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嗯……」
我睁开眼睛,似曾相识的灰色天花板映入眼帘。奇怪,这里是……?
「欢迎光临理事长室,珠美老师。」
「葵理事!?」
我慌慌张张地撑起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躺在高级皮革沙发上。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放在我脚边。
「我……昏过去了……」
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在楼顶和巴同学分别以后,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就在我从顶楼俯瞰校舍的那当下。
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突然觉得身体很不舒服。温暖而令人难受的感触,正是我每次解放言缚的时候,所感受到的那股怪异气氛。
——对了,我记得是……图书馆。
下至幼稚园上至研究所,教育设施一应俱全的月华学院内,图书馆正好耸立于校园的正中央地带。打从明治时代的校园草创时期它便已经存在,可谓整所学院当中最为古老的历史建筑。
——我是在看到那栋图书馆以后,才感到不舒服的。
「拿去。」
葵理事把水杯递到我面前。
「谢、谢谢你。」
我接过水杯,一边喝,脑中一边想着人就在我眼前的葵理事。他的耳环,以及松散的领带,还有平常会在校内抽烟的习惯。
——是他发现我晕倒,并且专程将我送来这里的。
高跟鞋那一次的恩情也好,这一次的救助也罢,或许葵理事乍看之下虽然素行不良,却意外是一位相当懂得关心照顾他人的人吧。
「我抱你的时候,觉得你比磨到脚那时候更重了耶。我说你啊,可要小心爆肥喔。」
——没礼貌这一点倒是百分之百能够肯定。
我一口气喝下半杯左右的水量,原本朦胧的意识接着随之清晰起来。接待室里的会客用座席与大办公桌并列,整间房间初步估计,约莫有半间教室的大小。
「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穿上鞋子,系好胸前的钮扣,整理服装仪容。身体似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也已经能平稳地站立。
「你有贫血吗?」
我想并没有。
「不是的,只是头脑有一点昏昏沉沉。」
但是我也不晓得该如何说明刚才那股气氛,只好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理由带过。
「大白天的,身为一位教师就在学校逃避现实啊?」
「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就在此时,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我反射性地起身准备开门,葵理事却用右手示意我坐下,制止了我的行动,另一只手则暗示我别出声。
「一个大男人跟女老师在理事长室独处,坦白说并不是什么好事。珠美老师,还得请你配合一下。」
听完他小声解释后,我默默地点点头。
虽然我们之间完全是清白的,但要是有不好听的传闻在校内传开,事后将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困扰。况且我的身分还是上任短短数天的新老师,自然更想避开无谓的绯闻。
葵理事迅速系好领带,打开门主动外出迎接来客。若不想让客人进入理事长室,这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
「多谢您亲临本校参加三方面谈,久违、久违。」
看情形,对方应该是来校面谈的监护人。隔着紧闭的门扉,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监护人尖锐的责备声却清楚传入耳中,说抽烟如何又如何……
偶尔,我也会听到葵理事客气地回应对方的指责,用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声调。
——在这种场合下,葵理事倒是懂得适度拿捏进退呢。
也许那不过是理事长的本分之一,但是因为我平常看惯了他的坏心眼,所以仍忍不住打从心里佩服起来。
理事长一职立场本来就复杂,既不是教师,也不是监护人或学生。正由于他的立场单薄,不属于上游任何一方,因此同伴也相对的稀少。
