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啊,上帝。”
索菲亚兔一开门就直嚷嚷,呆了半晌后,晃着她那姣好的屁股,大踏步地冲进事务所按住我的双手。
“哎呀哎呀。”我发出兔子般的笑声,“调查报告就在我桌上。”
“别动。”她按紧我,“你皮肤都化脓了!”
“迟迟没联系你真是抱歉。”我挣脱她的手,咯吱咯吱地挠着头和胸口,“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事情的经过。特里的事我真的很遗憾。当我赶到再会之树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不要再挠了!”她抓住我的手,“竟然能把自己的皮毛挠成这样!啊,这么多血……”
“没事没事,没关系的。”我再度抽回手,开始挠自己的肚子和后背,“我只不过身体有些痒。”
“住手!”
“大概是快换季了。”脸、后腿、肩膀,爪子陷入肌肉的时候出的快活,“比起这个还是说下关于报酬的事,发生那样的事并不是我的错,如果能够照常支付的话我不胜感激……”
我的脸颊被狠狠揪住。
我被吓得魂不附体,不自觉地停住了手。
“强尼!”索菲亚兔拼命大喊,她矗立着,泪水自她的眼中浮起,“我求你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打开柜子倒了两杯牵牛花酒。索菲亚兔低着头接过了我递给她的那杯酒。
“强尼……你生病了。”
我绕到窗边,边俯视迟暮中的仙客来大街边喝酒。“冲天炮”艾迪的身影追逐着某只小母兔渐渐跑远。
生病?我强尼兔?不不,这不可能。虽说身体奇痒,大便颗粒又小又硬,尿尿的时候还掺着点血,但除开这些,我感觉舒爽,健康得能让所有的兔子妒忌。
“有件事……”她的声音沙哑,“我必须告诉你。”
“特里可能是我的儿子吗?”
“……”
“这次的委托工作,也是他来拜托你的吧?一开始就和什么兔之复活教会没有关系的吧。”
“强尼,你……”
“别说!”
索菲亚吞回了正欲说的话。
“我可不记得我搞大了多少母兔的肚子,更没可能知道这当中是不是有哪个孩子的鼻子不好。”我看着窗外,把从那天开始就堆积在脑海的沉淀物一吐而空,“我无法想像一个没有气味的世界,一定是很无趣的吧。但因为这样就掰出些上帝啊复活之类的理论,让兄弟们陪着他一起去死,我是无法理解这种家伙。”
“特伦斯经常挂在嘴边的是,多亏他的父亲,也就是他真正的父亲,他才有了生活的意义。因为鼻子而没有真实感的世界也变得现实。他的父亲对他这么说过:‘即使无法了解花香,但花的美丽并不因此改变。”’
“你说的话那个父亲大概连一半都不懂吧。”
“嗯,是吧。”
她的语气使我回过头。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觉得他希望你能阻止他。”
“杀死兄弟们和消灭人类之间有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知道了。特伦斯离开了我们教会,或者说是被驱逐了。就算我问他也什么都不肯说。”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找我?”
“杰克兔&儿子们’公司的水果干事件啊。特伦斯看过你救出阿克赛尔兔的报道。强尼,你还记得你在采访时说过什么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你被记者问到为什么甘愿冒险去救阿克赛尔兔时,你回答说:‘如果说还有什么比死亡更痛苦的事,那就是违背原则。’一字一句都是原话哦。然后你接着说:‘我强尼兔又刚好有点不正常呗。”’
“混蛋。”我的身体又开始发痒,“那不过是文字游戏而已,想不到他认错对象了。”
“特伦斯应该也没真心认为你就是他的父亲吧。”索菲亚兔露出略带寂寞的笑容,“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抓住些什么吧。对不记得自己父亲气味的他来说,强尼,你的话却有着那样的味道。”
“那么,那家伙的爸爸呢?”
“强尼,你知道自己的父亲吗?”
“……”
“这种事情对兔子来说是无所谓的吧。”
“但特里却不同。”
“无所谓了。”索菲亚说,“所谓继续活在心里也不过是借口而已。”
我们的对话到此为止。
我和索菲亚默默地伫立着,映照在墙上的夕阳余晖渐渐变成深红色,我们依旧只是两只兔子。
昼夜的交替就好像电灯的开与关。
而我体内的两个我,也就是强尼兔和强尼兔宝之间的转换,也有着相应的征兆。问题是不管切换到哪一个我,开关永远是开着的。开着开关坠入绝望,开着开关飞向兔子的天国。开关从不会关上。开着开关喝酒,开着开关忍受几乎要把皮翻个面的痒,感觉像是眼底的灯泡总是亮着。有时候灯泡会两三盏一起亮起,这时,我就会看到抱膝的特里喊我爸爸,死在再会之树的家伙们齐声高呼“不要再让我们失望”。我的脑袋都快裂了。
但,我强尼兔是只与众不同的兔子。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学会了驱赶亡灵的方法。儿子被杀之后,伊莎贝尔‘科维洛陷入了这样的状态:那个疯婆子把家里砸得稀巴烂,烧了自己所有的假发。明白吗?要弥补被破坏的事物,那就只有去破坏更多。
所以每当快被亡灵附身之际,我强尼兔就会到大街上徘徊,四处找麻烦。仙客来大街上的麻烦事要多少有多少。我游荡在各种弄堂小巷上窥探,当发现那些看起来就算死了都不会有人悲伤的家伙后,就狠狠地揍他们一顿。
那一晚也是这样的夜晚。
我被三只渣滓兔围殴后,流着血倒在了垃圾桶里。头顶挂着的那轮弯月,似乎伸手可及。
云悠悠飘过,没有一丝风。这个国家的人们把月亮上的阴影看成女人的侧脸,也有地方看成螃蟹,如香港。科维洛老头说,日本的月亮上住着兔子,不,也可能是小迈克尔’科维洛说的。或者是托尼·维洛佐,也可能是别人吧……我想不起来了,无所谓。
我点上烟,对着看起来有些悲伤的月亮吞云吐雾。
啊,日本的月亮!在那里也住着像我强尼兔一样的家伙吗?
那么拜托你,请饶了那只可怜的兔子吧!拜托,拜托你,日本的月亮啊!
我爬出垃圾桶,踉跄地回到仙客来大街。环视空荡荡的大街,顿觉无处可去。我不想回事务所,想喝一杯吧又被禁止出入罗伊的店,只好鼓起勇气四处徘徊。
恍然想起香港的那只兔子,就感觉自己似乎变得很渺小。他一定是我的守护天使。是了,他不是说过好几次“我,只是,在工作”吗?我也是啊。我也只不过是在工作。工作的内容是找兔子,既不是保护小孩也不是拯救兄弟们于灭亡。我,我强尼兔宝没做错任何事。那个男的从香港来一定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不会错的。
被揍的伤处火辣辣地疼。当走到比利酒铺附近的小路时,下半身突然被猛地一撞,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连这痛楚,我都打算把它解释成来自香港的信息。这是最坏的情况了。
“插你!干你!操死你!”
一回头,有人正企图把他的那玩意插入我的屁眼里。
“给我立刻收回你那脏东西!”回过神来,我后腿直蹬,“混蛋艾迪,我要把你的鸡巴拧成麻花!”
“对、对不起嘛,强尼。”“冲天炮”艾迪被我的飞腿逼得直往后缩,“我把你看成是能够抚慰我身体的母兔子了嘛,因为太暗了呀。我以为那一定是饥渴的男人所向往的美好的屁股,我、我……”
“不许再说这种话!”
“对不起!”
我确认自己的菊花安然无恙,而艾迪则抽动鼻子闻着风的味道。
真是烦透了。也难怪艾迪会认错。因为不知不觉间,我又在咯吱咯吱地挠自己的身体。
“但、但是……”艾迪畏畏缩缩地开口,“你到底怎么了,强尼?”
“我怎么了?喂,艾迪。”我瞪他,“这可是我的台词。你脑子里是不是只有F-U-C-K四个字?”
“但是你身上的毛都一塌糊涂了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重新留意到自己的邋遢相。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思索着这个问题是不是具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守护天使既然可以化身成香港的兔子,那么也同样能变成“冲天炮”艾迪。这么想着,我仔细地打量着他,的确,艾迪和平时稍微有点不同。虽然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但我觉得他的每一个行为都意味深刻。那些小淫兔们不肯和他搞说不定就是这个原因。女人做事都凭直觉,她们一定知道艾迪是绝对不能被玷污的存在。
“什么都没有,艾迪。”我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在说什么,强尼?”
“我空空如也了。”
“空空如也……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是的,我已经什么都没了,一无所有。”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艾迪四处张望着,像是要捕捉飘然起舞的辞藻,“也就是说,爱将会诞生的意思?”
“……爱?”
“哎呀,就是幸福的心情啊。你不是以前告诉过我的吗?”艾迪说,“说爱是从贫乏中诞生的。”
“……”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却很努力地思考过。那就是说,那就是说……如果现在的自己不幸福,那么就只有让自己空空如也一次的意思吧?你想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强尼?因为我满脑子都想着搞女人,结果女人都逃跑了。但是,要空空如也真的很难呢。像我脑子里虽然只有F-U-C-K四个字,但我就连这四个字都赶不走……你怎么了,强尼?”
“哎?”我抬起头,“什么?”
“什么什么……”艾迪咚咚地跺着地板,“还说什么什么,强尼,你都哭了呀!”
我忙擦眼,正如艾迪所说,两行泪水簌然而下。
“你哪里疼吗,强尼?”艾迪惊慌得上蹿下跳,“难不成,你的屁股被我的大炮弄疼了?”
“少臭美了!”
“呀,对不起!”
对这个愚蠢到无法理喻的世界再无眷恋,那么速速退场也算是一招。但,就算要这么做,不妨等到空空如也一次以后也不迟。是的,就算都是死,那也一定是倒在接近原点的死亡更为上品。
“我说艾迪,”我把手搭住他的肩膀,“今晚的你是爱的使者。”
“哎?我?”
“如果来生变成只母兔子,我绝对要做你的母兔子。”
艾迪哈哈大笑。
喂,特里,你知道吗?我在心底低语。“空空如也”和“回归虚无”完全是两码事。有所失的家伙往往想找些什么去填补。你的失败就在于找错了填补那些空白的东西。既然鼻子不好,就更应该睁大眼睛。或许这样你会看到“爱”与“死”之间的区别哦,特里男孩。
2
第二天,我挟着捡垃圾的托比直到最后都紧握的那张报纸前往梧桐林。
博士兔和平时一样在单词上做记号,然后花费几乎令人不耐烦的大把时间把它们翻译成兔子的语言。而在这期间,我一直都滔滔不绝地长篇大论。关于特里的死,关于兔子的家族制度,关于目前发生在本强尼兔身上前所未有的抑郁状态,关于香港来的兔子,关于和“冲天炮”艾迪遇上的那个奇迹之夜。
搞不好是大限将至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好几次临死的人喋喋不休的样子。比如腹部和胸部中弹的家伙使出最后的力气说些废话。托尼·维洛佐常常都会为此笑喷。“我见过很多人临死的样子,快死的时候那可是非常悲惨的,屁滚尿流哦,才不会有什么闲工夫唠叨什么事情的真相之类的。充其量也就是喊喊圣母玛利亚,或者哭闹着要妈妈。”
博士兔只是静静地侧耳听着我的话,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只需这样就可以感受到爱。爱无所不在地充盈在我强尼兔宝空空如也的体内。爱,是支持我存在的汽油。爱,是我的中间名。明白吗?如果没有汽油,即使搭载了V8引擎的自杀机器也不过是废铜烂铁。
我的话告一段落后,我叫了叫他。博士兔震了一下,忙擦拭嘴角淌下的口水。
“啊唔……哎呀,不行不行。嗯,我明白了。你,嗯,跟那个艾迪的感情逐渐升温,同时却又被那个叫特里的家伙打乱了心湖……最后,因为你们的三角关系而引发了再会之树的惨案……”
“你睡着了吧!”
“怎么可能!”博士兔使劲地揉眼睛,把哈欠咽了回去,“你有证据吗?嗯?切,人家好心来听你讲话……”
“总之,我注意到。”我重振精神,我强尼·爱·兔可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而泄气,“有臭的屁,但也有不臭的屁。不臭的屁不管它就可以了,可怕的是臭的屁。臭的屁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一直闻下去,就变得不臭了。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嗯,当然。”
“也就是说,所谓的真理,其实是只有自己闻起来不臭的臭屁而已。”
“真理和屁在某些场合的确都是需要努力忍受的呢,话虽如此……只有自己闻起来不臭的臭屁……”博士兔交叉双臂,露出认真的表情,“意思是说,你,鼻子塞住了?”
“……”
“干吗?表情那么恐怖。”
“这上面写了什么?”我指了指报纸。
“突然生什么气啦。”博士扶了扶眼镜,“这是很久以前的报纸了,说发现了很多脊椎弯曲的鱼。”
“有说埃文·凡伦塔因这家伙的吗?”
“他的事情只有一点点啦,好像是给基尔巴特‘罗斯上议院发了封‘恐吓信’,说鱼的脊椎弯曲是‘核电站’导致,让他立即停止‘作业’,不然的话……差不多就是这样。”
“不然的话后面是什么?”
“嗯?啊呀,没写什么特别的。”
“博士。”
“知道了知道了,读给你听就是了,读给你听。那个,啊,呃,‘不然的话,我就公开你跟波莉姑姑的不伦关系。’”
“……”
“啊,不对,是这样。‘不然的话就在你大便的时候浇盆水到你头上。’干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啊,你听着,我可是很努力地在读哟。不过就是稍微有点看不懂嘛,你那眼神怎么好像把我完全否定似的!”
“请别这么啃指甲。”
“而且,你呀,那个埃文·凡伦塔因要干什么蠢事跟你有关系吗?就算他要炸掉那个‘核电站’,你也什么都做不了吧?既然这样,‘不然的话’后面是什么有意义吗?”
博士继续发着牢骚。
而我的体内,有什么东西连上了。
离开梧桐林,我出发去找索菲亚兔。到了教会一问,却被告知她应该正在后山摘果子。
虽然季节已经逐渐染上了秋天的色彩,但走在薰衣草草原里,我眼中看着的却是那火势旺盛的核电站。
我很清楚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但即使这是事实,也不是兔子可以去搞定的问题。如果一个人认真地想做一件事,那么谁都无法阻止。即使这家伙不在了,也一定会有人继承他的梦想。这就是人类厉害之处,也是他们的可怕之处。埃文·凡伦塔因是可以为了脊椎弯曲的鱼而站出来的那种有毅力的人,如果这被特里兔知道会如何?为了鱼这样的事就能送恐吓信给上议院,那么如果有大量的兔子死在核电站又会如何?
可以这么认为吗?安息曰之黑兔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取对人类的操控,他们赌的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们知道,能够消灭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我们的姓名虽然渺小到令人发笑,但如果大量地聚集起来,还是会有那么点意义,能够有所作为。
转眼我已经走过薰衣草草原,爬上郁郁苍苍的森林斜坡。时间缓慢地流动,几乎是静止的,只有悲伤的气氛作我的路标。
金合欢树下,索菲亚兔静静地伫立在从树叶缝隙透入的阳光中,她看起来如梦似幻,仿佛就快消失一般。
“正如你所看到的。”她的声音很平静。
“不用看都知道。”我点起烟,“是特里的孩子?”
在一片树木的清香之中,索菲亚兔的痛楚朝我飘来,而我的怯弱也传达给了她。趁着还看不见彼此,我们聊了很多。没有谎言,因为兔子的鼻子甚至能捕捉到对方的内心。
“你早就知道了?”
“之前你来事务所的时候——我们兔子都是男性配合女性而发情,主导权永远掌握在女性手中——如果那天你处在发情期,那么我们会来一发的。”
“你的脸色好多了,强尼。”
“你最后一次见到那家伙是什么时候?”
