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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口头禅是“这个世界病了”。
对我有好感的女人,全都长得很抱歉(这个小镇上不是随处可见漂亮可爱的女孩子吗?为什么接近我的都是不好看的?)即使努力工作,得到的报酬依然很少(时薪九百日币是要怎么过日子?这点生活费根本不够用),到最后,连女朋友都不要我(虽然事到如今辩解也是多余的,但我真的很喜欢她…真的吗?如果有更漂亮的女生出现,我还是会移情别恋的吧?)。
只要想到这些,就一定会说出“这个世界病了”这种话。当然,我知道有病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故事的主角如果没有出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变成通往幸福的道路,只要往前直走就好了。如果在每个重要的十字路口,都没有做错选择的话,那就可以直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句人生没有遗憾,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可是当主角换成像我这种在起点就已经走错方向的人,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动在前方准备好充满荆棘的道路,如此排斥异端的法则,从史前时代就一直存在着。世界是以优秀者的生命为优先,所以必须要排除弱者,而弱者因为不够强,连抵抗的意愿也没有,根本就不堪一击,就算偶尔出现试图反抗的特例,终究还是会屈服在世界的法则之下(也就是恶化兼消极又无聊的人生)。
不过世界也并非彻底无情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下地狱,因此弱者还会被赋予参加败部复活赛的权利。规则很简单,只要找出隐藏在荆棘里的“钥匙”,打开出现在道路某处的“门扉”,就能够安全脱身。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人数限制…听起来挺吸引人的,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虽然我们可以无条件获得参赛权,却无从得知比赛的存在,于是往往会错过。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错过的人才被告知这件事情,当场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我也是牺牲者之一。毫不知情的我,得到“她”…以及“宏子”这两把钥匙,也打开了“门”,结果就像前面所说的,没被告知这是我唯一能飞翔的机会,于是才没有认真去寻求脱身的管道,所以才会跟她疏远,沉迷在“宏子”的来信中,所以才会跟她分手,连“宏子”也…然后立刻收到落选通知单。
我并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因为一开始就不抱着期待…别辩解了,欲盖弥彰,其实我真的相当沮丧,感觉像是全世界的失望都集中到身上来。让我情绪更加低落的就是“宏子”,她在每一封信里都一再地诉说跟男朋友热恋的甜蜜,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这个——
《晚安。
跟你说喔~~最近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虽然学校还是一样很无聊,虽然还是被逼着去上学,可是心情不一样,快乐的事情也变多了耶。
这些全部都是托了男朋友的福(笑)。
说起来,跟他认识才刚满十五天而已呢(笑)。
超快的!
可是啊,就像偶像剧里的台词一样,觉得自己的心情起伏不定好恐怖喔。会担心如果太喜欢他,万一失去他怎么办,老是想这些杞人忧天的事情。
啊,听我讲这些话题很无聊吧。
可是我真的很想跟大哥说嘛(笑)
从来都只会暗恋别人,一直都很冷静的我,头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恋爱啊。
嗯,我要去吃饭了,那就在我的傻笑当中说掰掰吧(笑)
就算交了男朋友,大哥对我而言依然是很特别的人喔~~》
这句话现在的我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呢?“宏子”背叛了我的期待。如果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期待,那就只能对自己无奈地笑笑作罢,但是“宏子”肯定也或多或少对我有过期待,否则不会寄来那种充满暗示的信,如今她却突然跑去联谊,突然交了男朋友,还一副热恋中的模样…这种脱序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莫名其妙也要有个限度吧。谁该负起责任?“宏子”回信的速度跟篇幅都与日俱减,原因再明白不过,我也不想讲了,但我真的希望她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也许“宏子”本人并不觉得自己是背叛吧,她大概觉得我们只是关系很浅的普通朋友而已,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宏子”这边已经无望了,那就回到“她”身边吧。这个念头每天都在脑中浮现好几次,但随即又觉得不可能而放弃。事到如今我要拿什么脸去见她呢?不闻不问数个月,才又突然想到要碰面,别开玩笑了,这种事我怎么做得出来?即使我去见她,她也不可能会接受我的,一定早就把我给忘了,跟新恋人交往得很顺利。在这种情况下还若无其事地出现,根本只是一种愚蠢的行为,非常愚蠢的行为。
中村一义的CD…也已经失去价值了…我拿出来播放,懊悔自己得不到的幸福,虽然终究没有开启对音乐的兴趣,但也养成用音乐来打发时间的习惯。我边听边思考着,觉得现在的心情用中村一义的歌其实并不贴切,原来光用一种形式是不能概括全部的。可是我并没有其他的专辑,而且也没有想要听的音乐。
做什么都没用。
这个世界病了。
即便如此,世界的法则仍然一丝不苟,连些微的过错都不容许。我还是早上起床去工作换贴纸,然后下班回家明知不可能还是一直确认信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又起床。平淡地重复这一切,日复一日。而我的内心是否也随着日常生活一起平淡了呢?当然不可能。虽然没有特别愤怒激动,却是超乎寻常地干枯,超乎寻常地空洞,因此比平常更加不安,对别人的眼光更加敏感更加恐惧,甚至有那么两秒钟的瞬间,很想拿锥子将路人的眼球一个一个挖出来。在电车上看到不知人间疾苦的高中女生们大声喧哗时,也很想跟博爱座上的慈祥老婆婆借拐杖来,将她们全部揍得满地找牙。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核武呢?哪里可以买得到手枪?木制球棒跟金属球棒哪一种比较适合用来打破人头?(木剑就不必了,太容易断)电击棒真的有效吗?
…糟糕,我发现自己越想越认真了,不能继续认真想下去,在我脑中正潜伏着一股冲动。然而这些都只是脑中的想法,外在的我依然害怕别人的眼光跟批评,依然不想引起任何注意,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
“宏子”的来信越来越冷淡,以前是每天都一定至少会有一封的,如今只剩下一星期一封的频率。真悲哀,实在很无情。我想藉着其他兴趣嗜好来逃避空虚,却没有任何兴趣可书,连电脑都只用来收信跟逛几个网站而已…收信?对了,我可以去认识另一个新的“宏子”啊。哎呀,这么简单的解决方法,居然一直没想到。择期不如撞日,我立刻付诸行动,在网站上浏览交友条件,然后寄出自我介绍信。一整个晚上,我都在重复这个动作,隔天一早确认信箱,却没收到任何回信。没关系,说放弃还太早了,我去上班,贴贴纸,然后回家。时间是晚上十点四十分,最好的时段,我启动电脑确认信箱,有三封来信,二十分之三的比例…比想象中还少。我回信给这三个人,却都没有持续多久,不是失去联络,就是内容简短,根本无法成为“宏子”的替代品。最重要的是对话很无趣(这个问题我也应该要负责),果然,“宏子”是无法任意被取代的。我为了逃避现实,开始听中村一义的歌,突然很想破坏眼前的电脑,用力踹烂液晶荧幕,敲碎键盘,如果不是我自制力超乎常人,iBook早就化为废铁了。
《早安~
昨天你睡着了吗?今天要加倍努力喔(笑)。
听我说!我男朋友的手机突然打不通,我连络不上他了!
那个笨蛋(笑),真是的,只能等他主动连络我罗。
我可不是一个只会等待的女生喔(笑),不过应该很快就会复活的吧。
今天有体育课耶,好麻烦喔,不过上完课就可以马上回家了。
加油喔~》
我很想回信跟她说已经没什么好加油的了,但还是继续沿着废人专用的道路走下去。在七月牛的某个夜晚,镜创士来到我的公寓。一阵子没出现,我还以为他终于死心了,真麻烦。
“哎呀,不好意思。”镜创士耸耸肩。“最近发生一些事情,所以我只好暂时回自己家去住罗。”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憔悴,是我的错觉吗?“我不在你很寂寞吧?”
“给我滚回去。”
“啧啧啧,我来那么多次,你还是一样不给面子,泼冷水的本事真不是盖的耶。”
镜创士将手中的便利商店塑胶袋举到胸前,里面透出啤酒罐跟零食的包装。
“干什么啊。”我眯起眼。
“来喝个痛快吧。”
“你自己喝。”我毫不留情地将泼冷水的本事发挥到极点。“别把我算进去。”现在根本没有喝酒玩乐的心情…更没有精神跟这种难缠的家伙相处。
“孤独是挺好的,不过偶尔也该跟别人接触一下吧?让我上去嘛,外面热到爆了。”镜创士并不了解我的心情,露出笑容想攻破防备。“我买了啤酒还有零嘴,就好好喝个痛快吧,你看,距离圣诞节还有五个月耶。”
“啊…五个月是吗?”可惜我跟热闹的场面无缘。“那就快到罗。”
“快到了?”镜创士用夸张的声音说:“你说还有五个月叫做快到了?”