——不过,就葵理事而言,他大概还有立场以外的其他原因吧。
比方说像是在校内抽烟,抽烟,抽烟等,外加三不五时来个性骚扰。
「是,我由衷地感到抱歉。」
葵理事正在向对方赔礼。听了他的声音,我的心不明所以地揪痛,难过的情绪随之涌现。
——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人,葵理事却得要充当这种不讨好的角色……
虽说他自身确实要负一点责任。
「往后我会多加注意。」
葵理事说完后,谈话告一段落。来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目送监护人离开后,他回到了理事长室。
「你听到刚刚的对话了吗?」
「只听见一点点。」
见我客套地回答,葵理事面露微笑,用单手松开领结。
「好好的一个理事做成这样,怪不得人家家长会啰唆。」
可是我心里却认为,那是葵理事故意显现在别人面前的形象,他刻意要在别人的面前使坏。
这种情形看在深知他温柔本性的人眼中,却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
「算了,这也没办法。」
葵理事说完,从口袋里取出香烟衔在嘴边。我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打火机。
「珠美?」
面对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葵理事瞪大了眼睛。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明白。
「就是因为你经常这么做,所以才会招人误会!」
我两手紧紧握着那小小的打火机,不让葵理事有机会夺回。接着我转身背向了他。
「哪来的误会啊。」
「误会就是误会!」
他其实并没有大家想像中那么坏,虽然品行的确是颇糟糕,但是他既擅于照料他人,个性又体贴温柔,在我看来这些优点全都足以胜过他的缺点。
葵理事在我背后叹气。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心软把打火机还给他的。
「珠美老师,能不能麻烦你行行好,快还我打火机?」
「我不要!」
为了提防葵理事凭藉蛮力强行夺取,我索性将打火机放入裙子的口袋里。
——真希望他能认分点,早早放弃,顺便趁此机会一并戒烟。
事情可没有那么容易解决,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过,现在的我说什么也不会容许他在我面前抽烟。
「珠美。」
「咦……」
蓦地,葵理事从背后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轻喃。他向前展开臂弯,拥住了我的身体。
香气飘散缭绕,葵理事的发丝轻抚我的脸颊与颈项。
「还给我。」
耽溺在这温暖的拥抱中,我有一种好似稍一疏忽,全身就会不慎失去力气的感觉。现在明明不能交给他啊!
「绝对不行!」
我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却听见耳边传来葵理事的轻笑声。
「闭上眼睛只会对我更敏感而已喔,这样好吗?」
「你说什……哇!」
他在我耳际轻轻吹气,害得我全身使不上力。葵理事抓住这个绝佳的机会,从我身上拿回了打火机。
「你犯规!」
「在我个人的原则下,不算犯规。无论是进攻你的耳朵,还是紧抱你的身体。」
「你……!」
葵理事单手亮出打火机一笑,以他熟练的手势点燃了香烟。
他就连伸手摸索我裙子口袋的动作,都显得相当自然娴熟,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
「葵……哎呀,你有客人?」
这时,有一位访客连门也没敲,便迳自走进理事长室——她正是堇同学和巴同学的母亲,优子小姐。刚才还陪在她身边的静音则已不见踪影。
「优子姐,请你下次至少敲个门嘛。」
葵理事一边半开玩笑地责备,一边走近站在门前微笑的优子小姐。但是他的脚步看起来却格外沉重。
——以辈分而言,优子小姐应该算是葵理事的嫂嫂吧。
因为堇同学和巴同学的父亲是葵理事的兄长,所以他们之间有着这一层关系。
「真是抱歉,我只是想过来向你道谢,没想到你会有客人在。」
优子小姐举起她那艳指点缀的玉手,轻轻地撩拨秀发。她的动作即使看在同为女性的我眼里,也充满了迷人的丰采。
然而,葵理事就站在优子小姐身旁,我反而不见他脸上挂有任何笑容。不仅如此,他甚至一副诧异的表情,说是无奈也不为过。
——他们之间,是不是关系不甚融洽呢?
