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过后,静音所引起的那场骚动,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平息。接下来几天,三方面谈也顺利进行,总算在昨天平安落幕。
绫芽同学后来并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是平时的他:而曾经强烈拒绝解放的葵理事也不改老样子,工作态度还是马马虎虎,讲话专吃女孩子豆腐。
——那分明是一起不小的混乱,大家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是太奇怪了。
我反而有所感慨,这正是这座学院病了的证据。
「好,洗涤完毕!」
今天早上,我难得在闹钟铃响前就先起床。洗衣打扫过后,我正准备提早出门前往学院时,包包里的手机恰巧响起。
看了看萤幕,是哥哥的来电。忽然间,我这才想起上个礼拜收到哥哥的简讯之后,竟然忘了回传。
——毕竟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嘛……
边做好被念几句的心理准备,我边假装平静地接起电话。
「找我什么事?」
『你还敢问我啊?自从你说什么临时找到教书的工作,出了家门以后电话也不多打几通回来,爸妈他们都很担心啊!』
「是我不好啦,抱歉。」
如同预期,哥哥劈头就是一顿训话,我只得连连赔不是。
我将衣柜里拿出的短外套提至玄关,一面检查是不是有忘了携带的物品,一面简短地附和哥哥所说的话。
「然后呢?你书教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啊,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校务,我觉得好累喔。」
上课就不用说了,蒐集资料、制作报告、出席会议等等,新上任教师的工作不胜枚举。但是真正令我感到疲惫的,并不是这些项目。
——帮助宝生家的男孩子们解放言缚。
坦白说,这才是最辛苦的一件事。
如果那些孩子们愿意老老实实地敞开心胸,方便我找出言缚,并接二连三顺利地解放,我想我一定会比现在轻松许多吧。
至少截至目前为止,解放的那三个人当中,没有一个愿意乖乖配合;而尚未解放的那两位已经成年,可以想见他们一定更难应付。
「唉……」
『你看看你,居然还累得叹气,真有那么辛苦啊?』
「就是说啊,因为我接下了某个责任比较吃重的工作。」
我并不打算向哥哥坦白言缚或宝生家的事。
因为我要是现在说出真相,哥哥一定会大受惊吓,连同爸妈他们一并卷入此事,并即刻要我马上搬回家。说不定一个不注意,哥哥还会闯进宝生家理论呢。
『工作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做。」
「很不巧的,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做。」
解放言缚就只有我一个人办得到而已。
『才刚上任就有那么多事可做,代表你很受大家信赖啊。挺厉害的不是吗?』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吧。真不晓得是我运气好还是运气差,接到一个只能独立完成的任务。」
愿意乖乖听从我的话让我解放言缚的人,一个也没有。毕竟葵理事那强烈拒绝的态度就是一例。
此时哥哥仍然无法清楚掌握我身处的情况,只得一头雾水地跟着应答几句。而我也恰巧在这时候检查完随身携带物品,正打算结束与哥哥之间的通话时……
『珠美,你又是怎么想的?』
「咦?」
哥哥突如其来的问题令我顿时语塞。
『就你而言,你觉得上头指派给你的那份工作,重不重要?』
「这,这个嘛……」
我完全不晓得应该如何回答。
永远背负诅咒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好事,因此一直以来,我内心总是隐约认为理所当然该解放它。但是,若问我重不重要的话……
——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不过是顺应情势,自然而然走到拼了命地解放言缚这一步罢了。
「工作既然是人家交代的,我也只能照做。至于重不重要,我并不清楚。」
这句回答明明就是我目前最真实的写照,可是一旦说出口,万万没想到听起来竟是如此敷衍随便,自己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怪不得葵理事那时候会向我发脾气啊。
『珠美,刚刚那句话很不像样喔。』
「……真的呢。」
——哥哥说得对,我实在太不像样了。
我之所以憧憬教师这一职业,是基于双亲的影响。打从孩提时代起,他们便时时教导我学习与观察的重要性,促使我暗中立下志向,长大之后也要投身教育。
对我而言,教师这份工作的确是重要的工作。
——那么,解放言缚呢?
解放言缚对我而言,是否令我发自内心觉得重要呢?