“少用那种三流演员的口气说话。”
“喂喂喂,真是没教养耶。”
“闭嘴。”
“你今天情绪特别差喔。”镜创士表情突然僵硬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
“也对,一个除了工作以外所有时间都闷在家里的人,是不可能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
“滚回去。”
我伸出手准备把门关上,他连忙用脚卡住,然后说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何必那么生气。
“而且,就算我有家可回,回去也是会马上被吃掉。”他的脚还不肯缩回去。“我家是食人族,专吃人的灵魂,根本没办法安心睡觉,搞不好一回去就被吞掉了。你听过这句话吗?‘食人是爱的极致表现’。”
“你家吃什么都不干我的事。”
“说得对。”
“如果不想回自己家,就到伯父家或别人家去。”
“我没说不想回家。”镜创士难得语气这么正经。“你以为我会说出这种话吗?你觉得我在逃避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啊,我只不过是…”
对方的气势逼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解释起来,而镜创士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喃喃自语说算了没什么好生气的。看来他不打算从门口离开,卡在门缝的脚也没有移动,这次
恐怕是来真的。我的个性是对手越认真我就越软弱,而且只要对手情绪没有缓和下来,我也无法恢复正常,因此面对这种顽强的对手,根本无法思考对策。于是我让他进屋了。镜创士像是忘记刚才的冲突,开朗地说打扰了就走进屋里。我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带他到客厅,他环视一眼,说真是家徒四壁啊,我默不作声,懒得回答他的废话。镜创士继续观察室内,最先注意到的就是电脑…我的iBook,他走到电脑前面蹲下,大惊小怪地说着是麦金塔耶,然后轻轻抚摸白色配橘色的外壳,接着咳了几下,问我是不是苹果电脑爱用者。为什么他要这样明知故问呢?是故意要找我麻烦吗?
“你不想换最新那种长得像年糕一样的超薄型吗?”
“我没那个钱。”
“我想也是。”
镜创士打开塑胶袋,拿出一些喝酒必备的东西——啤酒、水果酒、综合果仁、鱿鱼丝、洋芋片、牛肉干——以及他随身携带的数位相机(这并不需要放在便利商店的袋子里吧),随手摆放一地,叫我也坐下。事到如今抵抗也来不及了,我依言坐在他对面,屁股有点痛,但我的住处没有坐垫,而镜创士对此也毫无抱怨,直接宣布同乐会开始。他拉开啤酒罐,说快喝吧不用给钱,把啤酒拿给我,我没有喝酒的心情,这时候酒精已经发挥不了原有的功效了…然而我还是怀着期待,将罐子接下。
“干杯——”
罐子跟罐子相碰,镜创士大口喝着,一点也没有十七岁的样子,我想起他在札幌那间居酒屋里的酒量,同时也想起自己出糗的模样。这回小心点吧,酒量很差的我只喝下一小口。这时候如果再醉一次,恐怕不只是前女友的事情,就连“宏子”的事也会说出来。我知道光喝酒会必死无疑,于是打开零嘴,拿洋芋片起来啃,可惜不是原味的,我又拿出牛肉干开始咬,结果有点辣。
“真是阴沉的房间啊。”镜创士又环顾室内一次。“一直待在这种地方,会被吞没的喔。”
“才不会,这里是我家,被自己家吞没,听起来太奇怪了吧。”
“是吗?”他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喝得真快。“有时候正因为是自己家…才会将自己吞没啊。喔,对了,这间公寓不是你的老家吧。”他突然抬起脸来。“原来如此,所以才不会被吞没是吗…因为是真正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存在,恩,我明白了。”不知道在白言自语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
“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呢?”他突然问我。“又没有在上学,住家里就可以了不是吗?又不用花钱。”
“因为…我不是学生,已经出社会了,所以不能永远靠父母吧。我要独立自主。”
我冠冕堂皇地说出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镜创士对我的说辞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暧昧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话题并没有太多兴趣,随即又像是觉得太没反应也不好,就说嗯应该要早点独立才行。的确,眼前这个一直喝啤酒的家伙…跟一般的十七岁少年比起来,是相当独立的。他说自己离开父母住到大伯家,还有支付生活费,姑且不论这算不算伟大,为什么他情愿付房租都要住到大伯家呢?难道暗恋自己的堂妹…不,不对,这个男的应该没有那么纯情,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吧,只要善加利用他那张好看的脸孔(我死也不会说出“美貌”这个词),一定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才是,为什么不住在自己家里?”内心对镜创士的妒意莫名加重,我忍不住转移话题。“还是高中生,没必要非独立不可吧?”
“嗯,大概吧。”他边摇晃啤酒罐边点头。
“为什么不肯住家里?”
“因为不想互相依存。”镜创士立刻回答。“就算是家人,也不想彼此粘得太紧。”
“喔。”我打开果仁的袋子。“我觉得既然是家人就不需要在意那么多。”
“可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无力地微笑着,拿起第二罐啤酒,真的喝很快。“那个家充满了幽灵,不只是死去的鬼魂,还有半死不活的生灵。我只差一步,就会成为那样的状态了。”
“听不懂。”
“放心吧,我对你的内涵并不抱着任何期望。”镜创士不改他没礼貌的习性。“我说话的方式从中学时代就这样了,已经改不过来,真伤脑筋啊。”说完就把啤酒当作橘子汁一样灌,这家伙真的只有十七岁吗?不但说起话来像个大人,喝起酒来也是…
“你以前就是这样子的人吗?”
我边咬果仁边问他。
“这样子是怎样子?”
“怎样子,就是这样子啊。”
“恩…”他放下啤酒罐,终于开始吃零食,拿起一片洋芋片。“差不多,一直都是这样的个性吧。”
“你父母亲想必很辛苦吧。”我毫不掩饰地讽刺他。
“应该吧。”镜创士坦率地点头。“不过,我在全家人当中,算是比较轻微的了。”
“轻微?”
“其他人可以说是集古怪之大成吧。”
“咦?”能让这家伙说出古怪这个字眼,我对镜创士的家人产生了一点兴趣。“有那么厉害吗?”
“一点都不厉害。喂,你怎么都不喝啊?连一罐都还没喝完耶。”他突然这么说,大概是想改变话题吧。“不要跟我客气喔,快喝快喝。”
“我现在没心情喝啦。”
脑子开始有点恍惚了,可恶…明明没喝多少啊,我对自己差劲的酒量完全没辄。
“哈,心情是什么东西,有的人就算没有食欲,把食物放进嘴里,还是会自动吃起来啊。”
镜创士嘴角带笑地看着我,大概又是讲了什么充满幽默感的笑话杰作吧,可惜我就像他所说的,是个没有内涵的笨蛋,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我不喜欢引用的东西,虽然确实可以精准地传达自己的想法,但是反过来讲,只不过是空虚的台词,完全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如果能够使用属于自己的句子,即使再怎么幼稚,说出来也有力得多。我只想说属于我自己的话,就算再偏激再孤僻再惹人厌,我也只要说属于自己的语言。
“你怎么不喝?”他又催促我。
“罗唆…我有在喝啊。”我咕噜咕噜地灌下啤酒,一下子就醉了,真没面子。“喂…你今天很多愁善感喔。”为什么我酒量会差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跑到我家喝酒?”
“没想到你还有在用脑子啊,那就好。”镜创士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我家的混乱局面,大概快要进入完结篇了吧。”
“所以你才会回去是吗?”
我边吃零嘴边喝酒,不妙的预感,这样没有节制地乱来,等下就惨了。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典型的酒醉特征“豁出去”已经开始占据脑海,无力抵抗。
“其实我真的不想回去,可是又不能说出口。”
“是父母亲要离婚了吗?”
“离婚?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就轻松多了…”
一瞬间,他的声音透出灵魂深处的疲倦。我将模糊的视线努力撑到最极限,想要捕捉他的神情。原本总是过度自信的表情已经消失,变成孩子般弱小的面容。镜创士拿起身旁的数位相机,拍了好几张自己的表情,是在捕捉自己脱下面具的真实面貌吗?随即我又反过来想,说不定他是在演戏,打算先博取我的同情,再一句话推翻所有,重创我的精神。这个想法很荒谬,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只不过…他的表情再怎么看,都找不出伪装的影子。
“你知道史坦贝克这个作家吗?(注5)”他突然问我。
“你说什么?”我一喝醉就开始重听。
“
史坦贝克。”镜创士边把玩相机边重复。“像你这么无知的人,至少也应该知道《伊甸园东》吧?”
“那是什么?”