宝生家由于格局庞大,亲戚关系或许也比一般家庭更为难解。我内心隐约明自现在不方便介入,于是刻意避开优子小姐的方向,装作没有察觉场面的尴尬。
——说不定只是亲戚之间有私话要谈谈呢。
我翻开平摊在面前的市议会会报,刻意将视线移往谈论税金流向的长篇专题报导。平时我是绝不会阅读这类新闻的,但是现在,我必须忍耐、忍耐。
「名单那件事,谢谢你的帮忙。」
「啊,没什么……」
葵理事含混不清地答道。难得看见我行我素又好整以暇的他出现这种反应。
——名单那件事,是指堇同学的……
昨天,堇同学利用绫芽同学离开教室的空档拍下了宴会的招待名单。据堇同学所言,他是受母亲之托才会那么做。
原来如此,因为优子小姐她也顺道通知了葵理事,所以那个时候葵理事才会恰巧出现在教室外头啊。
可是话又说回来,姑且不提葵理事,她竟然让自己的孩子从事那种偷窃般的举动,站在教育的立场,我并不支持这种行为。
——虽说他们的家庭因素复杂,但也不足以构成偷窥的理由啊……
「桐原老师,方才真是谢谢你,还劳烦你特地奔走寻找巴那孩子。」
优子小姐礼貌性地向我寒喧。我听了以后,也装作一副刚从阅读中回过神的模样,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转身面向优子小姐。
「不、不会,况且后来也没能赶上三方面谈。」
「你的心意我十分感激。」
说完,她浅浅地笑了,真是位美丽的女子。
「我还有事必须先行离开,那么两位,失陪了。」
语毕,优子小姐步出理事长室。安静的房间内依稀散发着优子小姐身上甜美的芳香,名牌香水的气味。
「葵理事?」
目睹回到房内的葵理事的表情,我吃了一惊。明明只是和优子小姐简单寒暄几句,很快便送走了客人,但是他显然面无表情,仿佛失去了所有情感似的。
「啊……」
我立刻明白了原因。大概是有过三次实际经验后,多多少少习惯了吧。
——是言缚。
一股温暖的空气笼罩在葵理事四周。这间办公室采光良好且日照充足,室内却不明所以地昏暗。我感觉得到黑暗由下而上攀侵,逐渐侵蚀包围着我们。
「那个……」
即便如此,现在的我还看不清束缚葵理事的言缚究竟是什么。
理所当然也说不定。因为我总是处于被葵理事戏弄的一方,从来不曾和他认真交谈过。
——假若葵理事不肯退让一步袒露他的真心,我将没有办法顺利解放。
存在感分明是如此强烈,然而以我目前所掌握的条件,却仍旧看不清他的言缚。
「葵理……咦!?」
——喀哒!
冷不防地,直到刚才还呆站着发愣的葵理事,忽然覆上了我的唇,强行将我推到墙边。
「老师,你要是以为你能随便解放我的言缚,可就大错特错喽。」
「嗯嗯!」
硬生生地被对方推挤,冰冷的墙壁使我背脊发寒。但相较之下,葵理事冷酷的视线更加令我全身不自在。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要你老实点吗?」
葵理事目光锐和地审视着我,另一方面,他又像是诉说爱语般,凑近我的耳边低喃。
胁迫的语句夹杂着温柔的吐息掠过耳际,上半身不由得轻轻一颤。
「不听话的孩子,应该要怎么教训才好呢?」
我被葵理事捂住了口鼻,只能从他宽阔手掌的缝隙中呼吸仅存的氧气,尽管如此,我还是痛苦得几乎快要晕过去。
「就让我来惩罚你吧,直到你差点失去意识。」
满溢的泪水使得我眼前的葵理事身影渐渐模糊。而氧气的不足使我意识混浊。
——为什么…葵理事他要这样对我……
他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阻止我解放言缚。我原本还以为,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会愿意以诅咒之身过一辈子。
意识逐渐远离,葵理事在我的泪光中模糊一片。
「噢喔,这么快就过足瘾头的话,我会很困扰喔?」
我还以为这下终于能够脱离他的魔掌,半颓倒的身躯却又被拉了过去,回过神时,整个人已经身在葵理事的怀抱之中。
「……咳咳!咳咳!」
呼吸还调整不回来,我就大大地咳了几声,苦痛再度逼出泪水。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正以为他要抱紧我的时候,他却打算停止我的呼吸,之后反而重新紧紧地抱住我。
——我并不是葵理事的玩具!
「哈啊……哈啊……」
看到我上下肩膀大口呼吸,葵理事温柔地轻抚我的背。
「很痛苦吗?珠美老师。」
我一边平复气息,一边无言地点点头。见我这副狼狈相,我倒想问问他何以觉得我为什么不痛苦?
