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东方云起@棒槌学堂(bcxt.uueasy.com)
和我心中的你比起来,在你心中的我,是多么的微渺的存在。然而,当我想要逃离这痛苦,时间已悄悄熔逝。
(安部公房/箱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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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个源远流长的概念,即使到了二OO二年,也不改其平稳的速度,彷佛不知道什么叫做着急似地缓慢流动,相较之下,地壳变动的起伏还稍微剧烈一点。喷射机的发明,简直说是奇迹也不为过:看看乌龟的脚步,可是每一步都能媲美为登陆月球的足迹那样重要呢——时间行进的缓慢,会让人产生以上种种揶揄的想法,然而要论动勉,却也无人能出其右。时间按部就班地,以最精确的准度,对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现象,全都一视同仁,发出同等的攻击。
地板上的电子钟发出声响,宣告十一点四十五分到了(我的住处并没有桌子)。起身坐直,将空气吸入肺里——有点痛,伸了一下懒腰,肩膀发出清脆的声响。衣服被汗浸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于是我脱掉上衣起身下床。狭小的房同全景映入眼廉——简单的小厨房、浴室、客厅兼餐厅,以最低限度的零件组合而成的可怜空间。房里的电子钟、画面失真的电视、纸箱拼装成的衣柜、小冰箱、破垃圾筒,以及老旧的笔记型电脑,这就是我全部的财产。用这些来西来做自我评价未免有些偏颇,不过也足以作为表面粗浅的认识了。事实上,我常被这些束西整得晕头转向,尤其是电子钟跟褪色的橘红iBook ,真的很让人伤脑筋。
浴室里的设备包会了勉强可硬挤进去的浴缸跟马桶过有洗脸台,我连看都没看镜子就直接开始在洗脸槽里放水。温暖的液体慢慢蓄积着,看着水面不安地蠢动,让我产生某种诡异的亲近感。等水放满后,我就用手掬起泼到脸上,然后将脸擦干,这才开始面对镜子。一张平凡到极点的十八岁男子脸孔,没有任何个性舆特征,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双眼皮的眼眸总是维持冷静,微厚的嘴唇总是禁闭着,如果忽略整张脸散发出的忧郁气息,以及稍微凌乱的头发,或许可以说长的还不差(只不过有七成是自己打的分数)。
回到客厅,从跟三岁小孩差不多高的冰箱里拿出便利商店买来的饭团,熟练地打开包装,放进口中。里面包的应该是鲔鱼,却吃不出鲔鱼的味道,一定是冰太久了,要不然就是我的味觉太迟钝了吧。
地板上的时钟已经显示十一点五十分,我把饭团的包装袋丢进垃圾筒,不去管什么垃圾分类,反正我也不认为光凭这么点努力就会让地球变好。十一点五十一分,我不容许任何时间的浪费(这个决心只在中午以前有效),就把出门前最后的九分钟用来确认信箱。打开iBook,这种笔记型电脑,就像是被爱涂鸦的小孩漆上颜色的巨大贝壳 ——开机完毕,将游标移到OUTLOOK上,启动程序——没有新信件…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不过心理上的重重防卫,再加上已经习以为常的无所谓,足以减轻情感上受到的冲击。
我关上电脑,想着该怎么消磨剩下的七分钟,却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方案,只好一口气拉开百叶窗,茫然眺望窗外的景色(郑重声明,这并不是浪费时间)。窗口对着巷子,看不到什么酒吧的招牌,或是霓虹灯装饰的大楼,只有对面那栋外墙粗糙的公寓,以及一间间毫无特色的住宅屋顶,反正这里就只是五楼的一个小房同,再怎么看也只会有乡下的景色,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于是十二点到了。我穿上T恤,衣服上印着不想被会英文的女生看到的字样,接着将皮夹跟车票塞进牛仔裤口袋,离开公寓。无论做什么装扮,我都不合觉得尴尬,不过这同时也代表着,即使穿上再怎么时髦的衣服,我还是会觉得别扭。
仰望着五月的天空,风还很冷,突然很想到京都等地去旅行…算了,别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吧。我朝车站走去,一直到上上个月为止,我都是开车上下班的,但是引擎却突然开始罢工,所以只好把它开除…也就是报废了。我不想花大钱修理,也无法维持大量的保养开销,因此很快地就下了决定,然而新的问题浮上台面,我的交通工具只剩下双脚徒步,因为我没有脚踏车,就算有,要骑着脚踏车往返十几公里的路程…又不是神经病。经过短暂的考虑,最后做出一个非常普通也非常无聊的结论,就是搭电车,幸好从我住的公寓走到车站只要六分钟。
运动鞋的胶底摩擦着路面,步行到达岛松站——1个小得很夸张的乡下车站,连快速列车都不停靠。都已经迈入二十一世纪了,出入闸门还有票务员站着验票,我出示月票通过闸门,正好电车刚进站。乘客不多,我挑了个空位坐下,列车发动。看着景物流过车窗,其中当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或是宗教宣传的广告牌,有的只是蓊郁的森林及田野。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乡下地方,不该抱着什么期望。
电车行驶大约三十分钟左右到达目的地千岁,我工作的地方还要再步行几分钟才到。
工作。
我那值得夸耀的工作,就是把手机电池背后的贴纸换上新的,跟充电器还有说明书一起放进塑料袋中,再装入纸盒包好。多么神圣的工作啊,我忍不住想自嘲,但长久以来已经失去说话意愿的我,心中有个不赞同的声音,因此我从未真正说出口。
到达工作地点,打完卡,换上作业服,就定位,开始作业。一张大桌子有四名作业员分坐在四个角落,现场共有七桌同样的小组,我开始专心换贴纸,用镊子挑起贴纸的边角,轻轻撕开,然后换上新的。
不停重复这个动作。
社会上不时有小孩子被杀害,地球正以惊人的速度自转,宇宙间不停诞生新的星球,即使如此,我还是为了日币九百元的时薪,专心地换着贴纸,专心地把充电器跟说明书装进纸盒里。在这段过程当中,我茫然思考无法捉摸的将来(如果我有劝利使用“将来”这个充满希望的词汇的话),以及看似复杂实则混沌的未来。很天真吗?那才是我的本色。
休息时间共有二次,分别是三点跟六点,我通常是闭目养神度过,然后重新投入工作里,继续一连串不值一提的动作。我明白自己正渐渐陷入忧郁中,这种失望与不愉快的综合体,有如雪崩般令人精神不济,而且…没有人能理解我特立独行的想法,都只会当成无可救药看待…话说回来,在这么乡下的小地方,还期待什么戏剧性的变化或是奇特的人物,本来就是有点奢望了。
我到去年为止都住在札幌,跟母亲一起生活,那是间破旧不堪的老公寓,但我并没有特别感到厌恶,反正现在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而且岛松比札幌还要偏僻千百倍。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跑来这里一个人住,实在有点回答不出来,只能说是鬼迷心窍,那是最这当也最接近真实的答案了吧。
晚上十点,工作结束了,暂时从沉默中被释放出来,但我明白接下来等待着我的,是更大的沉默,因此觉得有点寂寥。孤独的我走在通往车站的黑暗道路上,鞋底依然摩擦着路面,再怎么乡下的地方,星期五还是会有些活力的————路边的高级轿车里坐着一群女性,想必六年前应该是清纯的学生,如今却怎么看都是半失业状态的飞特族:还有一群头发过长的高中生,跨坐在重型机车上,聚集在街灯下大声地嘻闹喧哗。如果能允许我用抽象的字眼来形容的话,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我体内蔓延,具体来说…就是恐惧、羞耻、侮辱、后悔,这一切的集大成。我驼着背,快步走向车站,通过闸门,搭上依然是来得正好的电车。可惜座位已经满了,对面有人把行李放在空位上,但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自我中心的人,只好装做没看见,站在博爱座的旁边,抓住手把。
一个把长发染成浅色的女高中生,正坐在博爱座上,年纪轻轻却一副理所当然的姿太,我无言地看着。在她后面坐着一名戴厚重眼镜的上班族,还有一名很像从时代剧走出来的老人,上班族看着窗外的黑夜,而老人把鼻子凑近前面女高中生的头发,断断续续地闻着发味。我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已经开始出现前兆了,不能让症状再恶化下去,如果再继续逼迫自己,就成了心理异常的自虐狂。我想当个健全的正常人,能够当个平凡的普通人就是最大的福气。
一个不小心,突然跟博爱座上的女高中生四目交接,我急忙移开视线,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老人斜睨着我,旁边的上班族不知何时也朝我看过来。
别看了。
别看了。
如果我有使用枪械的执照,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出乌兹冲锋枪扫射吧。用力瞄准这些人的脸部,把女高中生、老人、上班族、以及其他乘客…把车上所有的人类都射杀。当然,这只是幻想,所以没必要担心会被逮捕,也不必烦恼将来的现实问题。我只不过是寻求逃避的出口,就像被恶梦惊醒的孩子会紧抱着母亲一样。
岛松站到了,我下车快步走出车站。处在千岁外围的乡下,能够让我很快冷静下来。
我爬上公寓楼梯,每踩一步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让人感觉自己像在演奏什么打击乐器。终于回到我可爱的独一无二的堡垒,简直可说是侥幸生还,脱下鞋子开了灯,在慰劳我辛苦久站的双脚肌肉之前,先按下电脑开机钮,然后洗个热水澡,按摩脚底,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坐到地上放置的iBook面前。虽然中午出门时忘了要拉下百叶窗,不过现在我已经没力气再站起来了。
一边擦干头发一边确认信箱,有新的邮件,才稍微安下心来不到一秒钟,脑中立刻产生另一个自我来吐槽——喂喂喂,用不着为那种没有生命的文字搞得七上八下的吧。我坦率地回答另一个自己——嗯,说得一点也没错。然后打开拉环,把啤酒灌进嘴里,吞下喉咙,带来一阵微微的剌痛感,这种感觉比啤酒的浓度或醇度要来得更重要。
一对新邮件,由“宏子”寄来的,我移动游标,打开来阅读。
《你回来啦,晚安!