“我认输了。”镜创士嘲讽地笑着,仍感觉不到平日的气势。“这个作家有一篇叫做《逃跑》的短篇小说,里面有个母亲的角色,正是我家所缺少的。不管长大成人还是杀人放火,都不能离开家庭,也不让我们独立求生。”
“什么意思啊?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的抱怨啊。”他维持狼狈的表情,看着相机荧幕上自己的脸孔。“哇——这个镜头抓得真好。”
我没有回应,只是催促他多说一些关于他家人的事。他盯着我瞧,喝光第三罐啤酒,似乎对我的意图感到困惑。当然,因为我根本没有意图,我只是个空壳而已,喝醉的时候尤其是。
“一言难尽啊。”镜创士把花生从果仁里挑出来。“嗯…简单讲就是,我家已经彻底没救了,我妈一定也很无奈吧。其实镜家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全部都是怪胎,没有半个例外——高高在上的大神、精神暴力男、预言者兼同人女、恋妹狂、小萝莉、还有恶魔附身的边缘人,这些就是我的兄弟姊妹,一看就知道不正常。包括我…算了,我不想讲自己的坏话,总之是一个诡异的家庭。但是并没有因此而分崩离析,甚至还互相牵绊着,一群人格异常的同类互相依存,你不觉得恐怖吗?不觉得思心吗?不觉得有问题吗?”他的语气有点急躁。
“我害怕牵绊,所以离开家里,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先出走了,用上大学跟工作为借口,彻底逃走了。接下来弟弟也一定会逃的吧,男生们全部都会逃出那个家…喂,别笑喔,还不到该笑的时候,应该说根本没有值得一笑的地方。”
“我没有笑。”我反驳他。“也许只是因为喝醉了表情比较放松的关系…”
“我觉得,那个家是由女人所支配的。”他没有听我说话,自顾自地说下去。“女人的角色太强势了,不管是在精神上或肉体上…啊,别误会,我家可不是什么蜘蛛精的巢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有像山田照子那样的角色吧。”
“谁?”
“我的天,你连筒井康隆的书都没看过?”
“我只看过<不准笑》,是高中时期看的。”
我伸手去拿第二罐啤酒。
“哦…”镜创士开始喝粉红色的水果酒。“是什么促使你去看的?”
“抱歉,我忘了。”拉起拉环,啵地一声。“等等,那你不就是也从家里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你说我?”
他的表情与其说不服气更像是惊讶。
“说什么害怕牵绊,其实就是逃避嘛。”我吐槽他,喝醉的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天真地以为逃出来就没事了是吗?”脑子已经恍神了,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你自己不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啥?”听不懂。“什么意思?”
“啊,对了,现在的你是不会听懂的…总而言之,我不想听一个被女人甩掉的不成熟男人说教。”镜创士忍不住失笑。
“我的失败不关你的事。”平时紧闭的安全门,似乎已经被酒精攻破了,我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抓起他挑出来的花生丢过去,一旦喝醉我就会变成暴君。
“去死吧——”我大声吼叫。镜创士伸手拍掉衣服上的花生。“任何事情都要扯到女人你才甘心是不是?”
“请不要突然发脾气啊…而且我的意思是,我们彼此都是在逃避。”
“哪有?”
“我承认我有啊,你呢?”他拿起相机看着画面,开始调焦距。“你也能够承认自己在逃避吗?”说完按下快门,这次没有闪光灯。“拍到好表情了。”镜创士带着忧郁微微笑着。
“把这张印出来贴在墙上,应该可以避邪吧,你看——”
说完就把相机拿到我面前,让我看自己的表情。液晶荧幕上的我,真是…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一个明天就会跑去自杀的男人的脸孔,头发干枯加上眼眶暗沉,都只不过是附带的条件,重点是这个男的(其实就是我)…眼神中带着疯狂的自杀意愿。我看着那双眼睛想,这个人是活在过去里的,这双眼睛并没有往前看,只是不停地回顾而已。认为三天前的事情比一年后重要,注意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胜过九个小时以后的事情,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老实说,看了很不舒服。我对自己产生厌恶感,那是一张让人想去破坏的脸,想把花生丢过去的睑。然而那张睑就是我,我连自己都没办法爱自己吗?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像高中女生一样伤春悲秋,必须尽快想办法跟这张糟糕的脸说再见。可是,该怎么做?
“给你一个正常运转的时钟就好了。”镜创士拿回相机,边喝水果酒边操作。“那样你就可以自然而然地看向未来了吧。”他彷佛已经看穿我的内心世界。
“说个具体的做法。”
“很简单,你要对未来抱着期望啊,只要往前走就会得到更多幸福,穿越这条道路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你是要我催眠自己吗?”我喝口啤酒湿润嘴唇。
“是纯粹的催眠,还是真正迈向幸福,端看你自己的努力。”镜创士把水果酒喝完。“反正都一样要做,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算干净如何?”
“清算…”
“像你这种人,不能把未来建立在自己的过去上,否则会连未来都被过去所占据。你了解意思吗?”
“不了解。”
“喔。”
他抓了一把花生丢到我脸上,很痛。
“好痛!”
“一点都不痛。”镜创士又拿起相机对着我拍。“看看你,表情这么愤怒,而且还喝得烂醉,根本不会有痛感。”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喝醉跟痛觉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愚笨的我还以为当中有什么神秘的解决之道,还忍住呕吐的冲动,喝光第三罐啤酒。镜创士透过镜头观察我暴走的行径,说我很像他弟弟,尤其脱序的模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回答说真不幸,虽然否定没见过面的人不太好,但已经知道是个不正常的人,至少会跟我相像,就不会是个正常人。鼓膜跟大脑之间发出尖锐的耳鸣,同时耳后的血管也以异常的频率剧烈跳动,眼前的浓雾就像泡在温泉里…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每一根神经的机能都在退化当中,对刺激的反应渐渐下降(所以才会被花生攻击得那么狼狈)。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五十公尺外说话般遥远,而镜创士的声音更像是在一百公尺前方,根本听不见,如果听得到肯定是幻觉…
…醒来已经是早晨了。我躺在地板上,睁开眼看到天花板,是我公寓的天花板,大概醉得不省人事直接睡着了吧,这种事常发生也不稀奇。想爬起来,身体却像是灌了铅一样重,完全动弹不得。我试着用力,肌肉微微地酸痛,所有的神经彷佛都脱离身体,真糟糕,只要醉过头,就会陷入这种状态。灵魂明明还在身体里却起不了作用,就像出窍了一样。算了,还是静静躺着,过一会儿灵魂就会乖乖归位了,反正此刻我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转动唯一受控制的眼球,观察房间里——窗帘是拉开的,耀眼的阳光照进室内,前面是堆积成山的空啤酒罐,周围是吃剩的洋芋片跟鱿鱼丝散落一地,而花生更是像军队一样包围整个区域。伤脑筋,等灵魂归位后,得要好好清扫一番……清扫?
啊,对了,镜创士人呢?跟我一样醉倒了吗?喀答喀答。不对,那么会喝的人应该不会醉倒,应该是回去了吧?喀答喀答。那他身为同乐会的主办人至少也帮忙收拾一下嘛。
喀答喀笞…这是什么声音?从刚才就一直喀答喀答地吵死了,该不会是灵异现象吧?不对,不是这样的,这个声音我很熟悉,到底是什么呢……对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会听到这个声音。每天?每天都会喀答喀答?啊,这是敲键盘的声音…是电脑键盘!我抬起头——喀答喀答——看到一个背影。啊啊,马的,果然是镜创士。喀答喀答。虽然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我知道镜创士正在玩我的电脑是不用怀疑的事实。喀答喀答。喂你这家伙马上给我离开这可是侵犯隐私权喔喂混帐东西。我很想大声吼叫,可惜灵魂还在出窍状态,声带无法振动。不过镜创士似乎察觉我已经醒来了,敲键盘的手停住,背影在移动,隐约看到他转过来面对着我。
“早安啊。”昨天的阴霾已经消失,恢复平常带着嘲讽的声音。“麦金塔很难操作耶,鼠标键只有一个是怎么回事啊?没有右键要怎么用?”
麦金塔有Control键啊笨蛋。我想骂人,但声音还是出不来。
“我没做什么,你放心吧,只是对麦金塔有兴趣而已,可没什么恶意喔,真的。”说完就打开光盘机,放入中村一义的CD,声音从简陋的喇叭播出来变得很单薄。“这个人的歌不错喔,我虽然是西洋音乐的信徒,不过如果能有这种程度的就OK。我弟好像有在听,他专听一些没人知道的音乐,什么INU的,你知道吗?没听过吧?连我都没听过。”说完又转回去,继续喀答喀答。
“住…住手——”我勉强只挤得出这几个字。
“不过无所谓,那并不重要。”镜创士用冷淡的语气说:“重要的是,你不知道什么叫欲速则不达吗?”他又开始攻击了。“能够享齐人之福的,只有像我这种稀有人类,普通男人拥有一个女入就很够了…你甚至还低于普通的水准,怎么可以不珍惜好不容易交到的女朋友。”
“闭、闭嘴…”
“居然还冷落对方?真是笑死人了。连约会都觉得麻烦是吗?不过事出必有因,该不会你的备胎就是这个叫‘宏子’的女生吧?”