「啊!」
葵理事捉住了我的手。他又想对我做什么了?眼前的这个人开始令我心生畏惧。
「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嘛。」
葵理事说罢,将自己的手交叠在我手上,接着一并压往我的左胸口。
——怦咚……怦咚……
心脏有如警钟一般快速地跳动着。葵理事一定也感受到了。
「太夸张了吧,你的心跳。」
「还不都是……理事你、害的……」
我边保持呼吸平稳,边瞪着葵理事,勉强挤出几个字来反驳他。
为什么他要毫无预警地对我施暴呢?一切发生得太过唐突,我到现在还是理不清头绪。
「既然如此,那这个就是你害的啰?」
「什么……」
葵理事再一次抓住刚刚交叠的那只手,重新放在他的左胸处。
——怦咚……怦咚……
剧烈起伏的心跳声。在葵理事那宽阔的胸膛中:心脏快速地鸣响,就好像刚才我差点停止呼吸时的剧烈心跳一样。
——这就是葵理事的心跳声。
「因为我很怕你。」
「……怕我?」
就我而言,我认为现在的葵理事要来得可怕多了。但是他凝视着我的严肃眼神,令我根本提不起意愿反驳。
「我害怕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葵理事的手放开我的手,温柔触碰我的双唇。
「但是,我想你的心里一定也充满了疑问吧?」
他说得没错。最终我也只是顺水推舟,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解放言缚罢了。
就连这么做究竟是不是真为了学生好,我自己都不知道。
「既然不懂,就不要轻举妄动。我可没那几个小鬼好应付喔。」
葵理事将手指贴覆在我的唇上,从右边直线滑过左边。仿佛像是在对我说:不准张扬出去。
——葵理事……
我默然无语,不晓得该回答些什么才好。葵理事亲昵地摸摸我的头。
「抱歉,对你动粗了。」
和善的眼神、温柔的声音,和刚刚那个胁迫我的人简直无法作联想。
——虽然他既粗鲁又可怕……
但我还是愿意相信,葵理事本质上其实是个好人,只是苦于言缚牵制,使得他的性格变得比一般人乖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间,有女孩子刺耳的惨叫声从走廊上传来。
「糟了!」
葵理事闻声,火速奔向门外,我见状也连忙跟上。
「刚刚的叫声是?」
「是静音!」
静音,优子小姐身边的那名女孩子。
——我曾经听说过,她是堇同学的未婚妻。
通过理事长室前面的走廊,转入办公室前的走道后,我们看见上楼处,静音花朵般的裙摆铺展在地,而她就坐在走廊上大声哭叫。惊吓瞪大的双瞳,全身不住颤抖,恐惧的视线前方正是……
——绫芽同学!?
为什么绫芽同学会在这里……?
×
离开小会议室后,我和音乐老师羽月并肩走在格外安静的走廊上。
「委员会有绫芽同学在,真是帮了大忙呢。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
「不会。」
真不知道她是想讨好我,还是纯粹自我满足?羽月总是会用略带鼻音的撒娇声,娇滴滴地说话。
我刻意别过脸不去看她,只简单回应一句。虽说我本身就极力避免和他人有任何接触,但是对于羽月这个人,我的反应则比平时更加强烈。
——感觉,很虚假。
若要我举出她什么地方虚假,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仅仅是言谈,就连她的说话方式和仪态,看起来全部都很虚假。我这样想会不会很没礼貌?
「再见啰,绫芽同学。」
我目送羽月在教职员室的走廊前挥手道别后,独自一人朝教室走去。
——还是一个人比较轻松。
和他人分别后,我总会忍不住这么想。看来我是真的很没礼貌吧。
「我们要去见哥哥的老师吗?」
背后传来稚嫩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推断是母亲的人物,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女孩水色的罩衫上别著名牌,脖子上还垂挂着印有幼稚园园徽的小布包。
「对呀,所以你要乖乖的喔。」
母亲慈祥地回答,抱起了那个孩子。对了,三方面谈。
忙校务忙过头,都忘记这件事了。明明还不到放学时间,整个校园却空荡荡的,就是因为今天有三方面谈的缘故。
「哥哥也会在吗?」
「会呀。」
看样子那名母亲应该是先去接送就读幼稚园的女儿后,接着再顺路过来学校。她将女儿揣在怀里,就这样步上教室楼层去了。
——和那个时候的静音差不多大啊。
「哥哥。」
静音总是紧跟在我的背后,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我每天上学前,她伤心大哭;我放学回到家,她就寸步不离地陪着我。
「静要画一个新娘子给哥哥。」
她很喜欢画画,经常带着一本写生簿。她喜欢用蜡笔在写生簿上洋洋洒洒地作画,就算画了一篇不合逻辑的童话,看我兴味索然的样子,她也不气馁,反而更努力地念故事给我听。
虽然她爱撒娇又爱哭,经常需要我这个哥哥照顾,但是我从来不曾冷落她,她想说故事的时候,我就会听她说。
——因为静音是我唯一的、无可取代的妹妹。
我总认为,那是我身为兄长的义务。
直到那一天,发生那件事情为止……
——哥哥。
我好像听见了静音的声音。
这种状况时不时会发生。宛如作梦似的,我会听见静音在呼唤我,或是看见她的身影。
也许那些幻觉正好反映出我有多么需要静音这个家人。我也知道自己很没出息。
——哥哥。
虽然我不知道家主有何目的,但在某些时候,他会一时兴起把静音找进本家。每当静音来访时,我一定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在家里四处走动或穿越走廊的空档,才能够听见静音的说话声。
透过窗户缝隙,我依稀看得见她有精神的模样。光是知道她过得好,就足以说服自己该满足了。
——我所能够付出的关怀,也就仅只于那么一点点……
「哥哥。」
刚开始,我以为我又出现了幻觉。
正准备从二楼走下楼梯时,我看见静音人就站在一楼上楼处,凝望着我。一般而言,静音是不可能出现在学校里的。
我以为我太想念她,所以看到了她的幻影。病成这样,也差不多该去看个医生了吧。我正如此思考着。
「静音……」
就算只是幻觉也不要紧,我和静音已经很久没有距离这么近,彼此面对面了。
不,大概是发生那起事件以来的第一次吧?