『首先,你得要好好思考他们指派的工作内容。如果工作本身对学生来说是重要的,那么对你来说也就是重要的。』
「好好思考……那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调查、可以自己想,或是请教别人的看法等等,能做的事情多得是呀。只要想办法从各处着手,一定能掌握到更多资讯。这么一来,你就能明白做那份工作的意义了不是吗?』
——是啊,的确是这样没错。
以我的能力,照理说还是有许多办得到的事情才对。
『如果那真的是一份重要的工作,管它责任重大与否,你都能够对自己有信心,全力去拼对吧?』
「嗯……」
各种纷杂的往事逐一掠过脑海。绫芽同学和静音的兄妹纠葛、堇同学的自卑感、巴同学对爱的不信任。
——我必须更勇于面对自身所拥有的力量。
还有桔梗老师和葵理事……
「哥哥,谢谢你。」
『喔,没什么。』
哥哥在电话另一端害羞起来。我一扫阴霾,愉快地结束通话后,便离开宿舍前往学院。
调查与思考。关于言缚,现在的我有一个首要任务。
老早就一直放在心上,却置之不理的那个地方。
——图书馆。
在我解放巴同学言缚的那一天,图书馆传来的沉闷空气令我全身不适。
那个地方,也许找得到什么线索。
——我非得亲自去一趟……
首要之务便是从多方面着手探查。如此一来,解放言缚之于我究竟有什么意义,应该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解答。
×
「想是这么想,不过……」
我站在连结旧校舍与图书馆的走道上,徘徊不前。
现在是班会结束后的放学时间。难得替自己排出一段自由的空档,但我还是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造访图书馆。
「都已经在我眼前了……」
耸立于走道尽头的图书馆和平常毫无二致。
当初在楼顶感受到的那股沉重空气与黑暗,只要一回想起来,无论如何就是难以跨出第一步。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得不去一探究竟。
心中一旦产生害怕的情绪,想要切换是何等困难。
「我真是太没用了,照这样看来,我就连面对言缚都注定要失败吧。」
「珠美,你在这里做什么啊?」
背后传来叫唤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发现巴同学就站在走道另一端。他像个孩子似地小跑步靠近,在我身边停下后露出微笑。
「你怎么转来转去的啊?好像动物园里的熊喔。」
——熊……
言缚解除之后,巴同学看起来要比以前沉稳许多。虽然他还是经常迟到,但是他不再无故旷课。最重要的是,那发自内心的开朗笑容让我相当欣慰。
——看见巴同学现在的模样,我真切地感觉到解放言缚的重要性。
但是光是这样,仍然不够我建立信心。
「巴同学曾经去过图书馆吗?」
「我不太喜欢安静的地方。珠美你呢?喜欢吗?」
「如果只有喜欢讨厌两个选项的话,那我算是喜欢吧。」
我一直都很喜欢看书,学生时代甚至常常待在老家附近的图书馆内流连忘返。不过我现在即将造访的那间图书馆,却由不得我说喜欢或是讨厌。
「那你怎么不去看看?」
巴同学不可置信地歪着头。
——说得也是。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但是,一想到也许还会再次体验那股令人讨厌的感觉,我就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应不应该向巴同学解释这些,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是我总觉得很恐怖……」
一个不小心,内心话便脱口而出。
我不禁为自己急促且稚拙的理由感到难堪。已经说出口的话再也无法收回。
顿时,巴同学惊讶地瞪大双眼,但随即温和一笑。
「那么就让我陪你去吧。」
「咦?」
他自然而然握住我的手。
「巴同学,别这样。」
要是被他人撞见,恐怕又要引起轩然大波了吧。我试着将手抽离巴同学的手心。
「有什么关系?你就说是我硬要握你的手就好啦。」
我的心思被巴同学完全看透。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肯放开我的手呢。
「不怕~不怕。乖乖喔。」
巴同学的另一只手轻抚掌心里我的手,用哄劝孩子的语调说道。
「这是我的魔法。」
他灿然一笑。
「不牵手的话就没有效果啰。」
——那是……什么意思啊?
巴同学的牵强附会固然令我惊讶,但是我内心仍旧很感激他挂虑我的这份心意。
——只是牵一下手应该不要紧吧?
要是有人有意见,到时候再适当交代一个理由就行了。比方说我们正在玩惩罚游戏等等。现在我最想珍惜的,是尊重巴同学的体贴。
——我好像渐渐理解所谓的意义了呢,哥哥。
「走吧,珠美。」
「好。」
我与巴同学并肩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走廊上。可想而知,图书馆和我们的距离愈来愈近。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那股特殊的沉重气氛,今天我感受不到。只不过整栋建筑模糊不清,看起来略显阴暗。晴朗无云的蓝天下日光充足,照道理应该不会有阴影才是。
「感觉还好吗,珠美?」
巴同学担忧地看着我。虽然他牵着我的手有如出游般兴高采烈,但是他并没有忘记我现在正处于紧张的状态。
——巴同学果然是个敏感的孩子。
由于过分敏感,面对外来的庞大情报量一时无法处理,所以才会激动失控,忍不住想要伤害自己。
——然而事实上,他只是个体贴他人的好孩子而已啊。
假设我和巴同学目前的关系是解放言缚所导致的成果,那么言缚的解放,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大功一件。如果我当时没有进行解放,就不会诞生现在这个开朗的巴同学了。
「我没事,谢谢你。」
内心其实还残留着些许不安,但为了让巴同学放心,我给了他一个笑容。没想到巴同学看见我的表情,竟然轻轻推了一下我的额头。
「你看你,不可以逞强。」
「巴同学……」
——原来如此。哪怕只是我一个小小的表情变化,巴同学也能猜出我的心思。
既然如此,我实在没有必要再故作坚强。
「坦白说,我还是有点怕怕的。」
听完我的真心话,巴同学温柔地笑了。
「有我陪着你,放心吧。」
「嗯,谢谢。」
身为教师,我这难堪的样子或许很不争气,不过我很庆幸自己说出了实话。巴同学确实是个好孩子,切身的体会让我打从心底感到高兴。
——现在之所以能这么认为,也是拜解放言缚所赐吧……
疑惑逐渐转变为确信。解放言缚对我而言的确是一件重要的任务。
「哇啊……不愧是政府指定纳入保护的历史古迹呢。」
站在图书馆入口处抬头仰望其全貌,我不禁由衷赞叹。