果然偷看我的东西。我想不出回嘴的话来,只好沉默不语,反正就算想得出来我也发不出声音,根本没有意义。
“哎呀,被我说中了吧?躲在自己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娱乐,电视上积满灰尘,那就只剩下电脑罗。不过没想到你会对通信的网友这么认真,真是个恶心的男人啊。”他嗤之以鼻。“是电影看太多了吗?竟然对只用文字交谈的对象投入那么多感情,实在让人不寒而栗耶。不过从信里面看起来,一开始好像还满顺利的,简直跟男女朋友差不多嘛,真受不了。”喀答喀答。羞耻感在沸腾,快给我住手。“虽然不关我的事,为什么这个‘宏子’要一直叫你大哥啊?该不会是奇怪的癖好吧?哈…你真的跟我弟超像的。”
可恶,嘴怎么还不能张开,耳朵怎么不能塞起来。
“一开始真的很顺利呢,有了这样好的女孩子,难怪不想跟现实中的女朋友约会。”不要随便揣测别人的心理。“可是幻想跟现实之间的区别,一定要分清楚才行喔。电子邮件不能算是真正的联系,就算寄照片或给电话,也不能称之为‘有关系’,这就是现代社会的定义。”吵死了,一直讲个不停。
“所以真正应该要重视的不是‘宏子’O而是女朋友啊,你完全弄错了。”这种事情我知道,现在讲也来不及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时间又不能倒转。“搞不清楚状况的你,失去重要的女朋友,如此一来,就非得到‘宏子’不可,你是这么想的,不许否认喔。”他说得没错,突然被逼上悬崖的我,拼命想将“宏子”占为己有。
“你应该也有感觉,只差一步,‘宏子’就是自己的了,你大概深信不疑吧?”的确,他说出了我的心理。“有了…你看,‘宏子,你觉得呢?’,还有‘年纪比你大可以吗?’,写出这种东西,未免太直接了吧?高中一年级的女生可不是笨蛋,啊,难道你是故意的?”我的脸像是要喷出火来,全身都出汗了。“不过不能否定你的战术,事实上‘宏子’已经动摇了,她有写‘那就约出来碰个面吧,(笑)’,虽然加上笑脸,感觉不太认真,但也不是完全拒绝的样子。”我想打断他的分析,身体却依然动弹不得,这实在是一种酷刑。“你以为自己肯定会得到‘宏子’是吧?可惜这时候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插曲。”我想把耳朵塞起来。“没想到‘宏子’居然开始跟大学生交往,太好笑了,这么突然,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
等我身体一可以动,就要杀了这家伙。
“你懂了吗?”镜创士的语气突然变严肃,声音变得低沉。“这就是文字的界线,不管再怎么要好,花再多时间,还是敌不过活生生的人,爱情方面更是如此。不论写再多文字,都无法突破界线,如果你真的想要得到‘宏子’,与其花心思去编出优美的句子,还不如跟她碰一次面就好了。”说完又回到恶劣的语气。“如果‘宏子’在见到那个大学生之前先跟你碰面的话,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在跟她交往了呢,真可惜啊。”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杀了这家伙。但他说得并没有错,回顾过去,我跟“宏子”…真的曾经像男女朋友之间的感觉。
“在她交到男朋友之后,回信的次数似乎就开始锐减,不过这都还算好的了,比起收到回信时对内容的失望,根本不算什么。”多嘴的家伙,谁来制止他。“终于等到‘宏子’的来信,结果里面全部都是热恋中的傻笑,嗯,真是让人失望啊。”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是在重看吗?
“不过这个小女生…居然能够大刺剌地写出这种文字耶,感觉好像没多久就会连跟男朋友做爱的事情都写出来。”我的杀意又复活了。“没错吧,比方说…”喀答喀答喀答喀答。这家伙在别人的电脑里面乱输入什么?“找到了找到了,我念给你听吧?听好罗——‘晚安——今天放学后我到他住的公寓去了,结果他突然抱住我,从制服上面摸我的胸部耶(笑)。我刚好生理期不能发生关系,他好像欲求不满的样子(笑)。其实他已经淋过浴准备好了,所以我很难开口拒绝,因为我已经把全部都交给他了嘛。而且啊,我男朋友对这个很
热衷耶(笑),常常连衣服都不脱就做了(爆)。虽然胸罩跟内裤有帮我脱掉,可是制服都不肯让我脱,结果上次还把裙子弄脏了,好难洗喔…’哈哈哈——”镜创士忍不住爆笑出来,我一肚子火…“怎么样?很厉害吧?喂喂喂,别露出那种表情,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嘛,没有恶意的。而且我不喜欢没脱衣服,不过我是个恋手癖喔,你不觉得手是很美的部位吗?”有没有恶意喜不喜欢脱衣服,都不干我的事,总之我已经决定要杀了这家伙,所以身体快点恢复吧。
“不是我故意要这样攻击你啊。”歌曲播到第二首了。“你记得吗?我昨天跟你说过,要对未来抱着希望。”我回想一下,好像有提过又好像没有。“如果不割舍掉过去,就要永远戴着那张死亡的面具活下去。我昨天好像也有说过,你一直沉浸在过去里,已经快要灭顶了,而且都把不愉快的部分给彻底忘记,把幸福的过去带到现在,藉此逃避未来,真是个狡猾的家伙。”镜创士的背影缓缓移动,似乎是站起身来。“唉——”他轻轻叹了口气。
“把过去都割舍掉吧,然后把错乱的环节通通归回原位,直到脑中的最深处。”异常热切的口吻。割舍,说得简单,实际上究竟该怎么做,我根本不知道。
“方法很简单,只要把过去切回到现实面就好。对了,那你要不要去见‘宏子’?”
※※
首先我要说,这是最后一幕了。
燃烧的房间里,小梢正站在瞬介跟小柳的尸体前方,手持来福枪对着我,脏兮兮的兔宝宝玩偶在她身边旁观。呵,这就是圭一吗?那么看到我此刻的处境,应该要露出残酷的微笑吧。我曾经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圭一施加暴力,必须要承受报应才行,现在时候到了…这是个懦弱的说辞,但眼前的生死关头,相信没有人能坦然以对。
“朋郎——”微笑的小梢偏着头。“你手里藏着什么?”
“你觉得呢?”
“是刀子吧。”
小梢立刻回答。被发疯的妹妹一眼看穿,真是难为情,早知道就不要拿刀子,拿糖果好了。可惜这栋屋子里并没有糖果那类可爱的东西,唉,连糖果都没有的生活,实在很糟。尚未取得和平协定的我,视线从小梢身上移开,看着火光中的瞬介跟小柳。不,不对,这不是瞬介也不是小柳,而是瞬介的尸体跟小柳的尸体。没错,那是尸体,不是活人,是没有价值的恶心空壳,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我垂下双眼。
“啊,你在哭吗?”
“才没有。”我摇头。“只是有点累而已。”
“累了吗?”她一副事关重大的语气。“圭一,朋郎说他累了耶。”她对着玩偶说话,当然,玩偶是不会回答她的。
我稍微抬起眼,观察周围的情况,整个空间都逐渐被火占据,逃生路线只剩下小梢背后那扇已经打破的门,或是墙上正要陷入火海的窗户。就现实层面考虑,两边都不可能逃得出去,而要作战的话,双方战力差距也太悬殊。况且对手就算是杀死自家人的混蛋,但仍是我的妹妹小梢。我无法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的妹妹,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该为自己…为这个家庭的故事,写下怎样的结局?视线回到小梢身上——白衬衫配不合身的牛仔裤,手上拿来福枪跟绒毛玩偶,成人的身体有着孩子般的稚气脸孔——全部都互相矛盾地对比着,充满拒绝和谐的意念。没错,小梢不想合群,在研究所的实验里被破坏脑部的小梢,恋人被自己家族所杀害的小梢,拒绝合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并不代表这个世界就会被原谅。
我瞪着来福枪的枪口。
小梢轻易地扣下扳机。
左手受到冲击。关节被打中了,我强忍着痛苦,小梢意外地看着我,似乎很惊讶我没有发出惨叫声往后倒下去。我回瞪她的眼睛,在手部中弹的情况下,光是这样就已经耗尽力气,更别想进一步从小梢的眼眸里找出一丝情感。
她偏着头又开一枪。
左手受到冲击。同一个位置被打中,紧接着第三发、第四发,都是同一个位置,连咬牙的时间跟掩护的时间都没有,左手就被轰烂了,咚地一声掉到地板上,人体瞬间破损,不留余地。小梢又继续扣扳机,枪声跟冲击,我往后弹出去,撞到瞬介的书桌,文件跟实验用具四处散落。哪里?哪里被击中了?我看到腰侧在出血,衬衫转眼间染红。运气真不好。想要用左手撑起上半身,才想到手已经断了,我忍不住苦笑。
“小梢——”我的声音像挤出来的残渣。“听我说…小梢——”我用右手撑起身体,脑中一片空白,失血过多。“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拜托我?”小梢边瞄准我边问。
“有件事情在死前一定要完成。”
“说说看啊。”
“…我想回自己房间。”呼吸困难。“应该可以吧?”