“就在他死之前的几小时。”
“那么再过一个月,小特里就要诞生了。”
“有什么区别吗?”索菲亚兔提着装满树木果实的篮子站起身,“生完孩子,再过一阵不是还得怀孕。”
“今天我是来借特里遗物的。”
我们一起下了山,一句话都没有说。山的那一边似乎下起了雨,还可以听到不知何处的阵阵雷声。这片雨云很快就会飘到仙客来大街的吧。
索菲亚兔走进教会,拿着一只小箱子走了出来。在要交给我的瞬间,她突然缩回了手。
“不过,你怎么知道会有这个东西的?”
“特里说过的,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留下曾经生存过的证据而已。”
“是吗,他,对你这么说过……”
“你听到过些什么吗?”我接过箱子,“比如如何消灭人类,或者有没有能够帮到我们的人类?”
索菲亚摇了摇头。
“特里的爸爸是被人类养大的吧。”
“好像是逃出来的。记得那个人名叫埃文·凡伦塔因。”
“埃文·凡伦塔因?真的?”
“怎么了?”
“没什么……难道说那个人是机械工?”
“听说是技工。”她皱眉,“不过,你怎么知道?”
“在那场事件里用到了电动喷水装置。特里那家伙的爸爸,连机械方面的知识都教给他了吧。”
“你要去人类的城市吗,强尼?”
“是的。”
“为了特伦斯?”
“为了我自己。”我把箱子举到头上,“看完后就还你。”
“不用,我只想当兔子就好。”
“是吗?”我转身刚迈开脚步,又回头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等我解决完这一切之后,我们一起抚养吧。”
“你在说什么?”
“好容易才伤成这样,”我望着远处的落雷,“再多伤一点,只要随便道个歉就能被原谅了吧。”
我记得是个叫康德的家伙。名字是叫穆尼埃尔还是玛纽阿尔来着……不对,是伊曼努尔!
没错,伊曼努尔·康德(注: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年4月2日-1804年2月12日,德国哲掌家。而Kant和cunt谐音,cunt的意思是女性生殖器。)。迈克尔·科维洛曾经说起过他。在和别的组织斗得不可开交之时,他被他的父亲要求减少外出。“我的世界和爸爸的世界是不同的。”当迈克尔这么说时,科维洛那老头气得涨红了脸:“世界?你说世界?你听好,迈克尔,我们的世界只有一个。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先祖漂洋过海来到了这个国家,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要站上这个世界的顶峰,如果我做不到,那么你继续努力。这就是意大利之魂。你在大学里到底学了点什么?”然后,迈克尔回敬:“伊曼努尔‘康德。读了他的书你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不过是现象而已,WOP(2 wop,对移居美国的南欧人的蔑称,尤其是指意大利人。)的世界也是!”“不许这么称呼意大利人!另外,你说康德?哈,是指女人两腿间的那玩意吗?嘿嘿,大学还真不错,还有人用那玩意做姓啊。”迈克尔飞奔出家门,回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棺材里。
索菲亚交给我的特里遗物,要描述的话,是了,简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烧焦的针筒、看起来像是人类指甲的东西、枯萎的三叶草、蜥蜴的尾巴、蛇的骨头。唔,虽然不是现在,特里。大概再过个一百年,再有像博士兔那样的家伙如彗星撞地球般落入兔子的世界时,他或许会解读出你所谓“生存过的证据”吧。散发着润滑油味道的小瓶子、生锈的电池,还有不知写了些什么的便条纸。在兔子眼里毫无意义的垃圾,人间的现象。
随后,终于被我找到了——我伸手拿起这盒写有一些数字和“Mancini”七个字母的磁带。
激烈的怒火从肚子里腾地升起,我浑身颤抖。但我仍然尝试否定。我这一早就空空如也的身躯不该再有任何恐惧。从成为强尼兔宝的那一天起,我对人类应该已经再无憧憬。振作点,强尼·爱·兔!向亡灵们吐口水,不要让爱溜走!
但却是徒劳。
那个男人的影子在我的体内渐渐变大。
啊,我竟然做了那么过分的事,科维洛阁下!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如果没有道义与人情,我和你都无法生存。如果我——身为你左右手的强尼——如果我能好好地了解这件事,到那时,你会原谅我吗?
我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到桌上。
里面有好几张卡片,其中有一张很像司机阿伦·杰克逊曾经无数次给警察看过的东西。当他把这东西拿出来时一定会说一句:“请饶了我吧。”但足上面的照片并不是阿伦,完全不像,那是个白人男子,有着略长的金发和稍显邋遢的络腮胡。人类本来看上去就差不多,尤其是这种看上去就脏兮兮的更是没啥区别。迈克尔·科维洛在房间里贴着的海报上,也有个眼睛和他差不多无神的男人。
我仔细观察着卡片上的文字,用手指描着每一字母。当那个名字终于在我眼前闪光,烟早已燃成了灰。
“终于见到你了。”我举起卡片,“凡伦塔因先生。”
3
时隔七年,再度回到人类的城市。
兔子历的七年绝不算短。即使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到了七岁都已是能让母兔子呻吟的年纪了。然而我们的七年只相当于人类日历上的半年。和昨天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连埋在地下六英尺的科维洛家族诸位,此刻都尚未完全化为白骨吧。
我在梧桐林的尽头,一个能俯瞰再会之树的小山丘上,发现了一个兔子洞。
我打算等太阳落山后再行动。高速公路上不时地有车驶过,像是要把小山丘削平。我在洞里恍惚地听着这如同阵雨般的声音,又拿出凡伦塔因的照片细细端详。如果博士兔没有一本正经说胡话的话,那么卡片上的东四十九街二三七号应该就是他的住址。
在分别的时候(就在刚才),博士这么说道:“你还是要去吗,强尼?我不阻止你,但是,请记住一件事。如果有《看看这个水泥匠!》这本书,能设法帮我弄来吗?”
我凝视着凡伦塔因那没有表情的眼睛。越是看着这张一脸穷酸相的脸,就越觉得无名火起。十有八九,这家伙是个虐待动物的主。绝不是那种能把死亡当作伙伴的面相,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哪怕特里都具备的、那种毁灭感的气场。这种蠢货竟然想对核电站指手画脚?如果这家伙真的曾经为了脊椎弯曲的鱼而站出来说话,那多半也是因为他吃这种鱼吃坏了肚子吧。
我很明白,这不过是往好的方向推测而已,实际上到底应该怎么做还全无头绪。如果凡伦塔因真的想炸毁再会之树,那一定谁都无法阻止。至少,对区区一只兔子来说是不可能的,即使这只兔子是我强尼兔。
既然这样,我还在这里做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可悲得非往人类的麻烦事里钻?混蛋,强尼,给我醒醒。带着索菲亚兔远走高飞吧,现在还来得及。
承认吧。凡伦塔因就是有这魄力,或许他真的就是动物们的救世主。现在的我看事物无法只看外表,这种方式还没有作准的先例。但如果要说这个,特里兔也是一样。而且,姜是老的辣。如果非得在我和那家伙的眼光中选一个,我决定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凡伦塔因就是个脓包。
终于,夜幕降临到兔子洞。我爬出洞下了小山丘,一边躲避着来往车辆,一边蹦蹦跳跳地穿过了高速公路。
再会之树矗立在荒野的另一头。
通过那只沟鼠离开的排水沟到达下水道后,我毫不犹豫地往东走。
“我是强尼兔!”在回声消失前,我又连忙加了一句,“波波鼠在吗?”
在黑暗中引起了无数的骚动,有的似乎在生气,也有的似乎在笑,我像是在黑暗中被人待价而沽。被污水冲刷的漂流物突然沉下去,却又在出乎意料的地方浮了起来。时而还会有破裂声冷不防地在什么地方响起。
“谁!”每被响声惊到,我都会停下脚步,“谁在那里!?”
周围却再度死一般沉寂。
“一点都不好笑,你这胆小鬼!”
如果真有阴曹地府,我想那就是在说下水道。当人类的城市渐渐地往高处延伸时,死亡却在他们的脚下悄悄蔓延。没有阳光,没有鸟鸣,腐臭弥漫。生物在这里最终成为一介黑影,在无期徒刑的漫漫时间里屏声静气。
在这样的地方想继续保持冷静都极其困难。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都太过响亮,响到几乎要不顾形象地狂奔。
“求你了,不要再这样了!”
边走边喊,边喊边走。伴随着偏执的沉默,和堪称永远的时间。当再次被一旁的排水沟的水淋到时,幸福感甚至油然而生。若对方的声音再晚那么一点响起,我大概已经在放声大笑了。
“真的是强尼?”
“波波?”我循声望去,黑暗中有着一团更黑的物体,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是波波吗?”
那黑色的物体朝我走了几步后停住,停了一会儿后又再度朝我靠近。
我小小的胸膛雀跃不已,渐渐地,那黑色物体浮现出生命的轮廓,终于,波波的红色独眼扑入眼帘。“强尼!”“波波!”我们拥抱在一起。
我几乎是发自真心地拥抱波波。虽然他身体上依旧散发着烂咸菜味,但我却毫不在意。这是如何的安心感!又是如何的一体感!吃尸体上的肉算什么?大家不都是为了生存而努力吗?这味道正是生命。当我这么想时,特里兔的孤独顿时渗至骨髓。没有气味的世界要比被独自留在下水道里还要孤独好几倍吧?
但,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场合。波波好意救了走投无路的我,但我却在那一天——就是猫咪加斯顿被人类的臭小子们用布袋套着活活打死的那天——连声招呼都不打地离开了救命恩人。一路上,我都在思考这件事。
“强尼!”波波的独眼里闪耀着喜悦。
“波波,我先要向你道歉。”
“你没必要为了任何事而道歉。”
“哎?”
“都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吧?”
胸前涌起一股热流,我低下了头。
现在的我们和那一天完全地相连。波波温柔地沉默着,如这片黑暗一般。爱与死亡虽说就像是亲兄弟,但宽容则更是这两个坏蛋的母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下水道里也有男子汉。
“那一天,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你。虽然这听起来像是借口,但是,你对我越是亲切,我……我就越是会有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和你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都挥散不去的感觉……是了,就是总是感到自己不是老鼠。”
“强尼……”
“让我说完,波波。因为那种感觉,我一直都很害怕。”谎言接二连三,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当你们吃掉加斯顿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融入你们。因为,兔子是不吃肉的。我很害怕,会不会有谁指着我这么说:‘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这家伙可不是老鼠!’”
“怎么会,强尼。”波波的声音颤抖,“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真的很对不起。这件事我一直都无法释怀。”
我紧紧地拥抱着他。在一阵“强尼!”“波波!”的呼声中,我们都热泪盈眶。
真是不可思议。在说出口之前我并没有的想法,却在说出口之后渐渐变成真实。嗯,毕竟这是心理问题,不能对任何人、包括自己诉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也会因为老鼠们的视线而受伤。正是这样。我并不是想要污蔑真实,但有时谎言会成为通往真实的近路。这样的谎言绝不是谎言。
“我说,波波。”我的心中再无阴霾,“其实我想请你帮个忙。”
那是一栋已经开始腐朽的五层建筑。
“真的是这里吗,波波?”
“只可能是这里,强尼!”
生锈的室外楼梯呈z字形蜿蜒在墙壁上。电视机的声音、Hip-Pop的音乐、婴儿的哭声、野蛮的怒吼声等不绝于耳。味道也很难闻。如熬过头的肉酱般的体味、汗味、屎尿味,此外还有闻所未闻的香辛料味不断地刺激着我的鼻子。
左面右面、再左面右面,排列着一模一样的建筑。到处都有着兔子无法看懂的涂鸦,但想必就算是人类也无法看懂吧。整整一天,我和波波躲在一台没有轮胎的汽车下监视着这栋建筑物,但别说埃文·凡伦塔因,就连一个白人都没看到。
看见坐在通往玄关的楼梯上发呆的几个黑人,我不由深刻地觉得阿伦·杰克逊还是很了不起的。阁下说的原来就是这个啊——我想起有一次他从家族晚宴回来后对着伊莎贝尔发牢骚:“各家族都有意扩大海洛因的生意。洛克‘阿尔贝罗尼的帮派下周还要飞去哥伦比亚。我们终于要成为联合企业了。”阁下叹了口气,“实在是很遗憾,毒品让年轻人们变得颓废。那些还懵懵懂懂的孩子们还没来得及懂事就已弪枯萎。你在笑我是老古董吗,宝贝?我很明白,时代不同了。但是,毒品始终都是绝对不可触碰的恶魔。不管谁说什么,我凯塔诺·科维洛都不打算把毒品这种东西卖给意大利人。啥?当然还是会卖给黑人的,因为,有谁会在乎他们吗?”
东四十九街二三七号看起来就像是被废弃的地方。我把凡伦塔因的照片拿给波波看,却遭到他的反问。
“是这家伙吗?比起这个,你分得清人类的脸吗?”
也难怪,虽然说人类会把兔子当成宠物,但是绝不会有人去饲养沟鼠。据我所知,没有人不恨沟鼠。为了杀死老鼠,他们甚至会特地洒下掺有毒药的诱饵。他们小心翼翼地在谁喝下都会死的毒药上注明“老鼠药”,真是恨之入骨啊。要说例外,就只有那个叫做米老鼠什么的娘泡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老鼠的生命加起来,都比不上米老鼠的一个屁。波波他们根本没必要去观察人类的脸色——只要看到人类,立刻就逃。
“谢谢你,波波。”我说,“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无法到达这里。那下水道真是……”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的。”波波微笑,“如果你死在什么奇怪的地方,那我岂不是错过一顿美餐?”
我也说不上这到底是玩笑还是出自真心,看来我们之间的确是无法培养出不计得失的友情吧。搞不好,人类还真是对的。如果不消灭他们,说不定有一天,老鼠会吃掉整个地界。不管怎么样,波波鼠没能遵守自己的承诺。
几乎就在我感到有异常的同时,波波鼠已经猛地拔腿跑了。虽然在排水沟的一旁站着个黑人,但波波却全然不顾地往前猛冲。那黑人被突然出现的沟鼠吓了一大跳,随后便破口大骂。
目送着波波动如脱兔地被吸进排水沟,我拼命地控制着让也想冲过去的身体刹车。如果突然间出现只老鼠,大部分的人类都会后退;但如果突然出现一只兔子则不会。话虽如此,但波波身为老鼠却动如脱兔,实在是很有趣。我收回视线,却见那只狗依旧在那里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我虽为兔子,却好像囊中之鼠。
生死仅在一线之间,波波的五官功能比我强大。我一边瞪着那只臭狗,一边将身子缩到废弃的汽车底下。该死,离开人类的城市太久以至于脑子都发昏了。
“想来的话就来吧,混蛋!”我连珠炮似的咒骂,“你要是吃得到我强尼兔就放马试试!”
狗吃兔子,这就像我们兔子吃胡萝卜一样天经地义。然而,此刻的情形却有些不同。那只狗只是一个劲地眨巴着他那满是眼屎的眼睛,丝毫都没有想要钻到车底下来。
“啊,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的话……”我听见狗沙哑的声音,
“放心吧。兔子对消化不好,而且我的牙齿也咬不动了。”
“撒谎,你这老婊子!你是想让我放松警惕好一口咬住我的脑袋吧。”
“老婊子?咦?是这么说的吗?虽然说我是被人叫过母狗啦。”那狗呼呼地笑着,“老婊子!真不错,我喜欢。那么,你呢?是什么?”
“侦探啦白痴,你这个蠢货。”
“哇!好棒哦。”
“……”
“我可是歌手哦,你知道蓝调吗?”
我摇头:“我只知道意大利民谣。”
狗清了清嗓子,准备一展歌喉。
我老公是个泼皮
哦哦,我老公是个泼皮
喝空了家底,还对我用暴力~
“怎么样?”
“唱得真好,大婶。”
“我年轻时这歌到处都流行的。布兰德·莱蒙‘琼斯(BlindLemon Jefferson是美国著名盲人蓝调歌手,死于芝加哥的暴风雪中。而Blind Mr.Jopes则是英国摇滚乐队,仅成立两年便解散。此处疑向两者致敬。)在下雪天散步的时候去世时,我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刚才那首歌,就是他最后一次为我唱的。”
“哦?”
“我是艾塔,你呢?”