这栋建筑物改造自江户时代的仓房,多年来即使数度历经翻修工程,依然保有昔日的雅趣。
我们顺着几段石造的阶梯拾级而上,尽头是镶有彩绘玻璃的正门。推开正门,朱红色的地毯宽阔延展而去。小花整齐排列点缀的壁面上,别有装饰意味的大正浪漫风美术灯,为室内提供了柔和的照明。除了美术灯以外,尚有增设的日光灯维持充足的光源。
「进去里面需要用到学生证,珠美你则是需要教员证喔。」
和这古典的气息两相对照之下,图书馆的保全系统似乎也相当完备,卡片识别机与监视器相继出笼。
「据说这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书,所以管得特别严。」
巴同学熟练地刷过卡片。
在月华学院里,校地范畴的各个角落几乎都设有读卡装置,因此学生和教师们总是习惯随身携带卡片。
当我们穿越入口,天花板顿时向上挑高,我们来到了一个木制书柜并列的广场。办理图书出借的柜台登记处有几名学生正在服务,眼前这一幕,恰巧符合月华学院在人们眼中读书风气盛行的校园印象。
而在柜台侧面,则竖立着一座看似拥有长年历史的螺旋阶梯。
「一楼有供学生阅览和可外借的书籍,二楼则是禁止外借的书库喔。」
巴同学说道,手指向螺旋阶梯。
「楼上有很多难懂的书籍,但我喜欢。」
「为什么?」
巴同学牵着我的手走上楼。
「因为啊,里面藏有很多很有趣的书。」
「这样。」
记得巴同学的右眼由于过去负伤之故导致视力不良,也正因如此,带给双眼负担的阅读行为,我总认为他不感兴趣。
「你喜欢看什么书呢?」
「有好多照片的书。」
「这样啊,你喜欢欣赏照片啊。」
「嗯,很喜欢。」
太好了,姑且不论书种,喜欢看书总是件好事。
不过我的欣慰终究只有一瞬之间。
「我最喜欢看泳装照。」
「巴同学!」
「哈哈哈,喜欢的东西就是喜欢嘛。」
他笑着说道。
待我们到达二楼,这里也装设了另一台卡片识别机。我再度凑近教员证。
与一楼相比,二楼的学生稀稀落落。也许是由于图书禁止外借,所以只有需要查阅特殊资料的学生才会上楼。
抬头看天花板,较一楼偏低,高度和教室差不多。至于其他装潢则和一楼几乎相同,小花壁纸上的美术灯柔和点亮视野。
「小巴?」
深棕色书柜的对面,堇同学手持书本从中探出头来。
「果然是你啊,不可以在图书馆里面吵闹。」
确定来人是巴同学后,堇同学便朝我们走近。
「小堇!」
巴同学顾不得堇同学的提醒,照样开心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们兄弟俩感情真的很融洽呢。
「……」
堇同学在我面前停下脚步,羞红着脸错开了视线。
——他怎么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
「你们两个……手……」
我顺着堇同学的视线下移,看见被巴同学握紧的那只手。
——牵着牵着就习惯了,根本没有意识到……
身为教师,这样的行为简直可说是不检点。我铁青着一张脸,巴同学却在我身旁乐得直蹦跳,一副怕大家没注意到我们的样子。
「很棒吧!你看!」
巴同学夸耀般地将紧握着的我的手伸到堇同学眼前。虽然我使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巴同学却牢牢地紧握不放。
「这又没什么,我才不会羡慕哩。」
堇同学依然满脸通红,辩解似地一口气把话说完,不过巴同学倒是没把堇同学反常的样子放在心上。
「那小堇就牵这边吧。」
巴同学牵起我空着的另一只手,稳妥地交付给堇同学。
「小巴,我说你啊……」
「好,就是这样,用力一握~~」
巴同学无视堇同学的欲言又止,硬是让堇同学握紧了我的手。只见堇同学的脸愈来愈羞红。
「等一等啊,巴同学。」
「不行吗?」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
——何况,人家堇同学也不愿……咦?
堇同学的手礼貌性地缓缓加重力道。他虽然被迫握住了我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握得比原先更加用力。
——奇怪……?
「小堇,我们快点让珠美参观各种好玩的吧。」
「好啊。」
「各种好玩的?什么,怎么回事?」
他们两人把我夹在中间,我只能随着他们的阵形朝二楼里侧前进。
我们穿越一排又一排的书柜,通过员工室门前,笔直地行经狭长走道后,一面印有「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的立牌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先等一下,这里进去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我们是相关人士。」
「没错。」
我预先作好事后接受斥责的心理准备,另一方面也充满了好奇心,到底两人即将带我前往什么目的地呢?我想要知道的答案就在前头。心底有着这样的预感。
「就是这里!」
巴同学站在门前一指。
「宝生家私有书库?」
「为了留下纪录而建造的。虽然藏的尽是些无聊的照片。」
「那些照片才不无聊呢~~」
书库的门上了锁,进入同样需要识别卡片。巴同学将学生证凑近,哔的一声。锁头应声解开。
「其他学生应该不能像你们一样凭学生证进出吧?」
「那当然。」
门锁打开后,巴同学便马上进入书库,留下身边的堇同学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我的疑问。
——唯有和宝生有关联的学生才进得去啊。
这间学校果然很怪异。
「珠美,这边这边!」
巴同学在里头向我招手。
「空间……相当宽广呢。」
这间房间的格局和教室差不多大,深棕色的书柜整齐并列。名义上为阅览用,实则看似保存用的书籍藏量丰富,除了相本和剪贴簿以外,还有其他未分类的书册堆置一旁。
「没办法,谁教宝生的历史那么长。明治或大正时代的照片也都还留着喔,很了不起吧!」
巴同学找来数本相簿摆在房间正中央的桌子上。堇同学接着将我牵往桌边,和巴同学一起团团围住我。我才刚刚坐定,巴同学立刻雀跃地翻开眼前的相簿。
「真的呢,都是好久以前的相片。」
看着随兴罗列于相簿上的棕褐色照片,就连我这个不知情的外人,也能够一眼看出它们经历过漫长的岁月。可经由服饰与建筑物推敲时代背景这点也相当有趣。
「里面没有泳装照喔~~」
「小巴,那还用你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模样不禁令我莞尔,这对兄弟真是逗趣。
不过打从刚才我就一直很在意某件事。这一张又一张的相片,全部拥有某一个共通点。
——悲哀。
少年、青年以及老年人,每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带着哀愁的面容。
——这会是言缚造成的吗?