小梢笑着点头。我拼了命站起来,踉跆着走出瞬介的房间,脑中仍是一片空白。双脚像是坐了三十分钟的禅一样又酸又麻,肺部随着呼吸抽痛,但我还是没有停止前进,左手断面跟腰侧伤口不断流出暗红色的鲜血,我也视而不见。背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梢这家伙,只有她一个人在商兴。身负重伤的我跟脚步轻快的小梢,一同爬上螺旋梯,小梢健步如飞,我却走得很吃力。楼梯爬完,走进长廊,这是最后一次了,却没有特别的感触,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回想儿时的记忆,必须设法完成自己应该做的事,之后才有空闲沉溺在过去跟感慨中,如果还能有之后的话。在我身后站着枪决执行者小梢,我想她大概不会好心到保留什么多余的时间给我吧,小梢并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女子,只是个残酷的生物而已。一股沉重又温热的感觉传来,下半身已经染满了血,长裤跟袜子都变色了。视线依然昏暗,脑子也很晕,意识断断续续的,全身笼罩在疼痛跟寒冷之中。这样下去肯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到时候小梢的角色也成为多余的了。
终于到达房门口,我下意识地想要伸出左手,可惜没有了就是没有,只好认命地用右手去开门,走进处理过的精致房间。咦好像变漂亮了耶,小梢这么说。原来如此,变漂亮了是吗?果然我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失败的,身为一个画家真是可笑,我知道自己选错路了。可惜已经长到这么大岁数,而且再过几十分钟就要死去,不应该思考这个问题。我必须争取所剩无几的时间,必须善加运用。
人一死就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活着的时候有价值。我像电影里的僵尸般缓慢地走向自己的书桌,拿出遗书,然后叫小梢坐在椅子上等一下。小梢抱着玩偶微笑点头,回答说只有九十分钟喔。
于是此刻…我正在写这篇内容,没错,遗书即将发挥功能了。原本只是日记…或单纯的告白书而已,完全舍弃作为遗书的存在意义,因此才会写出一堆关于我家人的介绍,以及毁灭的过程,还有我内心的想法。在此要做个修正,遗书终究是遗书,不是其他任何东西,我应该要早点察觉到的。握笔的手在颤抖,无法好好写字,加上不确定脑子是否正常运作,文章内容很可能会七零八落言不及义…这一点只能说请多多包容,但愿没有人会对死者计较。
进入主题吧。该写些什么呢?怎样的遗书才能得到救赎?什么是救赎?我并不希望得救,况且肉体上的得救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死者们更是如此,他们不像我还半生不死地,他们已经完全失去肉体,谁也不需要身体上的救助。所以还是精神上的救赎才有意义吗?物质跟观念,哪一种获得会比较幸福呢?必须先找出幸福的定义才行,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太少,真的太少,绝不允许浪费。浪费…刚才写的那些东西才叫做浪费吧。
遗书不需要讲究格式,而且在紧急状态中什么礼节规范根本都不重要,我必须先写下事实,管不了什么文章结构。
刚才我不经意看了眼窗口,发现广明正站在田野中央,我考虑是否要向弟弟发出求救讯号,但这么做小梢一定会开枪把我的头轰烂,所以我放弃了。好不容易才拖延时间,不能做出那么愚蠢的行为。我假装继续写遗书,一边用模糊的视线偷看广明,因为脸一定要对着桌面,只好将眼球往上瞪到极限,眼珠撑得很痛,无所谓,反正我连左手都断了。广明面对着屋子这里的方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发觉我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我想设法告诉他小梢发作的事情,让他躲远一点…不,不对,广明是想死的,他是等待被小梢杀死的笨蛋,如果告诉他现况,他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跑进房间里。算了,既然他想死,既然他认为死亡跟赎罪是相连的,那就让他如愿以偿吧。况且就算不叫他,广明也会自动回到屋子里来,脑中被植入的归巢机制不会出错,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广明会有怎样的表情呢?对计划的急速发展感到惊讶吗?还是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感到哀伤呢?或者是维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实际去看是不会知道的。只可惜我应该无法亲眼看到他的反应,因为已经成为鬼魂了吧。
怎么了朋郎,小稍问我。我立刻恢复眼球的角度,真是敏锐的家伙,丝毫不能大意。我还不能死,不能现在就死,该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怎么能死。我悄悄瞥了眼窗口,广明已经不见人影了。再见。
好,自言自语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体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大脑像是被勒住般发痛,呼吸也很急促,嘴巴像狗一样合不起来,口中很干燥,腰部周围早已经没有感觉了,迟早会用尽力气。真想将痛苦的感觉一一刻在文字上…更重要的是,必须用速记的方式克服书写速度的问题。然而我对那样简略的东西产生抗拒,认为速记的文字不叫做文字,只不过是一种记号——
不行。
不行,快振作。
已经离题了,不能让文字被混乱与痛苦所影响,这些个人的感觉无关紧要,快点回到主题…主题是什么?有所谓的主题吗?
于是我决定写下自己的心情。
我爱着这个家中所有的成员——被子女击垮的父亲、被杀害得太突然的母亲、在舞台上中途死去的瞬介、原本要赎罪结果却选择逃亡的亚以、破坏大脑逃避现实的广明、还有小柳跟女佣,我都爱着他们。就连背后手持来福枪的小梢也是一样,没错,全部都是我最爱的家人。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个失败的家庭,没有角色演出就无法构成的家庭,稍有差错就会崩坏的残缺家庭。即使如此,我仍然爱着这个家…瞬介听到一定会嗤之以鼻吧,但我就是我,这样就够了。总而言之,我很喜欢自己的家人,爱得很危险,不论面对怎样的拒绝都无所谓。我对此感到满足,在死前能因此得到即时的救赎,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少我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我的世界也被修复了。也许看起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但没有关系,这是我内心的想法,不需要任何书语说明。
之前我说不需要救赎,其实我错了,此时此刻,在救赎的包围下,我很确定自己错了。得到救赎的我是坚强的,比任何人都坚强,不会输给小梢,她再怎么开枪都杀不死我。当然这只是种比喻,肉体还是会毁灭的,然而脱离肉体后真正的我会继续生存下去,怎么都杀不死,也就是无敌的状态。但温柔的我不会将这个事实告诉小梢…即使她本人没有知觉…毕竟太残酷了。我会坦然受死,不会反抗,啊,越来越觉得自己写得好像圣经里的章节,幸福、强热的幸福、完全的解放。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可笑,但都与我无关,谁都不能否定我的心理,谁都没有权力。我对自己的世界没有怨言,我喜欢自己,对自己获得的救赎毫不怀疑,对这样的落幕方式也毫不抗拒,甚至是带着喜悦的。如果能在那个世界遇到死去的家人,我一定要将这种心情毫不保留地告诉他们,然后以史无前例的遗书作家身分活跃下去。祝福小梢,还有活着的广明跟失踪的亚以也都一起祝福,让我们走下舞台,在平凡的世界里重新再做一次家人吧。丢掉布景跟脚本,只用属于自己的语言,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吧。
※※※
伽耶子还不能出院,精二的弟弟还没找到,精二也没来上学,不变的只有时间的流逝。我站在池子前,温暖的风吹动周围的树木,在水面上激起涟漪。我坐在茂密的草地上眺望着水池,独自一个人。这个池塘的价值是因为伽耶子才存在的,否则只是一块普通的空地而已;学校也是因为有大家在才有意思,否则只是无聊的地方而已。两者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现在很怕这个地方,怕池面上会有伽耶子的大哥浮起来,也怕钢琴声随时都会响起。我在自己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以前,逃命似地离开了树林,有种误闯墓地的感觉。
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走,可是漫无目的也觉得很痛苦,便到公园的长椅上稍作休息。叹了口气,有点想吐。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全身充满了困惑。回想过去的事情跟已经结束的事情,又幻想着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都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至少没有任何建设性可言,我心里很明白,却还是无法克制地跟过去纠缠着。我知道眼前还有一大堆必须思考的事情,过去的应该就让它成为过去,不要再想,但愚蠢的我还是把目光焦点放在过去上。我想着伽耶子的钢琴,想着精二的足球,想着真千子老师的课堂.忍不住把自己转换到当时的情境当中。即使还是个小孩子,我也知道这样很蠢,现在的我根本没空回想过去,必须要面对现实,突破现况才行,要放下过去,只看现在。不管过去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如果不幸,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幼稚园保母带着一群小朋友到公园里玩,我不想惹麻烦,于是走出公园。在离开之前看了眼秋千旁的时钟,十一点,肚子应该要饿了。我走进国道旁的7——11,买了一个饭团,他们的饭团海苔很脆很好吃,而且袋子很好撕。说到这,我记得伽耶子好像老是撕不开,那双手能够流畅地弹奏钢琴,居然会撕不开饭团的袋子,真是奇怪。我每次笑她,她都会反驳说,因为手指动作的方式不一样…啊啊,够了,别再想过去的事情,你不是才刚下定决心的吗?现实中的伽耶子何止袋子撕不开,连钢琴都没办法再弹了。
我的双脚朝医院走去,从上次带着水果篮去探病以来,就再也没到过那里。因为我很害怕,我还在逃避现实。脑中开始重现伽耶子手包着绷带的画面,我加快脚步,想在恐惧退缩之前走进医院。终于到了,本来想走楼梯,结果还是选择搭电梯,反正已经进入医院,不管再怎么抗拒,总是要见到她,所以没必要催自己。
穿过自得刺眼的走廊,伸出手正要敲门,里面突然传出奇怪的声音。我停下动作,那似乎是敲打东西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声音一直持续着,哆、哆、咚!哆!咚!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逃出医院了。头很痛,内脏很不舒服,反胃。我在医院停车场跌倒,马上吐了出来,尚未消化的饭粒混着胆汁流出身体。
我的日子就在这种状态下持续着。
还没想到对付“那家伙”的方法,虽然有想过两三种计划,可是一考虑到成功率的问题,都忍不住摇头。如果就这么沉默下去,伽耶子会被摧毁,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件事情发生,所以必须尽快杀死“那家伙”,让伽耶子能够平安,能够不再伤心。为此…我已经忘了发过几次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这是总金额么心的真心的真心,永远不会反悔,是脑中坚定不移的顽固意志。
某一天放学后,我在田野中看到应该正在住院的伽耶子。
穿着水蓝色睡衣的她,蹲在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距离太远看不到表情,不过感觉好像是在发呆,脖子微微抬起。我尽全力跑到她身边,不停叫她的名字,朝她走近,但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伽耶子的瞳孔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背后升起一阵寒意,但我没空去理会,只是踏着杂草,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仍然没有看我,我大声叫她的名字,结果还是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我已经站在她面前了,和她四目相接,她却依然像是没感觉到我的存在。伽耶子的视线穿过我的身体,看着前方辽阔的天空,嘴角微微抖动着,像是在吃什么糖果,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到底怎么回事呢?嘴唇发青脸色苍白的伽耶子,手上包着醒目的绷带,我将内心涌起的种种情绪都推开,再叫一次她的名字,伽耶子的瞳孔出现光泽了,虽然还是灰色的,但已经比刚才的无神要好得多。
“…伽耶子——”就在短短的数十秒之间,我到底叫了几次这个名字?“你怎么了呢?怎么会在这里?从医院跑出来的吗?伽耶子…”
“小广…”她的语气跟神情彷佛是这一刻才发现我的存在,我想实际上也是吧。“钢琴——”
“咦?”
