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背约者啊,向我的神明开弓 第九章 唯一能杀掉她的——

  为了遮住脸而盖在头上的斗篷被雨水打湿,变得很重。马吉克从斗篷的缝隙中一直注视着外面。

  在雨水连绵的神殿街上,看不到任何像是人影的东西。太阳还很低,现在还很早。这也属于是理所当然,不过在他感觉,这样的沉寂感就好像是在惧怕某种东西一样。

  雨水在道路上聚集成一块块的水面,流进排水沟里,发出啵啵的声音流淌着。水流端急的排水沟,水会溢出来,流到其他的路上去——然后再继续流向不知名的地方,永远不会停歇。水流没有终点。马吉克想不起在哪里听过这句话。虽然想不起地点,不过恐怕是在学校听到的。不止是水,任何事情都没有终点。

  他一边在雨中行走,一边茫然地思考。

  这是座很壮观的城市——如果没有这场雨的话,应该会更显壮丽才对。这座城市很白。白色是主基调,这句话马吉克依然记得。即使黄尘被雨水冲刷成了烂泥,也没有办法把属于这座城市的“白”完全侵蚀。

  白色的墙壁和白色的建筑,顺着铺装过的道路左右两旁延伸而去。在更远处能看见巨大的圆柱形神殿,那是这座城市的中枢,世界之树神殿。

  他抬起视线眺望那座神殿,顺带着看了看天空。

  在基姆拉克市,一年只会下为数不多的几次雨——但是一旦下起来,就很难停止。

  在短时间内产生如此大的降雨量,这座都市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水灾,这全靠它异常优秀的排水系统。同时也因为这一点,这座城市从很早以前就为水量不足而烦恼……

  厚厚的云层遮蔽天空,一直延伸到远远的地平线,连一点缝隙或斑纹都没有。黑色乌云和雨滴的色彩彼此相融,制造出一种灰蒙蒙的氛围。整个城市都置身于斜着飘落的白色雨滴,和既不接近也不远离的永恒雨声中。雨滴毫不间断地敲打在头上,使得神殿街的房屋似乎变得更加低矮。

  “这烦人的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听到克丽奥的这句话,他回头看去。她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子一边跟在后面。雷奇一脸平常地坐在她的头上,看上去并没有因为被雨淋到而显出任何不快。

  (……这么说来,深渊之龙平常都是在水里生活的。)

  马吉克得出这个结论后,又看了看克丽奥的表情。她明显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于是他用最小限度的声音说:“但是雨停了的话,又会有砂子啊。”

  “那砂子你也想想办法。”

  “怎么可能想出什么办法。”走在稍远位置上的萨鲁说。为了让破破烂烂的神官服更像样一点,他已经尽最大程度修补了——可是被雨水一淋又现出了原型,“快点往前走,早上时间可是很快的。”

  从这位说话低沉的杀手脸上,马吉克很明显地看到一片阴郁之色。虽然萨鲁的伤已经被魔术治好了,但是魔术能治好伤口,却不能消除疲劳,而且对身体造成的负担也很大。

  “那过了早上又怎么样?”克丽奥有点不服气地说——说归说,她还是在往前走,这一点或许也正符合她的作风。

  萨鲁耸耸肩膀。

  “过了早上的话……”这个男人慢慢作出回答。雨滴溅起的水花使他的样子看不太清楚,“可能就赶不及了。”

  “唉?”

  “不不,也没什么。重点在于一旦到了上午,说不定会有下这么大雨也愿意出门的人。被这种奇怪的人目击到的话,怎么说呢,只会很糟糕,懂的吧?”

  因为雨的原因,看不清他的表情——

  从他的话里很奇怪地感觉不到任何感情,就好像是被强行遏制住了一样。

  马吉克从后面偷偷地观察萨鲁,小声问道:“……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哪里?”

