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狼群啊,齐聚我的森林 第一章 〈森林〉的巫女

  “好——最后一个。”

  他说完随手放出的一击,打中对方的鼻尖,克丽奥发出微小的呻吟,摔了一个屁墩。森林里,阳光被分成细小的光束照下来。数米高的大树排列成群——这里离街道不远,但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再过不久就是盛夏,森林的味道沁人心脾,摔倒的克丽奥表情很难看——她身上穿的深紫色卫衣,短号的运动短裤,都是在前一个街市里新买的。

  新买的短裤被弄脏,咂咂舌,克丽奥愤怒地看他——

  奥芬只做了一个轻笑。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岁,面带嘲讽的黑魔术士。黑发黑眼,中等身材,简单一看倒没有什么特别。全身的打扮以黑为主,胸前佩戴了一件银质吊坠,一只一脚龙缠绕在剑上。目光锐利——锐利得有些阴险,毒毒的。

  手里的细木条啪地响了一下,他得意地说:

  “这场比赛我赢了——有异议吗?”

  “没有……啦。”

  克丽奥放低嗓音,不情愿地说。少女年芳十七,金发与阳光交相辉映,一直披到腰上。无论是金发,还是天蓝色的双目,这在大陆都是最普遍的贵族特征,但是她不是贵族。据她讲,在几代之前,她的先祖里混进了贵族血统。

  她把刀刃上贴了护垫的一把长剑收进刀鞘,拍拍短裤上的土站起来。克丽奥不高兴地说:

  “烦死了,为什么啊!我不服——”

  “不服可不行。”

  他把树枝朝后一扔,用手搓搓绑了头巾的太阳穴周围。

  “比赛就是比赛。按照条件,一共十回合,只要让自己手上的东西碰到对方的身体就算赢一回合——输的一方必须履行赢的一方开出的任何一个条件。”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会忘?我刚刚才输了个盘干碗尽!”

  克丽奥狠命地一跺脚,运动鞋的鞋尖敲在地面上。

  “我想说的是,实力实在差太远了!这太奇怪了。你就不会让我赢一回吗?”

  说着,她拿眼瞪他。继续说:

  “奥芬。其实我,对自己的剑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但奥芬打断他的话,他说:

  “要我说的话。”

  他的口气有点受不了。

  “请不要和小学生级别的剑术弄混,我可算是〈塔〉的魔术士啊。”

  他举起胸前的吊坠。这个展翅的龙形纹章,是在大陆魔术最高峰〈牙之塔〉学习过黑魔术的证明。

  “从使用武器的战斗训练,到抵挡对手武器的护身法,还要学习如何在一瞬间做出判断——还有其他许多许多,我学了那么多年可不是在玩儿。”

  “哼……也就是说,用花言巧语把纯真的我给骗倒,让我参加一个没有胜算的比赛,再用不正当的条约做挡箭牌,最后达成你自己的目的,不是吗?”

  “你的说话口气真是越来越像博鲁坎那家伙了……”

  奥芬半睁眼看她,克丽奥用吐舌头来回应。

  他叹气,接着说:

  “说到底,提议要比赛的不是你吗。”

  “我当然知道。”

  克丽奥愤愤地说。穿着卫衣,她胸口一挺,挑战似地说:

  “好啊——不管是拔草还是洗盘子,你尽管说就是了!”

  “啊……不,我没什么事想找你。”

  奥芬觉得,找这个少女办事,无论干什么都觉得别扭。少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的眉毛疑惑地挑动了一下。

  “……你这种说法很可疑啊。你是说,找我办事全行不通吗?”

  “简单说,正是如此。”

  奥芬干脆地说完,转过脚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克丽奥迅速绕到他前面,细细的手指朝他的胸口一指,用指责的口气说:

  “你什么意思!?”

  被她一问,奥芬感觉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你还问我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个意思!——上次我叫你帮我缝好破掉的衬衫,结果怎么样了你不会忘了吧!”

  “什——什么啊!那又不是我的错——全怪你思想有问题,裁缝活都让女人做,就是这种贫乏腐败的男权主义思想才——”

  “这种词你从哪里学会的!你不是在马车里说闲得慌,要我给你点干杂活儿来干吗!?不要转移话题!”

  “我才没有转移话题!”

  “是吗!那就请你回答——是谁把我一直放在行李深处小心保管的手帕当做缝衣服的补丁的!”