“花当似樱,男如强尼。”我伸出手,“刚才对你吼真不好意思。”
“欢迎你来到这个垃圾坑,强尼。”
艾塔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这冰冷的舌头证明了她并没有说谎。
“那么,你一只兔子在这里做什么?我不认为这里有母兔子。”
“我在找这个家伙。”我把照片给她看,“名字叫埃文。凡伦塔因。”
“这么说,你真的是侦探?”
“货真价实。”
“我知道这个人哦。”
“真的?”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艾塔说着伸出前脚,只见她的脚弯得像个钩子,“一直都这个样子,这就是以前被埃文‘凡伦塔因那家伙弄的。”
“这太过分了。不过,和我想的一样,这个叫凡伦塔因的果然是连狗都不如……啊,不不……总之我看了这个照片就知道这家伙是个混账。欺负弱小的人就是败犬……啊,不不……就是人渣。这种家伙碰到比他厉害的人就会像只狗一样摇尾巴……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
“但是,他现在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白人们很早以前就搬离这里了。”艾塔说着把鼻子抽离车底,“跟我来,侦探先生。”
“等等。”我慌忙追在她身后,“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但是她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哼着刚才那首蓝调歌曲。
我老公是个混账
哦哦,我老公是个混账
喂,请你给我带一把枪~
我和艾塔从一个隐蔽处走到又一个隐蔽处。
我们在白天的时候乖乖躲着,只有在入夜了才移动。加上艾塔年事已高,稍微走几步路就伸着舌头呼呼喘气,而我则是稍有动静就立刻停住脚步——救护车的警报声、汽车喇叭声、突如其来的笑声、穿过高架的轨道列车。所以,我们真的是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慢慢前进。
我们在步行,我有我的理由,艾塔有艾塔的理由。当在附近听到枪响时,我又被吓得僵在原地。只见一个黑人少年倒在黏糊糊的柏油路上,身旁围绕着他的同伴,他们默默无言地伫立着,像被黑夜渐渐碾过。排水沟还有垃圾桶里有几只老鼠,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少年的血。就在这时,艾塔对我唱起了歌。我就像被她的蓝调歌曲牵住了手,再度迈开了步伐。
在这出奇宽广的城市一角,遍洒着小人物的安魂曲。
从一开始的黑人地区出发,我这只兔子被老狗艾塔带领着走了整整两天,才到了目前所在的地方。外观相同的房子一栋一栋地沿着种植着橡树的林荫道整齐排列,橡树上栖息着许多松鼠。
我回忆起特里所说的话,期待在我心中渐渐膨胀。于是,在到达的那晚,我就立刻找了一只松鼠问话——知不知道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在窗边养过一只兔子,他的主人是埃文·凡伦塔因,喏,这就是他的照片。在回答我之前,这只松鼠就因为遭受到其他松鼠的突然袭击而逃到树上去了。接下去的一只也是这样。再下一只还是这样。当我们终于找到这户人家时,已经在这条林荫道上来回走两遍了。松鼠们真的是彼此憎恶。
“再见了,侦探先生。”艾塔说。
“已经要走了吗?”我点头。
“这里没有我的蓝调。”艾塔摇头。
时间哟,哦哦,时间哟
我不想让你走
时间哟,哦哦,时间哟
蓝调,意大利民谣。世间万物彼此总是相连。悲伤与喜悦相连,喜悦与更深的悲伤相连,最深的悲伤与时间相连。艾塔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啊啊,索菲亚亲爱的,如果和你一起被时间掩埋倒也不错。
我在一棵橡树下挖了个兔子洞。
然后我坐到洞里开始监视。饿的时候就啃附近草坪上的草。虽说可以吃的草大把大把,但在他处总吠叫着想要尝鲜的狗却令我担心。
4
第二天,当我正从兔子洞里探出头监视凡伦塔因家时,两只扭打在一起的松鼠从树上掉了下来。
“是我先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两只松鼠互相撕咬踢扯。
我看了半天的热闹,却没能找到他们打架的原因。他们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远比兔子还渺小的松鼠们,定然也是为了相当渺小的理由而打架吧。但远比兔子庞大的人类,却也能为了相当渺小的理由而互相杀戮。这与大小无关。哪怕是比人类更伟大的神仙们,一定也会为了相当渺小的理由而吵架。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明白?耶稣·基督,小便的时候把马桶盖子翻上去!
我渐渐觉得自己可悲,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明知一只兔子终究没法改变世界。
“你们打得这么热火朝天,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吧?”兔子不由介入松鼠们的吵架当中,“到底是为了什么?”
两只松鼠停止吵架一起瞪向我,真是天性率直的家伙。
“是我发现了橡子!”一只说。
“是我发现了橡子!”另一只说。
“橡子?”我望了望周围,“这不满地都是吗?”
“但是,不是那颗。”
“是的,一定要那颗!”
“那颗特别大吗?”
“一般!”
“一般般!”
“那么你们说的那颗到底是哪颗?”
“怎么可能分得清橡子嘛。”一只说道。另一只点头,“就是就是,你白痴啊。”
“……”
无视呆若木鸡的我,两只松鼠继续他们的战斗。
到头来,憎恶与争斗的根源永远不会完结。但是,谁能来调教下他们?男人的事业总要以鲜血成就。
“你们给我听好,”我宣布,“从今天开始,这条路上掉下的橡子统统都属于我强尼兔。”
“谁会同意这种事!”松鼠说。
“就是,才不会同意咧!”另一只松鼠说。
“不管谁来说,橡子都是我强尼大爷的。”
“橡子是我们的!”
“就是,橡子是我们的!”
“你们要和我打架吗?”
松鼠们咯吱咯吱地磨着牙吓唬我。
“嗯,橡子还是归你们吧。”
我这么说完,两只松鼠便狂喜乱舞地高呼胜利口号回到了树上。
如我所料。
就像渴求着爱一样,大家也都渴求着敌人。这敌人可以是上帝,可以是人,可以是松鼠,也可以是兔子。我这不是很幸福吗?我有乔治·曼西尼。
第四天的晚上,开来了一辆黑色的皮卡车。
雨刚停,而我正在仔细思考着兔子的胡子。
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从驾驶席下来的男人把酒瓶抛了出去,松鼠们的骚动戛然而止。
我匍匐着从洞里爬出,土地湿湿的,甚是泥泞。在车门关上前,我看见后视镜上悬挂着的骰子。
“哟,”我不由小声嘟哝,“总算等到了。”
从副驾驶席上下车的埃文·凡伦塔因手里提着一只大型运动包。他和另一个男人一边说着什么,一起走进了家门。
我竖起耳朵,嗅着空气里的味道。西北风微微吹着,似乎没有什么需要警惕的东西。我朝橡树林荫道放眼望去,除了有辆车缓缓靠近以外,景致良好。我弓下腰,准备立刻冲出去。
就在这时,一股奇妙的味道扑鼻而来。
也因此,我瞬间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要做何事。我目送着开过的车尾灯。好怀念的味道,让我心跳加速,热血沸腾。但是,那车就这么开走了,消失在转角处。
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味道,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因为搞不清发生了什么而心烦意乱。
“好吧!”然后我重整旗鼓。
我一口气穿过马路,越过房前的草坪,藏身于墙壁一角·然后调整呼吸,竖起耳朵。虽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具体内容。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跳过去,有光线从房子后面的厨房里漏出,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侧着耳朵倾听。
“快把它烧了。”
话音刚落,厨房的纱门便砰地打开,埃文·凡伦塔因走了出
来,手上拿着一只大大的马尼拉信封(马尼拉纸由马尼拉麻制造,浅咖啡色,比较结实,常用作文件袋、信封。)。
虽然事出突然让我当场僵化,但却没有必要担心。埃文·凡伦塔因那家伙满脑子只想着烧了那个信封。他心浮气躁地点了好几次打火机,等火势渐大,便把信封往草坪上一扔,转身回到屋内。
我倾听着周遭的动静,竖着鼻子,眼睛一直盯着燃烧着的信封。我必须同时做完这么多事。一边听到犹如阁下和他老婆纠缠时的声音,一边静待潮湿的草地上信封的火渐渐熄灭。终于,火苗渐渐消失,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味。
我离开墙边,跳到还烧剩一半左右的信封旁。只见好几张照片上还冒着烟。我把信封上还在作响的剩余火星完全熄灭,然后拿起了照片。没被烧到脸的照片只有一张。我的心扑通乱跳,等回过神来,我正兀自用脚咚咚跺地。
“喂!”
一回头,埃文·凡伦塔因正一脸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我忙握着照片跳开。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听到凡伦塔因的怒吼,屋中传来了回答:“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火被兔子弄灭了。”
“兔子?不是很久以前逃跑了吗?”屋中的声音说,“是离家出走的吉娜留下的那只吗?”
“有点像,但不是那只。”
“老婆逃了,兔子逃了,这次轮到自己逃了吗?”
“闭嘴!”凡伦塔因对着屋里的那人发火,“也不想想这钱是靠谁得来的,嗯?”
趁这当儿我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躲在树丛下窥视着这一切。凡伦塔因朝我这边扔了块石头,又把烧剩下的信封重新烧成了灰。
埃文·凡伦塔因正怕得瑟瑟发抖,并且打算远走高飞。虽然不知道他想逃到哪里,但我却知道他害怕的是什么。我又看了一眼被烧焦的照片,不会错的,这张娘泡脸我可不会忘记。
我仔细听着屋中的动静,凡伦塔因应该不会再回来这里了吧。那么我是该跳上他们的皮卡车呢?还是趁早从这件事收手?我飞快地从原路折回,无须考虑,身为黑手党,身为男子汉,那自然是要好好地了结这件事。我强尼兔所要做的事只此一件。
然而,正要跑出草坪,我的腿又不听使唤了。
刚才那奇妙的味道变浓了。这不是我的多虑,而从皮卡车的暗处站出来的男人更是证明了这一点。这家伙丝毫没有警惕周围,迈着悠悠的步伐朝我走来,他身穿时髦的单排扣西装,戴着顶绅士帽。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怦怦乱跳,肚子咕咕作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当那男人走进街灯时,我几乎就要大声呼叫了,而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我害怕得发不出声。
还有足够的距离,如果我拼命奔跑,人类应该还抓不到我。但我却连根胡子都无法动弹——兔子的胡子是恐惧的晴雨表。
脚步确实地朝我靠近。
“哟,小兔子。”在我的身边站走,男人轻轻抬了抬帽檐,“这里是你家吗?”
我几乎要窒息,不断地诅咒着若无其事地把事情搞到这般田地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一只在原野上撒欢跑的兔子呢?挖个洞,准备过冬,在微风吹拂中眯起眼睛打个盹,这样的生活方式不好吗?
“最近我和兔子还真有缘,不久之前我见过一只和你一模一样的兔子哦。”
这人并不是从烧剩的照片中跑出来的,眼前的男人是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幸运小子波比没错。
“不好意思,我必须要去干掉你的主人。不过,没有关系的吧?就我所见,他也不像是什么好主人。”
“在这里碰到我,就是你的末日了!”我大声叫唤,不然我或许会乖乖臣服于这个男人,“我要杀了你,混蛋,我强尼兔就算死也是科维洛家的鬼!”
“你在生气吗?小兔子。”
这家伙说着伸出了手,他的手上满是刚才那奇妙的味道。幸运小子波比和那甜美的味道,我的记忆被唤醒了,是火药,没错。
“畜生,不要碰我!”
“你的毛怎么这么乱糟糟的?”幸运小子垂下眼,一边抚摸着我一边说,“那么,小兔子,来我家吧?”
我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什么了。
幸运小子波比坐在沙发上,在他面前站着的埃文·凡伦塔因脸色苍白地举枪对着他,那是把左轮手枪,相距只有五米。在凡伦塔因的身后,一个男人倒在厨房与起居室的交界处。虽然从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只看得到他的脚,但是我很清楚事情的发展经过。幸运小子一进屋,就用那把杀了阁下的消音手枪打爆了他的脑袋。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称为幸运小子吗?”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那还是我初出茅庐的时候……”
“闭、闭嘴!”
凡伦塔因气势十足地将左‘轮手枪再度瞄准,但在幸运小子的瞪视下,竟然渐渐地萎了,一如他的人生。
“看来肯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你这小兔子了。”
他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身体。
是的,我——本强尼兔不知怎么的正心满意足地端坐在宿敌的腿上。
“不过算了,”他用手挠了挠我的耳朵、脸颊还有后脑勺,“把磁带交出来。”
汗水似乎流入了凡伦塔因的眼睛,他猛地眨了又眨。
“你收了曼西尼先生的钱却不把磁带交出来算什么意思?耍人吗?”
“你、你要是杀了我,磁带就会被交给报社。”
“故弄玄虚吧?”幸运小子对我说,“喂,小兔子,你怎么想的?你的主人才不是这么有魄力的家伙吧?”
“哦哦,唔唔……”我在他的抚摸下,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呻吟,“啊啊,就是那里……再上去一点,嗯……喔喔,混账,这家伙太会取悦兔子了……”
“一看就知道了。”他不住地抚摸着我,一边继续说道,“默?蒙哥梅利拥有信念,他是决意要把曼西尼先生和罗斯上议员的坏事公之于众。虽然是敌人,却是值得钦佩的家伙。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只用一颗子弹就解决了他。但是,你和滚在那里的家伙却不同。你们两个下流东西只想着利用默查明的真相来大赚一笔。”凡伦塔因正要开口,波比小子伸出食指制止了他,“你再打断我的话,我就送你上西天。”
“也、也就是说,你不杀我?”
“这次的事情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凡伦塔因吞了吞口水。
“我稍微调查了下,”幸运小子说,“当我说你加入了环境保护组织的时候,别人都笑了,听说你曾经用棒球棍打死过附近的狗。你这种家伙居然当上了默·蒙哥梅利的代理人?告诉我,你耍了什么花招?”
见凡伦塔因三缄其口,抚摸着我的手突然消失,下一瞬间,那只手里多了一把枪。
“哇啊啊啊啊!”
凡伦塔因连续扣动左轮手枪的扳机。
窗玻璃被打出了洞,幸运小子波比脑袋正后方的花瓶也碎了,这过于巨大的声响让我顿时石化。六下枪声之后,只留下硝烟的甜香味。
举着已经射空的左轮手枪,凡伦塔因的肩膀剧烈地上下晃动。
“现在你知道了吧?”沉静的声音划破寂静,“为什么我会被称为幸运小子?”
“啊啊啊啊。”凡伦塔因睁大了眼,扔下左轮手枪后双手高高举起,“别、别杀我!”
“回答我的问题。”
“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发生了一点事……我和搭档两个人去抢劫加油站,结果工作人员企图反抗……”
“你就开枪了?”
“我以为完了,自己逃不掉了。但是、但是,混蛋,警察竟然抓了别人。”
幸运小子用枪口督促他说下去。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我按照他说的去做,不然就要告诉警察。有人死了,如果被抓住就要坐几十年的牢,搞不好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你竟然信这种蠢话?”
“他还送来了加油站的监视录像!”
“然后呢?”
“我只是照他的吩咐办事。加入‘绿丝带’也是他的指示。”
“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他和默·蒙哥梅利全都谈好了,连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于是我们就窃听乔治·曼西尼的电话。”
“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我是搞技术的。”
“所以你就想索性再骗点钱是吧?”
“我、我还钱……所以、所以……”
“磁带在哪里?”
“不见了!我没骗你,磁带不见了。”
“喂喂。”
..我还钱!”凡伦塔因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跪在地上,一脸甘愿随时亲吻幸运小子的鞋子的谄媚表情,“就在厨房的运动包里。求求你,别杀我!”
幸运小子温柔地抚摸着我:“你怎么想,伙伴?你觉得你的主人是在说谎吗?”
“怎么可能说谎!磁带大概是被特里的爸爸带走了,现在在我强尼兔的手上!”