这本尘封着漫长历史的相簿整体所散发出来的哀愁。一想起巴同学和堇同学也抱有同等的悲哀,我的心就隐隐作痛。
——如果他们得以解脱言缚的禁锢,那么将来在这本相簿中,是否就能留下两人快乐的笑脸?
那一定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了。
「啊,这个孩子……」
逐页翻阅相簿时,我的目光忽然被其中一张相片吸引。在那泛黄的世界中,头戴学生帽、身着高领制服的少年。瞬间我还误以为他是绫芽同学。
——不,不对,这孩子其实是……
「那是爷爷啦。」
巴同学在我身旁说道。
「你说的爷爷是指莲太郎先生吗?」
「对啊,他长得跟绫芽很像吧?」
这两个人的确非常相似,但是姑且不提长相,更重要的是我认得这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梦境中,第二次则是在接待室,还和他有过交流。
『你看得见,对吧?能拯救他们的就只有你而已。』
初次知晓言缚的那一天,正是这名少年对我说出了这句话。
——所以说那个孩子是莲太郎先生的鬼魂吗?不,等一下,莲太郎先生还健在呀!
脑中一片混乱的我为了确认真相,不断反覆观察那张照片。
——奇怪……
「不好意思,借我翻一下。」
我推开巴同学的手,重新将相簿翻回前面几页。连续确认过好几张相片后,再回头观察有莲太郎先生的那一张。
——果然没错。
这张相片里的莲太郎先生,不同于至今所有的拍摄对象,一丁点哀愁的情绪也感觉不到,甚至可以说是满溢着栩栩如生的喜悦。
——也就是说,此刻的莲太郎先生还没有受到言缚侵蚀。
然而,我所遇见的少年手上却缚有诅咒的证据,玉兰花的枷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仔细观看莲太郎先生的照片并深入思考的时候,巴同学鼓起了腮帮子,故意把相簿乱翻一通。
「珠美要是喜欢上爷爷的话就糟了,我不让你看。」
堇同学则是担心地盯着我瞧。
「不会吧?」
怎么可能啊。
「我只是深深地觉得,他真的长得很像绫芽同学而已。」
「意思就是说你喜欢绫芽?」
堇同学望着我的表情愈来愈忧虑。
「绝对不是。」
我坚决地否定。让青春期的孩子产生奇怪的误会可算不上什么好事。
「跟你说喔,莲太郎爷爷他啊,疼绫芽疼得不得了呢。现在绫芽之所以能那么嚣张,全都是多亏有爷爷在的关系。」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本来嘛,反对椿姑姑继承家里的人就已经够多了,而且后来姑姑死掉以后,绫芽不是更不可能继承了吗?但是爷爷却站在绫芽那边,分家的阿姨们到现在都还气呼呼的哩。」
根据内容听来,巴同学所谓的椿姑姑,推测是指绫芽同学的母亲。我不由得想起了昨日绫芽同学流下的泪水。他已经失去挚爱的家人,亲戚之间却仍然为了继承权争吵不休,绫芽同学会不会因此而变得愈来愈孤独呢?
——绫芽同学孤孤单单一个人,究竟承担了多少悲伤而活呢?
想起他悲惨的遭遇,我硬是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热泪。假设我现在突然哭出来,堇同学和巴同学也会吓一大跳的。
「小巴,其他事情不要说太多。」
正当堇同学出言提醒巴同学的当下,门锁打开了。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堇说得没有错,巴。」
来人正是桔梗老师。他一进门立刻叹了口气,责备巴同学的不是。照这情况看来,巴同学的说话声似乎就连在书库外也能清楚听见。
「向家里面以外的人透露内情是不被允许的。」
「啧,是桔梗你太小气了啦!」
眼见巴同学丝毫没有反省的神色,桔梗老师只得苦笑。接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度开口。
「巴,作业做完了没有?」
「作业?」
「上一节课我不是给你们出了作业吗?」
「唔——我不知道耶。」
看巴同学的表情就好像在说作业本身根本不存在,更甭提有做还是没有做了。
——现在应该不是带我来参观书库的时候吧,巴同学?
话虽如此,但即使不和我一同前往图书馆,谁也无法保证巴同学就会乖乖完成作业。倒不如说他连想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放置不管还比较有可能。
「明天要记得提交喔。再怎么说,上一次你没有交,我才刚刚从宽处置呢。这次我可不会再容许了喔。」
桔梗老师的口气虽然温和,笔直的视线却严峻而凌厉。
「哼。」
巴同学不满地嘟着嘴。
「小巴,有不懂的地方我会教你的,我们一起写吧。」
堇同学一边安抚着巴同学,一边牵起他的手准备步出房间。
「真的?那英语也要教喔。」
「好好,知道了。」
看着他们两个人离去的背影,我的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安。
「等一等,你说你要教他,帮他写的话就没有意义了喔!巴同学,作业一定要自己做,知道吗?」
我对着兄弟俩结伴而去的背影说道。巴同学听了,回头朝我做了个握拳的姿势。
——应该没问题吧?