  听到这句话,克丽奥表情一愣,缩回手指。她的脸色变了变,说:

  “是我偶然发现的啦!”

  “少吹牛了!”

  奥芬立马嚷道。被当做补丁的是一条手缝的手帕,那是在少年时代,一位他十分敬仰,甚至当自己姐姐来看待的女魔术士送他的生日礼物。其他的碎布片其实有很多,特意选了漂亮的手帕来做补丁,奥芬猜测她肯定是经过盘算的,是故意的。

  “还有,叫你去照看感冒躺着的马吉克,你在枕头边上打翻了水盆,把毛巾和睡袋全都弄湿了不是吗!在图书馆找书的时候也是,突然就大喊『找到啦!』,接着就撕掉那一页跑过来了!”

  “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有错吗!?”

  “当然是错的啦!对了对了——最离谱的是叫你去买菜的那次!什么都没买,还带了个莫名其妙的旅行商人来。商人说,『这位小姑娘购买了我的商品,我是来收钱的』——你的脑子整个都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买驱魔用的马桶啊!”

  “啊——那种错误一辈子也就犯这一次!”

  “什么只犯一次!其他类似的事例还多着呢!我说——”

  奥芬突然改变语调,抓住克丽奥的肩膀。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故意的吧?是吧?”

  克丽奥惊慌地说:

  “你、你用不着这样眼含热泪地说话吧……”

  “我真想哭啊。为什么我每一天每一天,都要过这种歇斯底里的生活不可呢……”

  他不停地叹气,克丽奥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她的碧眼闪了闪,竖起一根手指说:

  “两个人若希望很好地互相理解,就经常会有一些正面矛盾产生。以前父亲就这样说过♥”

  “不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奥芬说着双手颤抖。克丽奥不说话,把眼珠转了转,然后拍拍手,说:

  “啊——是的是的。所谓快乐的人生,也有人说,指的就是快乐的麻烦事。”

  “我只希望享受平稳的生活就行了……”

  奥芬难过地说。像往常那样把手盖在克丽奥的金发上。克丽奥看看他,说道:

  “行了行了,你这样说话不累吗?”

  “你以为是谁害的,是谁啊……”

  “想要证明别人的过失往往要花上一生的时间——证明后的那一瞬间,极有可能就被对方杀掉。父亲说完这句话三星期之后,就死了。”

  “够了……我真后悔没在你父亲还活着时见上他一面。”

  奥芬的口气就像在骂人,他把手从克丽奥头上拿下来。推推少女的背,慢慢朝街道的方向走去。克丽奥(擅自)感觉得到了赦免,变得很开心,她说:

  “别这么垂头丧气嘛。我看你最近太累了——对了!刚才的比赛我不是输了吗,我来给你按摩吧。”

  “……你来?”

  “哼。这可是出血跳楼大优惠哦,还不满意吗?”

  “出血……按你以往的模式,你该不会要用针吧……”

  “你·不·满·意·吗!?”

  克丽奥回头看着他,双眼不停放光。奥芬不得不挥挥手说:

  “啊—是啊是啊。满意满意。”

  他简单地应答,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向前一步,问道:

  “不过……要是你赢了的话,你准备向我下达什么命令?”

  “嗯?也没什么啦。我们坐的马车,里面空空荡荡的,很不好看不是吗?所以我就想要一只击杀兽的标本,这样就算是很好的室内装潢了。所以我就想要你去捕一头来。”

  “……然后轮到你的话就是按摩?——你不觉得这之间的差距有点大吗……”

  奥芬有气无力地说。克丽奥只地回答了一句“是吗?”就完了。总之,想要让她有点自觉是不可能的,奥芬深谙了这一点。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大陆最后的秘境——〈芬里厄森林〉,又被称作“战士们的故乡”巴鲁哈拉。

  ◆ ◇ ◆ ◇ ◆

  “嗯,正如所料——真是一片巨大的森林啊。”

  他一只手拿着厚纸的地图,自言自语。地图是大陆的地势图,包括了奇耶萨尔西玛大陆以及周边的海域。这片〈芬里厄森林〉占到大陆面积的两成,将大陆分成了东西两部分。

  “应有尽有的野兽,应有尽有的生命在此栖息——”

  他读着写在地图角落的信息。这是一位金发绿眼的少年。整理得一丝不苟的脸部却透出一份可爱。他还未到十五岁。身穿黑衬衫、黑皮革裤,全身都是黑的,这样的打扮不怎么适合他,他自己也知道。不过现在就这样穿吧——