  “记得我在地牢的时候就说过了吧。”他语调悠闲,挠了挠头转过脸对他说,“你们……像这种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的问题,根本就不会去想,永远不会。”

  他带一点嘲弄,也带着一点无奈。

  萨鲁把手指插进透湿地头发里,再迅速地往旁边一甩,继续说道:“——去我哥哥家。”

  面前的这扇门并不是简单看一眼就能看全的。在白色的雨点中,这扇门也无可避免地被打潮了。

  “呜哇……”克丽奥这句单纯的叹息,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在几秒钟里将雨声隔绝了。虽然随后雨声又盖过了她的声音——但是她那具有通透力的声音还是在周围发出回响。

  “不过我觉得这样不好。”

  “?什么不好?”萨鲁随意地把脚踩在屋子大门前那用平整地自然岩石堆砌而成地台阶上,回过头来问。在门的两侧筑有高高的围墙,无尽地向两边延伸,搞不好比通常一个街区的面积都要大。

  现在那长枪一样的栅栏门是关闭的状态。克丽奥用手指向那扇门说道:“确实是一栋非常亮丽的大房子,只靠我们几个来袭击占领未免有点困难。”

  “我说过这是我家了吧!”

  “非常可疑啊。”

  “哪里可疑!?”

  “总之先这样,带我们到这里来的你从正门进,我从后门支援你,马吉克待人接物比较好,让他拿着一纸声明去找报社。”

  “噶啊啊啊啊啊啊!”萨鲁抱着脑袋发出嚎啕。他在大雨中发疯了几下,突然停下来凑到克丽奥鼻尖的位置说,“……我先问一下,你到底觉得我是什么人?”

  “牢房里的尸体。”克丽奥不带丝毫犹豫地回答。

  马吉克看到死亡教师的脸上露出了杀意的微笑——但是他想不出自己此时该怎么做,所以只能看着。

  “先、先说好,我可是神官哦……呃,如果不知道的话,也、也可能会误会,是……是吧,是误会吧?”萨鲁脸部抽筋地说。

  可是克丽奥又是毫不犹豫地,一边抚摸头上雷奇的鼻子一边说:“那在所有神官里也是垫底阶层吧?”

  “呃……这个嘛,在神官士兵里的地位是非公式性的,是作为下级神官登记的,但是——”

  “还有啊,你是从尸体复活过来的,那不就是僵尸吗?”

  “…………”萨鲁不说话了。他的表情因为光线的原因看不清楚——不过马吉克从他颤抖的肩膀上能看见水蒸气一样的东西,再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见他的头似乎在痉挛。

  也不知站在他面前的克丽奥注意到了没有——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没当回事儿——反正她继续说:“僵尸的话我不太清楚,以前是有很多的吧?肯定会通过发射僵尸光线来增加同伴。不过让人受不了的是它们的脚奇臭无比……萨鲁,你怎么了啊?脸这么红身子还在抖,如果其他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会误认为你在生气啊,那样的话要想解释这个误会就很困难哟。”

  “烦死人啦!”萨鲁怒吼着伸出胳膊想抓住克丽奥,不过被她唰地躲了过去。

  她惊讶地说:“等一下!你突然想干嘛!”

  “什么叫想干嘛!我一不说话就满嘴胡言乱语,你这到底算什么性格!?”

  “唉…………?”克丽奥的表情有些困惑——

  她转过头一脸认真地对另一个人说:“不好了马吉克,这好像真的是一只僵尸,已经狂暴化了。小心啊,一定要注意防范它的僵尸光线。”

  “呃~呃……”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应。

  萨鲁拿脚不停地踹地,指着克丽奥吼叫道:“什么叫僵尸光线啊!依我看你那漩涡一样的头发还更容易发射光线呢!”

  “啊!为什么你要这么说人家的发型呢!”