幸运小子抱着我站起身,不理兀自哆嗦个不停的凡伦塔因去了厨房。那个被杀的男人死不暝目地躺在那里。拿好运动包,我们就从后门穿过后院,绕着屋子横穿过草坪,走了一小段后钻进了车子。这辆雪佛兰速度的确很快……我说伙伴,我们看来干得不错呢。”这家伙把我放到副驾驶席,打开车内立体声装置的按钮,“你喜欢爵士乐吗?多纳尔德·巴德(注: 多纳尔德·巴德,Donald Byrd,美国的爵士小号演奏者。)的,我每次完成工作后就会想听。这首曲子在那个金牧师(注:金牧师:指的是马丁·路德·金,著名的美国民权运动领袖,1964年度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的葬礼上也演奏过哦。”
“男人就要听意大利民谣。还有不要叫我伙伴。”我严肃地说,“我强尼兔可不是埃文·凡伦塔因那种贪生怕死的家伙。我现在老实地跟着你,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杀了你。”
“是吗?你也这么想啊。”他挠着我的耳朵,“那么,让我想一下,你得有个名字吧?再怎么样,总不能连个名字都没有。”
“我已经有个响亮的名字了!张大耳朵仔细听好了,你这个混蛋。我的名字叫,强尼……呜,啊……混蛋,强尼兔……哦哦,就是这里!再用点力!”
“有什么好的呢?杰克·伦敦的书里那条很厉害的狗好像是叫巴特……不,巴迪?巴克?”
“再用点力!”
“桑普怎么样?”
“……”
“《小鹿斑比》里有一只跟你很像的兔子,名字就叫桑普,这名字不错吧?”
“开什么玩笑!”我咚咚跺脚,“你这超级大白痴,要是敢把我强尼兔叫成桑普,我可决不饶你!”
“是吗,你也很喜欢啊。那么请多关照,桑普。”
“我杀了你啊!”
“你看。”幸运小子抱起我,我挣扎着想要飞踹他的脸,“别闹了桑普。快看,好戏就要开场了。”
我透过前方的挡风玻璃看到了橡树林荫道,正巧埃文’凡伦塔因正要坐上那辆皮卡车。
“捂住你那长耳朵哦。”
幸运小子说完过了三秒,忽然响起一阵如世界末日般的巨响,只见皮卡车已在爆炸声中熊熊燃烧。
发动机罩像是吃了一记猛烈的下勾拳似的张开了大口,被火焰包围的皮卡车似乎正在发出悲鸣,但事实上真正在叫嚷的是树上的松鼠们。
“肚子饿了吧,桑普?”幸运小子发动引擎,他的蓝色眼睛里透着冷冽,“等我再办一件事就去吃点什么吧。”
真是个气度不凡的小伙子!
幸运小子这家伙真是个话痨。除了在黑人社区等红绿灯时被人用枪指着以外,他的话就没停过。“把车交出来。”黑人少年的话音才落,幸运小子已经射穿了他的眼睛。
“我惟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说话被打断了。”信号灯转成绿色’他理所当然地发动车子,“这一点上,桑普,你倒是能好好听我说话呢。”
我回头看向后车窗。
倒在黑色柏油路上的人影离我越来越远,我没能看到他再爬起来。
这个杀人凶手是科维洛家族的仇人。哪怕月亮从西边出来,这点也不会改变。然而,看着他犹如扔垃圾似的击杀同胞的风采,我仍然忍不住心生好感。
我可以和这个家伙共生,就像和科维洛阁下一样。有一种鸟能够进入鳄鱼的嘴里清扫,而鳄鱼却不会吃掉这种鸟,这就是共生。如果胡萝卜有脚,那么一旦看见兔子,他们应该就会一溜烟地跑向狮子。胡萝卜和兔子无法共生,但和狮子就可以。懂吗?也就是说,幸运小子就是狮子,而我则是强尼兔。
“你在听吗,桑普?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凡伦塔因企图抢先一步用偷录的磁带来勒索曼西尼先生。”
幸运小子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似乎极度渴望着与人对话。听好了,这话只能在这里说哦。他装模作样了几句,然后开始聊起内幕。
“曼西尼先生的堂兄将要参选总统,大概连你都听过他的名字吧?要不就是那个凡伦塔因从来都不看电视?就是基尔巴特·罗斯上议员。罗斯先生想在上议员的在职期间里做出一些政绩,他想大幅增加国防预算。预算方案已经提出了,但是,这个世界总是事与愿违。”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说。
“所以他想到了对核电站搞恐怖袭击,什么呀,不是要把它炸成碎片啦,计划就是在墙上开个洞什么的,然后伪装成是那群在头上缠布条的家伙们干的。”他转动方向盘穿过十字路口,“而那个默·蒙哥梅利却察觉到了苗头。他是个很有魄力的家伙,和你的主人可是大大不同,他是真心地为核发电担心,而起因就是他发现了鱼的脊椎弯曲,以及死了好几只兔子。呐,桑普,这事你听了可能会很伤心,最近你的同伴死了很多。就我个人意见而言,那个默·蒙哥梅利完全正确。那个核电站早晚要出大事,而默只是想在出事之前阻止而已。”
幸运小子不说话了,车正驶过一座大铁桥。
到底事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了呢,特里?我的目光捕捉着掠过的霓虹。你们的希望之星默·蒙哥梅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摧毁再会之树。不止如此,默要做的是拯救人类。而默的继承者埃文·凡伦塔因则是个下三烂。我不知道你到底被你父亲鼓吹了什么,但真的不值得你赌上性命。
“要消灭人类先要消灭兔子?”我自言自语地瞪着幸运小子,“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不要这个表情啊,桑普。”
“哕嗦,你这个毒蘑菇!”我狠狠地踹了他一脚,“你知道些什么,你这条线蚯蚓!”
“你在生什么气啊,桑普。饿坏了吗?”
“不许叫本大爷这个名字!”
车继续行驶在深夜,承载着无尽的抱负,穿梭在幽灵们的大街小巷。渐渐地,我们大家逐渐变小,和胸怀的抱负一起变小,越来越小,最终消失。
放心吧,特里。你不是第一个做噩梦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凡伦塔因那个混蛋应该已经被烧得差不多了吧。然后,特里,在下一场梦中,你将是人类,而那个孬种则变成兔子。
停下车,幸运小子抱着我走到外面。
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家沿街开的破旧餐馆,隔壁是加油站,对面则是汽车旅馆,全都在这了。
“现在要去见我的老大了,桑普。你是在想为什么是这种地方吧?唔,为了以防万一啊。”
我压抑着想如火箭般冲出去的冲动,老老实实地被他抱着。你这只兔子,现在要做的就是忍耐。
幸运小子推开门,挂着的牛铃铛哐啷啷地响起,没有人回头。在吧台以及桌子旁瘫坐着的男人个个看起来都好似早被将死的棋。哪儿都一样,仙客来大街如此,铃兰谷如此,人类的城市也如此。身处绝望的男人们的悲哀,不论在哪里都没有区别。这些温顺的家伙对自己的人生束手无策,就像小便时不小心带出了屁一样,只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回报世间。
坐在店内深处桌旁的一个男人扬起了手。幸运小子把我抱好,走在宛如棋盘的地板上。
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并不仅仅是因为店里弥漫着的油腻味。桌旁坐着两个男人,一个背对着我们,而另一个皮肤被晒得黝黑却有着洁白牙齿——科维洛阁下曾经说过,乔治‘曼西尼至今仍坚持每周打三次网球!剪裁得当的深色西装配上佩斯利花纹的围巾(“侠客”托尼也有一条同样花纹的领带)。他的白发没有增多,手也不曾颤抖。我再次不由感叹起兔时间和人类时间之间的鸿沟。是了,距科维洛家族被那家伙灭族才不过半年。
幸运小子走近那张桌子,背对着我们的那个如小山般壮硕的男人站起身。
“哟,波比。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你好,曼西尼先生,啊,布鲁诺。”幸运小子晃了晃我,“这是桑普,我的新伙伴。”
“这兔子看起来真是脏呢,嗯?”他伸开双手,有些困惑地笑了笑,“而且,你怎么又要伙伴了?难不成想归还‘幸运小子’的名头,改叫‘兔男孩’?”
那男人为自己的笑话而笑了一阵,但我却知道幸运小子的手变得冰冷。
我的目光停留在这个男人身上,看来传说中的拳击手痴呆(注:拳击手痴呆,由于频繁轻度脑外伤所致的慢性进行性痴呆,常见于拳击家。)是真的。布鲁诺·拉尼尔利,曼西尼的左右手,又名“斗牛犬”布鲁诺、“蠢蛋”拉尼尔利。听说在役时期就像是再怎么被揍都勇往直前的斗牛犬。在第四次对战时,却被哈利肯·罗尼击碎了下巴从此退出拳击场。而罗尼眼皮上的伤,也是在一次对擂中被这家伙的脑袋撞的。
说起哈利肯·罗尼,他至今仍被栽以杀人罪在狱中服刑,策划者就是布鲁诺·拉尼尔利。至少,科维洛家族这边的人是这么认为的。加油站的两个白人被枪击之时,哈利肯正和“侠客”托尼在喝酒。阿伦·杰克逊也是这么作证的。但是,警方却没有采纳托尼还有阿伦的证词,很明显是被买通了。而且,科维洛家族是哈利肯的赞助商这一点也很不利,因为会被别人认为黑手党们为了重要的摇钱树而窜口供。阁下扬言要杀了布鲁诺·拉尼尔利,但乔治·曼西尼却很不要脸地把这家伙收为己用。现在回想起来,阁下和乔治·曼西尼之间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搞僵的。
“闭嘴,布鲁诺。”乔治·曼西尼出声责备,“难为你来了,波比。”
三个男人和一只公兔同席而坐。
人类继续着他们的无聊话题,而我则努力忍着不要咚咚跺脚。我现在就想扑到曼西尼身上把他揍得稀巴烂。但幸运小子那僵硬的手却仿佛在说:桑普,就算是你,若想对曼西尼先生不敬,那就作好思想准备。
和我五感对话的并不仅仅是幸运小子的手,还有布兽诺·拉尼尔利。这个高大而邋遢的秃头男人身上,奇妙地散发着一种清爽的味道。如果闭上眼,单凭那股味道,绝不会认为那是一个黑手党。至少不是科维洛阁下还有“侠客”托尼他们那种从头到脚都浸淫在男人世界里的那种味道。
“然后呢?”曼西尼祈祷似的双手合十,“磁带还是没有吗,波比?”
“是的,至少不在埃文·凡伦塔因那里。”
不,错了。我精神一振。布鲁诺·拉尼尔利没有男人味道是因为他不是男人。缩在曼西尼这种家伙身边低头哈腰的家伙不能算是男人。
“混蛋,这种东西怎么吃。”布鲁诺把咬了一口的汉堡扔回盘子里,拿起餐巾猛擦嘴,“那么,钱呢?拿回来了吗?”
“没看到钱……不,怎么说呢,和车还有凡伦塔因一起被炸飞了吧。”幸运小子的手心微微出汗,“比起这个,曼西尼先生,我觉得有件事不太对劲。”
“喂喂,波比,你觉得这话我会信吗?”
“又没要你相信。”
布鲁诺·拉尼尔利龇牙咧嘴。
曼西尼看着两个人彼此瞪视,好整以暇地叼起雪茄,用黄金做的打火机点燃。
“闭嘴,布鲁诺。”
“但是曼西尼先生……”
“波比他不会骗我。”曼西尼在幸运小子的脸颊上拧了一把,“你说什么事不太对劲,波比?”
“好像是有人指使凡伦塔因窃听的。”
“谁?”
“不知道。”
曼西尼目不转睛地看着幸运小子,他忙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从埃文·凡伦塔因那里问到的事情作了汇报,最后总结道:“如果这是真的,那就说明有个颇具规模的组织正打算对我们下手。”
“如果好好调查一下车里,或许能找到些线索。”布鲁诺?拉尼尔利冷笑,“呵呵,我可不认为你会这么蠢。”
“喂,布鲁诺,”幸运小子直视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布鲁诺·拉尼尔利做出一个夸张的投降姿势。
“你好,小兔兔。”曼西尼把手放在我的头上。
虽然我憋不住地想咬他,但我更介意的是幸运小子那流汗的手心。脉搏跳动也很快。他的手好像在告诉我,他体内的某样东西已经到了极限。我咬紧牙关忍受着曼西尼的爱抚。
“哦哦,好乖好乖。你可真老实啊,要当波比的伙伴啊,小兔兔,你最好先去兽医那里好好做个检查。”
“喂,小兔子,如果去看了兽医,你就再也施展不出快速发射(注:兔子交配射精只需两到三秒。… 编者注)的绝技咯。”
布鲁诺·拉尼尔利再次因为自己的笑话而咯咯直笑。
“我把我家狗常去看的兽医电话给你。”曼西尼竟然把我抱到了他的膝盖上,“明天就可以去。”
“不要碰我,你这黑鲶鱼!”
“我会的。”幸运小子借机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下卫生间。”
等幸运小子走开,曼西尼对着布鲁诺·拉尼尔利说:
“你怎么老要和波比抬杠,布鲁诺?”
“那家伙在撒谎。”
“布鲁诺。”
“要说为什么,因为他不是意大利人。”
“组织里的非意大利人还有很多吧。”
“但是,只有他是干部级待遇。”
“波比是我捡回来养大的,一直都为我卖命。虽然他的脑袋确实不太灵光,但是温顺且可以信赖。就算这次,我也不用再担心凡伦塔因的证词了。”
“咦?那你为什么不许他在组里出入?不用偷偷摸摸地在这种地方见面不是挺好。”
“那是因为,布鲁诺,”曼西尼抽了口雪茄,吐烟的同时也一并叹气,“越谨慎越好。知道波比长相的只有我和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
“因为那家伙是杀手吧。”
“到危急时刻,我们也能完全地抹灭波比的存在。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都不会知道波比的存在。”
“原来如此,你让我把那些钞票的编号全抄下来也是这个原因吧?万一有哪个家伙占为已有也能立刻知道。”
“你去彻底地查清楚身边有没有内鬼。”
“波比也要查吗?”
“我打心底信任的只有你,布鲁诺。”
被捏了把脸,布鲁诺·拉尼尔利立刻像只斗牛犬似的害起臊来。曼西尼遮住我一只眼睛。
“刚才的事要对波比保密哟,小兔兔。”
“竟敢小看我!”
我用尽浑身的力气咬了一口他的手,趁这家伙惊恐交加时又扑向布鲁诺抓花了他的脸。布鲁诺面前的盘子杯子碎了一地,连那些死人一般的客人也都活跃了起来。
“你这兔崽子!”布鲁诺把我拎着耳朵提了起来,“我要拧断你的脖子!”
“放马过来啊,蠢蛋!”我手脚乱蹬,“我强尼大爷奉陪!”
大概是我感到内疚吧,好像自己变成了人尽可夫的母兔子一样。被科维洛阁下抱过、被幸运小子波比抱过,刚才还被乔治·曼西尼抱。
“蠢蛋”拉尼尔利的大手就像是棒球手套,他一把抓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拧向另一边。幸好幸运小子及时地赶了回来,否则我大概真的就嘎巴一声呜呼了。
“住手,布鲁诺!”
回过头,布鲁诺看到的是一把笔直对准他的枪。
“放开桑普。”
“开枪,幸运小子。”我吼道,“杀了他!”
“嘿嘿,你想做什么?”布鲁诺嘲笑地用力反拧我的脖子,“这家伙咬了曼西尼先生哦。来呀,反正我们之间的账总要算的。”
“把手放开,布鲁诺。”
冰冷的眼光透过瞄准器瞪着布鲁诺。
“住手,布鲁诺。”曼西尼说,“波比你也是,把枪放下。”
“别听他的,幸运小子!不然你也会被杀的!开枪!杀了曼西尼!如果你杀了他们,我强尼兔一辈子做你的桑普!”
“乖,波比,不可以为了这种事对同伴用枪。”
幸运小子望了眼曼西尼,又重新盯着布鲁诺,但最终还是照他的话做了。这家伙的人生大概就是无数这样的小错误堆积而成的。
“我很抱歉,曼西尼先生。”
“好孩子,波比。”
“喏,”布鲁诺放开我,“兔男孩。”
“你累了吧,波比。”曼西尼抚摸着幸运小子的脸,“今天就回去休息。”
这个不中用的家伙不知道在嘟哝些什么,紧紧抱着兀自闹腾不休的我匆忙走出了餐馆。身后传来布鲁诺‘拉尼尔利的怪腔怪调:“嘿嘿,我就知道你没种跟我较量。”
“醒醒吧,那些家伙只是在利用你。”一直到上车,我都在喋喋不休地劝幸运小子,“你打算贪污的那些钞票编号都被记录下来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我是完全不懂啦,因为我只是兔子嘛。可是、但是……哎,你想要我做你伙伴至少得学几句兔语吧!”