上次有提过说今天要考试,果然,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笑),我大概、一定、绳对又考得一塌糊涂了吧。算了,只求能及格就好(笑)…
对了,我跟你说喔,今天换位子,我居然抽到最后一排耶,太赞了~万岁~不过,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把今年的好运全都用光了说…这样就交不到男朋友了啦(笑),不过没关系,座位比男朋友重要多了(笑)。
中村一义的专辑你听了没?(注1)保证好听喔!真的!日币四千五喔~~(笑)。啊,糟糕,考前听这个真是危险,差点又露出我暴走的真面目了(笑),好险好险。
明还有别的考试要准备,不好意思,那就先这样罗。掰掰~~》
我放下啤酒罐,重读一遍“宏子”的来信,然后把手指放上键盘准备回信,可是又觉得不能在喝醉的状态下打出不知所云的文字,便关机盖上电脑。今天就到此为止,我的大脑已经在飘浮了。
关灯以后,没有拉下百叶窗,也没有刷牙,就这样钻进被窝里。我对酒精的抵抗力异常微弱,就像这样,一罐啤酒都还没喝完就不行了。我不相信什么酒精会带来幸福的感觉,至少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逃避副作用的说法而已。意识朦胧地抬望天花板,窗口映入了微弱的月光,可以看清楚木头的纹路,我莫名地高兴起来,不过…此刻脑中盘旋的思路,跟木纹或月光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什么都没有只有声音特别大的冰箱,已经被我当作背景音效了,对于没有听音乐习惯的我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对了…虽然突然讲这个转得有点硬…“她”很喜欢听音乐。摇滚、爵士、电子、甚至我所不知道的类型,都在她的兴趣范围内,那排满一整面墙的C D架,到现在还记忆犹新。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声音。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评断音乐的耳力,西洋音乐可以听成东洋音乐,东洋音乐可以听成诵经,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我觉得自己的耳朵缺乏捕捉连续音阶的饿机能,所以对我而言,小猫打喷嚏跟歌剧演员的换气,全部都是一样的(反正歌剧演员在句子转换瞬间的换气,其实也没有任何情感表现可言)。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我,却认为她的歌声有如天籁。若要问什么是天籁,我也无法回答出那种充满灵性的文艺词句,毕竟我跟诗人相差甚远,总之我只能强调,除了天籁以外,没有任何词句足以形容,这就是唯一能替她下的评语。我想起那十六岁的,未发育完全的声带振动的模样。别人会怎么评论她的声音我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真的很喜欢她和她的歌声,就只是这样而已。
幸好我喝醉了,如果唤起有关她的记忆,当中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点二,都是欲望和欲求不满交织而成的日子,会陷入苦闷的思考中不可自拔。此刻的她,正在做什么呢?唱K TV,或是当个好学生乖乖用功读书?想着想着,就这么睡着了。
跳脱出随之而来的绝望感,翌日再度睁开眼睛,就变得神清气爽,在明朗的心情下醒来。关于她的回忆和自己优柔寡断的劣根性已经完全遗忘,多么简单。我起床确认时钟,刚好八点三十分整,看了眼窗外的朝阳,当然景色是不变的,这是日常生活无奈的一部分。就算再怎么努力挣扎,也改受不了、逃避不了,令人叹息的现实、令人想哭的结论。这往日子一直过下去,真的没问题吗?我默默想着,早已失去方才睡醒时的清爽愉快。这么乡下的地方,那么无趣的工作,始终抹不去对将来产生的不安,但又实在不想回到札幌那同破旧的老公寓。结果我大费周章地洗好澡,又大费周章地刮胡子,然后还大费周章地吃了早餐(一片没烤的土司加一杯速溶咖啡)。其实我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就算只是去买个东西,也会像登山队一样,必须拟定计划才付诸行动,上个街跟登陆月球一样慎重其事。不过,今天我是非出门不可,所以十点钟一到就离开公寓了。
只要除去时间行进的速度不管,其实我是比较喜欢早上出门的,平常避之唯恐不及的青少年族群,这个时段不是在上学就是在工作,因此我可以在大太阳底下昂首阔步,从容地走在这个平常只能遮遮掩掩不敢抬头挺胸的世界。
自在的我,走到岛松唯一的大型百货公司,这是附近居民仅有的娱乐休闲场所,所以楼层平面图就像是多余的,根本不需要看。我搭手扶梯上二楼,毫不犹豫地走到唱片区,只有我一个客人,真是幸福。迅速浏览一下本周销售排行榜,接着朝陈列的货架走去,依照五十音的顺序,找到NA行…有了,中村一义。总共有四张专辑跟五六张单曲,我拿起一张叫《E R A》的专辑,因为封面设计看起来很酷就决定买下来,接着又挑了一张曲目上有首歌名叫“圆形•三角形•四角形”而感到有趣也一起买的《金字塔》,这么随意的选择方式究竟是好是坏实在有点担心,可是我并不想去调查各张专辑的评价好坏,而且就如同之前所说的,我对音乐…这种自古以来的麻药文化…并没有评论的资格。如今我只能信任“宏子”的品味了,只能信任在精神上给予我抚慰的亲爱对象。
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我朝目光的来源看过去,原来是收银台的店员正盯着我瞧,这家伙…该会以为我是小偷吧?如果真的是运样,那实在太失礼了,不管叫谁来看,应该都是把头发染成浅褐色的店员比较像惯偷吧?话说回来,或许要怪我自己不应该这样一直拿着CD呆站不动,于是我急忙走过去结账,接着又到电器部门选购随身听。其实用电脑听CD也可以,不过让音乐经由那样简陋的喇叭播放出来,未免太残忍。我没有音响之类的设备,从住在札幌的破公寓时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虽然已经讲过好几次了,但我真的是个对音乐毫不关心的人。对我而言,音乐这个东西,既非宗教也非娱乐,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个名词而已。至今我仍记得很清楚,当我这么回答时,“她”脸上流露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表情。后来她好像连自己满坑满谷的CD里挖出许多音乐给我听,还要我说感想,那段日子,要说怀旧其实也不算遥远,但确实是值得怀念的片段。我停止回忆,买了特价的SONY随身听,离开百货公司。虽然目光有扫过数位相机,但我非常清楚,那是通往坟墓的不归路,所以根本不考虑购买。