  “哎呀呀……我说两位……”马吉克尝试介入两个大动肝火的人之间——他先向四周来回望了望,然后才看着那两人。

  现在还看不到任何被声音吸引出来的人影,不过再这样下去的话难保不会出事,马吉克的担心也就在此。

  “那个,就算在这里大吼大叫,也像个傻子一样——”说到这,两个人同时把视线投向他。马吉克后退了两步,举起双手说,“啊,不是,我是说,这并没有什么意义……”

  “你就直接说出来算了,简直是愚蠢——毕竟就是一个蠢货。”

  听到这句从来没听过的声音,马吉克同时也感觉到雨声发生了变化。

  雨水敲打在铺装过的道路上发出的坚硬声响,变得有点柔软。

  回头一看,只见房屋大门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门口通向庭院深处的石板路上。敲打石板的雨点,全部落在他撑的伞上,才使得雨声发生变化。男人把黑色的伞靠在肩膀上,从栅栏门的对面直直地盯着他们。

  他的视线很冰冷,黑色的眼瞳一动不动。身材很高,体格很壮实,与其说锻炼过,不如说是一种与年龄相符的增胖,至少马吉克是这么觉得。和黑色的伞相对照,男人穿着白色的衣服。

  和萨鲁穿的很类似——

  (神官……服?)

  马吉克的猜想立刻得到了验证。

  “哥哥……”萨鲁露出少有的认真表情。

  “愚蠢。”男人说道,“你总是这么愚蠢。”

  说着,男人从厚厚的神官服里,拿出一件细长物体——

  萨鲁吞下口水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取出的是一把剑。

  ◆ ◇ ◆ ◇ ◆

  “嗯~……”

  他斜着眼看了看抱住胳膊沉吟的哥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其实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还是可以凭习惯想象得到那种样子。地底。落下。哥哥。沉吟声。无责任地抱着胳膊。

  多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不过没发出声音,低声说:“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没有期待得到回答,只是觉得一句话不说就这么干坐着比较难熬,所以才说的。他没有任何想找人商量的意思。

  “也是啊。”博鲁坎充满自信的样子仿佛能从黑暗中看见,“既然落下来了,也就意味着往上爬还是能爬到原来的地方。哥哥我是这么分析的。”

  (前提是要能爬得上去。)

  他发出无声的叹息抱住脑袋。

  刚才被那个克丽奥疯狂地嵌进了不知多深的地底下,接着又从洞底的位置下落了至少十米。都是因为哥哥乱闹的关系才塌掉的——

  看来在他们正下方的位置有一个地道。虽然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不过从回声大小来判断,应该算是蛮大的。其宽度至少可供好几个人并肩行走。

  向不同的地方发出声音,反响的强弱各不相同。这么看来真的是地道的通路。

  天花板的高度具体有多高不清楚,他伸直胳膊举起手也摸不到顶,由此看来这方面就可以不用考虑了。多进至少尝试了二十次以上。

  “想要爬上去再怎么想都不可能了,哥哥。”

  “嗯。你的计划一直都是这么半途而废。”哥哥一脸认真地说——这也是他的想象。多进不想再多说什么。

  “从那边——”他茫然地指了指回声较弱的方向,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到那边,通道好像是一直延伸的,只能去走走看了。”

  他另一只手指向相反的方向。他觉得通道应该是笔直延伸下去的,虽然只是感觉。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博鲁坎的回应。

  多进有些不安地说:“既然有通道,就表示肯定通向什么地方,说不定可以出去。能够掉下来还算是幸运的……大概。”

  多亏了哥哥。像这样的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实际上也没能说出来。

  “嗯。这都多亏了有你这个哥哥。为了表示感谢,下次拿到吃的只要供上九成就行了。”

  “…………嗯…………”