“让我弹钢琴。”
“啊…”
“我要弹——”
伽耶子的眼神迷茫,那是绝望的眼神,我知道。现实已经走到这种地步了,让一切回到幸福的位置,是我的使命。我必须达成自己的使命,为自己,也为伽耶子。我蹲在她身旁,
绷带映入眼帘。
别移开视线,不准移开视线。
你不是要去杀了“那家伙”吗?
所以…不可以逃避。
脸颊突然觉得很痒。
伸手去摸,是冰冷的触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喉咙莫名地抽痛,发出轻微的哽咽声,几乎是无意识的动作。我拼命克制,却像坏掉的水龙头一样流个不停,太夸张了,有点想笑,但几秒钟后,强烈的悲伤突然来袭,我招架不住,哭得莫名其妙。又哭又笑,又笑又哭,混乱的情绪同时发泻出来,脑中的喜怒哀乐装置产生错乱,我不知该如何操作,只好随便按钮,就像新买的游戏机没看说明书就直接玩一样。我转移注意力,看看周围的景色,被杂草覆盖的田野,一望无际的青绿,田间的小径,有一个人影。
是精二。他跟我们同样都是小孩子,却有如八十岁的老公公一样驼背弯腰,带着重病患者的表情,彷佛随时都会倒下,整个人散发着悲痛的气氛。他没有发现我跟伽耶子的存在,走过田埂,然后消失在眼前。精二已经没救了,跟伽耶子一样,已经绝望了。
这个时候,我才领悟到,一切都毁了。
“啊啊——”伽耶子发青的双唇隐约可见洁白的牙齿。“钢琴——”她双手抱着头。“钢琴——”呜咽声从她喉咙冒出来。“我要弹钢琴——”
接着她又开始用双手敲打地面。
杂草飞散,绷带裂开了。
我想要制止她的动作,结果两个人一起跌进田里。我抓住她的手,伽耶子不停挣扎,大声喊叫,那是悲痛凝聚的象征,像是在责备我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让我受伤,为什么让我崩溃,为什么让我绝望,为什么让我——好想塞住耳朵,但我不能放开伽耶子,只能默默接受诅咒,承认自己的罪过。伽耶子继续抵抗,我们不停滚动,互相拉扯着。
她放声大叫。
“放开我!”
“不要!”
“滚开…”
“不要——”
“救命,救命啊——”
“…哥哥——”
我停住不动。哥哥?她、她还在叫哥哥?
“哥、哥哥——”伽耶子继续叫。“啊!救我,哥哥…”
一股黑暗的冲动,我朝伽耶子的脸揍了一拳。
她停止尖叫跟动作,错愕地看着我,我也错愕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会出手揍伽耶子?我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对她…然而另一方面,又有种确信的感觉,认为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毫无根据地肯定。我接着踹伽耶子的腹部,她痛苦地倒下,我又揪着她的领子把她拉起来,她眼眸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我又揍一拳,伽耶子整个人飞出去。
“伽耶子——”我的声音里不是混乱与困惑,而是自信与肯定。“把一切都忘了吧,把所有的过去,全部都丢掉。”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她的鼻子,她痛得眯起眼睛。然后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问她家里现在有没有人,她摇头,我立刻做出决定,抓着她的手开始跑。路上有人注意到她穿着睡衣,但我视而不见,跑到她家,确认过车库没有车子,她爸爸出门上班了,我打开大门,直接冲上楼梯。二楼起居室隔壁就是她的房间,门后有书桌,旁边是一只大猫玩偶。我很久没来了,从去年夏天来玩之后,已经事隔一年。但我的目的不是这里,左手边有一扇门,我将它打开,里面用来堆放东西,塞满了家具跟纸箱等杂物,而角落就摆着伽耶子最重要的宝物钢琴…正确来讲是电子琴…伽耶于拥有的实力(曾经)是不可限量的未来,应该要花更多钱买好一点的琴才对,每次看到我都会这么想。
我盯着钢琴,跟背后的伽耶子说,穿睡衣很奇怪,要她去换个像样的衣服。她沉默了几秒,接着传来关门的声音。我跨过杂志堆,走近钢琴,拔掉电线,然后看看周围,没找到合适的箱子。伽耶子换好衣服走进来,穿着短袖上衣跟牛仔裤,看起来比穿睡衣时健康得多,但两手的绷带跟面无表情的脸孔,依然折磨着我。我扛起钢琴,直接走出房门,下楼梯,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呼吸急促,很后悔平常没有多锻炼身体。我把琴放下来休息一阵子,问她脚踏车钥匙在哪里。她比着鞋柜,我打开看,里面分成四格,各种高跟鞋与运动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最上面那层有两把钥匙,旁边还有一卷胶带,我一起拿走。脚踏车就停在车库里,有红色跟黄色两台,我记得黄色那台是伽耶子的,便将车锁打开,要她小心跟上,我想她的手至少还在,应该没问题吧,然后用胶带把琴固定在红色脚踏车的后座,准备就绪。
我骑上车子,尽全力去踩,急远穿过街道,风声在耳边呼啸,途中与几辆消防车擦身而过,我没有回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到达学校,在大门前暂停一下,边调整呼吸边等伽耶子,她终于跟上来了,用两只手肘架着龙头,脸上冒着汗,我看了很难过,觉得自己做出过份的事情。
我们经过校舍进入操场,到达铁丝网前面。我撕下胶带,扛起钢琴,很重,但我必须将它背进树林里,不能叫苦。穿过铁丝网的破洞,小心谨惯地走过泥地,腰很痛,手已经麻痹,啊啊,真是够了…够了!这个还没长大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要来妨碍我。我冷冷一笑,随它高兴吧,别以为这点程度就能让我投降。我咬着牙,忍着痛苦,一步一步往前迈进,双脚像是随时要报废似地,专心往前走。
池塘到了。
放下钢琴,全身顿时变轻松,有种快要飞起来的解脱感。我转身面对背后的伽耶子,那张充满绝望的脸孔,重新对她说一次,把全部都忘了吧,但她没有反应。
我卷起裤管,扛着钢琴,赤脚走进池子里,池水没有想象中那么冷,甚至有点微温。我一步一步小心前进,走了一公尺左右就停住。这座池子我曾经进过几次,所以知道从哪里开始会变深,周围虽然很浅,但到了一定的距离就会突然往下陷。
左脚踏出一步,上半身侧弯,然后靠反作用力把琴抛出去,我不敢看它落入水中的样子,直接向后转。
突然看到伽耶子朝我冲过来。
相撞,冲击。
水沬横飞。
失去平衡的我脚底一滑,整个跌进水里。
声音消失了,接着是感觉。耳朵很痛。嘴巴进水了,我赶紧闭上,但已经喝下不少。好痛苦,脑中一片混乱,我闭着眼睛,像鱼饵般沉入水底。
为什么?
为什么?
