水果的小刀。
萨利夫试了几次将刀柄握好,他看向帆柱。距离没那么远。比瓦迪姆之前在酒馆里投掷时更近。
从正面迎着海风,萨利夫看着那作为靶子的纸牌。被风吹动的黑发在视野的一角轻轻跳动着。
一股更强的风吹过甲板。萨利夫举起拿刀的手,轻轻向后弯曲。为了瞄准手腕比划了几次,在投出小刀的瞬间,风停了。船也不晃了。
小刀轻声刺入帆柱。同时甲板上起了旋风,船身大大地倾斜过去。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不知是谁嘟哝了一句。
一名水手向中央帆柱走去。在他的带动下,又有两个人从萨利夫身旁挤过去,这些水手从船首向那被刀刺中的帆柱走去。
“正中中心,船长”
一名上了年纪的水手将小刀连同纸牌一起拔下来给大家看。瓦迪姆走近他的身旁,接过纸牌和小刀,同时喊道:
“将航路变更为东北东!”
指令一出,甲板上的水手们便一齐跑向动索。
萨利夫眯起眼睛看向《珍珠》号驶来的方向,但目前从甲板上还无法确认出船的样子。
“你刚才做了什么?”
瓦迪姆对放下袖子的萨利夫问道。
“什么也没做。只是把小刀投了出去。技术不错吧?”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只有那时风停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瓦迪姆用认真的声音向他问道,对此萨利夫笑了。
“瓦迪姆。你曾说那次在雾对面看到希茵是看错了,对吧?你说那是错觉”
“是啊”
“那么,这也是错觉”
萨利夫说着,戴上了手套。
“我是在拉因格兰特出生的,今年二十一岁,现在就在这里。和你一样,只是个普通人哟?倾听风和大海的声音、让风停止刹那、让浪平息片刻,这些我应该是做不到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前海军士官”
瓦迪姆看着萨利夫,什么也没说。
“全部都是错觉。所以,如果我能在锁岛顺利下船的话,你最好把这些都忘掉。就像在雾的对面所见到的希茵那样,把奇怪的刺青、停止的海风和波浪也都忘掉”
萨利夫从瓦迪姆身上移开视线,向船尾甲板走去。他需要再次好好看看海图。
《花之少女》号的前方就是锁状列岛和阿雷利亚岛之间的海峡。
在与舵手交换前,萨利夫一度登上船尾楼。如果回头去看身后的航路,即便用肉眼也能清楚看到追踪而来的《珍珠》号。《珍珠》号伸出大炮。进入射程距离只是时间问题。
萨利夫从船尾楼上下来,看到瓦迪姆在船舷边缘正一脸不安地俯视着海底,便对他说道:
“交换舵手了,船长”
不等他转过头来,萨利夫已经掌起了舵。瓦迪姆从后面追来。
“不用测深吗?”
“不用”
通常在穿过浅滩时,必须要将负重的网投入海中,一边量水深一边前进。直到走出浅滩为止,这项作业要反复进行多次。不测深就往浅滩开,这是船员所不应有的暴行。
瓦迪姆面露担心之色,萨利夫简短地回答过他之后,便盯着罗经柜,确认磁针指示的方向。尽管微微有些摇晃,但它始终指着同一个方向。
海风吹动头发,在耳边轻声私语。平静的声音正在告诉他正确的方向。
“我想要船首再往东稍偏一点”
萨利夫说道,瓦迪姆没有反驳便向水手们下达了指示。甲板上响起一阵跑动的足音,接着指南针便和萨利夫希望的方向完全一致了。
甲板上重又安静下来。海风吹动船帆的声音变得分外响亮。
摇晃着的索具发出了奇怪的声音,瓦迪姆发现后立刻大喊起来。负责的水手重新拉上绳索,期间稍许变得热闹起来的甲板,在结束了所有应作的工作后又再次安静下来。
萨利夫笔直地驶进阿雷利亚岛和锁状列岛中一座小岛间的海峡。一边倾听诱导他的海浪和风的窃窃私语,一边选择最深的地方不断前进。
在右边能看见锁状列岛的小岛,在左边能看到阿雷利亚岛的东岸。左右岛屿的海岸线,到处都有突然伸出的部分。拍打过来的海浪纷纷溅起白沫。
从起伏的海面上时而会看见尖尖的岩石。虽然收起了船帆降低了速度,但如果萨利夫掌不好舵的话船还是会触礁。如果只是船身被开个洞还好。视情况不同,有时甚至可能连帆柱都被撞倒。那样的话,就不用再逃了。为了避免沉没,逃亡中不得有半点喧扰。
就算被《珍珠》号抓到,萨利夫也想设法不连累《花之少女》号的船员。但这也只是说如果可能的话,因为一切全要看对方的态度,所以到底能保他们到什么程度他也不知道。
但是这里只有包括瓦迪姆在内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担心着被《珍珠》号追上之后的事,其他大部分水手比起这个,似乎更担忧《花之少女》号能不能毫发无伤地越过这片海峡。
萨利夫掌着舵,一边乱哼哼着一边凝神倾听吹过海峡的风声。
只凭船舵是无法随心所欲操船的。还要倾听风的声音,风向一变就要调整船帆的角度。
虽然想看看《珍珠》号追到哪里了,但现在没有那种闲工夫。而且,也用不着。
刚听到了一点破裂声,数秒后便传来了炮弹打在海面上的声音。
“混蛋!竟然打过来了!”