鸵着背的我回到公寓,时间是十点四十二分,唉真是的,再过一下子就要去上班了。然而已经过去的过去,是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我切换思考频道,开始每天的例行公事,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没有新邮件。无所谓,这个我早就心里有数了,没必要失望,纯粹是期待一点例外,就只是这样而已。从盒子里拿出刚买的随身听,圆形设计,蓝色外壳,冰冷的触感很舒服,我插上变压器,然后拿出自己选的那张名为《金字塔》的专辑,将CD放进随身听播放。
《金字塔》开始了。
简短的倒数,接着是意义不明的鸟叫声,我有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整张专辑就是这种东西一直延续下去吧?我赶紧打开歌词本,幸好,刚才的担心只是杞人忧天,前面这段应该只是《金字塔》的序曲而已。仔细想想,其实感觉还满有创意的,于是我继续听下去。我对中村一义的印象有二个,一个是他声音高得很夸张,另一个是歌词写得很夸张。有很多不可思议的正面意义的歌词,跟那时她要我听的摇滚乐感觉不太一样,也许…此刻在我心中的感觉,就是某种对音乐的享受吧,不过我并没有特别愉悦,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音乐产生感动。《金字塔》听完了,没有任何感想或感触,只是完成了一个工作而已。但我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名言——只听一二次,是无法完全了解的——所以不想言之过早。不,应该说我是没有时间细述感想才对。已往快十二点了,胸口浮现出逃避与放弃的影子,我用力呼出一口气,重新启动三不五时就喜欢当机的iBook,开始回信给“宏子”。
《你好,待会儿我就要去上班了,所以只能先长话短说。
嗯…我买了中村一义的专辑喔,是《金字塔》跟《ERA》这二张,《金字塔》刚听完,下次再跟你说感想。有几首怀念的旧歌,听了满感动的,啊,我好像欧吉桑(笑)。
那就这样罗,不好意思只有几句话。》
信寄出去以后,我吞下二个冰箱里的饭团,然后离开公寓,带着随身听出门。搭上电车,到站,步行一小段,进公司,开始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我对这份工作从未投注过热忱,也不可能有什么热忱,像这样一个换贴纸的单调作业,究竟有什度价值可言?我想,在这里工作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抱着什么热忱,大家都是同样地…在这八个小时里,完全抛开自我,扮演工厂里的一个小齿轮而已。当然,我并没有任何轻蔑的意思,甚至是对此表达出直接的赞叹。
六点的休息时间到了,在简单的休息室里,只有我跟几个打工的职员。我上班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到晚上十点,这个时段是所谓的晚班,因此当我休息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到自己可爱的小窝。我想闭上眼睛打个盹,又想到自己有把随身听带来,于是到置物柜去拿,再度挑戟《金字塔》。写给“宏子”看的感想必须要言之有物,绝不能半调子,虽然没办法懂得很彻底,但至少要尽力去最到做好,诚意是一定会有回报的。我戴上耳机,播放歌曲,中村一义的声音飘进半规管。
十点钟,从日复一日的地狱里解放出来,我在中村一义的歌声陪伴下走到电站。途中有二名装扮入时的女子经过驼着背的我,擦身而过之际,其中一人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是觉得我很碍眼或看了不舒服,嘴角微微牵动着,不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她说了些什么,是骂我看起来很恶心吗?但我的听觉完全被中村一义所占据,真相如何无从得知。啊啊,真是可恶,为什么我要驼背呢?为什么我的脚步要拖拖拉拉地,鞋底一直摩擦地面?鞋道我真的…那么让人讨厌?不,不会的,这纯粹只是我的过度自觉而已,看看周围,看看比自己更糟糕的人吧,没有人是完美的。
我萎靡不振地上了电车,所有人都用嫌齐的眼神看着这里,大家都避开我半径二公尺的范围。别在意,没有什么好在意的,这只是过度敏感而已,我对自己这么说。我还没那么糟,只不过服装跟发型有点不修边幅而已,长相其实并不差。然而脑中的另一个我开骂了——有什么用,男人靠的又不是长相,同题出在你身上,全部都是你的错——充满了压抑与恶意还有轻蔑,我感觉到电车在晃动,身体支撑不住了。有谁看到了我的失态吗?那群窃笑的高中女生…鞋道是在嘲笑我吗?
…你在搞什么啊。
我想向“她”求救,想向“宏子”求救,可是我跟她已径结束了,而跟“宏子”连开始都还没有。看吧,你又要依赖女人了,只会在情况最糟的时候来这套。
终于回到公寓了,这样就可以摆脱掉所有人了吧。我打开电灯,马上把百页窗放下来,从冰箱拿出啤酒,然而映入眼角的电脑,随即断绝了啤酒的诱惑。不行,我还不能睡,我把啤酒放回冰箱,启动电脑,在等待开机的空档,将CD片换成另外一张。
接下来听《ERA》。
一开始又是倒数(而且这次从十开始数),倒数完之后才真正进入第一首歌,很摇滚的风格,流畅的旋律和夸张的歌词,跟《金字塔》相同,但可以感觉到不安定的跳跃。我并不知道二张专辑之间的创作期还有哪些歌曲诞生,所以才会明显地感觉到跳跃的距离吧,而曲目的编排更是露骨地突显出冲击跟落差,前一首很轻快明朗,下一首却充满绝望的字眼,完全不像流行歌曲,刚才…好像还听到一句“去死吧”?接着又以和谐的曲调结尾,像是不安与心安二者的偶遇,让人倍受折磨的无期徒刑。
《ERA》听完,我收到“宏子”的来信。
《听我说。今天考完数学,已经没救了(笑)。我有预感,终于得到人生当中第一个不及格的分数了(笑),而且明天还有几科都是我最弱的,这二天不用睡啦——
而且最火大的是,大家都有男朋友伴读(怒),哼,反正我就是没人要的悲哀女高中生嘛——啊,真是强烈的怨念(笑)。你呢?有遇到什么好对象吗?我过是一样没行情(笑)。
你听过中村一义了,很棒吧?我很喜欢《ERA》,一定要听这张喔,对了,你说《金字塔》的怀旧歌曲是指哪一首啊?