  (总有一天会变合适的。)

  他乐观地想。至于是哪一天——大概——要等到成为像样的魔术士之后吧。

  “据传说所言,这片土地有女神存在,更有强大的龙种族守护着这里……”

  他边说边抬头。周围的森林——被鲜艳的深绿色覆盖,他轻呼一口气。

  这时——

  “哦哦。”

  他不自觉发出声音。

  “竟然有泉水。”

  附近没有河——在沼泽附近走又太危险,所以避开了。现在看到的水潭应该是涌泉。

  葱郁的树丛和杂草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一眼泉水出现了。水面很平静,没有一丝波纹。比起泉水,更像一片小湖。水面下是茂盛的水草。天空的蓝色混合水底的绿色,搭配出奇妙的色泽。

  他靠近水面,手指轻轻滑动。平滑的水面出现几缕波纹。他兴致盎然地观察水面。突然——

  啪嚓。

  背后响起物体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在咫尺之遥的地方横卧着一只几米长的大蛇,是从树上落下来的。

  他后背一片冰凉。他下意识举起手说道:

  “初、初次见面,您好——”

  大蛇就好像对这句话做出回应一样——瞬间把头一挑,向这里扑来。绿色的森林中,大蛇黑色鳞片的身体犹如绑紧的细线。

  他本能地挥动双手,挡在胸前。他吸一口气——迅速吐出。同时大声咏唱:

  “看我施放,光之白刃!”

  少年的眼前放射出一条笔直的热冲击波,正中大蛇的下颚,发出爆炸的火光。大蛇的身体被燃烧的冲击波向后吹走。蛇头已经不见了,蛇身撞在树干上,少年依然保持警戒——等到蛇的尸体停止痉挛后,他才长出一口气。

  “这片森林,果然很危险啊。”

  但听他的口气倒是感觉不到什么惊险,他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他擦擦额头的汗,又重现了一遍刚才被蛇袭击时的动作。

  “这样,身子转一下——看我释放,光之白刃……”

  他把手向前一伸,笑了笑。

  “很好很好。这次的表现简直师傅一模一样。得记牢。”

  他满足地说,接着看看周围。在森林中使用火是十分危险的行为,但在这种水汽充足的盛夏森林里,不会这么简单就引起大火。再者说,真成了火灾,谁也管不了。

  他想到这里,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魔术士……”

  “哎?”

  少年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只见他张大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在他站的位置稍远一点的水边,有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看着他——或者,应该说是一位少女。年龄估计和少年自身相仿。她的眼光中透出一股强势,不过从感觉上来看——

  (她这份力量就像是被逼出来的一样,犹如困兽之斗……那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这些,因为使他惊讶的不是这个。

  少女看着他,表情中露出少许惊愕。马吉克觉得她笑一笑会显得更可爱。她的黑发本来是打卷的,却被硬生生地拉直,一直披到背上。她的装束更显得奇怪——只有一件轻薄如浴衣一样的绢布包裹住身体。布的尺寸很大,风一吹,甚至都可以窥伺到衣服下面。衣服没有什么特殊用途,和森林的气氛也很不搭调。

  (巫女装……?)

  若是这样,就和这种秘境更不搭调了。

  他正纳闷的时候,少女说话了。

  “你是,魔术士吧?”

  “啊?嗯——啊,不是,实际上,我还只是个见习的而已。”

  他慌张地回答。少女——或是巫女——微微偏过头。她在观察刚刚被干掉的那条蛇,然后皱了皱眉。

  “明明这么……厉害,这样也是见习吗?”

  “像这样成功的几率很小。而且我的师父比这更厉害。”

  “是吗……你有同伴啊……”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就陷入了沉默。少年觉得有些无趣,他抓抓头。

  “没事的啦。马吉克是有才能的——只有像我这样的天才才明白的某种……类似于预感的东西——”

  (这女该……给人与世隔绝的感觉啊。无论说话还是穿着。)

  他想到这,开口问道:

  “那、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菲爱娜……”

  “真是个好名字啊。”

  他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奉承话,她听到后轻轻笑了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表情没有变化。

  “谢谢,你叫什么?”

  “马吉克。”

  “你,是贵族的人吗?”