没有人被推进水中还可以立刻保持平衡的,我连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分不清楚,半规管完全失去作用。太阳穴很痛,无法呼吸,我会死吗?不,不要,不行,我还不能死。脑中昏昏沉沉,要花上好几倍时间才能思考,身体不听使唤,我拼命挣扎,知道停止动作必死无疑。手脚感觉到水压的恐怖,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池里并不如想象中黑暗,水面的光线微微折射进来…那边是往上吗?我拼命向水面游动。
突然有东西碰到我的右脚,我吓得张开嘴巴,冒出几个气泡。那是什么?反射性地往下看——
伽耶子的大哥,正抓着我的脚。
我在水中尖叫,当然,只有气泡没有声音,但无法克制不叫。我用力踢走大哥的手,结果大哥就像电视里的航天员一样,轻飘飘地旋转。这时候,我看到大哥的模样——没有眼球的眼窝,苍白的皮肤,紧闭的嘴唇,以及那天的服装。失去眼球的两个凹洞冒出气泡来,我继续尖叫,咕噜,咕噜,咕噜噜,咕噜噜,大哥的表情像是在笑,我死命往水面挣扎,可是怎么打水都浮不起来。焦虑暴增,冷静冷静冷静,快给我冷静下来。大哥开始旋转,像在嘲笑我的慌乱,我看到刚才丢的钢琴缓缓下降,大哥突然开始往上漂,来到我旁边,我四肢胡乱挥舞,但身体不上不下地,动也没动。不知是否因为我的挣扎,大哥停止上升,在原处打转,头脚颠倒,尸体缓慢漂动的模样让人恶心。钢琴已经不见了,大概沉到池底去了吧。眼睛越来越痛,呼吸也超越极限,连气泡都没有了。大哥维持倒立的姿态重新往上漂,他的脚从我身边经过,然后是肚子,胸部,脖子——最后是脸。
我全身僵硬。没有眼珠的倒立脸孔停在我面前,距离不到十公分。
已经多处腐烂的脸孔,透明的恶心皮肤。
额头上长出白色细长的东西,轻轻摇晃着,两个凹洞比池底更黑更暗,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大哥的嘴巴张开,大量的气泡直击我的脸部。
失去意识。
一醒过来,发现我已经不在水里,已经浮到水面上了。用力呼吸好几下,不停从嘴巴跟鼻子咳出水来。意识还不太清楚,视线也有点模糊,而且耳鸣很严重。
“伽、伽耶子…”我看着伽耶子俯视我的冰冷面容。她的裤子湿了,膝盖以下泡着水,上衣也紧贴着身体,透出跟大哥同样白皙的肌肤…别想了,好不容易生还的…
难道,还没有结束吗?还是,现在才要开始?
“伽耶子——”我边吐水边问她。“为什么,要把我…”
“为什么?”她静静地问。“为什么你会浮起来呢?”
“
咦?”
“这样…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
“因为,你把我哥哥推下去的时候,哥哥没有浮上来啊!”
“你,看到了?”
“我全部都看到了。”
异常冰冷的声音。
“那、那是、那是因为我要救你啊,是为了救你——”我慌张地开口。“伽耶子,那天野餐后,你被大哥欺负…”
“我没有被欺负,大哥每天都会跟我做一样的事。”
这句话是最猛烈的炸弹。我受到冲击,感觉全身像被掏空般,如果灵魂也是内脏的一部分,那我的灵魂肯定裂开了吧,深刻的明确的裂痕。我以为杀了大哥,就是除掉伤害伽耶子的障碍,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是吗?
“不止这样——”她继续用可怕的声音说着。“虽然我一直没说…但是,我全部都知道。”
“全部?”
“杀了那个叫二宫的人,杀了桥本的妈妈,杀了上野幌的小学生,这些全部都是你做的,我知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哑口无言。
“连那个叫村濑的高中生都是你杀的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被害人的脸就想到了,那个人,就是骑脚踏车撞到小猫的人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呢?为什么…要去杀人…”
“那、那是因为——”我拼命控制颤抖的舌头。“…因为你——”泡在水里的后脑勺又冷又痛。“因为小猫死了你很伤心啊,我不能原谅那个家伙——”伽耶子眼中的恐惧加深了,但我还是继续讲下去。“还有,那个二宫会经对你丢石头吧?桥本他妈妈诬赖你是打破她家窗户的凶手对不对?然后那个叫菅原的家伙偷你的钱包…”
没错,这些人都伤害了伽耶子。
他们伤害了伽耶子脆弱的心灵。如果这些人还活在世界上,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伤害她,所以我就把他们都给杀了,让他们不能再来侵犯伽耶子的世界。二宫朝她丢石头,破口大骂还敢逃走,我不原谅他;桥本的妈妈也是一样,说什么你打破我家窗户要赔反正你会弹钢琴那么有名家里应该很有钱吧,边吐着酒臭味边骂人,我不原谅她;菅原则是我们去上野幌找朋友玩时遇到的,那家伙故意撞到伽耶子趁机偷走她的钱包,不能原谅;至于村濑已经说过好几次,撞到小猫还把它踢出去,不能原谅。
所以我全都杀了。
为了守护伽耶子纤细的心,为了不让伽耶子受伤。
一切都是为了伽耶子。
“…为什么?”伽耶子的表情像是觉得可笑。“这些事情,只要活着一定都会遇到的吧?为了这种事情就杀人,根本没完没了啊…”
“我不想看到你被任何人伤害。”
“…你在说什么?受伤不是必然的事情吗?这个世界上又不是只有好人,讨厌的人跟讨厌的事到处都有啊。”
“可是我不想要看到你受伤…”我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伤心的事痛苦的事残酷的事,我都不想让你去面对。”
“够了!”她大叫,声音在树林间回响,连池中的大哥都听到了吧。“够了小广…”
“为什么要哭?”我真的不明白。
“不要再杀人了,别管我的事,不要…”
“来不及了。”
“啊?”
“我今天已经去把那家动物医院给烧了。”
“啊?”
“刚才不是有消防车经过吗?大概就是要去那里吧。”
“怎么会…”
她一脸错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表情呢?这么做都是为了她啊。
“而且我已经去杀了西木的爸爸。”我继续强调自己的正当性。“放心吧,不会被抓的,我没有留下指纹,而且用的是他厨房里的菜刀。”
“可是——”伽耶子双唇剧烈地颤抖。“那是意外啊。”
“意外?!意外就是因为不小心才发生的,如果他爸爸有好好看路,就不会撞到你了!”我忍不住吼出来。“那家伙毁了你的人生,不值得同情。”
“…小广——”怅然若失的声音。“为什么是我?”
“咦?”
“我根本不是你的谁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只是普通朋友啊。为什么要特别在意我呢?”
普通?朋友?
不对。
不对啊伽耶子。不是那么回事,不能用那样的想法来定义我们的关系啊。
“伽耶子,你说错了。”我对双手施力,但手指动也不动。 “你说错了——”我不死心地继续用力,只有些微的反应。“不是那样子的——”我试着要站,但脚泡在水里很难站起。“你一直都是我…”用双手撑住上牛身,湿淋淋地爬起来。
“不要过来——”
她往后退,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为什么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呢?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别拒绝我,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永远都是你的同伴啊。可惜伽耶子感受不到我的心情,只是一直重复说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别这样,拜托不要拒绝我。
“…伽耶子——”我伸手抹脸。“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吧。”为了留住她,我决定说出这个世外桃源的理想。“在旁边盖一间小屋,然后种田,过自给自足的生活。啊,我可以把家里的干粮都搬过来,食物不会有问题的,而且这种地方没有人要来,我们绝对不会被发现。除了我跟你以外,没有其他人,再也不用担心被伤害,只要不离开这里就不会有人对你怎么样。啊,点心可以到百货公司跟商店街去偷,漫画也是一样,不会让你觉得无聊的。虽然没有暖炉冬天比较辛苦,不过可以生火…”
“我不要。”她的声音在颤抖。
“为什么?因为没有大哥在吗?”