我该怎么做呢?梦境也好,幻觉也好,想对静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
要定期回医院复诊、要赶快好起来、上学念书。还有,偏食的坏习惯改掉了吗?交到新朋友了吗?等等。
以前没能对她说的话,现在想要问她的问题,还有好多好多。
——因为静音绝对是为了见我才……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如警铃脱序般,静音的嘶喊声响彻走廊。桔梗第一时间就近从办公室冲了出来。
「绫芽!」
静音全身不住地颤抖,颓坐在走廊上。就好像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她的双眼圆睁、呼吸急促,呜咽声反覆不止。
那一瞬间,我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眼前静音大声哭喊、拼了命拒绝我的反应,仍旧充分点醒了我,啊啊,这就是现实啊……
——换句话说,还沉浸在梦境里的,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现实就是现实。静音一见到我,还是会陷入恐慌,又哭又叫。每当我们碰面的时候,她总是像这样,把场面闹得不可开交。
——我明明知道的,全都知道的。
看热闹的人逐渐靠近聚集。我发现走廊另一端出现葵和桐原的身影。
我极力假装镇定,转身面向桔梗:
「快给我想办法解决!要是引起骚动,有损宝生家的门面啊。」
「是的……你说得是。」
桔梗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已经一刻也待不下去。几句安慰根本无法抚平我的情绪,再者,我的忍耐早就已经超出极限了。
我独自一人离开了现场。虽然竭尽所能地佯装冷静,脚步却不自觉地加速前进。
「绫芽同学!」
背后传来桐原的叫唤。可是,我停不下来。
——没有用的。这件事就连桐原也解决不了。
现实就是现实,神明甚至连幻觉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
「绫芽同学!」
眼见绫芽同学离去,我忍不住叫唤他的名字。声音混杂在静音的哭声和围观人群的吵嚷声中,他是不是真的听见了,我也不得而知。
「造成这么大的骚动真是不好意思,请交由我们妥善处理。」
由于事发地点邻近教职员办公室,原本在里面办公的老师们纷纷出面关切。桔梗老师简短地应酬几句后,便驱散了围观的群众。校内学生大多已经返家,因此并没有引起太严重的混乱。
「桔梗老师,我想……」
「好的,绫芽就拜托你了。」
我正起身准备追赶绫芽同学时,后方传来了优子小姐歉疚的声音。
「对不起,我只是稍微疏忽了一下,没想到……」
记得优子小姐拜访理事长室的时候,身旁就已不见静音的踪影。那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真的能够说是「稍微疏忽一下」吗?