上了车后,幸运小子依旧抱着我,直到我恢复冷静。
当混乱渐渐沉淀,我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所笼罩,是心跳的缘故。幸运小子的心跳里没有怒气,没有恐惧,连成功骗到一大笔钱后的喜悦之情也没有。稳定而有力,充实的心跳从他的胸中传到我的胸中,如涟漪般渐渐散开。虽然无法具体描述,但我感受到的是类似于感谢的东西。
“我说桑普,刚才你承认是我的伙伴了吧。”
“说什么呢你这大南瓜。”
“谢谢你,伙伴。”
“……”
稍微思考了下,我才明白他想说的。我咬了曼西尼,还挑衅布鲁诺,然后却一直紧紧依偎在他怀里。在这个呆瓜的眼里,一定会把这认为是这只小兔子只对自己敞开心怀。
“我说,幸运小子。”我又说,“你这呆货、蠢货、屁眼男,我强尼兔怎么可能对你这种吮人鸡巴的同性恋敞开心怀。”
“我好高兴啊。”抚摸着兔子的手洋溢着慈爱,“我啊,一定会做个好主人的。”
这就是人类!
什么家伙都敢坚信自己的内心深处有着透明无瑕的结晶。科维洛阁下先不说,就连幸运小子波比这种卑鄙的杀人凶手也是这样。而且,我完全没搞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理论——想证明那结晶确实存在,只需对动物亲切即可,这样就能找到纯净的自我。拥有相同结晶的人方能进入的秘密俱乐部,宠物就是门票。
我感到很不可思议,要怎么做才能如此蒙蔽自己?这已经是艺术了吧。如果现在饿得快死了,就算是幸运小子也一定会把我做成兔子大餐。这和拥有什么样的结晶无关,要说的话,是要讨论哲学,先解决温饱。
幸运小子发动引擎,挂虑着胆怯的兔子而轻轻地发动汽车。
哎呀哎呀,不,是太好了,只要这个国家没有沦落到有人饿死,对幸运小子而言,我强尼兔就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兔子。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乔治。曼西尼。
幸运小子波比把身体缩成一团,吮吸着大拇指睡觉。
夜晚是兔子的时间。
我在公寓里转悠,有三间房间外加厨房和卫生间,每间房间里都至少藏着一把枪。枕头下、沙发下、盆景的暗处、餐柜中、冰箱上、毛巾之间。如果拥有兔子的鼻子,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只要找有火药和凡士林味道的地方就可以了。
我还留意到其他事。在开公寓大门之前,幸运小子会先把脸贴到地板上,检查门下贴着的薄纸片是不是破了。进入房间后,又要照样再检查窗户。等到他从冰箱里拿给我芹菜,已经是在那之后了。
幸运小子在纸板箱里塞上垫子,为我做了个小窝。那垫子以羽毛缝拼而成,舒服得不行。幸运小子睡觉之前,先喝着牛奶看了会电视。而我则趁其不注意,偷偷地把磁带什么的藏到了垫子下面。
喂,波比,这就是真正的你吗?我跳上床俯视着幸运小子的睡颜。在天气如此宜人的晚上却必须把窗全关上吗?这难道就是幸运?
巡逻车的警报器声由西流向东,虽然可以听到狗叫声,但却和蓝调歌曲完全不同。而那些乱七八糟的松鼠们今晚也将继续血战吧?
我跳下床,回到起居室。
从埃文·凡伦塔因那里拿回来的运动包就这么放在茶几上,通过敞开的拉链口,可以看见里面一捆一捆的钞票。
我强尼兔可以做些什么昵?
能够摧毁乔治·曼西尼和基尔巴特·罗斯的磁带就在这里,问题是要怎么去利用它。就今晚的情形来看,交给幸运小子并不是好主意,根本不用考虑。他一定会摇着尾巴去献给曼西尼。那么,该怎么做呢?特里的父亲相信了人类的话,坚信听到的片段便是全部真相。而特里盲目听信了父亲的话,却换来耸人听闻的结果。
什么都别信,强尼。我不住地对自己说。就用自己的手牌来决一胜负。磁带、印有埃文·凡伦塔因头像的卡片、烧剩下的幸运小子照片。先筛选出利用它们能做到的和不能做到的。不要被不切实际的空想所迷惑。
我蹲在沙发上不停地摇晃身体。我感到时间在幸运小子一次次翻身中渐渐流逝。从窗帘缝隙透入的霓虹灯光,使得运动包里的钞票看起来宛如通往地狱的单程车票。我瞪着这副景象良久,得到了一个答案。
最初这个想法尚未成形,但随着思考的深入,它开始不断地扩散,最终汹涌澎湃,吞噬了一切。我浑身颤抖,脑中似有暴风雪肆虐。
我站起身想要跳上茶几,却一脚踏空摔到了地板上。我拖着身体重新爬上沙发。这一次的尝试很顺利,运动包里的钞票此刻就在我脚下。
编号全部被记录下来的钞票。
这代表着什么,作为一只兔子我无从知晓。钱这东西都一样当迈克尔·科维洛骂阁下的钱肮脏时,阁下这么说道:“钱就是钱哪有什么干净肮脏的!”另外布鲁诺。拉尼尔利是这么说的:“万一有哪个家伙占为已有也能立刻知道。”照这么说,就表示这个包!的每一张钞票都可以跟其他的钞票区分开来。大概是有什么记号吧。
波比的床嘎吱作响,我浑身僵住。
随后恢复平静。
暗杀者正做着兔子的梦。在这渗入体内的静谧中,我凝视着这些钞票。
5
波比在第一只雄鸡报晓之前就起床了。
“早上好,桑普,睡得好吗?”
“我还想问你睡得好不好呢,波比。”
幸运小子从冰箱里拿出根胡萝卜,我忙在他周围咕噜咕噜地绕圈,人类就喜欢被这样对待。除此以外,人类喜欢的还有蹭脸、舔手。不出所料,这一招对幸运小子也成功奏效。那家伙蹲在我身旁,在我吃胡萝卜的时候一直用手抚摸我。
幸运小子做完人类起床后所必做的一套流程后,又去街角的小卖店买了报纸。他一边看报,一边还清理着他的手枪。一共有七把手枪。他把它们分别拆开,小心地擦拭着污垢(一点都不脏)、上油、再重新组装,最后遮着一只眼睛向枪口内窥视。
随后他又花了些时间锻炼身体。手部运动、脚部运动、腹部运动、格斗练习。完事后他在镜子前裸着身体,仔细端详着一块一块的腹部肌肉。等到他淋浴结束,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先去医院哦,桑普。”
幸运小子把装有钞票的运动包搭在肩上,单手把我抱了起来。我们上了车。我还在副驾驶席上打盹的时候,车已经到了医院。
被幸运小子抱着进入那栋白色建筑的瞬间,一些几乎已经被遗忘的记忆在脑中苏醒。但现在哪是回忆的时候,闻到扑鼻而来的酒精味,我大脑再度一片空白。此外还有动物的叫声!楼里悲伤而充满诅咒的叫声此起彼伏,我试着去想起,却怎么都做不到。
“你在颤抖吗,桑普?没关系,没什么好担心的。”
“哕嗦,你这马贼!”
幸运小子在等候室的长椅上坐下,而我呢,则在他的膝盖上怕得要死。那一天的威士忌味刺激着我的鼻子,再会之树下死去的兔子在招呼我过去,特里拽着我的脚脖子,想要把我拉到地下。
我知道医院。在黑手党口中,它出现得和“伞”啦、“目标”啦一样频繁,至少是什么“辨认照片”、“投资信托”的好几倍。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医院里。
等候室里还有一只小狗、两只猫以及一只毛茸茸的老鼠(当然他们的主人也都在)。他们的表情就好像是付出了什么以换取生活的舒适安泰。
“我说,”我随意搭讪,“我们接下去会怎么样?”
狗看向我:“你是新来的?”
“我叫强尼。”
“我是罗利。”
“请多关照,罗利。你经常来这里吗?”
“一个月一次。不用担心,加德纳医生是个很亲切的人。”
“亲切?”被关在笼子里的那只猫插嘴,而另一只被绳子牵着的猫一副生无所恋的样子,“你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安静,玛姬·陈。强尼,加德纳医生的技术是很好的。”
“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吗?”猫说,“比如看见母狗也不会冲动了。”
“这不是挺好嘛。”
“哈,你啊,已经不是男的了。那边的兔子最好也要注意一下。那个叫加德纳的家伙,可是笑眯眯地杀了我的妹妹啊!”
“那个,”我说,“曼西尼那家伙的狗也经常来这里吗?”
“是说吉利奥拉吧?”名字叫罗利的狗说,“那只高大的阿富汗猎犬?”
“那家伙怎么样?”
“非常讨嫌的一只母狗。”猫咪玛姬·陈叫唤着,“和他那老太婆主人一模一样。”
“你的主人看起来不错呢。”毛茸茸的老鼠说,“怎么说呢,的身体动作有种动物似的节奏。”
终于听到护士叫我的新名字,一只脖子上套着像是电灯罩子
的狗和我同时进入不同的诊室。
“打针时注意点。”门关上前我听到玛姬。陈的声音,“如果你还想当个男人的话。”
这间诊室并不怎么宽敞,粉蓝色墙壁上装饰着狗狗猫猫还有兔子之类的照片。房间里散发着用来涂抹在伤口以及患处的酒精味,那张皮革的豪华问诊台上尤为强烈。它大概已经承载了上百个兄弟的泪水与懊悔了吧。
“呀,这只小兔看起来很淘气呢。”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笑嘻嘻地和幸运小子握手,“初次见面,我是加德纳医生。”
“呃,这个……他看起来浑身都有伤。”幸运小子有些忐忑,和持枪时的他判若两人,“名字是,呃,桑普。”
“你好,桑普,我先帮你检查下身体哦。”
加德纳医生在一块夹着夹子的板上不知道写了些什么,然后接过我拉了拉我的耳朵,又用光照了照我的眼睛,最后把我翻了个身看了看我的屁眼。
“嗯,原来如此,看起来他一直处在压力很大的环境里吧。兔子有时候会揪扯自己的毛。哦哦,乖哦乖哦,很疼是吧?”
“还会再长出来吗?”
“涂点药应该就没问题了。”加德纳重新抱起我,“曼西尼先生还叫我给它做去势手术,要做吗?”
“我家就这么一只兔子,所以不用手术了,谢谢。”
我因为害怕而不停地蹬脚,但是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被带到这种地方来的动物,大概或多或少都会有类似的反应。但是,我看到了。在不停颠倒的诊室风光里,有一根顶部有针的筒状工具!
我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迪迪兔曾经说过,被顶部有针的筒状物刺了身体之后,醒过来后蛋蛋就会消失得一千二净。“接下去就轮到你了,强尼。”
我的天哪!
我,本强尼,爱·兔的运气还是很好的。虽然一直到今天我都在为科维洛阁下被杀的事而悲叹,但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么我就会遭到和迪迪相同的命运了。
“混蛋,放手!”我拼命地踹加德纳医生,“快放开我!”
“哦哟。”
“听话,不可以发脾气,桑普。”幸运小子正要抱我。
“不要叫我桑普!”
“哇哦,看他这么精神不会有问题的。”加德纳医生虽然在微笑,但他却有着一只折断过数百只兔子脖子的手,“那么,请到候诊室……好痛!”
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亢奋得像是耳朵在冒烟。我在加德纳那个魔鬼的手上猛咬一口后,把他的脸当成跳台跳了出去。赏心悦目的一跳。以问诊台作缓冲,才一落地,我便朝着门的方向冲刺。
“等等,桑普!”
“混账,我强尼大爷的蛋蛋谁都不许碰一下!”我穿过护士留双脚之间,死死地巴住门,“给我开门,喂,有人吗!罗利!碧姬·陈!”
我被人从身后抱起。在人类眼里兔子就和稻谷皮一样吧。刚才的拼命抵抗全部徒劳,我再次落入了加德纳医生的手中。
“放开你的脏手!”
我突然深刻体会到安息日之黑兔的理念。想要消灭人类必须得突破某个界限。早知道这样,当初和特里他们一起把这条命豁出去可能更好。
“你们谁都没权利对我的蛋蛋指手画脚!”越过白大褂的肩膀,我看见幸运小子甚为担心的脸,“喂,波比,你倒是做点什么啊!”
“看,抓到咯。”趁着谁都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加德纳那家伙舔了舔嘴唇,小声地说,“你逃不掉的,小姑娘。”
“呜哇啊啊啊!”
“桑普!”
“救、请救救我!”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大叫,“我现在就回仙客来大街!”
“哇哦,真是只活泼的小兔子。”这恶魔一转头态度就哗地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若无其事地把我塞回幸运小子的胸前,
“那么,我就只开给你涂皮肤的药。”
我们出了诊室。加德纳医生在幸运小子的身后嘟着嘴给了我一个飞吻。
看见不住抽泣的我,罗利汪汪大叫·而玛姬·陈则哈哈大笑。见鬼去吧!我守住了我的中间名“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事就随意吧。
有错吗?
好了,从医院离开后,我们开了整整四十分钟的车后到达了另一个国家——我的意思是这里完全不像是这个国家。
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早,但城镇却暗暗的,像是染上了一层黄色。马路上步行的人类也染上了黄色,每一个人的头发都是黑的。等红绿灯的时候看到一对男女在路边彼此大声嚷嚷,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在
吵架,但是信号灯一变色,他们却又手拉着手嘻嘻地笑了起来。
世界是宽广的。谁都无法说他们的“笑”是不对的,我的“笑”才是正确的。看板上的字不是横着而是竖着写的,满街都是我从所未见的复杂文字。
此外,还有令人无法或忘的气味,和黑人地区的味道不同,却以另一种方式揪扯着我的胃。谜底很快就揭晓了。这条街上的气味有着明确的根源。在经过一些看起来像是餐馆的店门前,我看见玻璃橱窗后面倒吊着无数只被整个烤焦的鸭子。家鸭们都被钩针挂起,再被胖胖的男人用菜刀大切八块。我还看见像过去用铁链拴犯人一样被绳子绑在一起的蜥蜴干。这里不仅有死亡的气息,更充斥了死亡本身。而幸运小子更为此作出证明。
“你知道吗?桑普。这里的人连狗都吃哦。”
狗!
我以为我听错了。要说狗,这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吗?猫排名第二、金鱼第三,而兔子和鹦鹉并列其后。对人类来说,兔子作为宠物和食物大概是一半一半。这心眼实在是偏得厉害。如果连狗都能吃的话,那么兔子除了当食物以外就再无他用了。我还没听说过吃猫和鹦鹉的,但如果真有这种事,那一定是发生在这条街上。
雪佛兰徘徊在这条对死亡毫不避讳的街上,随便地穿过一扇气派的红色大门后停下。熄灭引擎,拉起刹车,然后幸运小子下车把那个运动包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之后又绕到副驾驶席这一侧说。
“我很快就回来,桑普。”
“等一下,波比,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油饭”和“聚宝官”之间的窄道,至于这到底是图案还是文字,我可说不上来。
如我所料,很快就有麻烦事朝我逼近。几个眼睛特别细长的少年在远处围观幸运小子的车:其中一人还从驾驶席的窗口往里窥视。在和我的目光对上后,他对着同伴大声喊。
“TUZITUZI!”
众人呼啦一下都赶了过来,口中都嚷嚷着相同的话。
“算你们厉害,竟敢这么叫我,有你们好看的!”
其中一人啪的一声抽出把小刀,对着钥匙孔咔嚓咔嚓地挖了起来。
“很好,放马过来吧!要后悔已经迟了!’
咔的一声,门锁朝上跳起。拿刀的那家伙打开门抓住了我的耳朵。
“TUZI!”