事后我可要严格地批改。我有义务要让巴同学了解读书的重要性。
内心一边拟定这样的想法,一边走回桌子附近。桔梗老师在我的右侧,也就是堇同学方才的位子坐了下来。
「终于只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呢。」
桔梗老师温和地微笑,翻阅桌上的相簿数页。
「这本相册很古老吧。看完之后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明明桔梗老师说话的态度和平时没有两样,但我却隐约觉得他好似在责怪我。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我擅闯私有书库,所以自己的良心过意不去吗?
当我一浮现这种念头,桔梗老师立刻像是读通我的心思一般,开口说道:
「这个地方,即使连优子姐都不曾进来过。真不愧是桐原老师。」
「不好意思喔,厚着脸皮大驾光临。」
「您快别这么说。」
我并不是自愿要进来这里参观的。那是因为堇同学和巴同学把我拉了过来,我也只好顺应情势。
不过,优子小姐虽然已经离婚,过去好歹仍是宝生家的一员。然而她却没有获准进入这里的资格。
——宝生家的家规,也许远比我想像中来得更森严。
「明明是如此地渺小无力,心却固执得可以。」
那一瞬间,桔梗老师脸上的笑容顿失。他凝视着我,右手贴上我的左颊。
——好冰冷……
带着凉意的那只手,就这么搁置在我的颊上,仿佛要夺去我的热度一般。
我无法理解桔梗老师这么做的用意何在,只得低头无语,默默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只要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我已逝世的母亲。」
——逝世?
我讶异地抬起头,只见桔梗老师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说到桔梗老师的母亲,和葵理事的母亲应属同一人物。也就是宝生家现任家主之妻。
「我母亲她可不是宝生家的人。」
桔梗老师看穿了我内心的想法,出言否定道。
——不是宝生家的人,意思就是说……
「我母亲是宝生家聘用的园艺师的女儿,换句话说,她是家主的姨太太。直到我六岁那年被接入本家为止,她的存在始终是个隐讳的秘密。」
——家主的姨太太……
经他这么一提,我忆起了欢迎会当天的细节。当我表示葵理事与桔梗老师并不相像的时候,那异常尴尬的气氛原来就是出自这一层原因。
时至今日,我总算发现自己的发言有多么不适切。虽说我并不是故意的,毕竟不了解实际的状况。
「我母亲是日本人与俄罗斯人混血儿,因此我这副长相是遗传自母亲的血统。六岁以前,我一直和母亲、祖母三人共同居住在宝生的外屋里喔。」
桔梗老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开始闲谈过往。他的态度与述说绫芽同学的过去时一样,明明都是悲惨的往事,但他的表情却不见一丝动摇,口气淡漠。
「每当本家要举办大规模的庆典时,我就会被关进一间小房间里。毕竟我的长相比较与众不同,要是四处遛达,总会担心给别人瞧见。」
——就算是姨太太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把那么小的小孩关起来啊……
由于内容实在过于残酷,我甚至无法适度地给予回应。不过桔梗老师反倒相当享受我惊愕的反应,视线都舍不得转移,继续陈述下去。
「我现在依然记得儿时的光景。那间房间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从房间内还能看见宝生家宏伟的玫瑰花园。」
此时,畅快诉说着的桔梗老师脚边,一阵温冷的空气缓缓开始流动,夹带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这感觉是……
「窗户真的非常窄小,从那里到玫瑰花园理应有一大段距离,不过,孩童的思考模式真的很神奇呢。我总以为,只要伸手说不定就能够碰得到,于是小时候的我便将手伸出了窗外。」
黑暗稍微靠近一些,又近了一些。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色变得愈来愈惨白。
桔梗老师没有发现异状,依旧继续他的故事。再这样下去,我甚至怀疑黑暗会吞噬一切,心中充满了不安。
「而后,本家的继母恰巧经过那里,于是用脚踩踏我的手。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不断、不断地踩。」
「天哪……怎么会……」
过度的冲击使我不自觉地再现当时的画面。
在囚禁的小屋内,金发幼童的手从窗户内侧伸了出去,那幼小而白皙的手却被妇女无情地践踏。
幼童的小手眼看着逐渐染成血红。桔梗老师哭了吗?不对,我想他一定不会哭的。
家庭对年幼的孩子而言,就是他们生活的全世界。但是儿时的桔梗老师却被囚禁在狭窄的空间中,甚至遭受绝对的存在——大人们的虐待,他一定感到痛苦无比。
纵使如此,年幼的孩子仍然跳脱不出那个世界,只能继续处在不明白悲哀与残酷的实质意义的情况下,接受所有现实。
想必就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吧。
「呵呵!」
忽然间,桔梗老师冷不防笑出声来。他的笑与现场气氛实在过于不相称,令我不明就里。
「桔梗老师?」
「那么,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个话题,你应该心里有数了吧?」
「什么……」
桔梗老师肆意抚触我的下颚线条。
——他为什么要和我提起这个话题?