我要去用功了,那就这样罗。掰掰~》
看完“宏子”的来信,我沉浸在猥琐的幸福中,边听第二遍《ERA》边回信。
《晚安。
唉呀,考试结果好像很惨呢(笑),谁叫你临时抱佛脚,念书一定要脚踏实地才行啦…不过话说我自己高中的时候也没在念书,好像没有资格说别人(笑)。
《ERA》我听完了,还蛮喜欢的,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听过音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笑)。中村一义很合我的胃口,谢谢你介绍他的歌,我开始考虑要好好听音乐了,如果有其他推蔫的歌曲记得跟我就喔。
我也还是一样,交不到女朋友。应该说,没有遇到好对象。上班的地方都是一堆欧巴桑,可惜我不是师奶杀手。
那就先这样罗,掰。》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另一个我发出疑问。我回答他,怎么可能,才刚要开始而已。然后把信寄出去,接着关机。没错,才刚要开始而已,离满足还差得很远呢,不管有多愚蠢多空虚,我还是会孤注一掷地投入这个妄想,爱到体无完肤为止吧。这是不存在的梦想蓝图,对架空天堂的眷念。
我摊在脏乱的地板上,微凉的感觉很舒服,可惜不到一分钟就被我自己的体温传热,变成有点恶心的温度,所以我又站起来,关灯,然后早早钻进被窝。今天就不要喝啤酒好了,难得心情很好,不想破坏气氛。就跟那些沉溺在过往的夜晚:永远地道别吧,不再用她留下的回忆安慰自己。现在的我已经有中村一义的歌了,虽然对音乐还是一样没有兴趣。
※※
就像岛鸟儿衔着鸟笼在空中飞翔,或是黑熊到动物园买票入场一样,我和我家人的故事,是一连串荒谬可笑的片段。如果把我们一家人落魄凄惨的模样拍成记录片,在外人眼中看来,必定是一出品质粗糙的三流肥皂闹剧,或是缺乏幽默的怪异剪辑。这个评语完全正确,没有反驳的余地,但同时也带着相当严重的误解,这一点我必须先声明,不理会我这番话的人,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同题人物。
首先,这篇充满疑惑和消极口吻的手记,是我的遗书。
也就是说,当这篇手记越接近完成,我也就更加接近死亡。其实我很想亲眼看看发明遗书这种好方法的人是谁,不过发明者恐怕早已经结束掉自己的生命了吧,所以只好放弃。放弃,真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重点。
我想趁还来得及的时候,简单地说明关于我家所遭遇的事情。遗书除了自我满足之外,同时也是相当了不起的写作,我并不想陶醉在自言自语的方式,必须像流水帐般只有最基本的解说跟最少的描写,因此必须屏除掉一般写作的陋习。
我的家人原本在北海道郊区过着平静的生活,父亲任职于某研究机构(这部分先省略不说明),母亲是欧美绘本的翻译者,大哥是植物研究员(啊,多么美好的工作),我是不赚钱的风景画家(这也是一份美好的工作),妹妹在父亲工作的研究机构上班,而弟弟跟小妹在家里坐吃山空当米虫混日子。此外还有二名帮佣,其中一名是老当益壮的管家,只有眼睛稍微不好了点,另一名是年轻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佣。家中成员总共就是这九个人,一直以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这样深信不疑的状态,却在去年夏天突然被摧毁。
最先被杀害的,是母亲。
书桌上摊着正要开始翻译的新书…绘本上画着一个小女孩身体变小,正大口大口地享用比自己体积大了八倍的蓝莓蛋糕…母亲就趴在书上(这是后来听说的,因为尸体被发现时,我正在山上写生),据说嘴角流着血,而苍白的脸孔上,充满了慈悲的表情。至于是谁告诉的,如今已经记不起来了。所有的家人,包括我在内,都没有向警察报案,而是将遗体用毛毯包裹,放置在仓库的最深处。
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杀害母亲的凶手就是妹妹。
我们都没有当场揭发,除了二个人以外…全都默默接受了母亲的死亡,并且努力克制对妹妹产生的种种情绪,不能对她生气,也不能恐惧,因为我们该受到的惩罚终于被执行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没错…这是,赎罪。
伤害了妹妹的我们,默默接受她的惩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补偿方式呢?我们想不出更痛苦的赎罪方式。就这方面而言,这个家庭的成员,可说都是奋不顾身的殉道者。
失去母亲这件事告诉我们一个重大的事实,该来的赎罪之日终于还是到来了,绝对不容逃避,这是我们要承受的凌迟酷刑。当然也有人拒绝接受,例如那名年轻的女佣就是,在母亲死亡二个月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发疯了,把喝到一半的红茶打翻在地板上,哭喊着不关她的事,并且发挥做家事锻竦出来的脚力奔出玄关。真是的,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不关她的事,简直胡闹。
女佣刚跑到中庭,就被妹妹射杀了。
头部响起奇妙的声音,脑浆跟血液向四面八方喷散,将绿色的庭院染红,就像太阳底下现场演出的诡异街头秀。我从敞开的门边望着这一幕,果然,当众逃跑是不智之举。
在我们居住的房子里,没有任何一处是死角,全都在妹妹的掌控之下。应该是装了监视器吧,像是窗口或后门以及其他所有的出入口,总是有她的视线盯着,只要被发现企图走出大门,子弹就会从耳边掠过。
我们一家人被监禁了。
而监视我们的妹妹,也同样没有出过家门。
食物方面没有同题,地下室的仓库储藏了很多粮食(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失去了母亲跟女佣之后,只剩下管家会做菜),除此之外,大脑被动过手脚的弟弟已经被植入回家本能的机制,所以只有他是被允许外出的,需要任何物品就托他帮忙。而瓦斯跟水电都可以使用,生活上没有任何障碍,我们只要待在里面过着等死的日子。
以上就是我家现况的粗略简介。将我所精力的现实转换成文章形式,看起来变得非常荒诞不经,像是虚构的情节,真悲哀。对于自己正在体验的诡异状况,我完全没有任何真实感…连一粒米或一滴水都比较真实,也就是说,我的故事不会有人相信。况且我文笔也没有好到可以将自己感觉到的恐怖描述得逼真,这也是造成现实跟虚构之间有着明显隔阂的关键。但愿能够…将我家的事情表达得更鲜明,更有临场感,像一份历史悲剧的文献记载,可惜眼前看来就只是一出普通的闹剧,什么也表现不出来,什么也感觉不到。
在这出肥皂剧中生活的我们,极其荒谬地,就在屋子里过着相当平凡无趣的日子——起床,吃管家做的早餐,各自打发时间,吃午餐,边打发时间边感激妹妹的威胁,吃晚餐,边打发时间边思考短促的人生,睡觉。日复一日不断地循环,再循环,直到被妹妹杀死为止。
当然,一开始也有找过逃生的路线,看看排水沟是不是能跟外面相通,或是墙壁能不能敲破,全都逐一调查,研究,可惜徒劳无功。这栋屋子的结构设计太过完美了,连一只小蚂蚁都爬不出去,而我们也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趁妹妹不注意躲过她的耳目,或是找出破绽。妹妹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自己房同里度过,我们没办法掌握机会。
时间就在这样分不清正常与异常的灰色地带中走过。某一日下午,大哥瞬介握着白兰地酒瓶来到我房间,他双眼通红,脚步摇晃,每天沉溺在酒精中的生活,让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变得很糟。而从前滴酒不沾的他,之所以会开始酗酒,当然也是因为妹妹。
“唉呀呀,你还是一样认真呢。”瞬介没敲门就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然后用失去焦点的瞳孔看着我。“喂,别对自己哥哥不理不睬啊。”
我停下正在整理素描的手,将对齐好的纸张放在桌上,眺望着窗外的田野,叹了口气,同他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这事你也有一份不是嘛?”瞬介眯起眼睛,“这时晴候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我们是命运共同体,没错吧,朋郎。”他口齿不清地说,然后拿起酒瓶猛往嘴里灌,琥珀色的液体波涛汹涌。
“酒精对身体有害。”
我走近瞬介,抢走白兰地的玻璃瓶,他几度伸手试图夺回,却因为喝醉而使不上力。
“还我。”
“逃避现实很快乐吗?”
“你也想喝是吗?嗯?”瞬介用充血的双眼看着我,想从床上站起来,但下半身似乎不听使唤。“嗯…我知道了,你也想喝是吧,那就给你好了。”
“我不是要喝,我只是想告诉你酒精对身体…”
“喂,朋郎,我很早以前就想通了,你是不是认为藉酒逃避问题是一种懦弱的行为?”
他说得又含糊又快,实在很难听清楚。
“这是当然的啊。”我把酒瓶放在自己的素描旁边。“靠这种东西来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吧,收敛一点,别再喝了好吗?”
“哈,别再喝了”瞬介揪住床罩。“你刚才…叫我别喝了?我听得很清楚,你的确是这么说的,别想否认。”
“你在说什么?”