“反击!”
恢复平静的甲板瞬时骚动起来。
“船长!还击吧!”
“不行!”
萨利夫抢在瓦迪姆之前喊道。
“不能还击!”
“可是!”
“不行。不许还击”
萨利夫盯着罗盘,断然地说道。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在甲板上扩散开来。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步。
如果在这里还击了,《花之少女》号就会被认为是《珍珠》号的敌人。只要不还击,就还能辩解。
水手皱着眉头,用厌恶的声音说道:
“我先说好。《花之少女》号不是你的船。能对我们下令的只有船长”
“瓦迪姆?”
萨利夫一边调整操舵棒一边向瓦迪姆问道。
“不打”
回答十分简短。接着不满的嘟哝声淹没甲板。
“不打,你们啊。打了的话我们就是《珍珠》号的敌人了。你们都知道这艘船上没多少火药吧?如果相互开炮,无疑我们会先败下阵来”
听了瓦迪姆的话,不满之声霎时停止。
萨利夫明明不热却出了一手汗,他正在掌舵。感觉左右的岩壁正一点点靠过来。流进视野中来的小岛似乎近得触手可及。能够清楚地看到覆盖在岩壁上的青草正随风摇晃。
风吹着,似乎要将《花之少女》号引向暗礁,它发出有些悲伤的声音吹了过去。让人不安的音色响起,甲板上那些被阴郁气氛包围的水手们,正默默地仰望着岩壁。
炮弹落在船尾附近,能听见飞沫溅起的声音。中弹只是时间问题。
“下次可能就会被打中了”
听着那从附近传来的中弹声,瓦迪姆用嘶哑的声音嘟哝着。
《珍珠》号正逐渐接近小心翼翼地行驶在浅滩上的《花之少女》号。既然《花之少女》号能够通过,那么这条路肯定安全。
速度降到了最低限度,实在令人着急。但是焦躁是大忌。
萨利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海风引导他的声音。
这时,甲板上开始喧闹起来。他听到了安下心来的窃窃私语。
“过去了吗?”
萨利夫慎重地向瓦迪姆问道。走向船舷边缘的瓦迪姆对他露出了平和的微笑,然后回来告诉他:
“过去了”
萨利夫安心地叹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放松下来,甲板上响起了欢呼声。然而这和穿过海峡的欢声还有些不同。“看那惨样儿”甚至能听到人们的嘲笑。
“什么……?”
不可思议地回到船舷边缘,瓦迪姆回头看向船尾方向,然后呵呵地笑了起来。他向萨利夫转过头去,露出了那一如往常的无畏笑容。
“怎么了?”
“那帮家伙触礁了”
瓦迪姆歪曲着嘴唇笑了,他从萨利夫手上接过操舵棒,然后扬了扬下巴。萨利夫登上船尾楼,水手们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栏杆旁边。萨利夫看到,那寻着《花之少女》号的航迹而行的《珍珠》号现在已经开上了浅滩。甲板上的人影正在左右忙活着。
因为船身大小的不同,吃水的深浅也不一样。《花之少女》号能够勉强穿过的深度,《珍珠》号却穿不过去。
虽然船体似乎没有受损,但这样一来肯定要拖延他们些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