  她——菲爱娜注意到他的头发。普通平民中是没有金发的。

  “不,我和贵族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生来就这样。”

  贵族听到他这句话估计也不会有任何异议,马吉克一直是这样说明的。一般人都不会计较此事。

  菲爱娜向这里走来。马吉克也朝她接近。

  她边走边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是秘林,可不是人类的世界啊。”

  她一走动,肩膀附近的绢布便随着空气摇摆,马吉克回答说:

  “我本想散散步的,不过迷路了。”

  说着把没用的地图叠起来收进口袋。走到伸手就能触碰的距离后,菲爱娜站住了。

  “是吗……那我带你走出这里吧。这座森林很危险。会让人……做梦。”

  “谢谢——不过,什么是做梦?”

  马吉克停下脚步问道。她只是耸耸肩膀,什么都没回答。

  “我问个问题可以吗?”

  马吉克抱起胳膊,装作无事地问:

  “你在这座森林里干什么?”

  她立刻回答了。就好像——随时都想等机会回答一样。

  “我的力量始终与〈森林〉联系,我不能出去。”

  “……啊?”

  菲爱娜严肃地继续说:

  “在〈森林〉里,我就能使用力量。就像刚才的你一样。”

  “你能做到那种事?”

  马吉克问完,她把头点了点。

  “是的。我……受着力量的支配。”

  “哦─。那你果然是巫女。”

  走在森林里,马吉克感叹道。大陆上最广为人知的命运三女神信仰是没有名为巫女的神官的——因为女神本身就是巫女,她们为神明献上自己的一切。这样的话,这个菲爱娜参加的应该是某个边境信仰。

  (师父知道的话,肯定会嗤笑这是未开化信仰或是迷信什么的。)

  马吉克认为,信仰这样的东西完全是个人自由。曾经有个神经衰弱的学生,总是觉得墙那边有人在偷听她说话,结果陷入半狂乱状态,马吉克花了八个小时和对方进行了细致的谈话(因为是女生)……不过现在还不能将菲爱娜与之混为一谈。

  “巫女有时也很辛苦啊,虽然我不太清楚。”

  马吉克用悠闲的语调说。

  “我……获得了力量。”

  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十分柔弱。

  “力量,吗……”

  马吉克把手背在后脑勺上,慢慢地说:

  “那东西真的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的。”

  菲爱娜的回答暧昧不清,她清澈的视线看着马吉克,继续说:

  “你有你的同伴,所以你会向他们寻求帮助吧?”

  “这……是的。”

  马吉克的脑中浮现他的老师——奥芬的身影。他同意了这点。

  菲爱娜的眼中出现一层阴影,她说:

  “而我,则没有。所以我能做到的……只有服从。”

  “啊……?”

  马吉克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疑惑地看她,跟着她向前走。

  突然,她回过头,做了一个抱紧胸口的动作,说:

  “你是从外面来的吧?从这个外面。”

  “外面……你是说森林的外面?我们就是从那儿来的。”

  马吉克不明所以地回答。菲爱娜听完,无光的双目微微闪烁了一下。她的黑色卷发随着她的摆头轻轻飘舞。

  “外面现在变得怎样了?在森林附近有个叫索琳安的村子,你们路过了吗?”

  “不……我想我们接下来可能要去那儿。我们是从南边过来的。”

  “南边的话——阿拉巴尔特?金克霍尔?好像还有个叫雷因塔斯特的村子。”

  “是从金克霍尔来的。你对这附近倒是很熟悉啊。”

  “我是本地人。”

  “哦……”

  一换成别的话题,她的语气和表情也随之一变,这让马吉克觉得有点奇怪。他揉揉鼻子,用另一只手把地图拿出来,展开。

  “我们是从多多坎达来的。沿着街道一直北上,通过阿伦塔姆……和这个金克霍尔,共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他看着地图做说明。菲爱娜把身子靠过来,朝地图看去。她裸露的胳膊碰到他的手肘时,菲爱娜好奇地问道:

  “以这个前进路线来看,你们正往〈牙之塔〉的方向走。你要去那里留学吗?”

  她看了看马吉克的黑魔术士装扮。马吉克抖抖肩,收起地图。

  “不是。我的师父,该怎么说呢……是个放贷的,为了追讨欠债才踏上路程。而且——”

  他又说:

  “看上去师父确实在朝〈牙之塔〉前进,但实际上是想在不入门的前提下,在〈塔〉里把我的名字登记一下。”

  “为什么?”