真是一难接一难。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蒙古大夫的魔爪……所谓人生,就是一关又一关如长蛇般排列的危机在等着你啊。
“你们这些家伙作好思想准备了吗!”我被悬空拎起,竭尽全力地大声呼喊,“波比!救救我!波比——!”
然后发生什么了?幸运小子宛如魔法一般出现,把我从少年的手中夺了回去,还顺带抢过那把小刀在少年的脸上横着来了一刀。那干净利落的手势,简直堪比我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印第安人剥头皮。
看见满脸是血的少年在地上痛得打滚,其他少年全僵住了。
“这、这是你的车吗?”一人问道,总算说的是我也能听懂的话了,“我们才读八年级哦!”
幸运小子看了看那孩子,顿了很久才说:“所以?”
再无他言。
少年们搀扶着额前被划一刀的孩子逃入了人群。这学费或诌真的是很贵,但是,雪佛兰也很贵啊。我只能祈祷这些孩子会将今日之事铭记于心,将来成为了不起的大人。
“你没事吧?”幸运小子把我抱在胸前,“我听得很清楚哦,赛普。刚才你是在叫我吧?”
“不要太爱我。”我紧紧地贴着他,“我强尼大爷可是为了毁灭你才来这儿的。”
6
接下去的几天安然无事。
幸运小子波比的工作并非朝九晚五,也无须打卡。只要乔治·曼西尼不联系他,那么除了每日的必修课——清理手枪和身体以外,再无束缚。
我却无法踏出下一步。虽然也可以说是因为加德纳医生,但我自己最清楚其实并非如此。事情轻易地就如我所想地发展,但仍有阻碍存在,那就是我尚未作好思想上的准备,死亡是其中之一,却并非全部。
另外,幸运小子经常带着我出门散步。沾我的光,不管他去哪里都很受欢迎。
“真是只可爱的小兔子。”
听到这样的称赞,一般除了说谢谢以外就没有别的回答了吧?但是幸运小子却有——
“桑普它可是弗吉尼亚修女的转世哦。”
听到一个抱着兔子的大男人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除了狼狈以外还会有别的反应吗?就我所见,只有一个人没有翻着白眼当场走掉,那就是坐在地上没有双脚的男人。
“我相信你说的。”没有双脚的男人说,“我也有朋友说过他前世是轰炸机。”
于是幸运小子在男人面前的杯子里放了些零钱。
又有一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我们来到了“Tuesday's”。幸运小子总是在这家店里买三明治。开着的电视上正在播出养猪场着火的新闻,新闻里说,大约有一千二百只猪兄弟在火灾中丧身。
“哦?”有客人笑道,“那味道想必很诱人。”
我可以感到幸运小子那抱着我的手变得冰冷,最终我们没有买三明治就出了店门。
理解我的意思吗?
一旦了解幸运小子波比,就会发现这家伙只是个胆小鬼。这才是他的真面目,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是。而对胆小鬼的了解,足够我强尼兔宝写一本书了。
我的身体又开始痒了。
这一天,对正在出神望着自己腹肌的幸运小子波比来说本是个灰色的早晨,但一通电话却使之散发出玫瑰色的光辉。
“桑普!”这家伙把我举过头顶转圈圈,“今天我要带你回我家哦。”
幸运小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打扮,等那家伙回到起居室,我在沙发上已经昏昏欲睡。
“怎么样,桑普?”
我对人类无法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个叫做衣服的东西。虽然科维洛夫人有上百条礼服,却无法改变她是个歇斯底里的老太婆的事实。“侠客”托尼虽然总是穿着裤线笔挺的西裤-脚上的双色皮鞋也总是擦得宛如锃锃亮的镜子,但他却打从心底里鄙视那些因为其外表就投怀送抱的女人。科维洛阁下曾经说过:“想占兔子的便宜就打扮成兔子喜欢的样子。”
幸运小子没有穿平时那套时髦的西装,反而穿上轻便的皮赢克,一如百货公司里卖袜子的营业员。过时的西裤,三七开的发型,甚至不怕丑地戴上了眼镜。如果阁下说得没错,那么这家钞此刻定然是要去百货公司占卖袜子的营业员的便宜吧。虽然这家伙是不是要放弃自己的杀手职业跟我没有关系,但我还是要说是这么一句:
“喂,你这西瓜虫·终于找到自我了吗?”
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个黄兮兮的国家。
那些遭到烤刑的鸭子们今天还是像被示众似的倒吊在店门口,真是可怜,鸭子们到底做错什么了?如果这世界上存在用鸭子做靶子的3K党,那么这条街就是他们的老巢。在草木皆眠的丑时三刻,一群头戴三角巾的蒙面白衣男子踹开了家鸭家的大门。然后家鸭爸爸被拖了出来,当着家鸭妈妈和孩子们的面被吊了起来,理由是家鸭爸爸不小心看着人类的女士着了迷。而载着这些家鸭歧视主义者来的桃花马,则对着嘎嘎哭泣的家鸭妈妈说:“不会浪费的,夫人,反正是要被吃掉的。”
这不是扯淡吗!
这个且另当别论,幸运小子在穿过那道气派的红色大门处停车后.又一次走入“油饭”和“聚宝宫”之间的窄道
卜次来我没留意到,原来在红色大门的屋檐一卜有两只地狱里的狮子。唔,也有可能是狗啦,反正无所谓;我的意思是.这次我可以气定神闲地到处张望。因为那个开着雪佛兰的子的传说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吧。”不要对载着兔子的车子,头皮会被剥掉的。”
幸运小子很快就从巷子里出来,腋下似乎夹了什么。”久等了。”他说着把那个运动袋放到我的脚边.“来吧,今天才刚刚开始哦。”
我们穿过嘈杂的市区,横穿城市.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两个小时。
幸运小予一边开车一边口若悬河。说他本名叫波比·沃恩、钱已经洗过了(完全没听懂)、第一次杀人是在十四岁、乘车时被机关枪扫射却毫发无伤、“幸运小子”这一外号就是当时乔治·曼西尼亲自取的。
“我可是和疯狂的乔一样哦。知道吗?传说中的流氓乔·加洛。子弹怎么可能打得中我。连鲍勃·迪伦都曾为乔唱过歌呢。”(注:鲍勃·迪伦(130h Dylan. 1941年j月24日),极具影响力的美国创作人,民谣歌手,音乐家,诗人,获2008年诺贝尔文萱篷提名。疯狂的乔指约瑟夫·加洛(joscph Gal/o).美国流氓,鲍勃。迪伦曾经以他为原型写过一首叙事歌《齐伊》.于1976年发售。)
“就你那小样。”
“对了,我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吧。”
“你一直都很奇怪,连发情的雄鸟都比你有节操。”
“因为我穿着这种蠢到爆的茄克衫呗。但是没有办法。修女们看见我这么穿就放心了。这样一来我就算是有着自己公司的年轻老板,钱多到用不完。”他用下巴指了指运动包,“如果没有这些钱,修女们就会很苦恼。弗吉尼亚修女好不容易创建的‘小红莓之家,就得被迫关闭。‘小红莓之家’是一家孤儿院,有许多和我一样的家伙。呃,不是很多杀手的意思啦。这么不上进的只有我。虽然对曼西尼先生感到抱歉,但我无论如何都需要这笔钱。”
舒缓的爵士乐和着田园风光一起往后方掠过。初秋的群山满是期待,午后的阳光播洒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老农夫依靠在农家的栅栏上抽着烟,栅栏里盛开着彼岸花。
幸运小子把车靠过去。
“天气真好。”
农夫点头:“是啊,天气真好。”
“可以的话,我想摘一些花好吗?”
“随你喜欢。”
我们下了车。
趁着这家伙摘花的当儿,我也稍微啃了几口新鲜的草。我蹦跳着,新鲜的空气沁人心扉。土地是如此温暖、芬芳,感受不到半点世间的烦恼。
“那家伙不逃吗?”农夫问。
“喂,桑普。”幸运小子望向我,“你为什么不逃?”
“那是因为我这光棍,”我一字一句地回答,“要送你和曼西尼上西天啊。”
“这家伙是弗吉尼亚修女的转世。”幸运小子对农夫说,“所以我给他取了和弗吉尼亚修女以前养的兔子相同的名字。”
“哦?真是感人。”
“呀,波比,是这么一回事吗?”
幸运小子摸着我的头,仰望无尽的青空。彼岸花随风摇曳。
“小红莓之家”坐落在被风吹拂的小山丘上,往下可以看到墓地。白色墙、精心修葺的花圃、红色的屋檐顶上还有一只风向鸡。
时间缓缓地流逝,也因此谁都没有留意到它的一去不复返。虽然幸运小子说堕落成杀手的家伙只他一个,但这里的孩子们似乎也毫不逊色,单单把猫装进袋子里看来是无法满足他们的。
聚集在一起的孤儿们看见我们后眼睛闪闪发光,在这里我也很受欢迎。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一定能有所成就吧。让众人幸福,或者让众人不幸。幸运小子看起来也很高兴。如果他是只兔子,应该会在明月之夜被猫头鹰果腹吧。
幸运小子才走进他称为修女的那些人的屋子,一群人立刻就为了争夺我大打出手。一个孩子喷出鼻血,大家都笑了。最终获得胜利的是一个粗鲁的、长得像浣熊的家伙。但是得到我还不到十五分钟,厌恶便凌驾于满足之上。他用棍子的头朝我身上戳,我才逃开他就开始大声嚷嚷。
“打兔子啦!”
人来疯的孩子们雪崩似的涌向我。个个嘴里都欢呼着,或挥着棍子,或丢起石头,拼命地对我展开夹击。逮住一只兔子到底能有多大的意义?人类累积的文明是伟大的,但牵强附会的本领却也算一绝,能把完全无关的事情以令人吃惊的理由联结在一起。这些孩子的眼神仿佛在说.只要能抓住这只兔子,就可以找到很好的爸爸妈妈哦!
搞不好我上辈子或许是个以杀兔子为无上乐事的人类,而这些孩子们则是被我杀掉的兔子。上辈子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应该是个连梦里都抓不到兔子的笨蛋吧。孩子们东跑西窜,互相撞到一起结果又引发了新的纷争,最终他们也搞不清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奔跑,于是一哄而散。
我不得不同情桑普~也就是桑普1号,他竟然到死都被困在这种她方。打个赌吧.那个弗吉尼亚修女一?芷是个会对着动物
咿咿呀呀说幼儿语的人,是那种表面上相信并接纳一切,但实际上却从不接受任何事物的人。她善于利用爱与罪恶感,无人能出其右。随机应变,自由自在。没错吧,1号?
我感到万分遗憾。如此温柔又深谙抚摸兔子之道的男孩竟然被彻底地糟蹋了。到处都是披着羊皮的狼。如果你能好好地睁开眼睛,波比,你一定也能发现。
看见幸运小子从那建筑中走了出来,我立刻冲了过去。孩子们似乎对兔子的生死已经无所谓了。
幸运小子和那些身穿鼠灰色衣服的修女们说了些什么后,便优哉地朝着墓地的方向走去。在追赶他之前,我跳上窗边的木桶朝里看。只见两个修女正舔着拇指,飞快地数着运动包里的钞票。能够获得胜利的总是这种家伙,事情最终总会如他们所想。无法如愿的我们却被逼得走投无路,渐渐死去。于是,想尽可能地重新来过。于是杀人、杀兔子……
“喂,那个挑粪的。”我在幸运小子的身后叫他, “等等,波比。”
那张回首的侧脸映照在夕阳中。
“你好像和孩子们玩得很好呢,桑普。”
“你那双蓝眼睛是瞎的吗?”
那家伙抱起我,我们一起走下被风吹拂的山丘。
弗吉尼亚修女的墓就在墓地正中,一座熠熠生辉的白色石碑。幸运小子把我放在草地上,供上摘下的花。然后他跪在墓前,闭上双眼,尽情地享受和逝者的对话。
“就把本强尼大爷的计划告诉你吧。”我自言自语,“我呀,打算稍微挑拨下波比你和曼西尼之间的关系。在你去厕所的时候,曼西尼对布鲁诺说,除了他和布鲁诺,谁都没有见过你哦。但是.我却从埃文·凡伦塔因那里找到了你的照片。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幸运小子继续在祈祷。
“唔,它代表什么都好啦。凡伦塔因到底是怎么弄到你的照片、又为什么要烧掉,这对我这只兔子而言就是个永远的谜,当然我也没兴趣。重要的是,你很快就会知道,你的照片在我这里。如果能说人类的语言,我现在就想要大声地告诉你呢。到那时,你会怎么想,嗯?幸运小子?如果你会怀疑曼西尼,那就太好了。如果你头脑发热地帮我杀了那家伙,那我简直要高呼万岁了。”我越说越带劲,身体都痒了起来,我挠着手臂还有脑袋继续说道,“但是不用担心,谁都没指望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我的王牌有两张。是了,就是你为了墓碑下那个女人而从曼西尼那里骗来钱。我呀,肚子里正打主意要把你‘洗’之前的钞票给曼西尼看哦。怎么样?很不错的计划吧。如果曼西尼知道你中饱私囊了那些钱会怎么样?不要恨我啊,哈哈哈哈!”
“我经常偷你的钱。”
“哈哈哈……”
“但是,你是故意把钱放茌我拿得到的地方的是吧?”波比不觉说出了口,“这就是你的手段。在我杀那个男人的时候,你笑了。你一定是认为我从此就为你所用了吧。”
“喂,波比,你没事吧?”
“我可是千千脆脆地下地狱了。”幸运小子睁开眼,神清气爽地对着墓碑微笑,“不过,我也没打算去有你在的天堂就是了。”
请允许我收回前言。
这不是什么披着羊皮的狼的问题。全错了。幸运小子根本就知晓一切,只是来还债而已。没有半点埋怨。哪怕弗吉尼亚修女的爱比高利贷还辣手。
“回去吧,桑普。这里的事已经结束了。”
混蛋,你快把我惹哭了!
我感到很得意。这份得意之情自从科维洛阁下说“你是我的左右手”之后再没有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弗吉尼亚修女?
望着宛在身旁那大而崇高的夕阳,我们回到了车上。
如果幸运小子波比是男人,那我强尼兔也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可悲的是,我们的道路绝不相容。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怎么样,必须做个了断。这就是男人该干的。
这一晚,我又一次地凝视幸运小子的睡颜。他依旧缩成一团,啾啾地吮吸着大拇指。
在这里留宿的这几天里,我从没见过这家伙睡四小时以上。不管多晚才睡,天亮之前肯定已经起床。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要说我来这里他的变化,那就是多了一项照顾兔子的工作吧。
“我渐渐喜欢上你这奇怪的睡相了。”
他睡梦中的呼吸很安静。
我悄无声息地跳下床,来到起居室。从窗口可以看见大大的月亮。我从兔窝下抽出埃文·凡伦塔因的卡片以及幸运小子的照片。地板上有一只塑料袋。
那只“法兰德斯巨人”、“没蛋蛋”的迪迪在做开膛手术时取出的误吞下去的纽扣以及塑料保鲜膜什么的都完全没消化。所以,我也从塑料袋开始。期待着它能保护我接着吞下去的东西不受胃液的侵蚀。
把塑料袋塞入口中,嚼到我不耐烦了,却果然完全嚼不动。
好,很好。
把塑料袋完全咽下去后,我伸手拿起印有凡伦塔因照片的卡片。我把卡片啃得只有名字和脸的部分尽量完整,然后抱着必死的决心把它吞到了胃里。卡片比塑料袋的材质要硬,一开始两口甚至划破喉管吐出血来。好不容易全部吃下后,肚子却又痛了起来。
我双眼发黑,无法站立,满腹怒火,觉得这世界在我死后依然继续实在太没道理。我想折回卧室对着幸运小子那混账揍一拳。乔治·曼西尼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吧!
“可恶……”
身体不听使唤。
就这么白死?还是以一名黑手党的身份往生?二选一。既然无法痛扁幸运小子,我只得把怒火发泄在这家伙的照片上。我把照片揉成一团放到嘴里,闭着眼睛咕嘟一声吞了下去。然后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在地上满地打滚的时候还吐出了大量的血。
数次吞下照片,却总会回到我的嘴里。我全身心地投入战斗。听说人类当中有个白痴和风车决斗,而我此役的绝望正和他一样。吞了吐,吐了再吞。
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我要受到如此痛苦的惩罚。相同的疑问在我的脑中明灭。如果就今天幸运小子睡懒觉了怎么办?如果今天加德纳医生休息怎么办?为什么我不是在原野上撤欢跑的幸福兔子呢?幸福到底是什么?