——不过,现在的我根本没空在意那个。
「绫芽同学!」
我再一次呼喊快步离去的绫芽同学的名字。刚才他仿佛对这整个混乱的场面无动于衷,冷淡地掉头就走。但我想那并不是他的真意。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是普通人,目睹他人在眼前那么强烈地否决自己,是绝对不可能保持冷静的。
「桐原……」
绫芽同学停下脚步,转头回望。
我吃了一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绫芽同学露出那种表情。
他的表情看起来既不像难过也不像愤怒,总归一句,充满了悲哀的神色。湿润的眼瞳看起来就像是在对我求救。
「桐原。」
「咦?绫、绫芽同学,等一等……」
他粗鲁地抓起我的右手拉了就跑,像是要逃避什么似地全速奔跑。我只得紧追他的步伐,以免不小心落后。
我们不停地跑着,直到跑进走廊尽头的空教室里以后,绫芽同学终于像个耗尽电力的电池,累得滑坐在地板上。
——他……在哭。
橙黄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映照在绫芽同学的脸上,他正默默地流着泪。
为了更靠近他一些,我也跟着蹲下身子。此时我才发现,他的背部正轻轻地颤抖。
——绫芽同学……
虽然我并不明了他们兄妹过去发生过什么事,可是看到绫芽同学如此伤心,至少我能够肯定的是,绫芽同学一定非常、非常地重视静音。
——现在的我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
我张开双手,轻轻环抱住他。然后缓慢地、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如同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
「静音她长大了。」
绫芽同学略抬起头,小声说道。
「今年也已经……十三岁了。」
或许他正在向我倾诉,又或许,他只是想向自己倾诉。绫芽同学自言自语,一点一滴地诉说着。
「嗯……」
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一味地附和。毕竟我现在可做的就只有这点程度。
「没关系,我不在乎,就算静音看到我会哭、会怕,只要她能过得好好的……」
「绫芽同学……」
绫芽同学对静音那份坚决的爱,丝毫不受静音的拒绝动摇。看在我眼里,实在是一份过于残忍又辛苦的爱。
「隔了这么久,终于能见她一面。所以,这样就够了……」
那个时候,绫芽同学从楼顶凝望前来迎接堇同学的静音身影,情绪忽然陷入激昂。以他的立场而言,最多只能够站在远处默默关怀拒绝自己的静音,想当然一定是非常地不甘心。
「我不准你走,待在我的身边吧。」
绫芽同学说完,便把头倚在我的肩上。肩膀多出些微重量,我感觉到绫芽同学的发丝轻抚我的颈项。
「好。」
我实在难以想像,绫芽同学究竟承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我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词,只能静静地借给他肩膀。
因为我是他的老师,所以有义务守护他,避免他误入歧途。
——那就是我为人师表所能尽的力量。
「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只听喀啦一响,桔梗老师开门走进了教室。霎时间,绫芽同学表情僵硬,马上坐直身体。
「接送的车子停在大门前面。」
「我知道了。」
绫芽同学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看到他故作坚强的模样,只会令我更加难受。
刚才那副软弱无助的样子恐怕才是他的真性情。明明觉得很痛苦、很悲伤,但是碍于立场又或是自尊,他无法真实表露他的情绪。
「静音人呢?」
「葵二哥将她送回去了。非常抱歉,由于优子小姐来校参加三方面谈,所以将静音带在身边。你也知道那位大人和尾上交情匪浅。」
「没关系,没引起骚动就好。」
绫芽同学满不在乎地回答后,准备走出教室。
「绫芽同学!」
情急之下,我叫住了他。看到他那副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翩然离去的背影,我无意识便脱口而出。
「什么事?」
绫芽同学转过头,依旧是刚刚那副面无表情的脸孔。没有错,这才是平时的绫芽同学啊。
「我永远都会站在你那边的。」
这句话的含义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我现在只想这样对他说。
——我希望他能了解他并不是孤军奋战。
「……哼!」
绫芽同学微微一笑,步出了教室。他的笑容令我如释重负。
——绫芽同学他已经没事了。
虽然他总是独自背负、忍受一切苦楚,总是过度压抑自身的情绪不让他人察觉,但他仍然保有「珍视某人」这种重要的情感。
我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了绫芽同学新的一面。
「这么久以来,难得再次看到绫芽的笑脸。自从发生那起意外之后,能够再度见他展露笑颜,真可说是奇迹呢。」
直到绫芽同学消失在视线范围外,桔梗老师才关上教室的门,避人耳目。
与外界隔绝后,教室里剩下我们两人,显得格外安静。接着,桔梗老师向我娓娓道出缘由。
「静音其实是绫芽的亲妹妹。」
「你说什么……」
——她是绫芽同学的妹妹!?