  “这样会发放助学金。师父很兴奋地说‘这下起码就能撑三个月了!’真像他的作风啊。”

  马吉克说完摆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菲爱娜把手按在嘴上发出轻微的笑声。

  “照你刚才所说,你的老师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吗?”

  “这一点我想不会有错。”

  他把手来回比划了一下,说:

  “他不怎么说以前的事,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如果我问的话他倒是会说,但是他说的都太假了。一会儿说被选为宫廷魔术士候补,一会儿又说在〈牙之塔〉排名第一。再怎么样都不可能厉害到那种程度吧。”

  “如果,是真的话呢?”

  她的口气像是在开玩笑。马吉克则苦笑着说:

  “开玩笑——若是那样,我就成了全大陆最强的魔术士的弟子了,那未免太过了。”

  “没错。”

  她立刻表示同意。

  “但反正是作为弟子,那样的话不是更好吗?”

  “我才不要。”

  马吉克干脆地回答。他在心里说,那样的魔术士肯定超严厉的。

  菲爱娜轻轻说:

  “你,积极度并不是很高啊。”

  她的眼神又染上了刚才的浑浊色彩,但再一看,又恢复成普通少女的样子了。

  (看来她兼有巫女和普通少女这两种面孔。)

  这样的话还是挑一些亲切的话题来聊吧,马吉克随便想了想,问她:

  “你说你是这儿的本地人,那你——啊,我可以称呼你为菲爱娜吗?”

  她轻轻点头,马吉克轻快地说:

  “我想菲爱娜并不是住在这样的森林里吧,是住在这附近的某个村子里吗?”

  若是这样,马吉克打算拜托奥芬去那个村子转转。但她摇摇头,又用巫女的声音回答:

  “这座森林里,有村庄。虽然地图上没有。”

  “是、是吗?”

  马吉克问,她朝周围做了一个手势,说:

  “那是相信森林力量的人们的村子……我们称它为〈伟大心脏〉。”

  “〈伟大心脏〉……”

  马吉克不断重复这个名称。

  边境信仰,并非都像字面所示的那样只存在于都市之外的边境——其实在多多坎达也有许多边境信仰或是新兴宗教。所以说,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能找到新兴宗教的存在,再说了,几百年前,基姆拉克教会也曾是新兴的宗教。

  不过,新兴宗教总是会给自己取一些很没品味的名字,马吉克胡乱想着。

  (像〈伟大心脏〉这样的,就好像是粘土工人做出的三流艺术品一样。)

  菲爱娜就在旁边,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出口,但自己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菲爱娜继续说:

  “你不来看看吗?”

  “呃,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马吉克不知如何作答。菲爱娜用邀请的口气说:

  “村里女孩子很少,你肯定会受到欢迎的。”

  “……啊?”

  马吉克感觉很蹊跷,菲爱娜继续说:

  “你很漂亮,大家可能会想让你留下来做巫女。”

  听到这,马吉克像做了个头部滑垒那样栽倒在地面上。

  “我、我说啊…”

  他拍掉身上的土站起来。脸部扭曲地解释起来,菲爱娜听完,脸红得像发烧了一样。

  “你,不是女孩子吗?”

  “偶尔会有被人认错的时候,我也还没开始变声。”

  他像受到打击了一样抱怨着,菲爱娜在惊讶之余,不停地向他道歉,使他又恢复了精神。

  “对不起。不过男孩子我们照样欢迎,别担心。”

  “唔……不过在这样的森林里竟然有村庄,真是有意思。”

  马吉克说。菲爱娜露出一个笑容。

  “对啊,我第一次看见时也有些吃惊……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出生的,但最近开始就一直住在那里。在……半年前。”

  “是,是吗。”

  菲爱娜在说话途中,语调又变得毫无感情,让马吉克觉得不适。他简单应答了两句。突然,菲爱娜停下脚步。脸色依然保持巫女的模样。

  “怎,怎么了?”

  马吉克问。她观察了一下周围,说:

  “对不起。”

  “……啊?”

  无法理解她说的话,马吉克一动不动地发出疑问。菲爱娜的眼中透出一股歉意。

  “现在逃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她的说话声如窃窃私语,接着,周围的森林发出响声,同时能听到有人说话。

  “施与同情能算是美德,但不能背叛啊,菲爱娜。”

  “——哎?”