我不记得接下去发生了什么。
混蛋,竟然让本强尼大爷落得这种下场!意识渐渐模糊,我后悔不迭。如果去到那个世界,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打飞,凯塔诺·科维洛!
7
缓缓的坡道、烂漫的彼岸花,九月的雨落在十字架上、白云的影子飘过草原,风中传来索菲亚的信息。我的意识慢慢恢复,原本恍惚听到的哭泣声渐渐变得清晰。然后,我的意识又随着这哭泣声渐渐远离。春天的远雷、湮灭枪声的大雨、攀爬在天空中
的蜈蚣、掺着后悔的鲜血、午后的意大利民谣、夜晚倒在十字路口的人影——
隔壁笼子的狗被拖了出去,又筋疲力尽地回来。哀伤的目光,被剥夺了野性,被酒精消毒。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动物,人类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特权?
一眨眼间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猫,他正伸着前爪想要抓我。持续的叫声、无休止的哭骂声、狂乱的歌声让我的肚子沉甸甸得难受。我提心吊胆地把手伸到两腿之间。
啊,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
该有的东西,以该有的姿态,存在于该在的地方。这样就足够了,别的什么都不要了。就算立刻死了也无所谓。我的手抚摸着肚子,毛被剃了·肉也难看地隆起。这有什么关系!只要毛长出来,伤口就看不到了。我品尝着胜利的滋味,再一次摸向双腿之间。在我四周吵闹不休的猫狗叫声宛如天使吹响的喇叭。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一旁有人对我说话。
“感觉怎么样,小兔兔?”
“我就怕你趁手术时顺带摘了我的蛋蛋呢,混蛋。”
“以后不可以再乱吃东西了哦。”加德纳医生打开笼子,在我的肚子上涂着什么,“你的主人非常担心呢。”
我闭上眼。
是的,一切才刚开始呢。
根据月亮的盈缺来看,我出院已经是三四天后了。
回到幸运小子的公寓,我很快就发现了几个变化。首先,这家伙在我不在的时候好像用过枪。七把枪中的一把散发出的硝烟味是新鲜的。如果那枚子弹的目的地是曼西尼的脑袋瓜那自没话说,但不用对此抱多大期望。毕竟,房间里还有着据说是曼西尼送我的慰问花束。听幸运小子说起后,我把那束花踢得稀巴烂。看我这么做,幸运小子看起来很高兴。
其次,他又租了两处新的住所。一处是在街的另一边,还有~处则是在那家鸭地狱。幸运小子在每一套房子里都藏了好些枪。我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声。在看了我胃里的东西后,他应该会这么想:为什么桑普的肚子里会有我的照片?而且,又为什么会和埃文·凡伦塔因的卡片在一起?凡伦塔因是桑普的主人,这样说的话,桑普可能在那家伙家里的时候就吞了不少东西。也就是说,凡伦塔因有我的照片吗?但是.应该只有曼西尼先生和布鲁诺·拉尼尔利知道我长什么样。在了解事情真相前决不能轻举妄动·越小心越好。
最终,幸运小子对我、我强尼兔的喜爱将转为崇拜之情。”我说,桑普。难道你是上帝派来的使者?”他充满爱意地抚摸着我说,“是弗吉尼亚修女把你送来保护我的吗?”
“啊呼……哦哦!”我出于各种意图蹭着他,“就是这里,可恶.再多来几下啦!”
“看来这个世界上可以信任的只有你了,桑普。”
“杀了曼西尼那个家伙!”
“我知道早晚会变成这样。”
..……”
“曼西尼先生对我真的很好。”
“喂,波比,难道你听得懂我的话?”
幸运小子放了个屁,用手抠着牙缝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我踹了这家伙一脚。混蛋,你脑筋正常点,强尼。人类怎么可能懂兔子的语言。看来我比自己所想像的更沉迷于这个家伙了。
“你疼吗,桑普?”看我突然闹别扭,幸运小子明显很疑惑,“对不起哦。”
“你要是男人的话就别再摸我了。”我说,“反正我们是敌人。”
我几乎认为在机会来临前我就要死了。
除了在三个住处辗转以外,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可是冒死干下了白痴事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季节转换,和秋天有关的万物似乎都漂浮在阳光之中。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毛也已经长好。在家鸭地狱那边的公寓窗口,可以看到洒落点点黄花的金桂树。
幸运小子漠然地进行每天早晨的必修课,下午则享受着和我的散步。我也完全忘了我所说的话,经常爬到他的膝盖上享受他的抚摸。我感到有些东西正随着季节一起渐渐远去。
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誓言渐渐成为淡淡的愿望,最后变成了美梦一场。憎恨一丝一丝地瓦解,缩得良心都不再作痛,只是区区一个教训。如果乔治·曼西尼想在余生潜心沉迷网球,那也不啻为一种生活。
就在我真心要这么想的时候。
“不,只是以防万一。”走进起居室的幸运小子拿着手机说,“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竖起。
“但是,从桑普肚子里拿出来的照片是偷拍的。”
“――"
“是的,我也这么想。”
“——”
,.如果曼西尼先生没有理由把我的照片交给埃文‘凡伦塔因’那就没多少其他可以想到的可能性。”
“——”
“我也觉得这么做比较好。”
“——”
“如果我确认了呢?”他的目光和我对上,幸运小子像是有什么内疚似的转过身,“到那时我可以杀了他吗?”
“我知道了,我等你的联系。”
挂了电话,幸运小子立刻开始清理手枪。从他的表情,我确信某些东西有进展了。
当电话铃声扰乱我睡眠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我们行驶在漆黑的荒野中。
雪佛兰的轮胎以时速五十五英里呼啸穿过被车头灯照亮的马路中线。幸运小子一言不发,我也沉默着-连爵士乐都没有播放。只有引擎的咆哮声。
散布于沙漠的艾蒿宛如陨石群般掠过,碾压过响尾蛇之际·可以听到远处银狼的笑声。
车奔驰着,终于开入了周围空无一物的加油站。如果错过这里,那么接下去有加油站的地方要在三百公里开外了。我看见商店那“COFFEE&.SNACKS”的黄色霓虹朦胧发着光。
把汽油加满后,幸运小子抱着我走进那家商店。推开门,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扑鼻而来,布鲁诺·拉尼尔利的脸浮现在我脑中。
店内冷冷清清,幸运小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柜台后的黑人。心跳有些紊乱。他的怀中虽然有枪,但应该并没打算在这里大开杀戒。扣扳机这事对幸运小子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不是那种会为杀人而慌张的愣头青。那个黑人满脸胡子,右眼皮处有一道小小的伤疤。
“看见了吗,桑普?”幸运小子低声对我说,“你见过这个人吗?”
然后他随意拿了些罐装可乐和坚果类走到柜台前。
“晚上好。”
黑人那滚圆的手臂抱在胸前,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你莫非以前是打拳击的?”
我没有看漏,胡子男的眼里闪现出进退两难的神色。
“哎呀,我认识的几个拳击手,”幸运小子说,“他们的手臂都和你一样粗壮呢。”
胡子男缓缓地打着收银机,很吃力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故意而为。他这么打着收银机,告知价格后,装着粗鲁的样子说道:“我以前在矿山工作的。”
“原来是这样。”
“还有吗?”
“嗯,啊,难不成你认识拉尼尔利?”
“不。,,他垂下眼,把东西装进袋子,“我不认识这个男人。”
“他在骗人,波比!”我告诉他,“这个店里有布鲁诺的味道!”
“这里是你的店吗?”
“我只是晚上来打工的。”
“哦?是按小时付钱吗?”
“你也想打工?”
“或许吧,不过,怎么说呢。周围什么都没有,晚上的话有恐怖呢。”
胡子男耸了耸肩,我们付完钱,老老实实地走出店。
“那家伙在骗人。”幸运小子说,“我可没说布鲁诺是男人。”
“你今晚很聪明嘛,波比!”
我们钻到车里,把车停到了不远的路旁。
“稍微等我下,波比。”
幸运小子说完就下了车,过了约三十分钟还没有回来。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那个胡子男。如果是布鲁诺·拉尼尔利的朋友,那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话,我就有可能知道他。但是,胡子男却若无其事地谎称自己不认识布鲁诺。幸运小子是为了确认某件事而来到这里,十有八九是和自己的照片有关。而把这个地方告诉他的-是乔治·曼西尼。
我反复地思考,一一辨识胡子男的特征,然后,和记忆中的一张脸连上了。
记忆飞到过去。
那是管理账务的吉米·萨佐被科维洛阁下杀掉的那晚。我坐在阁下的膝盖上。周围是嘈杂的音乐,女人们身上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水味。在水晶灯那耀眼的光芒下,男人们都很兴奋。因为有一个黑人终于抓住了梦想。身穿燕尾服,手持鸡尾酒。黑人在那一晚,成为了世界上最强的男人。
一开始我完全不理解这其中的意思。右眼皮上有伤、有着拳击手一般粗壮手臂的黑人、还认识布鲁诺·拉尼尔利。这样的男人,我只知道一个——那就是哈利肯·罗尼。
幸运小子打着手机回到车里。
“我知道了,四十分钟后在老地方见。”
我们在洲际公路行驶了一阵后,突然转到了没有任何标识的地方,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沙漠。
车子碾过艾蒿、踏平石子、陷入凹坑后又数次弹起。我在副驾驶席上七倒八歪。
终于,车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熄灭引擎后,静寂便突然袭来。这时,人类就会忍不住地要说废话。星星、幼年的记忆、这个国家的未来……人类是如此地害怕沉默。
“跟刚才那黑人没有关系。”即使是杀手也毫不例外,“我刚才去监视了一会儿,看他有没有打电话什么的,结果白忙一场。大概和布鲁诺之间是私交吧。突然被人问到自己的黑手党朋友,谁都会警惕的。”
“那个男人是哈利肯·罗尼,我还以为他在监狱里。”
“听听我的想法吧,桑普。给埃文·凡伦塔因出主意的是布鲁诺那家伙。把我照片给凡伦塔因的就是这家伙。你问为什么?因为布鲁诺想要钱。但是如果乱来的话,就会被我幸运小子干掉。你也看到上次的布鲁诺了吧?那个,就是在我去厕所时你突然发狂的那家餐馆。布鲁诺那家伙开口闭口就是钱、钱。所以他把我的照片给了凡伦塔因,意思是要他提防我。本来大概是想对半分成的吧。”幸运小子愉快地继续讲下去,“可惜很遗憾,我也瞄准了那笔钱。然后嘛,我技高一筹。”
“亏你能活到今天。”因为车子的剧烈震动,我感到阵阵反胃,“你个乳臭未干的家伙。”
“你也这么想吗,桑普?你为我骄傲吗?”
“你是个大笨蛋。”
我和幸运小子简单的对话到此为止。
靠近的车前灯让我眯起了眼。
很快一辆黑色的车子开到了我们旁边,两辆车车头彼此交错,正好让两个驾驶席彼此相邻。幸运小子和乔治·曼西尼各自坐在驾驶席上,放下车窗开始交谈。
幸运小子说的内容和刚才对我说的基本相同,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好几次强调了杀掉布鲁诺·拉尼尔利的必要性。
曼西尼很冷静,他应和着,但是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我决定行动。
虽然完全没有计划,但机会只此一刻。仙客来大街的索菲亚兔现在差不多生小兔子了吧。特里和索菲亚的孩子们。而我,我强尼兔也能够成为一个好叔叔。我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他们说。当仙客来盛开时节,把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强尼叔叔给你们讲故事咯。是的,在那棵大树下,给你们讲关于爱、关于信念,还有最重要的是向前迈进。
我偷偷地爬到车后座,把我在被“洗”之前就偷偷抽掉的钞票放到嘴里,我咀嚼的时候尽可能让它保持原样,我很清楚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我的身体马上就对那钞票的油墨味产生了反应,连带晕车,我的胃液开始倒流。
回到副驾驶席,我把坐在驾驶席上的幸运小子作为跳台往曼西尼的车上跳。尚在空中的时候,我嘴里那还有一半没有消化的钞票已经露了出来。后果可想而知。落在曼西尼膝盖上的我成为了一个呕吐小炸弹,我在他那笔挺的西装上吐得到处都是。总是沉着冷静的曼西尼不由变脸怒喝,幸运小子青着一张脸从车上飞奔下来。
“这就是我强尼兔流!”不管他们有没有留意到满是呕吐物的钞票,乜不管他们是不是抱怨我的呕吐物,“这场游戏由我强尼兔主宰!”
8
乔治·曼西尼并不磨蹭。
下午散步回来,我们立刻发现不对劲。对于幸运小子来说,所谓不对劲是指门下的纸片破了;而对我来说,则是闻到了布鲁诺·拉尼尔利的味道。
距离在曼西尼车中狂吐的日子还不到三天。
幸运小子低头看着我,在唇边竖起了食指。我们如行走在雾中一般折回走廊、走下楼梯,钻进了车里。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应付了。”
幸运小子从前置箱里取出个小机器摆弄了几下,小机器亮起了绿灯。
“会有点吵哦,桑普。”
说着他按下机器上的按钮。
爆炸声在我们正上方响起,一个浑身是火的男人破窗而下。来往的行人发出尖叫,好几辆车撞在一起,汽车喇叭声犹如炸开了锅。乱上加乱。
好,游戏开始了。
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狩猎方的快感。难怪加斯顿猫他们会毫无理由地滥杀波波鼠他们。多快活呀,真是豁然开朗。
“果然是他。”看着被烤得像家鸭一样的男人,幸运小子发动引擎,“桑普,向马西莫问好。”
“那是谁?”
“既然你出手了,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布鲁诺。”
幸运小子阴郁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未来,悄无声息地离开现场。
我回头望向后车窗。我看见幸运小子的公寓窗口喷出了火焰,而就这么一瞬间,车已经转过了十字路口。
欢乐的时光快如箭。
我们并没有蠢到立刻就去新的藏身处。
开着车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转悠,幸运小子打了好几通电话。他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是否被跟踪,又顺道去了好几个地方,每次都搬回来一堆破烂。
而我则在副驾驶席上恣意享受。只要没有动物被卷入,看人类自相残杀总是件赏心乐事,欢迎之至。如果再会之树爆炸后死的只有人类,那该多棒啊。如果能让这美梦成真……光是用想的就入迷了。这样一来,安息日之黑兔他们就成为了牺牲小我,成就大业的兔子了。而为此献身的兔子兄弟们,也算得上是烈士。他们的名字会铭刻在世界上所有的兔子心中,被歌颂赞扬,一代接一代,永无停息。
因此,当幸运小子不知在筹措些什么的时候,我方能贪恋在久违的心满意足中。在梦中,我的兄弟们站在人类的尸体上,以崇高、决不气馁的心挥舞着自由、平等、博爱的三色旗。
当我睁开眼已经是黄昏时分,街上一片金黄的色泽。
“睡得好吗,桑普?”
我望向窗外。
我们身在一个杂乱无章的地方,大概是什么棚户区吧。一个胖女人正大声斥责在路边打棒球的孩子们。他们说的不是这个国家的语言,但我马上就知道这是哪个国家的。
Buon giorno!(注:意大利语,早安)
周遭轻柔飘扬着牛至草的香味,它也在告诉我这里就是意大利。除了伤人以外,要问“侠客”托尼还有什么一技之长,那就是厨艺了。托尼曾经说过:“能善用牛至草和鼠尾草的家伙,不论谁都是好样的。”看来到意大利并不是都要乘船,也有开车就能到的意大利。
“看见那家店了吗?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意式餐厅。”
顺着幸运小子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一家气氛和谐的意大利餐馆。
“它是布鲁诺负责管理的。”
“你要怎么做,波比?”
“你睡觉的时候我打过电话给曼西尼先生,这次的事是布鲁诺自说自话弄出来的。”
“这种鬼话能信吗?”