  总之——

  黑暗中的两个人开始随意走动,在基姆拉克的地下。

  ◆ ◇ ◆ ◇ ◆

  “……就是这么回事……”全部说完后——感到有些疲倦,胸中也涌出一种失落般的疲劳感,奥芬叹了一口气。头痛还在继续。他的心中感到一丝不快,好想吃一口削了皮的苹果。

  在阿莎莉制造的洞窟中,虽然有她的魔术提供温暖,但是身旁的水面依然在不停地放射出冷气,还是感觉有些寒冷。

  洞窟并不宽敞,但是也没有狭窄到两个人必须挤在一起的程度。他把这样的感谢收在心里,看着坐在正面的阿莎莉。她身处洞窟的黑暗中,水面反射的光照亮她的半个身体,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只能看见她一半的脸,还有她扶在耳朵上端位置的一只手。她的一只眼睛光辉闪烁。

  “所谓的魔术……”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并不是一点都没有变。她稍稍垂下眼睑,“你觉得是什么?”

  奥芬直视她的眼睛,立即回答:“通过魔力在有限的空间里制造出自己理想的现象。”

  “我认为是用非常直接的手段引发奇迹的行为。”她呵呵笑了几下,又说,“你猜……老师是怎么说的?”

  不等他回答,她就说道:“——诸神的儿戏。”

  “那我是被诸神给抛弃了?”

  “你这算是最正确的回答。”她说着改变了脸的位置——朝向洞窟的阴影。她的脸全部被黑影覆盖了,“我们魔术士拥有魔力,说白了就是创造世界的感觉。我们可以用魔力来创造世界本身。这就叫做‘构成式’。原本的世界,再加上我们创造出的构成式,世界是双层的构造。双层的世界里,其中一层是不需要的。于是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将本来的世界排除。使用的构成式中,包含了施术者的理想。这个理想——作为魔术效果加以体现。”

  “这种事只要是个魔术士都知道。”

  “正因为如此,当魔术引发的奇迹范围内混进了其他人的理想时,就会彻底变得衰弱……不谈让人摔倒之类,像是直接把人杀死,又或者无法索求原本就不存在的东西,都会受到上述的制约。不管怎么说,魔术充其量只是制造出有可能致敌人死亡的现象而已,只能间接地达成这个愿望……一旦超过这个范畴,就是精神支配的领域了……”

  “我说过我知道这种事!”奥芬一边敲打地面一边尖锐地说。在这瞬间,阿莎莉的肩膀震颤了一下。

  看到这里,他才明白。

  (她并不想继续往下说……)

  就在他这么想时,她又说话了。

  “……我最讨厌无意识这个词——人一般都会相信无意识的状态。有些人会把罪名全部归在无意识上,并加以利用。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无意识’。”阿莎莉的解说突然变了方向,她的脸依然隐藏在黑暗中,“——但是,无意识会凌驾于意识之上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事……还真的,有点难以相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奥芬听不懂她的话,发出疑问。于是——

  她把头摇了摇,在光与影的变换之间,她的脸闪现了一下,她的表情只出现了一瞬间。

  “你,产生了分裂。”

  “分裂?”

  “刚才在上面的时候,看到你准备放魔术时编筑的构成式,我便注意到了。”她的双眼中没有映出他的样子,但是她依然看着他,“你编筑的是自杀的构成式。你自己根本都没有意识到。希望杀掉自己,这样的奇迹没有任何意义。虽说没有念想奇迹就不会发生,但是想杀掉自己这样的愿望是一个根本的悖论。魔术虽然可以超脱物理的约束,但却不能无视意义。因为它属于奇迹,而不是逻辑的颠覆。”

  阿莎莉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因为奥芬闭上了眼睛。

  他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少听了她的说明也毫无触动。她只是对他做出了一串理论性的解说罢了。

  他感到深深的绝望,是在看到了她的眼睛之后,在她那棕色的眼瞳中没有照映出自己的形象。

  奥芬咽了一下口水,才说:“你的意思是,……我……杀了死亡教师之后产生了自我厌恶……无意识之中想要自杀吗?”

  “我觉得不是。”阿莎莉做出否定,轻轻地叹出一口气,继续往下说,“你之所以无法原谅自己,是因为你无法好好地控制自己——不是吗?”