“你也无法接受小梢的行为吧?不是吗?”他微微颤抖的手伸进胸前的口袋,小梢是妹妹的名字。“喂,我要抽烟罗。”
“我房里没有烟灰缸。”
“随便拿个调色盘来用嘛。”
“开什么玩笑。”我拿起墙上装饰用的小瓷盘,当作替代品。
“我很怕啊。”瞬介把盘子接过去,点燃香烟。“可恶,我还不想死,我跟爸爸或广明不一样,没那么轻易就想死啊,可恶。”
“我也一样啊。”我又看向窗外。“根本不想被杀,就算这是唯一的赎罪方式,我也绝对不想被杀死。”
“终于肯说真话了吗?”瞬介边摇头边笑,然后啊地一声,想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裤子口袋拿出一小瓶还没开封的白兰地,打开盖子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又眯着眼瞧,顺手把烟捻熄。我开窗让空气对流,风吹进屋里,将五六张素描纸吹散到地板上。
“我实在搞不懂。”大哥继续口齿不清地说:“为什么他们会想被杀?以为这样罪孽就能消除了吗?”
“一定是希望受到制裁吧。”
“那根本不是什么制裁。”
“那是大哥自己的主观想法。”
“你也跟我意见相同吧?”瞬介似笑非笑地。“我们都想从这个失控的状态中设法逃出去,不是吗?”
“我不否认。”我拿起素描旁的玻璃瓶。
“可是没有辨法。”瞬介将滤嘴放进颤抖的嘴唇,点燃第二根烟。“我们很快就会被小梢杀死了,就像落入蜘蛛网的蝴蝶一样,这个比喻很好吧?”
“那你是放弃了吗?”
“别说蠢话了,这世上哪有不想存活的生物,就连你也还没放弃吧?谁会想被自己的妹妹杀死?”
我没有回答,默默将酒瓶放到嘴边,白兰地毫不留情地入侵体内,燃烧着食道跟胃袋,我不小心被呛到。
“太乱来了啦。”瞬介哼笑一声。“平常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子灌进白兰地,简直是乱来。”说完又大口灌酒,果然酗酒的人程度就是不一样。
“所以…大哥是来跟我诉苦抱怨的吗?”我硬压制住咳嗽,把酒瓶放回原位。
“喂喂喂,这个家连抱怨都不行吗?”
听起来很像三流演员的台词。
“至少请别在我面前说吧,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瞬介似乎接受了我的劝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小丑般缩起肩膀直视着我,然后就脚步蹒跚地离开了我房间,留下满间烟味跟一瓶白兰地。等到他离开之后,我又挑战一次白兰地,结果一样被呛到。
随后我走下螺旋梯,来到没有人的餐厅。这动作一点意义也没有,每一秒都活在痛苦之中,就算想去外面散步也办不到,现在的我,就连感受五月的微风都不被允许。喉咙被酒精烧得很痛,我走进厨房,倒了杯冷水一口气喝干,觉得全身就像被冲洗过一般。我的身体不接受酒精跟香烟,不知道兴奋剂行不行…
“朋郎。”
背后突然有人出声,我吓得差点跳起来,但随即察觉到这是谁的声音,于是刻意调整呼吸,掩饰自己的狼狈,回头问亚以怎么了,亚以是小妹的名字。
“你才是怎么了。”站在我身后的亚以,好奇地偏着头。“脸色好可怕喔。”
“怎么可怕?”
“像死人一样耶。”
死人吗…我听了这句话稍微感到心安,反正被幽禁在屋子里的我们,或多或少都带着死人般的表情,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被瞬介灌了酒,所以脸色才会那么糟。”
“你是自己要喝的吧。”
“真敏锐。”
亚以眯起眼睛,但不是表达轻蔑的意思,而是带着某种温和敦厚的感觉。原本正在念大学的亚以,应该是要专心上课的,但是…小梢顽强的监禁,连一只蚂蚁也不会放行。
“酗酒的人都是疯子。”我走出厨房,坐在餐椅上,将上半身的重量靠在椅背。“我不会逃的,只会在时候来临之前,倒数剩下的日子而已。”
“朋郎,你还在反抗吗?”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在听吗?我不…”
“可是你刚才说了不会逃,把逃不逃挂在嘴上,跟反抗是同样意思的喔。”
她说的没错,我感觉到自己的愚昧,同时也感觉到小妹的聪明。
“没有人会盼望自己的死期。”于是我干脆明讲。
“我不一样喔。”
“是吗…”
“不想死的,只有朋郎跟瞬介而已,我们大家都在等着被小梢杀死。”
“死跟赎罪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可是,没有其他赎罪方法了啊。”亚以两肘撑在长方形餐桌上,托着小小的头。
“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接受?我真的搞不懂。”
“小梢会变成这样,都是我们害的吧?”
“话虽如此——”对于亚以话语中的恳切,我至少该表示否定…不,是必须要否定,我做出痛苦的表情,就像放完暑假不想开学的小学生。“何必要把自己逼进死路嘛…”
“别找借口。”
“拜托,我可没这个意思。”
“那更正好了。”亚以摇摇头。“逃避责任。”
“是吗…”
所谓责任,不过是神明想出来以便于规范人类的理念,而最方便的做法,就是像我这样直接把责任推给神。
“让小梢变成那样的是我们,所以我们必须要负起责任。”
“以死谢罪?”
亚以从刘海的缝隙间盯着我,回答一句“没错”,我找不出话来反驳她直截了当的态度,只好静静地离开餐厅。
和亚以分开后,我带着失败者般沮丧的心情爬上螺旋梯。算了,反正我也不常扮演胜利者,而且眼前这种情况,还谈什么输赢,根本就是多余的。话虽如此,我却希望去相信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只是相信,更想要证明,即使我对自己的心理转折其实毫无头绪。刚才的两段对话,对我内心世界应该是没有产生任何巨大影响,然而脉搏却剧烈地跳动着,彷佛不小心触摸到死神的镰刀般,甚至引发莫名的头痛…
…啊——在具体的混乱中,我找出自己身体不适的原因了,只不过是喝醉酒而已嘛,我不由得苦笑。就在刚才,我不是还骂瞬介喝醉只是在逃避现实吗?如果今天立场对调,相信他是会反过来体谅我的,想到这里,我反射性地抿起了嘴。
爬到楼梯转角时,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向二楼。弟弟广明正站在挑高的楼中楼边缘。
他双手放在雕花栏杆上,眼神漂浮不定,找不到焦点,而修长的手指就像在弹奏无形的钢琴般轻轻摆动。广明似乎发现到我的存在,漂浮的视线转向这里,接着用低沉阴郁的声音说,下一个就轮到亚以了。
“是小梢告诉你的吗?”我惊讶地问他,随即快步跑上楼梯,朝广明走近。然而他像是把我当空气一般,视线还停留在我刚才站的地方。我正打算开口叫他的名字,他突然转过头来,用阴暗的眼眸凝视若我半开的嘴,彷佛很排斥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
“你说亚以要被杀死了?是小梢告诉你的吗?”
广明维持靠在栏杆上的姿势不动,点了点头,隔着黑衬衫搔了搔肩膀。
“看看你这副样子。”我纠正他。“站没有站相。”
“啊?”
“不要装傻,我说得够清楚了,站好。”
广明不太服气地站正,再缓缓地把背挺直,然后转回正面,故意做出让人生气的慢动作。
“来根烟。”广明伸出右手。“我想抽。”
“我没有那种东西,现在重点是,你说亚以要被杀了,是真的吗?”
“亚以大概也会被一枪解决掉吧。”
“小梢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广明伸手比着右边的一扇门,是叫我自己去问的意思吧。然而我却动弹小得,广明看着我,绝望地叹了口气,迳自走下楼梯离去。
我像个石膏像直直站在原地,过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擦掉额头上浮出的汗,再用力吸入氧气,让自己复活。没什么好生气的,也没什么好叹息的,反正广明也是小梢手下的牺牲品,他的脑子已经被动了手脚(虽然据说是他自愿的)。
我转身面对广明所指的那扇门,那是一扇很普通的,木制的门,而门里面…是小梢。
我往回走。
反正我们所有的人,再过不久都会被杀光,就算知道时间表跟详细内容又有什么意义?