“我就知道早晚会和布鲁诺弄成这样。曼西尼先生虽然嘴上说不行,但他还是很明白的。我总不能老被他欺负。”
“没错,这账总是要算的。”
“我要是毁了那家店,布鲁诺那家伙也该清醒了吧。只要我引爆它,”他说着指了指肩膀后方的座位,“这建筑的一半都得被炸飞。”
我一看,只见那里有一只黑色的包:“你做了炸弹?”
“再陪我一会儿,桑普。”
“但是,你在等什么?不是晚饭时间吗?现在就可以掀起腥风血雨。”我的脚咚咚乱跺,“给那里的小鬼一些小费,让他们把包带到店里。然后咚地连小鬼一起干掉,既简单又安全。”
“棒球啊。”幸运小子望着那些在路上玩耍的孩子,“我在小红莓之家的时候也经常玩。”
“喂喂,你该不会大发慈悲不想让这些孩子们被卷入吧?你那时不是在墓前说的吗?‘我可是千干脆脆地下地狱了。’恶魔们可是已经全票通过你下地狱了哦。”
“当时有个家伙叫史蒂文·隆森,他的投球那叫一个快啊。六年级的时候已经打遍九年级无敌手了,连球棒边都擦不到哦。要是小红莓之家能出什么名人,那就是二十连胜的史蒂文了。”
“就算是你们不也吃小牛仔小羊羔的吗?托尼。维洛佐常常会做小牛肉呢。”
“对不起,桑普,肚子饿了吧?”
“难道说人类的小孩就比小牛了不起吗?”我踢幸运小子,“真恶心,孩子被杀害,不管是人类还是牛都是一样的伤心。”
“‘史蒂文没能当上棒球手。”那家伙摸着我的头,“他在高中时被卡车撞死了。”
“我只想说他活该。”
“卖海洛因给史蒂文的正是凯塔诺·科维洛的人。”
.‘……”
“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们等了又等。
等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了,一个男的从餐馆里出来抽烟。幸运小子把包给他,请他转交给布鲁诺。拉尼尔利。
当轻微的爆炸声传来,意大利已经远在他方。
9
回顾往事·才发现事情的起点就在那里。它不曾紧贴身后,但只要伸伸手指头,随时都能够着。那一天,幸运小子波比把科维洛阁下的手指一根根切下,并打爆了他的脑袋。然后,事情的重点已近在眼前,几乎碰得到鼻子。
真是奇妙。在起点和终点之间该有的东西骤然褪色,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明明那些才是最重要的。
身为一只兔子,我经历了太多事情,真的是太多了。特里的死,还有那么多兄弟们的死。然而,穿过朦朦胧胧的隧道,已是幸运小子的膝上。就好像,是了,才发现自己迷路,但接下去记住的,却是不再迷路的事实。我怎么都想不起在我彷徨之际发生
的事。完全地脱节。是这样说的吧,和找到回家的路相比,一切都微不足道。连不安、恐惧还有愤怒,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成就感与喜悦。
“我的天哪。”幸运小子在电视机前不断地嘟囔,“啊,我的天哪。”
“你真的不知道吗?你小子到底要蠢到什么地步。”
“事情会变成怎样?”
“那群家伙很快就要找到这里了。”
我从幸运小子的膝上跳下,把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每间房间都安静得让人生厌。这屋子顽固得连阳光都无法射入。房间们都很清楚这世界正在谋划着什么,却独独瞒着这间公寓。
我回到起居室,幸运小子正在打电话。
“但是,你现在在哪里?”
“——”
“是的,我正有这个打算。”
“——”。这样的话……啊,请等一下。”幸运小子拿起遥控器调高电视的音量,“又有新闻了。”
屏幕里是个女记者,她的身后像是某大型建筑的前廊柱。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一只兔子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对着专注看电视的幸运小子说,“这么一来,你也不可能没事了。现在立刻离开这座城市,只有这条路了。现在不是担心他人的时候,波比。”
“好像有人对媒体方面施加了压力。”关上电视,幸运小子再次拿起手机,“罗斯上议员的情况如何?”
“埃文·凡伦塔因没有拿那盘磁带,这点是可以确信的。”
“_——”
“你是说叛徒吗?”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波比。那个叛徒可是知道你长相的。真可惜我们语言不通,不然我可以告诉你我强尼大爷的推理。唔,算了,我还是去对等着强尼叔叔回去的孩子们……”
我的耳朵反射性地朝向门口,立刻收声。
幸运小子还抱着电话不放。
根据门外的气息还有脚步声,一、二、三……至少有五个人。终于,故事的结局敲锣打鼓地来了。
“来了哦,波比。”
“……请稍等一下。”幸运小子把脸从手机上离开,“你怎么了,桑普?”
“你想死就一个人去死吧!”我像只小花炮似的在房间里跳来跳去,“绝对不要把我也扯进来!”
幸运小子手中的手机滑落到地上,他的目光倏地望向门口。然后他翻身躲到窗边,一边骂着混蛋,一边拔出腰间的手枪。沙发下还有一把。把盆栽踢翻,三个铁球滚了出来。
“过来,桑普!”
“开什么玩笑!”
然而,要想从门外的家伙那里脱身,惟有跳到幸运小子的身边。他按住我,将我塞到胸前。
“乖啦,不要乱动。”
“放开我!”
幸运小子把我放到窗外。
这是四楼!我原以为自己就要倒栽葱地摔掉小命,却只是跌落在室外楼梯的台阶上。我想就此逃命,却双脚发软不能动弹。从台阶的铁格子之间往下看到地面,我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我只是只小兔子,这个认知让我愈发懊恼。
我听到门被踢破的声音,随后就是轰轰烈烈的爆炸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幸运小子已经跳到楼梯上,把刚才的铁球往屋里扔。
又爆炸了。
“走了,桑普。”
“要走你自己走!”
我被他抱起的身子兀自因为两声巨响而僵如硬石。扶手上擦出的火花掠过我的眼前。好几下尖锐的声音几乎能划破风似的朝我们逼近。有人想要杀了我们。
幸运小子朝隔壁的大楼开了好几枪,沿着z字形的楼梯往下冲。伴随踩着铁梯的脚步声,又有好几发子弹打了回来,噼噼啪啪的到处都是。
走到二楼的楼梯站好,我突然感到身体被用力地一压。幸运小子像疯了似的一通乱射后,把射空的手枪扔到一边,然后打破窗户跃入屋子。而我也被抛落在满是碎玻璃的地板上。
住户们正围着餐桌吃午饭,共有四人——父母和两个小女孩。他们看向我们,时间仿佛戛然而止。
“过来。”
幸运小子抓住一个小女孩,把号啕大哭的她拖到了窗边。她的父母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完全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明白这一切的,只有我强尼兔。
“我幸运小子怎么可能被你们的子弹打中!”他以女孩的身体为掩护,又朝着窗外开了两枪,然后回过头大叫,“你没事吧,桑普!”
“你这混蛋,我要杀了你……”
“桑普?”
看来“幸运小子”这外号真不是白叫的。
“啊,桑普!”
子弹,击中了,我强尼兔。
血大量地涌出。
这不是好事,出血总不是好事。身为兔子我只知道这点。但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抱着我的幸运小子却毫发无伤。如此一来,射穿我大腿的子弹到底跑哪去了?
幸运小子却丝毫都不为此烦恼。他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用胶带绑住那对飞快冒着外国话的父母,然后把他们推到门前。这样敌人便无法轻易破门。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我原本的推测此刻变成了确信。幸运小上则戴着顶圆帽子。
“桑普,”他抚摸我的手在颤抖,“别怕,不是很严重,我马上就带你去看加德纳医生。”
“你觉得为什么警察会知道你在哪里?”
“不要叫,桑普,休息一下。”
“我本来打算把特里手上的磁带留给你。”可恶,伤口火辣辣的疼,。虽然我不知道你会用它来做什么。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到头来没有一件事情如我们的愿。”
“嘘,拜托你了,不要叫。”
“你才给我安静地听好……大概,复仇这玩意也是有寿命的。既有持续一辈子的复仇,也有半途而废的复仇。而我的复仇之心,波比,在你去孤儿院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了。到现在我才发现蠢一点。混蛋,如果那个时候收手就好了。”
有人过来了,我和幸运小子同时看了过去。金发女孩正看着我。
“小兔子会死吗?”
“我强尼大爷怎么会为了这点小事死掉!”
“没关系,小姑娘,”幸运小子对她微笑,“小兔子也不会,我们也不会,谁都不会死。”
“真的吗?爸爸妈妈姐姐都不会?”
“所以,你能乖乖的吗?”
“卫生间有绷带哦。”
电话在这一刻响起。大家都吞了吞口水。幸运小子瞪着响个不停的电话,对女孩子说:
“这样吧……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克莱尔。”
“乖,克莱尔,你能去把绷带拿来给兔子包扎吗?”
“我很行的哦!”
目送着克莱尔充满活力地离开,幸运小子抓起听筒,有些犹豫地放到耳边。看到他瞪大的双眼,我基本猜到了电话那头是谁。
“为什么?你想做什么?”
说完这句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幸运小子都在倾听对方说话。
“也就是说,你是卧底?”
¨——”
“哈利肯·罗尼?”
“——"
“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曼西尼先生所设的局?甚至害得哈利肯·罗尼背上杀人的罪名?”
“——”
“原来如此。你从以前就讨厌黑人。我懂了,在背后操纵埃文·凡伦塔因的也是你吧?”
“——”
不知为何,幸运小子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是如此开怀,连我都不觉高兴起来。布鲁诺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吗?还是目的达到了?或者两者都是?
“为什么是现在?告诉我,你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了吗?”
“骗人!这不可能!”
“——"
“混蛋,是你设计的吧!竟然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幸运小子走到窗边,背靠墙壁往外张望,然后重新拿起电话。克莱尔正在用绷带把我包成个木乃伊。
“我这里的人质有四个。”
“——”
“嘿,这样我就能被无罪赦免吗?”
“——”
“去你妈的司法交易!少瞧不起人!别把我和哈利肯·罗尼混为一谈。”
‘——"
“哈,反正要坐电椅。”
¨——”
“我要说的就这些。听着,如果轻举妄动,我就杀了人质。”
“曼西尼和你都完蛋了!”我浑身冰冷,连开口都觉得困难,“主人就快被吊死了,波比,你这条他养的狗怎么可能没事。”
听着话筒被砸的声音,我闭上了眼。
我口干舌燥地睁开眼。
“爸爸和妈妈都不会有事的。”那是幸运小子的声音,“我希望克莱尔和姐姐能一起把小兔子带走。”
“他叫什么名字?”克莱尔的声音。
“桑普。”
我的身体被包在床单里,左腿完全没有知觉。我到底昏迷了多久?
然后是拿起听筒的声音。
“我现在就把孩子们放了。”
“——”
“我的兔子受伤了,照顾好它。”
“喂,你想干什么?”我发不出声,“你打算一个人留在这里做什么,波比?”
幸运小子把我连床单一起抱到窗边,女孩子们已经走到了室外楼梯。
“桑普。”在四面八方的楼顶上,在对面公寓的窗口,在吊车上——全世界的人都等着给幸运小子吃一枪,他摸着我的头说,“永别了,伙伴。”
我拼命挣扎,却和幸运小子的笑容同样无力。
克莱尔接过我,和姐姐一起走下室外楼梯。
男人离我越来越远。
克莱尔宝贝那蜂蜜色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10
建筑物被紧紧包围。
在警车的无线通讯的往来中,布鲁诺·拉尼尔利从穿着制服的人当中大步走来。这家伙的味道和穿制服的一样。我又聪明了一次。科维洛阁下他们常说的“狗臭味”、“不断飘散的猪臭味”里的猪和狗,指的就是这些人吧。
布鲁诺走到克莱尔他们的身边,询问屋内的情况。在姐姐回答问题的时候,克莱尔一直都安静地抱着我。“你的爸爸妈妈还在里面吧?”“是的。”“他们的身体有什么病吗?”“没。”“他们被绑在大门附近吗?”“是的。”“那个男性犯人的情况如何?有没有特别亢奋?…‘很可怕。”“他拿着枪吗?”“是的。”“还有别的吗?”“我不知道。”“你有受伤吗?”“没。”
“小妹妹你呢?”然后他凑近克莱尔,“有什么地方疼吗?”
“桑普受伤了,要快点带它看医生。”
“没关系。”布鲁诺从克莱尔的手上接过我,“那么,你们可以去车上休息了,要喝果汁吗?”
克莱尔她们被穿制服的人带走后,布鲁诺把我放在警车的发动机罩上,又跑到一边打起电话。
“啊,辛西娅。”
.‘——”
“嗯,应该就快结束了。”
“——”
“不,定七点就好。那里的上等腰肉牛排最棒了。”
“——”
“哈哈哈·是啊。”布鲁诺用手势止住试图靠近的穿制服的人,又轻轻地说了句“我爱你”之后挂了电话。“狙击组待命了吗?”
“是的。”穿制服的人敬礼。
“迪兰警官。”
“迪兰啊。告诉他,波比·沃恩一出来就动手。”
“但是……”
“你知道他为什么被叫做幸运小子吗?”
“不……”
“他是十三起杀人案的嫌疑人,一起上,绝不能让他逃走。”
“遵命。”
“还有,从这里到西十二街要多久?”
“现在是高峰呢。不过,三十分钟的话应该够了。您和您夫人约好了吗?”
“做卧底期间完全没见过面,差不多有两年了。”
“辛苦了。”
“真是够呛的任务啊。特别是要挑拨两大组织反目成仇。但是,正义必须有人去守护。这个国家也有很多不怕邪恶的人。”
“那这只兔子怎么办?”
“什么兔子怎么办……”布鲁诺一时间似乎无法理解对方在说什么,“哦哦,是了。”
“哈?”
“多亏了这只兔子,乔治·曼西尼才会开始对波比·沃恩生疑。然后他才派我去搜他家,结果被我搜到了那盘磁带。和我想的一样,果然是波比·沃恩藏了起来。大概是打算借此勒索乔治·曼西尼吧。”
“那么警官,磁带是在哪里?”
“你猜在哪?”布鲁诺的一只眼睛对我眨了眨,“就在这家伙的床下。”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从前有座山……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精神已经完全恢复。
自然,腿上的伤口也愈合这种奇迹并没有发生,但却已经一点都不痛了。
天是蓝的。
没有一丝云彩。
遍地都是璀璨的午后阳光。
我试着动了动身体,运动自如。我跳下警车的发动机罩,落地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一下,于是伤口再度流血。凝固的旧血把毛弄得硬邦邦的,但是依旧没感到痛。
“我就知道,我强尼大爷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死掉嘛。”
虽然不痛,但还有好多东西也不见了。穿制服的到处都是,不停地用无线电在对话,但我却什么都听不到,好像在看没有声音的电视。
还有气味。从汽车排气管里冒出的废气,路人的唾液,打翻的咖啡,无数双皮鞋。我可以看见无数的气味存在,却闻不到。
没有气味的世界连色彩都传递不到。警车上那不断转动的警灯、装在来复枪里的黄铜子弹、从窗口探出头的人类脸庞、摇曳在风中的绿色窗帘、展翅飞翔的鸽子们——一切都消失在漂白失败的风景里,只有那片天空却蓝得晃眼。
我拖着松开的绷带,蹒跚在人类的足边。其间被一只大鞋踩到,手也扭得厉害。
“呀呵,一点都不痛。”
我匍匐着。
相同的话语在我脑中咕噜咕噜地转。
被警车封锁的建筑前有一片广场,看见缓缓爬到那里的我,有人说了些什么,于是又有人说了些什么,接着还有人说了些什么……想说的家伙就说吧。
我横穿过广场,爬上楼梯进入建筑,对于一只兔子来说这十分够呛。
门背后站着一个手持来复枪的黑衣男子,他看见我似乎吓了一大跳。看见真正的男子汉出现,谁都会吓一跳的吧。
里面黑漆漆的,我感到一阵眩晕,渐渐闭上了眼。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座庙
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从前……
“混蛋,原来是这样。”我迷迷糊糊地望着蓝天,“啊,我白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