老实说我没有半点头绪。
「请问是为什么呢?」
面对我的质问,桔梗老师耸耸肩。
「应该看得见吧?如果是你的话。」
瞬间,我总算明白了。
——没有错,现在的我的确是看得见。
正坐在我眼前微笑注视着我的桔梗老师,乍看之下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凝目细看的话……
——我的视野倏忽转暗,左腕上系着玉兰花枷锁,被言缚所囚缚的桔梗老师之姿赫然浮现。
「不必客气,来,请吧。」
桔梗老师在我身旁翘起了二郎腿,右肘支在桌上呈托腮貌,侧着头斜目凝视我说道。
——这是挑衅。
桔梗老师的态度明显是在向我挑衅。
他知道自己的儿时遭遇关乎言缚,所以才会刻意向我述说。于此同时他也早料想到我会藉机看透言缚,并且予以解放。
——为何他要这么做呢?我真的不懂。
纯粹只是他个人的兴趣,亦或有更深一层的目的?不过,我现在必须交出的答案,并不是桔梗老师的真意。
既然解放言缚对我而言确实是一份重要的任务,那么无论对方是挑衅或是别有企图,我只需要把握这难得的机会予以解放即可。我只要遵循自己所相信的道路,勇往直前就够了。
「我知道了。」
我执起桔梗老师的手轻柔一握,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我要解放他的言缚。
——一直以来的疑惑逐步转变为确信。解放言缚,对我来说果然是很重要的工作。破除诅咒后,将其导引至未来的无限可能。不管身为教师还是身为一个人类,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桔梗老师的眼瞳仿佛浸润着悲哀的神色。不知道小时候的他,是否也曾显露出这样的眼神?
我透过他的眼眸,想要寻找过去的那个桔梗老师,深入再深入地凝望。
——你一定感到很寂寞吧。而且,一定痛苦不堪吧。
没有给他任何理由,就把他一个人关入牢笼;没有哭泣与愤怒的权利,只能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但是,你已经不需要再担心受怕了。
「绝对,不会再有『监禁』。」
桔梗老师惊讶地瞪大双眼。我接着说道:
「往后,绝不会再有任何人限制你的自由了。」
一字一句,宛如劝慰幼小的孩童一般。我仿佛像是透过长大后的桔梗老师,正在向年幼时的桔梗老师倾诉。
「……啊。」
桔梗老师睁大了眼睛,之后整个人便乏力地瘫靠在椅背上。
「呼……」
桔梗老师舒了一大口气,然后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收紧又松开手掌,活动着手指。接下来,他将视线移转回我身上,再度开口。
「原来这就是你的力量。」
从桔梗老师这句话听来,我更加能确信他的目的无疑是向我挑衅,并藉此尝试体验解放言缚时的感受。
这是过去那几个孩子从未采取过的态度。相较之下,大人果真不可能像孩子一样,顺从地接受解放吗?
至今为止,我总是顺应情势,进行言缚的解放。因此无论绫芽同学也好,就连堇同学与巴同学都顺势接受了我的解放。
不过,像这种挑衅意味的解放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而桔梗老师本人也冷静地承受了。
——不晓得……桔梗老师他有什么样的感觉?
「你还好吧?」
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我这句话是在探问桔梗老师解放后的感想。看样子我的想法似乎传达出去了,桔梗老师坦率地道出他目前的心情。
「超乎我的想像呢。就好像有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守护着我,感觉很放心。」
确实,过去大家在解放言缚之后,总是会露出彻底安心而祥和的表情。从长期的禁锢之中解脱,会有这样的情绪也是人之常情。
至此桔梗老师的感想都还在我的预料范围内,不过,他的下一句话却令我惊愕无比。
「而现在,我对你产生了好感。」
——……好感!?
「好感是指…那个…喜欢的意思吗?」
「正是如此。」
桔梗老师莞尔一笑。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某个关连性。
回头思考绫芽同学、堇同学,都是在解放的瞬间变得比原先直率许多。特别是巴同学,连他原本困扰不已的接吻,也变得能够化被动为主动了。
——这么说来,解放之后产生好感,可能也是自然而然的趋势吧。
「相当危险啊。」
「咦……」
「桐原老师,我就直截了当地表态吧。这股力量对你而言,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力量。」
——危险?
就动摇他人的情感这点而言,的确是危险的力量也说不定。
但是安心和好感都是日常生活中会产生的情感啊。
我认为,这两者都是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所不可或缺的情绪。
假若我的行为使得桔梗老师对我产生几近盲目的好感,那么行为本身或许真的有问题。但是就现阶段看来,我并不觉得他的好感强烈得过于夸张。
「可是,我倒不这么认为。」
面对我的反驳,桔梗老师心平气和地朝我微笑,纤长的眼睫毛眨动。
「光线愈是强烈,落下的影子也会愈显浓黑。我所能够传达的就只有这些而已。请你……」
桔梗老师忽然顿了一顿,之后,我依稀看见他的表情略带苦涩。
——桔梗老师……
「请你务必自爱,桐原老师。」
就在桔梗老师说完话的那一刻,房间内的小扩音器恰巧传来校内广播。
『全校师生请注意。桐原老师,桐原老师,请尽速前往理事长室……』
——理事长室?