  “我——”他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动。他感觉好像有一种力量正压着自己。

  “我……”他连话都说不完整。

  阿莎莉的眼睛一动不动,说道:“看来你知道些什么。”

  “我无法成为暗杀者!也绝对不能成为暗杀者!那意味着我……会杀了你。”他想喊叫——但实际上发出的声音却只是嘶哑的呢喃。连她也像没听清似的挑起眉梢。但是意思应该还是传达到了。奥芬继续说,“我从以前就开始怀疑……老师想把我训练成一个可以和白魔术士抗衡的暗杀者。除了反应迟钝的基利朗谢洛,也就是我以外,大家都感觉到了。你应该也觉察到了不是吗!?我所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杀掉你。是的。我最害怕的是……如果老师真的是这样想,那我毫无疑问地会杀掉自己的姐姐。”

  “等于说你承认了?”

  “从一开始就应该承认的。真是绕了好大的弯路。但我曾经还是相信老师,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她什么都没有说,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虽然天顶很低,不过站还是能站起来。

  奥芬也配合她站起来,沉下腰,握紧拳头说:“不……实际上,我根本没有相信他。剩下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不去做暗杀者。只要不杀人就行了。任何人都不杀的话,也就不会杀掉姐姐了。但是,我还是杀了人,并且是最糟糕的一场杀戮。它不是偶然性的,也不存在任何意义,我只用一击就杀掉了一个本来可以不用杀的人——完全无法自制,完全凭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力量。”

  “你要杀我吗?理由是什么?”面对摆好姿势的奥芬,阿莎莉只是直直地站着而已。他没有看她的眼睛——根本无法抬起视线——但是他几乎百分之百确信,在她的眼睛里肯定映出了自己的身影。

  “我至今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像这样出现在姐姐的眼前。”他咬紧嘴唇,更用力地紧握拳头说,“……直到现在和姐姐单独在一起,我便明白了。”

  “你杀我的理由是什么?”

  听到她第二次的提问,奥芬把脸抬起来,和他想的一样,她的双眼中果然映出了他的样子。他决然地收紧脸的样子。

  他吸了一口气,获得了新鲜氧气的肺部开始震颤。

  “理由……因为可供逃避的道路都没有了,所以只能向前走。”他走近一步。在狭窄的洞窟中,这已经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她不会做出反击……也不会逃避。)

  奥芬心里这样确信。对她来说——也早就没有退路了。

  面对紧紧注视自己的阿莎莉,奥芬对她说:“结果,这就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松开拳头。

  他举起右手,展开手心——使尽全力朝她的侧脸打去。

  啪地一声短促的高音,阿莎莉的脸向旁边一震。她一步都没有向后退,被打了嘴巴后,只是在冲击下闭上一只眼,侧过脸一动不动。

  “…………”久久的沉默。

  奥芬的手上残留着打过她之后的感触,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他膝盖颤抖地跪在地上,垂下身体,摇了摇头。

  “——吧,阿莎莉。”他嗓音嘶哑,连话都说不全,待到再一次摇摇头,才重新开口,“回去吧,阿莎莉。我们还有回去的地方。蒂西还在等着。只要姐姐回去的话,我也回去。就算没办法回到五年以前,也能恢复到差不多的状态啊。”

  “不可能了。”阿莎莉毫无犹豫地回答。

  奥芬继续摇头说:“不会不可能!”

  “就是不可能。”他抬起头,见她直直地朝下看着他,“……对你来说,可能这样就够了。但是不可能。对我来说,你是不行的。真抱歉,搞得好像要说再见了似的。”

  听着她的话——

  奥芬依然看着她的脸。

  他咬牙问道:“……因为老师?……”

  “简单来说,是的。没有了查尔德曼的话,那里对我来说就不是应该回去的地方。”

  “你是认真的吗?他……已经死了。”

  “是啊。虽然不像你——不,也跟你差不多吧。那不是事故。我是凭自己的意识杀掉他的。所以就应该由我来负起责任,不是吗?”