她只是摇着头,没有回答我。我移动又湿又重的身体,往前跨出一步,她立刻向后跳。
“拜托你…不要过来——”她挥舞着包裹绷带的手,阻止我前进。“拜托,别再靠近我了,拜托你——”
我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此刻所有的事情发展都与自己的行动背道而驰,完全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感觉大哥彷佛正从背后的池塘露出头来盯着我瞧,嘲笑我的慌乱,甚至可以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办,你不是要保护伽耶子吗?可是她显然已经受伤了啊。
“你走。”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来。
“伽、伽耶子——”我露出乞求的表情,朝她走近。
“不要靠近我!”依然是强烈的拒绝。她伸出双手,转过头去不看我的脸。“拜托你。”
“伽…伽耶子——”
“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池子里的大哥,一定正在笑吧,然后他会爬上来将我推开,紧紧抱住伽耶子的身体,然后又…对她做那种事。
我输了。
全身湿淋淋的我,遵照伽耶子的要求,消失在她面前。泡水的鞋子边走边发出恶心的声音,裤子贴在大腿上很难行动,身体又冷又累,脑子也昏昏沉沉地,视线一片模糊。最重要的是心在痛,情绪掉到最谷底,甚至觉得现在马上死掉也无所谓。反正我付出一切去保护的人已经拒绝了我,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就算我的时间立刻停止也不会反抗,甚至积极地期盼人生就此落幕。我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个一败涂地无可救药的“我”。
失败了吗?我一直以来都在做什么呢?杀死欺负伽耶子的家伙们,让他们再也不能伤害她,这个逻辑有什么不对?不然要怎么办呢?如果放任这些人活在世界上,谁知道他们哪天又会再来伤害伽耶子,所以我才要杀了他们啊。
为了杀死这些家伙,我必须战胜人生当中最强烈的紧张感,而我做到了。据说演员要把台下的观众都当成马铃薯才能消除紧张感,我原本不相信,后来证明这个方法真的有效。杀死二宫的时候,对象是个人,所以当刀子刺进他背后的瞬间,我害怕得想吐。但是从第二次杀人…桥本的妈妈开始…我就采用这个马铃薯错觉法,只不过我喜欢马铃薯,所以换成了讨厌的茄子。不把桥本的妈妈当作桥本的妈妈,而是刻意将她想象成茄子,一个超大的茄子,紫色的物体。这么一来,要杀她就简单得多了,只要把砖块对准茄子的蒂头敲下去就好,我看着茄子喷出红色的水分倒下去。比较麻烦的是菅原,我杀他的时候没有带刀子,手边也找不到武器,只能把他推进河里溺毙。可是茄子丢到河里也不会破不会坏,我无法将菅原跟茄子联想在一起,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至于村濑就非常简单,我在放学途中对着他…对着茄子背后丢石头,生气的茄子将脚踏车调过头来追我,我逃进树林里,然后用最原始的武器石头砸烂茄子。而北泽森平…“北泽兽医”的医生…是烤茄子。他来开门的时候,我拿出邮购买来的催泪瓦斯猛喷,接着用一样是邮购买来的伸缩棍将他打倒在地,再用胶带捆住没有抵抗能力的茄子,点起煤油灯,向他说再见。
但是我并没有把西木的爸爸想成茄子,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茄子,他是“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当他结束侦讯一回到公寓里,我就假装要拿讲义给西木,“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没有怀疑地开了门,催泪瓦斯再度登场。我从“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身旁走进去,抓起砧板上的菜刀,上面粘着葱末,我毫不在意,狠狠将“开车撞到伽耶子还辗碎她指头的混蛋”捅成蜂窝。他大声惨叫,但我下手毫不留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留情,对这种撞伤伽耶子回到家居然立刻开始切葱的家伙,怎么能同情他。
然而这一切保护伽耶子的行动最终都失去了意义,甚至还带给她更多痛苦,我真该死。
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快到家了。我有点吃惊,因为一直低着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到哪(没想到竟然还能走回这里)。太阳已经将皮肤给晒干,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体温大致恢复,只剩下衣服是湿的,粘答答穿在身上很痒很恶心,走起路来很不舒服。
“小广?”
右边突然传出声音。右边…田里?我转过头去看,确实有个人影。是真千子老师。她身后…有个穿黑衣服的男子…广明?咦?真千子老师跟广明?这个诡异的组合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他们会站在田里?感觉就像咸蛋超人跑进百货公司橱窗跟人体模特儿混在一起,完全不协调。他们两个像是没察觉到自己的不协调感,一同看着我,真千子老师甚至对我的存在露出惊讶的眼神。喂喂喂,你们两位比我还要更奇怪个五亿倍吧。
“小广…啊,你怎么了,全身都湿答答的!”真千子老师发现我不太对劲,立刻跑过来,抓着我的肩膀问。“怎么回事?”她摸摸我的头。“啊…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是掉进河里了吗?要不要紧?”
“嗯…我没事。”我马上点头。“老师,你为什么会跟这个人…”
“真的吗?你不会觉得冷吗?”老师忙着关心我的情况,完全没有听我在说什么。“有没有哪里痛?摔下去有没有撞到哪里?”
“等等,老师你听我说。”
身体的情况无关紧要,我隔着老师,朝站在田里的广明看过去。他依然穿着全身黑衣服,依然眼神没有焦距。为什么这家伙会跟真千子老师在一起?我搞不懂,完全搞不懂。我想问,可是老师一直慌慌张张地抓着我看,根本没办法问,虽然很感谢她的关心,但是希望她能安静一点。
“老师…听我说,老师——”我用力抓住老师的手,制止她的慌乱。“我完全没事,只是去玩水玩太疯了而已,请不要担心。”
“玩水…去哪玩?”
“老师,为什么你会跟这个人在一起?”
我指着广明,但他似乎没发现自己被注意着,连看都没看这里一眼。
“咦?”老师这才想起他们自己有多怪异。“啊,呃,那个——”她脸色带着不安与困惑,来回看着广明跟我。“就是…就是那个——”
“那个是哪个?”
“呃,哪个…就是…-真千子老师摸着头,一副要哭的表情。“啊啊真是的!我在干什么啊!”
“小宝宝 ”广明突然说:“怀了小宝宝。”
“等等,你在胡说什么啦…”老师发出狼狈又混乱的声音,想朝广明走过去,但才跨出一步就停止了。“那个——”她笨拙地回过头来,像个尴尬的丑角。“他说的小宝宝啊,其实是——”她摸着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了,真千子老师的手,已经提供了太充分的讯息。
“老师的先生,该不会,就是这家伙吧?”我战战兢兢地问。
真千子老师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将自己手摸的部位跟我说的话串联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她小声地说没错。我吓一大跳,简直吓呆了,连伽耶子的事情都暂时忘记。真千子老师的结婚对象是广明?即使听到这个事实,我的疑问依然丝毫没有解决。为什么?为什么?
“拜托你小广,这件事请你保密。”老师双手合十低着头。“拜托了。”
的确,结婚对象是岛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怪人黑衣男广明,这种事情如果被发现,对真千子老师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可是既然如此,那就别一起出门啊,这里就算再怎么偏僻荒凉,也不是没有人会看到的,像现在不就被我看到了。不知是否我的眼神表现得太明显,老师盯着我的眼睛,解释说因为这个人常常失踪,所以她才出来找人。
广明完全不理会我跟老师的复杂情绪,自顾自地把手伸到袖子裎面抓痒,甚至还在打呵欠。
“呃,你误会了,小广。”她的声音暗示着自己不是因为有特殊喜好才跟这种男人结婚。“是我父亲害他变成这样的。”
“父亲?”
“我父亲他,是这个人的…”老师看了广明一眼。“是这个人的上司,结果欺骗了他,把他女朋友——”
“对不起,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是赎罪啊小广,大人的赎罪。”老师皱着眉头,像在忍住喷嚏的表情。“为了赎罪,我把他招赘进来,你懂吗?”
我怎么会懂?说得这样不清不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呢?唯一能确定的是,广明跟真千子老师已经结婚了…招赘?
“那是说——”我又转过去看着黑衣男。“招赘的意思是说…这家伙叫做广明…”
“广明圭一,这是他现在的名字。因为我是姓广明这种奇特的姓氏,结果他的名字变得很难念。”说完她落寞地苦笑着。
“名字是多余的。”广明…不,是圭一,跟我四目相接。“那种东西,怎么变都无所谓。”说完他看着真千子老师。“走吧,小梢。”
“你要把我的名字叫错到什么时候?”
真千子老师依然带着落寞的苦笑,走到广明身边,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要好好珍惜伽耶子,接着就跟广明一起离开了。我抱着困惑与怅然的心情目送他们的背影,突然一股冲动,呼唤真千子老师的名字,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我大声说,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喔,老师双眼空洞地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扬起嘴角微笑,然后静静地摇头,回答说,要拿掉。
真令人沮丧。
算了。
今天,也该结束了吧。
我走回家,在玄关脱掉湿答答的鞋子跟袜子。
在走廊上跟哥哥擦身而过。
哥哥看到我的模样吓一大跳。
这也难怪。
我自顾自地爬上楼梯,走进自己的房间。
然后开始写信。
我写给“我”的信。
写完后,收到堆满宝物的保险箱里。
可以了。我走出房间,去敲隔壁的门。
姊姊从门后露出脸来。
“怎么了?”
“我受够了。”
“好可怜喔。”
“姊——”我静静地说:“把我的脑子销毁吧。”
“用哪一种方式?”
姊姊边拉我进房边问。
“我想要…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当作没发生过。”
伽耶子的事,这个家的事,还有其他一切的事情,我都想忘掉。
“原来如此——”姊姊笑着点头,轻抚我湿漉漉的头发。“这很容易啊,广明( KOUMEI)。”(注6)
注5:史坦贝克,John Steinbeck( 1902——1968),美国作家,一九六二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具有人道主义精神善于描写贫困百姓的痛苦生活,代表作如穴愤怒的葡萄》、《伊甸园东》等。
注6:日文的汉字常有多种读音,例如本书中广明二字当姓氏时念作HIROAKI,而当名字则念作KOUMEI。(因此字面上看起来虽然一样,但对话时听起来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