「是葵二哥吧。如果他又打算提出令你困扰的要求,到时候再找我商量吧。」
桔梗老师恢复原本的态度说道。他站了起来,打开房间的门送客。
「桔梗老师你呢?还不走吗?」
「你也看到了,巴把书架上的书弄得散乱不整的。虽说原先就没有特定的排序,但是这些书都是贵重的书籍,所以……」
桔梗老师说话时的模样回到了平常的那个他。
他说得没有错。巴同学刚才抽出相册的地方,书本显得参差不齐。
「不好意思,都怪我没有好好提醒他。」
「别这么说,整理并不费时。你还是赶快过去吧,理事长室那里似乎有急事。」
「好的,谢谢您!」
我欠身鞠躬后便离开了书库。
——请你务必自爱,桐原老师。
在我的心中,桔梗老师那句话不断地盘旋回响。
×
「哎哟~小堇,这个我不太懂啦。」
小巴在我旁边,不高兴地嘟着嘴。
「唉……」
我都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叹气了。
我们分明是为了教小巴功课,才从图书馆回到教室,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并桌的。可是小巴直到现在却还没打算做功课。
——他的个性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感兴趣的绝对不做。
但他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肯去动手。这一点我非常清楚。
读书是必要的,所以我身为哥哥,也必须尽可能地帮助他理解念书的重要性。
「是说啊,都怪国语教科书字那么小,念起来好烦喔。」
真亏你说得出口。小巴的眼睛的确不好,不过我常见他拎着游戏机到我房间里,一打就是好几个小时。虽然携带型的是真的会让他累到眼睛酸痛。
「知道了,这个部分我帮你精简,可是后面你要自己做喔。」
「我会的!小堇谢谢~~」
小巴笑嘻嘻的,一脸开心貌。
我们班的国语老师是桔梗和桐原。那个人要是知道我帮小巴偷写作业一定会生气吧?不过,让我帮一下下就好。
「那这段时间小巴你就念英文吧。你自己先做一遍,等等我再帮你看。」
「好,这科我要自己来。」
看得出来小巴心情很不错。只要他开心,我想作业也就能好好做完。
面对小巴坦率的态度,我压抑着自己躁动的心,面向国语作业。虽然我只是尽了哥哥的本分,却因此而兴奋莫名,我真是个小鬼。
先冷静高涨的情绪。要是我这个教人的自己都不先振作,要怎么教会小巴呢。
数分钟经过。我把作业精简成两百字后,抬头望向小巴。刚刚只顾着专心解题,不知道小巴的英文有没有进展.
——小巴……
只见他在我眼前,脸朝下对着英文题目卷睡得香甜。
「说得也是……」
是我太天真了。
这时候我如果硬把小巴叫醒,他的心情一定会糟到极限。于是我绕到他背后,将脱下的外套轻轻披在他的肩膀上。
「就给你小睡一下好了。」
刚才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还摆在桌上,看样子这段时间我不会过于无聊。
『全校师生请注意。桐原老师,桐原老师,请尽远前往理事长室……』
——要桐原去理事长室?
广播着要教师去理事长室,这可真少见。我感到胸中莫名的一股骚动。
桐原实在是很了不起。她不但是我见过小巴第一个发自内心亲近的人物,况且一般而言,大家总会将目光优先投向宝生家的继承人——绫芽,可是她却不计家世背景,对我和小巴一律一视同仁。
——再加上……
我看向自己的左手,小巴硬是让我跟桐原交握的那只手。其实我根本没有特别想和她握手啊。
——她的手,真的好温暖。
我跑出教室,朝着理事长室奔驰。无论如何,刚才那通广播总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希望我不祥的预感千万别成真才好。
×
我走进理事长室后,坐在客用沙发上的男子立即起身向我颔首行礼。他穿着一身整齐合身的西装,印象中,他似乎是……
「我是宝生莲太郎的秘书樱泽。」
对了,他就是我就任当天,莲太郎先生找我到接待室的时候,在后方推轮椅的那个人。
「我是桐原。」
我收下樱泽先生的名片,彼此面对面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樱泽,我待在这你不介意吧?」
理事长办公桌上,葵理事托着腮,饶富兴味地贼笑着看向我们这边。
「是,没有问题。」
语毕,樱泽先生便从手边的文件夹内取出一个白色信封。
「没有事前通报就请您来这一趟,我深感抱歉。」
「你客气了……」
我反射动作地收下了对方递出的白色信封。信封上煞有其事地刻着邀请函三个大字。
「这枚信封是现任家主——藤一郎的生日宴会请帖。他嘱咐我务必要请桐原老师赏个光,参加这次的宴会。」
「爸都一把年纪了还办什么生日宴会啊。」
葵理事在办公桌边插嘴道。
「葵少爷。」
「好好,知道了啦。」
被樱泽先生念了一句,葵理事只是笑着耸了耸肩,脸上不见反省的神色。
「莲太郎也殷切盼望能够与桐原小姐见上一面,并于宴会当日听您亲口告知您所选择的夫婿是谁。」
「这……」
话题的重点突然间拉回结婚一事,我吃了一惊。
虽然莲太郎先生的确向我提出过结婚的要求,但是印象所及,我从未答应过此事。现在对方却无视我的意愿擅自谈婚论嫁,造成我的困扰。
「我实在无法应允这门亲事。」
我只是一介新任教师,需要处理的教务还有很多很多。不仅没有余裕考虑结婚之类的私人问题,再者我认为,所谓婚姻并不是听从他人的命令而去执行的儿戏。
「再怎么说也太快了吧?我都还没出手耶,对吧,珠美老师?」
葵理事这番话虽然莫名其妙,还是成了适时救助我的援手。然而正当我松口气时……
「好歹也要先跟我亲过一遍啊!」
「葵理事!」
援手立刻缩了回去。他究竟是想替我解围或只是单纯看热闹开开玩笑,真意捉摸不清。
——真是的,就喜欢在旁边看好戏。
「宴会当天,预计邀请宝生家的人们齐聚一堂。莲太郎表示,若桐原小姐愿意藉此机会当众宣布婚约对象,他将甚感欣慰。」
别开玩笑了。要是在正式场合当众宣布,我还有退路可言吗?