不,还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令人感觉到不安。
为什么不安?
事到如今…还会有什么?
※※※
将座位排成马蹄形,似乎是只有国民义务教育时期才会做的事,据说上了高中以后,男生跟女生的座位就会被隔开。我不清楚这样有什么意义,但我对这件事情却非常烦恼,这大概是因为伽耶子的关系吧。没错,我很担心伽耶子,如果座位不排成马蹄形的话,我就无法在课堂上观察她的表情,而且万一位子离得太远,连说话都会很困难。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却还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实在是故意找碴。
是故意的。
那个老是找我跟伽耶子麻烦的家伙,究竟是谁?是神明、是命运或是偶然?就姑且称之为“那家伙”吧。我绝对不原谅“那家伙”,只可惜我没有力量,无法阻挡恶势力,毕竟我只是个小孩,既没钱也没力气,脑筋又不够聪明,还因此常被大人们欺负…真是无能到了极点。我很清楚自己的没用,每次一想到这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就会很想哭,就像大人在失意的时候都会想喝酒一样,只要心情不好就大醉一场,藉此将难过的事情都给忘记…不,应该说是逃避,而我是小孩子,不能喝酒,所以就用眼泪来充当替代品。
但是我不会哭出来,绝不会哭出来。
如果哭泣能带来力量的话,我会拼命哭个够,如果哭就可以拯救伽耶子的话,那我一定哭个够,可惜现实世界并没有那么简单,眼泪肯定是无法改变什么的。卡通影片里常常会有尸体滴到眼泪就发光复活的场景,但我实在不懂那代表什么意思?为什么用眼泪就可以起死回生?我不知道这是谁发明的剧情,只觉得很矫情很讨厌。
我拿着扫把清理教室地板上的灰尘,一边思考着仍然无解的问题。即使我还只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至少也会判断什么问题能解决什么问题不能。然而就算明知道不能解决,也无法像电脑档案一样轻易地删除,说不想就不想,于是我脑中整天都被这个无解的问题所占据,直到上床睡觉为止。
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成为预言者,事先排除掉所有会发生在伽耶子身上的灾难跟痛苦,但是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漫画跟卡通还有三流小说的情节里,不会出现在我所生存的现实世界中,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安慰她,鼓励她。伽耶子非常敏感,一点点刺激也会对她产生强大的作用,因此也比别人更容易受伤,而且伤得更深,就像一张纯白的宣纸,沾到墨水吸收得特别快。我看着畚箕里的垃圾——面包屑、橡皮擦屑、纸团、钉书针…这些东西,说得夸张一点,也不能让伽耶子看到,但我不可能注意到那么多细节,而且我已经累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妥协吗?没错,就是这样。
精二叫我赶快把垃圾拿过去,我突然清醒。这样下去不行,只要一想到伽耶子,我就会失神,前不久还在午餐时间忘了吃饭,被导师真千子提醒。其实我很想反驳,说她没有资格纠正别人,因为最近真千子老师怪怪的,会在国语课的时候把数学公式写在黑板上,或是在社会课的时候拿出自然课实验器材,甚至在我们看课程录影带的时候,一个人默默地望着地板,表情很悲伤。这个状况从很早以前就出现了,但最近越来越严重,究竟为什么会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呢…啊啊,看吧,又来了,又在想这些。我将畚箕交给负责倒垃圾的同学,然后开始把课桌椅搬回原位。我们班每次打扫都做得很快,不管平常多认真的人,一到扫除时间也会变成得过且过,而且本班聚集了一群不认真的人,随便擦擦黑板,抹抹桌子,把垃圾交给猜拳猜输的人拿去倒,这样就结束了,最快纪录只花了十一分钟。
我抓起书包就冲出学校,其实回家并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可是放学的解脱感胜过一切,虽然这种感觉走到牛路上就差不多消失了,但我还是个小学生,还是会在放学时间忍不住蹦蹦跳跳地冲出校门。经过市中心(其实只是不到一百公尺的小地方)到达住宅区,我的心情开始变沉重,胸口像压着铅块一样,呼吸有如叹息。这是意料中的事,我并不想回家,上学很开心,回家却很落寞…这听起来很奇怪,因为跟大家都相反,但是我搞不懂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上学。虽然念书并不有趣,但是有好玩的体育课,还可以跟同学们聊天,我从来没有不想上学的念头,甚至觉得周末假日是多余的。我这么喜欢上学,一定是因为不想待在家里吧,这就是所谓的逃避吗?
突然,有股奇特的预感…我在十字路口右转,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前方有个人影背对着我,蹲在电线杆旁。越走近越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穿长袖衬衫,深蓝色裙子,个子娇小,手脚都很纤细,头发及肩。
是伽耶子。
我喊她的名字,她似乎吓了一跳,缩着肩转过头来,发现我是谁之后又露出笑容。
“小广(KOU )。”
圆圆的大眼睛看着我。
“你在做什么?”我忍不住问。
“你看你看——”伽耶子的语气像是发现宝物一样,她稍微移开身体让我看,是一只小猫,有着乳牛般的黑白花色,尖尖的耳朵,弹珠般的双眼正亮晶晶地望着我。一只可爱到不可思议的,也小到不可思议的猫。
“很可爱对不对?”伽耶子肯定地强调。“我一回头就看到它,不知道跟在我后面走多久了。”说完就用纤细的小手轻轻将猫抱起,小猫眯起眼睛,喵地叫了一声。“小广,这只猫是不是跟妈妈走散了呢?”
我来回看着小猫跟伽耶子,什么也说不出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刻在脑中和胸中起伏的奇特感觉,但我知道这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而是…不安?为什么我要感到不安?不懂,也许我只是想假装不懂。
“你要怎么解决啊?”我看着幼猫,它摇摇尾巴,又喵喵叫了两声。伽耶子也很伤脑筋,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很后悔竟然对脆弱敏感的伽耶了说出那么无情的话。
“那回家吧,要不要一起走?”
她笑着接受了我的提议。伽耶子很瘦小,我从一年级开始就跟她同班,所以很确定她真的没什么长高,站起来只到我的肩膀而已。听说女生会比男生早发育,说不定再过没多久,她就会比我高了,但我实在无法想象比我高大的伽耶子。
伽耶子把猫放回地上,挥手说拜拜,结果小猫跟在我们后面,虽然她又说了一次拜拜,但是猫也听不懂人话。我们开始快跑,踢走一个空罐想转移它的注意力,还故意拐了几个弯,然而那只黑白斑纹的小家伙依旧紧紧跟随在后,连我们过马路跑到对面的公园,它都能追上。
“一定是把我当成它妈妈了吧。”伽耶子气喘吁吁地坐在公园长椅上这么说。
把伽耶子当妈妈?这比长高的伽耶子更难想象。不管是长大的伽耶子,还是当妈妈的伽耶子,我都无法想象,在我心目中,她永远都跟现在一样,水远都是个小女生。当然,我知道人是不可能停留在小孩子阶段的,但我真的希望她可以是唯一的例外。这种话如果说出来一定会遭到侧目,所以我沉默不语,毕竟我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子。
“怎么办呢?小广。”温柔的伽耶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得帮它找到真正的妈妈才行。”
“可是…”我也不知所措。“我又不知道它妈妈是谁。”我坐在伽耶子身旁,看着小猫在她脚边磨蹭。“我们又不懂猫话。”
“猫不会说话啦。”伽耶子把猫抱到膝盖上,小猫乖乖地坐着。“对不对?”她自言自语,轻轻抚摸着猫背,小猫舒服地眯起眼。“猫妈妈会很着急吧。”
伽耶子摸摸小猫的头,大眼睛水汪汪地。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为什么她要这么多愁善感呢?这只猫跟亲人走散了,根本不关她的事吧?根本就没必要烦恼,没必要难过…明明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是吗?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悲剧,不可能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但她就是想不通这个道理,总是为一些细微的事情伤心(甚至包括报纸跟电视上的车祸意外或死亡事件),同情心实在太泛滥了。
“今天好冷喔,明明天气很好呢。”伽耶子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着天空。
“今年特别冷。”我看着已经睡着的小猫。“而且下了很多雨。”
“很潮湿吧?”