  马吉克一愣,朝传出声音的方向看去。一个高个儿男人从茂盛的草木中慢慢起身。

  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现身。三个农夫模样的男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柴刀、棍棒一类的武器。

  马吉克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了美人计这样的单词。

  “怎、怎么了?”

  面对马吉克的提,菲爱娜摇摇头不做回答。她对第一个现身的高个儿男人说:

  “应该放跑他才对。这个魔术士说过他有同伴,如果等他们汇合后再加以捕获的话——”

  “一石二鸟吗?你不用去想这么多,菲爱娜。”

  男人简单地说完,迈出缓慢的脚步,朝菲爱娜的方向走去。他尖尖的下巴上生有胡子,脸色冷峻,年龄三四十岁,目光锐利,看着他让人感觉不舒服。身上的登山服穿着很随便,装备不多。和其余两人不同,空着手,但从他的举手投足来看,能让人联想到饱受训练的士兵的身影。

  男人走到菲爱娜的正前面,笑着说:

  “必须让魔术士受到惩罚,一个都不能放跑。”

  “还有——”

  突然想起的声音让马吉克后背一寒。他回过头看,见他的正后方又出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人比较年轻,身穿起皱的衬衫和皮革制军队用夹克衫,这样一看,比之前的男人更显出一副穷酸相。军队夹克衫上的徽章已经被刀子刮掉了,只留下一点痕迹,衣服上用来放刀子和地图的口袋多到数不清,不过这个男的穿的这件倒是没有放什么东西进去。

  相对的,在他的裤子皮带上,插着一支带把手的剑鞘,并用带子系住。很明显能看出是一把战斗用的长剑。当然,这种东西绝不能算是军队的标准装备。

  男人的表情保持轻笑,摆出轻蔑的动作,歪着头,继续说:

  “还有,他的那些同伴,我们照样会做好迎接准备的。”

  高个儿男人接着说:

  “这片森林是属于我们的,你们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进来,必须遭到报应。”

  “这座〈芬里厄森林〉的管理权,是由基姆拉克教会和王室分别掌管的吧?”

  马吉克反射性地说完,立刻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果不其然,高个儿男人和军队夹克的男人就不必说了,那些农民装扮的人也朝这里狠狠地看过来。就在他觉得自己会被打时——高个儿男笑了。

  “哈哈!指望那些家伙能有什么用?”

  “你是指——”

  教会本部基姆拉克的权势,是以教会的形式遍布在大陆的各个角落。王室——也就是贵族联合的力量,自不待言。

  但是这个男的根本不把这些当一回事,摆出一副很臭屁的样子。

  “我们有菲爱娜在。”

  说着,用手抓住了菲爱娜的肩膀。菲爱娜表情害怕地瑟缩了一下。随着男人的这一动作,其他的人的脸上也全部写满笑意。

  (这些人,全都怪怪的……是所谓的疯狂教徒吗?)

  马吉克迅速下了这样的判断。若是这样的话——

  (那根本不用留情面吧。如果师父也在这里,他肯定也不会留。)

  “不过我说…”

  马吉克发出飘飘然的声音。

  “……怎么了?”

  马吉克是朝高个儿男人说话的,但回应的则是穿军队夹克的男人,算了,跟谁说都一样。

  马吉克尽量掩饰自己的心平气和,说:

  “我可以大声喊吗?”

  “……啊?”

  军队夹克的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高个儿男人在旁边说:

  “你想呼救也是没用的。这附近的都是我们的同志。”

  “嗯,我估计就是这样。”

  马吉克一边不时地朝上看,一边做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脸。

  “就一会会儿,我就是想叫一叫。”

  “你这家伙真怪……你想叫什么?”

  “我是说——”

  马吉克朝着高个儿男人——也就是菲爱娜的方向靠近过去。深吸一口气——把头一抬——

  “师傅你个蠢货偶尔也拿点像样的东西来给我吃啊!”

  尽全力叫过之后,一把抓住瑟缩的菲爱娜的胳膊。把她从男人的手中拽出来,马吉克后退了两三步。

  “……你刚才喊的啥啊?”

  “没有什么意义啦。”

  马吉克笑着耸耸肩。

  就在这时——还在发呆的男人们的头顶上方,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落下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们口中发出惊叫。从树上落下来的是一只数米长的大蛇——它趴在树上朝这里窥视,结果树枝断了就落了下来,当然,弄断树枝的就是马吉克。

  “呜哦哦哦!”