——我一定要断然回绝才行。
「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但请容我先明确地表态……」
「您是不是想要说,您并没有结婚的意愿?」
樱泽先生抢先一步道出了我的心声。
——原来,他早就明白我的心意了啊。
既然如此我就无须顾忌了。
「我既没有订定婚约的打算,也没有结婚的意愿。」
听完我直言不讳的表白,只见樱泽先生神色自若,镇静地继续说道:
「你会回绝这门亲事,那是理所当然。毕竟我方的请求太过唐突,况且桐原小姐您本身也有私人的考量。」
我点头如捣蒜,拼了命地同意樱泽先生的见解。远处的葵理事看了不禁噗哧大笑。
——这人实在是很没礼貌耶,真受不了。
不过我现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搭理他。
「只不过,莲太郎已年届九十四。每日需要固定数小时的点滴注射,否则谁也说不准他的生命何时将会走到尽头。」
确实,莲太郎先生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以轮椅代步。
「形式上的婚姻便已足够。能不能拜托你,纵容他这一次的任性呢?」
「怎么可以这样……」
太狡猾了。如此动之以情的请托,我哪还有回绝的余地。
我想,樱泽先生一定是个相当机伶的人。他能够预见我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所以才会采取刚刚那种说法吧。
尽管我心底这么想,但正因为樱泽先生的话语没有半点虚假,我甚至没有立场加以指责。
「算了啦。虽然稍嫌早了点,既然只是形式上,不算吃亏嘛,对吧老师?」
「葵少爷。」
葵理事缩缩脖子。樱泽先生不等我回覆便站了起来。
「生日宴会将于下周末举行。这段期间,您还可以慢慢考虑。」
「……好的。」
迫不得已,我做出了回答。其实我是想拒绝的。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繁忙中打扰两位工作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樱泽先生深深一鞠躬,之后便默默地步出理事长室。
「亲爱的老师~~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我焦躁不已,负气回答葵理事丢来的疑问。葵理事倒是没怎么受打击,浅笑着站了起来,走到樱泽先生刚刚坐过的对面沙发「咚」一声豪迈地坐下。
「可是你想想看,只是形式上而已呀,随便选一个不就得了?」
「……」
——那么随随便便的选择,我不可能做得到。
欺瞒真相的假结婚,莲太郎先生也不会感到高兴;况且因应场面而被我选上的假新郎,心里一定也不好受才对。
葵理事凝视着低头不语的我,恶作剧的眼瞳中映照出我的身影。
「结果你居然答不出口,该不会是心里早就已经有谁了吧?」
「并没有。」
「别那么直接地否认嘛。你是大人耶,顾一下形象。」
「多谢你鸡婆的关心。」
我撇过头不理他。葵理事看到我的态度又咯咯笑了起来。
「算了啦,如果你选了一族的代表绫芽,面子也比较挂得住吧。」
「所以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
无论要我选择葵理事、绫芽同学或是其他人,这根本就不是谁好与谁坏的问题啊。
「不行!」
登时,理事长室的门猛地被推开。我定睛一瞧,发现堇同学脸红气喘地站在门边。
「堇同学,你怎么了?」
「小堇小弟弟,进理事长室之前记得要先敲门喔。小学的时候不是教过你了吗~~」
葵理事故意用哄劝孩童的语调调侃堇同学。
「吵死了!」
堇同学朝葵理事大喊,然后快步来到我坐着的沙发跟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你千万不能选绫芽!」
他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了,而且恰好只听见片段。
我正急着想先安抚他,没想到葵理事早我一步开口说道:
「你想叫她选你啊?」
「我又没有那样说!」
葵理事的玩笑话惹得堇同学满脸通红。真希望他能懂得收敛收敛。
「反正你绝不能选那家伙就对了。只有绫芽他,绝对不行。」
听完堇同学一股脑的否定后,我依然探不清他的真意。
我知道堇同学始终视绫芽同学为敌,但是从他方才这番说法听来,与其说是贬低绫芽同学、突显自己的优势,不如说他更想否定绫芽同学本身的存在。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紧盯着他不放。
虽然我并没有选择绫芽同学的打算,不过,眼前这个激动过度的堇同学倒是令我相当在意。
「那家伙身上留着污秽的血,所以不能给你幸福。」
「堇同学……」
——留着污秽的血……?
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千万不可以选他!」
抛下最后一句,堇同学便奔出了理事长室。
「就是这样啰。珠美老师,怎么办?」
葵理事取出口袋里的烟。
「校内禁止抽烟!」
我立刻站起,夺走葵理事手上的烟后,转身迳自离去。
——叩,叩,叩……
走在长廊上,我只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规律的脚步声宛如倒数计时,逼得我愈来愈坐立难安。
虽然不想让莲太郎先生失望,但假使因此而选择欺骗、选择结婚,也不能够算是最合适的解决之道。
——天哪,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