  “你要去寻死!?……我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沉默了,什么都没有回答。

  不过——

  等她再次开口,说的却是另外的话:“你现在出现这种状况,是精神层面的原因。精神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但是要破坏它或是修复它都非常的困难。它和肉体不一样,和思考,也有点不同。”

  “你又想转移话题?”奥芬尖锐地质问道。

  但是她根本不配合他,只是用非常冷静的眼神,微笑着说:“刚刚你不是说变了吗,基利朗谢洛。现在和以前已经完全变了。是的。真的全都变了。你觉得能恢复到和五年前差不多的状态?那也是不可能的。你知道的吧?”

  知道的——可能。

  他对这一点很清楚,清楚到几乎能感到疼痛。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莎莉继续说:“结果,你的内心退回到了基利朗谢洛……也就是少年时代的水平。如果不把它恢复到成长之后的水平,你就只能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

  奥芬低下视线,闭上眼睛,只有她的话依然在耳边回响。

  “我……已经帮不上你什么忙了。你依然还停留在基利朗谢洛的最主要原因——大概就是我……”

  最后这一句——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他确实地听到了。

  听着她的声音发出的质感,奥芬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推断:她是不是哭了?

  可他没有勇气抬起头去确认。

  “说不定…”她最后的话是这样结束的,“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 ◇ ◆ ◇ ◆

  这里被称作〈诗圣之间〉。

  名称没有任何意义——可能是先人觉得叫做女神之间太缺乏诗意了而已,不,能够这么觉得的,只有那个教主……

  库欧·巴迪斯·帕泰尔站在化作一堆瓦砾的门上,眺望无边无际的地底湖。

  黑色的湖面缓缓地摇荡。从水面上升而来的冷气刺痛着他的皮肤。不对——

  他重新思考,冷气是不会上升的,他的皮肤之所以感到阵阵寒气,是因为其他的东西……

  他抬起目光。

  在遥远的地方,湖面之上,有一个女人。

  那是史上——并不是奇耶萨尔西玛史上,而是更加辽远的历史上,最愚蠢的女人。

  绿色的头发悠悠地摇晃,垂下四肢,就这么停在那里。从虚空中伸出的手抓住她的脖子,使她无法动弹,同时她也死不了。

  库欧在心中咏唱圣言。

  (我等,乃原始的血之圣也——)

  神圣之血真的是真实而神圣的吗——

  (诞生之美也——)

  是应该出生的吗——

  (命运之正也——)

  那到底又是何人编织的命运——

  (死亡之圣也——)

  …………

  他一语不发地看着那个女人。这时——

  “库欧。”

  有人喊他,库欧回过头。他没必要惊慌,只是手心上出汗了。

  站在那里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前提是如果她的样子真的会如她的年龄一样看起来像三十岁的话,那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她在外表上比库欧所见过的任何女人都要来的年轻。这句话的意义并不只停留在年龄层面,还包括了一种不承认衰老的年轻感。

  她很少见地带了一把剑。她是卡洛塔·茂森。

  “监视辛苦了。”她带着开玩笑的语气——给人一种无法信任的悠闲感觉,“……抓到逃亡者的线索了,是部下来报告的。所以我准备现在就展开行动。”

  “那你直接去不就行了。”库欧说完再度面向〈诗圣之间〉。

  但在他完全转过头之前,她又说:“教主大人有赐予我圣言。”

  她心情很好,过分的好。

  这个理由对库欧来说不言自明——卡洛塔本来没有资格拜见教主,但是却拜见了,并且活着回来了。这也就是说,教主允许了。那这也就意味着……

  不等他说话,她便又继续说——

  “要求你去紧急会见教主大人。这是教主大人的命令哟——库欧·巴迪斯·帕泰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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