“对啊。”
“我不喜欢潮湿。”
“没有人喜欢吧,除了蜗牛以外。”
“可是其实我也不喜欢晴天,因为会想到哥哥,虽然我每天也都想到他。”
我偷偷瞧着伽耶子,不敢直视她。虽然对身为外人的我而言,那已经是过去的记忆了,但对她而言却不是,我想…她到死都会一直怀念她哥哥吧。
“伽耶子——”为了避免气氛越来越沉重,我扯开话题,反正既然有小猫在场。“我们一起去玩吧,顺便帮它找妈妈。”
“…嗯,好,一起去!”伽耶子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高兴得把小猫抱起来亲脸颊。“太好了,喵喵。”小猫疑惑地打了个呵欠。
不可能找到的,我心里很清楚,这跟人类的小孩子走失不一样,没办法带去警察局报案,而且…这只小猫也有可能是孤儿。我提议之后又开始担心,如此一来,会不会让伽耶子更伤心难过。
“啊——”小猫突然从她手中溜出去,快速跑出公园,不愧是野猫,完全不顾虑在场的人类,但我真是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不用去找母猫,也不用看到伽耶子伤心了…然而我终究还是太大意。
竟然忘了“那家伙”的存在,那个总是故意伤害伽耶子的家伙。
小猫冲出公园的栏杆,立刻被人行道上经过的脚踏车撞到,脚踏车失去平衡,骑在上面的高中生(他穿着附近一所高中的制服)往路旁倒去,发出很大的声音。车轮喀啦喀啦地转动着,小猫前脚被撞歪了,躺在地上没有动静,高中生摸着头站起来,眼神很凶恶,我有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遮住伽耶子的眼睛。那名高中生把小猫当足球一样用力踢出去,小猫又飞回公园里,掉在草坪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而伽耶子的大眼睛,就这么直接地目击了一切。高中生满意地牵起脚踏车离去,我死瞪着他的背影,却没有破口大骂的勇气。身为一个小孩子,我既没有力气,手脚也不够长,根本打不过比自己大的人。
伽耶子回过神后立刻跑向小猫,我追在后面。她蹲在草坪上,轻轻将它抱起,白皙的手变得更加苍白,连血管看得清楚,我想把目光移开,又觉得这是懦弱的行径,于是重新观察小猫的情况。外伤并没有想象中严重,可是尾巴垂着,前脚歪得很厉害,右眼紧闭,口中流出鲜血,身体的毛也染上醒目的红色。它抬眼望着伽耶子,像是不了解自己究竟遭到什么变故,微弱地喵了一声。
“啊——”伽耶子尖叫。
“伽、伽耶子——”
“为什么…”
她抱着猫动也不动,肩膀在颤抖,眼中流出泪水,我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却终究只能默默看着临死的小猫。不甘心,好不甘心,为什么我总是如此没用呢?
“小广…”伽耶子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冷静一点——l我声音低得像在说给自己听。“不要紧的,它还…还在呼吸对吧?”
伽耶子把耳朵贴近小猫的嘴旁,然后点了点头,却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的确,光是这样抱着,小猫最后还是会死。
如果…如果小猫死掉的话——
伽耶子脑中会留下新的记忆,悲伤的记忆,这很糟糕,一想到她会逐渐崩溃,我就不寒而栗。伽耶子比一般人还要更敏感,为什么“那家伙”要这样对待脆弱的伽耶子,不停地不停地伤害她…我一个人无法保护伽耶子,可是会关心她的只有我,只有我一个,我一定要加油,一定要。
“伽耶子——”我随即开口。“我们去找兽医吧。”
“…兽医?”她双眼含泪地看着我。
“让兽医看看,说不定有救。”我将视线移到小猫身上。 “既然它还有呼吸的话。”
“真的有救吗?”
“这我不能保证啊…”如果给她太多希望,只怕到时候会更惨。“快走吧。”
我们穿过马路,跑过坡道,冲进住宅区,冷风和天空和太阳,此刻全都不关我们的事,小学四年级的我们,没有足够的脑力去想那么多现实的事情,我跟伽耶子,光是担心小猫的死活,就快要筋疲力竭了。路上行人对她怀里的小猫投以好奇的眼光,我回头告诉她别担心,一定没问题的,究竟是什么没问题我自己也不清楚,但就是觉得必须要这么说。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感觉说出来就会让事情变好,伽耶子虽然还在哭,但眼神已经安定下来,怀中的小猫还在虚弱地叫着。
从录影带店后面穿过一条狭窄的林间小径,在尽头有一家“北泽兽医”,绿色的小屋,有如童话中的场景。我们跑到门口,发现上面挂着一块“本日公休”的牌子,为什么童话般的医院门口,会出现这种东西呢?而且为什么会在不是周末假日的时候公休?今天明明是星期二啊,可恶,又是“那家伙”在搞鬼,真是够了,为什么要这样…
“今天公休?”伽耶子茫然地说道,她一脸错愕,就像放学回家突然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变成空屋一样。
我绕到后门去看,按了好几下电铃都没有回应,于是又用力敲门,还是一样没有回应,我再敲一次,还边大声喊着有人在吗,伽耶子听见声音也跑到后门来。我敲门敲到手都痛了,结果…突然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响,一个大胡子男人探出头来,想必就是医生了吧。
“什么事?”医生的表情有些不耐烦。
“呃,不好意思。”我指着伽耶子怀中的小猫。“这只猫…”
“被脚踏车撞伤了。”伽耶子往前踏出一步。“结果脚就变成这样,所以,那个…”
“今天公休你们没看到吗?”
那名医生摸着胡子,回答得很不客气。
“啊,”我吓了一跳。“可是,这个…”
“请改天再来。”
医生正要把门关上,我立刻用手脚挡住。
“拖到明天不就死定了吗?!”
“你那是什么口气啊?”
“拜托——”伽耶子站到我身旁,将动也不动的小猫捧在手上给医生看。“求求你…”泪水不停滴落。“求你救救它!”
“你们身上应该没钱吧?”医生看着我跟伽耶子。“我不做免费的义诊,知道了吗?”
医生粗鲁地拉开我,迅速关上门。
我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胸口涌起一阵颤栗。
居然这么可恶,简直难以置信。
“那家伙”究竟要将伽耶子伤害到什么地步才甘心?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伽耶子做错了什么?她明明是受害者啊。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不管是攻击者还是受害者,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有问题。我用尽全身力气踹了门一脚,随即带着伽耶子离开。路上行人都在注视哭泣的伽耶子和她怀中的小猫,但我们不以为意,沿着原路往回走,进入刚才经过的树林。其实到树林里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们无处可去,什么也做不了,为何身为小孩子是这么地无能为力呢?我好想赶快长大,想要变得更高大,更聪明,更强壮,好好保护伽耶子,然而这些希望,都被伽耶子的哭声淹没了。
虽然面积很小,但这里毕竟还是树林,日光都被遮掩,地面也被树枝跟杂草覆盖。我想,自己大概是想逃避吧,才会走到树林里,完全是鸵鸟心态。而伽耶子尚未停止哭泣,我回头叫她别哭,又说小猫还活着…但是她怀中的躯体已经僵硬了,只有小小的鼻子偶尔才动一下吸入氧气而已,谁都看得出来,它已经差不多快死了。我蹲下身子,将自己隐藏在草丛间,旁边有小虫爬过,蝴蝶像风中的纸片般飞扬,让人有种逃离丑恶世界的感觉。可惜这只是错觉,透过树木间的空隙,还是看得到车子跟行人的流动。但我就是不想走出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永远待在这树林里,不跟任何人接触,就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那么伽耶子就不会再被任何人伤害了。我在脑海中设法克服各种障碍,努力让这个幸福的隐居计划更有实践的可能——在下雪前挖出洞穴,过着不被打扰的生活,洞口盖上掩护的杂草,还能挡风遮雨,记得要买好十年份的杂志,用来打发时间,不过漫画可能很快就会看完,所以只好买几本小说放着,还有一定要记得带毛毯跟棉被,否则冬天会太冷,可是没有电视很无聊,如果把电视拿来,没有电也不能看,对了,就自己准备发电机吧,可是那要怎么充电呢?还有粮食要怎么办?洗澡又怎么办?