经桔梗老师这么一提醒,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点忽然都说得通了。绫芽同学灌注爱情的方向,以及他比一般人更为关心静音的事实。
——可是,兄妹之间为什么会……
静音怎么会惧怕绫芽同学到那种地步呢?
「户籍上,他们确实是兄妹。但是静音目前归属宝生分家抚养。」
「为什么?」
「因为绫芽的双亲已经过世,而且,静音只要一见到绫芽就会像刚刚那样,陷入极大的精神恐慌。」
我想起来了。绫芽同学的监护人的确是他的祖父,宝生家家主宝生藤一郎先生。
「有没有人知道静音陷入恐慌的病因是什么?」
从她那么剧烈的反应看来,我认为一定有相当程度的原因才是。
桔梗老师深深地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绫芽的母亲自杀时,她本人就在现场。」
「怎么会……」
冲击的事实令我哑口无言。
桔梗老师面无表情,淡然地叙述事情经过。也许这是因为除非他故作泰然,否则实在难以描述那悲惨的事实吧。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绫芽。因为切断了动脉,场面惨不忍睹。」
对孩子而言,母亲就是全部。然而母亲却自我了断,孩子们还不幸目击现场。
「母亲就倒卧在房间的血泊中,绫芽目瞪口呆。而目击这一切的人,正是静音。」
「绫芽同学当时几岁?」
「绫芽八岁,静音四岁。自从那一天起,静音就病了。身体虽然持续成长,心灵却仍然停留在四岁,不曾长大。」
——小静她有心病。
记得早先巴同学曾在顶楼如此说过。
在静音的眼中,母亲的自杀现场与绫芽同学的身影同时交映,因此就这样造成了巨大的心灵创伤,甚至波及她的心智成长。
从此以后,她只要看见绫芽同学,过去的记忆就会重演,并造成像刚刚那样的严重精神恐慌。
「也就是说,绫芽同学他同时之间失去了母亲和妹妹吗?」
「可以这么说。」
桔梗老师沉静地回答。
母亲过世后,还必须与唯一的妹妹分离的残酷命运。绫芽同学年纪还那么小的时候,竟然就不得不承受如此沉重的伤痛。
「……」
我的胸口疼得像要撕裂一般。
最痛苦的人是绫芽同学。但即使静音再怎么拒绝他,他还是温柔地奉献对静音的爱。看到静音长高了就开心,同时担忧她的将来。说只要她过得好,自己便心满意足。
——他是以一个哥哥的身分,爱着他的妹妹。
失去双亲之后,绫芽同学仅存的家人就只剩下静音。
绫芽同学那份无与伦比的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静音虽然也会亲近堇和巴,不过,她喜欢绫芽更甚于他们兄弟喔。静音和绫芽这对兄妹,感情真的很融洽。」
——这辈子不想要再有妹妹。
绫芽同学曾经如此说过。
那也许是他迫于与亲生妹妹分离的痛苦,而吐露出来的心声;但是,说不定……绫芽同学其实是为了他唯一的妹妹静音着想,才会那么说的。
——毕竟静音是他无可取代的妹妹啊。
绫芽同学真是一个体贴的好哥哥呢。
「桐原老师,你在哭吗?」
不知不觉中,我流下了泪水。
只愿付出,不求回报的无偿的爱。绫芽同学的坚强令人于心不忍。
而且,我明明知道学生怀抱着痛苦的过去,却没能为他做些什么,我这个老师真是太不中用了。
「你心地真善良呢,桐原老师。」
「不只是我,桔梗老师也很善良啊。」
我突然有些难为情,连忙拭去泪痕,带开话题。
但是我所说的并不是假话。桔梗老师因为担心绫芽同学的情况,尽早做出最完善的处置后,马上像现在这样赶过来迎接他。
「很遗憾,我其实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善良。」
「咦……」
「你还只是个孩子呢,桐原老师。」
落日余晖照进了教室,橙黄色的夕阳有如最后的道别一般,烙下光芒背后的黑影。桔梗老师的表情在逆光中显得阴暗不清。
——不过,即使看不清楚我也能够明白。
桔梗老师他一脸寂寞的样子。
——我就是不懂,他为什么要刻意说些轻蔑自己的话呢?
方才的葵理事也做过相同的行为。难道说,这也是言缚在暗中作祟?
「我还是觉得,桔梗老师你真的很善良!」
见我认真地闹起脾气,桔梗老师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