  突然掉落的大蛇不停翻滚,高个儿男人被压在下面,大声惊叫。以军队夹克的男人为首,所有人都为了如何营救而陷入慌乱。只听见他们在叫:

  “麦克唐勾大人!”

  这似乎是高个儿男人的名字,对马吉克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来,快逃吧——”

  马吉克拉住菲爱娜的手说。她对突然发生的事还没理解清楚,眨着眼说: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是魔术。我把刚才的喊叫转化成咒文,把树枝折断的。”

  不止是黑魔术士,大陆人类所使用的声音魔术全部是用声音作为媒介。也就是说,咒文的声音传达不到的地方不会产生魔术效果,魔术效果也会随着声音的消失而失去作用。咒文的内容其实无关紧要,就算像马吉克这样意义不明的喊叫,只要声音传达得到,魔术效果照样发动。不过——如果总是喊一些奇怪的内容,就会影响到自己的集中力。

  马吉克瞥了瞥还在和蛇缠斗在一起的男人们,抓紧菲爱娜的胳膊。

  “总之,快逃吧!他说过师父那里也派出了袭击者——虽然没必要太为师父担心。”

  “但、但是——”

  菲爱娜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胳膊,好像不认识它了一样。

  “我,不行啦——”

  “什么不行啊!”

  马吉克不自觉地大声喊出来了。

  “我的魔术成功率不高!同一招没办法使用两次的!不快逃的话,就没机会了——”

  “要是那样,你一个人逃走不就行了。”

  菲爱娜的语气中充满疑惑。马吉克变得暴躁,他更用力地拉起她的手。

  “你不懂吗,不快跑的话,你就永远是一副巫女脸了!”

  “……诶……?”

  菲爱娜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这时——

  磅!

  一阵干脆的响声。马吉克感觉像是重重的巴掌声,或者,是他在不知什么原因下打了她吗?——但确认过后,发现并不是那样。菲爱娜好像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她停下脚步,脸色变得苍白。拉住她的手的马吉克也不得不停下。

  “怎么了……?”

  马吉克自言自语,朝后看去——他没有看菲爱娜,而是更后面,和蛇搅在一起的那群人。蛇已经不会动了——只是软绵绵地倒在名叫麦克唐勾的男人身上。头部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扁,凹了下去。麦克唐勾推开重重的大蛇尸体,慢慢站起来。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脸色都变了。

  马吉克就像看呆了一样一动不动。虽然不太确定,但是以人的力量是绝不可能敲扁大蛇脑袋的。

  (怎么了……?我总感觉,好可拍……)

  马吉克感受到一种无言的恐怖感。

  麦克唐纳看着他们,举起右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铁块似的东西。不像是宗教仪式用的道具,而是有金属的材质——硬要打个比方,马吉克觉得比较像农具的部件。麦克唐勾稍微动了动。

  膨——

  黑色的铁块飞速地闪了一下,同时,马吉克的左腹部感到一阵强大的冲击——能把整个人击倒的剧烈痛楚全部集中在受到冲击的那一点上,这使得马吉克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栽倒了。

  “伊呀呀!”

  菲爱娜的惊叫听上去是如此遥远。一种几乎要被吸入地底般的无限的坠落感使他战栗。背部已经接触到地面了,但坠落感却从未停止。

  “……”

  “…………!”

  “……!”

  眼前的一切快速蜕变为白色——失去意识时感觉也就不过如此吧,马吉克竖起耳朵想听听周围的声音,但麦克唐勾所说的话就如同异国语言般难以理解。

  “…………!”

  “……!”

  声音变成了激烈的争吵——好像是和菲爱娜。

  坠落感一直未停。马吉克想,这种感觉会一直持续到死亡吧,若是这样,到结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了。

  无尽的寒意席卷全身。在最后的一秒钟,马吉克终于听清了一句话,是麦克唐勾粗糙的声音。

  “快给他治疗,菲爱娜。”

  她很小声地回应一句,没让对方听到,但马吉克听到了。

  “……不用你说我也会做!”

  同时,他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被某种温暖舒适的感觉所笼罩。这份感触——她的手?——将一种热流注入他的体内,很快就流遍全身……

  (无尽的坠落感——菲爱娜——无法逃离〈森林〉的……巫女——受力量支配——击碎蛇头——握在手里的,黑色铁块——)

  马吉克自混乱的意识中,终于意识到——

  那是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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