…行不通的。
从一开始我就很明白,这只是一种鸵鸟心态的逃避而已,当自己无路可逃,被逼到绝路时,必然会出现的妄想。太阳光从枝叶间洒下来,照射在我跟伽耶子身上,却再也照不到小猫身上了,我觉得好悲哀。
“小猫…”伽耶子将猫儿放在地面上。“对不起,”她用沾了血的手擦掉泪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忍住哽咽,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歉意。“对不起。”
“伽耶子,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出没有安慰作用的话。“所以不要耿耿于怀。”
“是我害它变成这样的。”
“不对,”我指着小猫。“是它…是它自己要跟在你后面的吧?”
“可是它死掉了…”伽耶子双手撑在地上俯视着小猫的尸体,随即又哭了起来。
这时候,我发现树林的另一端有人站着,那个人正直直地盯着我们看。虽然被枝叶挡住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应该是个男的,旁边好像还停了一台脚踏车。脚踏车?啊啊,可恶的脚踏车,我忍不住皱起脸孔。伽耶子没有发现男子的存在,还在流眼泪,即使她的泪水滴在小猫身上,小猫也没有突然奇迹般地复活。看吧,这就是现实,只有在电视上,眼泪才是万灵药。
那名男子抬着脚踏车走进树林里,不顾车轮在树木间擦撞,笔直地朝我们接近。
…他是谁?
看起来差不多是读高中的年纪,但不是那个撞伤小猫的高中生,衣服不一样,他穿着红色的上衣跟深色牛仔裤。走到比较平坦的地方,他就把脚踏车放下,开始推着走。
“你们是在幽会吗?”那名男子边走边问,声音比同龄者要来得高。“现在的小朋友员是前卫呢,居然在性方面这么开放啊。”
这股开朗的声音,在看到僵硬的小猫后突然中断,他把车停好,蹲在小猫旁边,然后看了伽耶子一眼,问我怎么回事,表情很认真。我只犹豫了四秒钟,就跟他说明事情经过,从遇到小猫,到脚踏车肇事,还有高中生残酷的一踢,加上兽医的无情对待,全都一口气说完。当然我知道就算说了这么多,小猫也不会复活,我也知道自己的责任跟伽耶子的悲伤并不会减轻,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大概是想得到帮助吧,因为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逃开“那家伙”的威胁。男子听完我的话,静静地放下双手,说这真是太不幸了,然后他摸着小猫的头,低声地说要帮它做坟墓。伽耶子用沾满泥土跟血液的手擦掉眼泪,湿润的眼眸望着男子,男子点了点头。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是一种暗号吗?伽耶子站起来,颤抖着说要盖个漂亮的坟墓。
“就为它盖个豪华的坟墓吧。”男子也站了起来。“越豪华越好。”
他从脚踏车的篮子里拿出铲子(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开始挖土,而伽耶子就去收集小树枝跟树叶还有果实,我也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他们行动。伽耶子抱着满满的枝叶跟果实回来,已经停止哭泣,男子看了她一眼,接着把小猫的尸体轻轻放进挖好的洞里,再把铲子交给伽耶子,她接过来,没有立刻动手,安静地看着铲子,彷佛那上面刻了什么重要文字一样,过一会儿,才开始将士填进洞里。然后铲子轮到我手上,我也跟着把土填进洞里,安眠在洞中的小猫被盖住了,男子负责完工。接下来我们又用树枝跟树叶做装饰,等大功告成,伽耶子就站起来,低头看着这个坟墓,就像小孩子盖的秘密基地。
“别忘了供品喔。”男子回到脚踏车旁,从后面的正方形箱子拿出一瓶养乐多。“可惜没有牛奶,不过同样是乳制品,将就一下吧。”说完就打开盖子,放在坟前。
“那里面全部都是养乐多吗?l伽耶子看着脚踏车后座的箱子。
“嗯,我正在送货啊。”
“那这瓶怎么办?”
“没关系啦,小事一桩。”男子笑了笑。“如果这个世界连少了一瓶养乐多都要计较的话,那我早就去自杀了。”
“呃——”我对他低头致意,这不是客套,是由衷的感谢。“谢谢你。”
“我什么忙也没帮上啦,又没有把猫救活。”
“不对——”伽耶子抬头看着他。“你对小猫这么好,光是这份心意就…”
“光是这份心意?听起来好悲哀啊。”男子的声音像参加葬礼般悲观。“这不是小朋友该讲的台词喔。”说完伸手拭去伽耶子脸上的泥土。“知道吗?”
“嗯…”伽耶子听不懂他的意思,表情很茫然。
“发生这种事情…你们一定觉得很痛苦吧。”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谁都不想死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啊。”
“你在说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感觉彼此身高明显的差距,这就是大人跟小孩,令人绝望的差距。
“不好意思,我自己也不太懂,真伤脑筋。”男子困惑地皱着眉头。 “那我要继续去途货罗。”说完他就抬着脚踏车离开了,后面装满养乐多的箱子摇摇晃晃地,看起来好危险。
“…那个人,你认识吗?”
男子消失后过了一会儿,伽耶子才突然望着树林尽头问我。
“不认识啊。”我摇摇头。“根本没见过。”
“那他是谁呢?”
“这个嘛…”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也无从回答。“嗯,总之不是坏人。”
伽耶子点点头,沾着血液跟泥土的脸朝我微笑,我放心了,托那名神秘男子的福,伽耶子受到的伤害稍微得以平抚。可是这一次…不,是每一次,光凭我一个人根本无能为力。我什么都没做,如果不是那名男子帮忙盖了坟墓,又拿来养乐多,那么伽耶子大概还在为小猫的死哭泣吧,而且受到的创伤会难以想象。我打从心底感谢他,默默地眺望被树木遮蔽的天空,然后将视线转向小猫的坟墓,在那泥土下面,伤重不治的小猫正安息着。养乐多已经开始变温了,我悄悄观察伽耶子,虽然两眼还很红很肿,大致上应该没事了吧,没有任何危险的迹象。这种恶意的捉弄,就到今天为止。
我不会再让伽耶子受到任何伤害了。
每一次伽耶子遇到悲伤的事情,我总是一再地这么发誓,然而我的“到此为止”,却从未实现过,所有的不幸跟悲剧,还是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找上伽耶子。身为无能为力的小孩子,我根本没办法与之对抗,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坚决要守护伽耶子,绝对不再让“那家伙”为所欲为。
“回家吧。”
伽耶子轻轻点头.但我其实…不想走出这片树林。我不想离开小猫的坟墓,不想回到外面的世界,甚至愿意代替小猫躺在坟墓里。可是如果真的这么做,那谁来保护伽耶子?除了我以外根本没有别人,所以我不能让伽耶子独自一个留在世界上,她太容易受伤了。看看她的表情吧,彷佛被全世界强奸一样,必须要有人好好守在身边,这个责任只有我能担当,所以振作吧,不要退缩。
我们离开了小猫的坟墓。
这片树林,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吧。
注1:甲村一义,日本新生代摇滚创作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