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其之二追忆的间奏

  设法撑过混混们的袭击后,峻护连滚带爬地逃到了其他的据点(虽然钧特一副游刀有余的样子),翌日——他睁眼醒来,是在中午过后许久的事。

  “早安,峻护少爷,感觉如何呢?”

  身穿燕尾服的老管家朝峻护露出温和微笑。

  “啊啊……嗯,早安,钧特先生。”

  “来杯醒脑的红茶如何?今天我准备了俄式红茶。”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道完谢后,峻护接过貌似麦森品牌的茶杯。热度恰到好处的琥珀色液体,让习惯了空调暖风的身体倍感舒坦。简直像算准了峻护醒来的时间,那杯刚冲好的红茶还散发著芬芳。

  峻护环顾四周。

  这房间和之前那间很像,只准备了最低限度的朴素家具。给人的印象类似得几乎会冒出既视感。

  (…………接下来,要怎么办?)

  难得尝到一杯美味至极的红茶,心情却可以说是落在有生以来的最低点。

  自己失去了归宿。

  二之宫家和月村家VS北条家的斗争。

  丽华离开二之宫家的事实。她订婚了——而且发表出来的订婚对象是保坂。然后还有她第一个人格跟二个人格之间的关系,再加上与“神精”相关的种种问题。

  受不了,扳指头一数根本数都数不完。压迫住峻护的要素实在太多了。

  况且他还没办法从俯瞰的角度,审视自己到底处在什么样的状况。想订定行动方针也没有头绪。就算能够行动,范围也大大地受限。

  (可亚?…:)

  汗水浸湿了全身。不知道是喝下热红茶的关系,或者有其他原因。

  窗外耀眼的阳光忽然进入了眼帘。

  峻护心想,这么说来现在是夏天呢。漫长无比且看不到终点的夏天。自己现在,似乎连察觉炎热的余裕都没有。

  “…………钧特先生,我还想问一件事。”

  “是什么事呢?”

  “月村去哪里了?”

  “关于这个问题,希尔黛小姐有话交代我转达。”

  要先确认状况——面对峻护勉强用全力保持镇定问出来的问题,老管家颇为平静地答

  道:

  “在你能做出觉悟前,余不会告诉你。纵使你从别的地方打听到了她的下落,也不要去于涉。等你找出自己该走的路,到时候就算用拖的余也会带你去见她。”……希尔黛小姐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钧特先生也知道月村在哪里吗?”

  “我没有回答的权限。”

  老管家回答的身段既柔软又明确,而且不容动摇。

  感觉他像是知道,也可能真的不知道。

  不论如何,要看穿那张有数十年人生经验做基础的扑克睑,峻护还太嫩了。目前他只能放弃追究。

  再说他想起了那一天真由离开二之宫家时,希尔黛所说的话。

  “要是你追上去,说不定那家伙会咬舌自尽哪。现在先别管她吧。”

  ——峻护认为她说的对。

  那道背影。

  由后望去是那么的虚幻又渺小,好似随时会消失一样。

  假如那时候峻护的身体能正常活动,可以将她拦下来的话。

  恐怕将手放在那纤瘦肩膀的瞬间,她就会像梦幻泡影般消失。峻护无法不这么想。

  真由的事情,现在只能先忍下来吗……?

  “……那么,你知道北条学姐现在怎么样了吗?”

  然而面对峻护的下一个问题,老管家缓缓摇了摇头。

  “很遗憾的,精确来说并没有消息传出。听说她正积极地在处理北条财团的业务,但是在离开二之宫家之后,她似乎完全没出过门。”

  “学姐一直部留在北条家?”

  “正是如此,据说她连校舍那边都没去露脸。”

  “连神宫寺学园也没去啊……”

  峻护的心又多蒙上了一层阴影。

  过去因为财团的业务繁忙,丽华常常没有到学校,这一点也不稀奇,甚至还能说是日常光景,理应当成颇为普通的事才对。

  可是,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次的状况不一样——峻护那在平时算不上多敏锐的直觉,正放声发出警告。

  “……有办法联络到北条学姐吗?总之我想和她见面谈谈。”

  “很遗憾。”

  钧特再度摇头说:

  “见面就不必说了,现在连要联络丽华小姐都没有办法。虽然并不能确定这是出于丽华小姐本身的意愿,或是他父亲义宣大人的意嗯。”

  “这样啊……不对,即使如此还是试著联络看看吧,打个电话过——”

  “很遗憾,峻护少爷。就算您本人这么希望,大概还是无法如愿。不对,我想正因为要联络她的人是您,才更不可能如愿。”

  “…………”

  峻护不得不噤声。目前的事态果然不单纯。

  应该根本没看过的光景,正活灵活现地浮现在峻护脑海中。

  丽华离开二之宫家的那天——

  “你也是我们的家人”,对于二之宫凉子在慰留时所能说出的最直接的话,千金小姐八成没有动摇,身影就那样走远了。她恐怕一次都没有回头——就连些微的不舍都感觉不到。

  那道背影肯定是定得堂堂正正的吧。就像北条丽华平时那样。

  可是,她脸上浮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峻护当然没理由会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能体会。

  那会是一张随时都像要哭出来,还把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的脸。那张脸在脑海中浮现得太过鲜明,让峻护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月村真由和北条丽华。

  和峻护最亲近的两名少女,在这种形式下离开了。

  这样当然不好。他不可能会接受。,“——!”

  一回过神,峻护已经站起来了。

  大步走向门口的他正打算要出去。”请留步。”

  一阵声音柔和地制止了他。

  “您想去哪里,峻护少爷?”

  “我要去找月村和北条学姐。”

  “您应该知道自己是没办法如愿的才对。丽华小姐算是处于谢绝会面的状态,至于真由小姐您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这种情况下——”

  “就算是这样!”

  峻护喊了出来。

  他明明想收敛音量,嘴里冒出的话却自然而然化成了洪流。

  “就算这样我也得去找她们!我没办法这样待下去!这样下去事情一定会——”

  峻护咬住嘴唇。

  负面的预感变得越来越强了。比起他自己想到的,比超他所预料最糟的可能性,有某种严重程度远远超出那些想像的事情正在发生。

  而且还发生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自己手伸不到的地方。

  这种情况下,到底要他怎么静静等下去?难道要他默默吸著手指头,看著让心里难受的

  结局找上门来吗?

  “唔——”

  尽管如此,峻护还保有足够做出冷静判断的理性。

  “…………对不起,钧特先生。是我失态了,我知道自己够笨的了,但就算这样——”

  “请别放在心上。”

  钧特的语气既温柔又十分和蔼。

  “您的骨气与气概,绝不会让看的人不快。对我这样的老人家来说甚至还有些耀眼。”

  “没有,哪里会啊……我只是幼稚又不懂事……”

  “您真是谦卑呐。要我说真心话,我反而是希望您找上门去的……但是我也有自己该尽的职责,得请您自重才行了。”

  “我明白了。”—点过头,峻护又坐到床上。为了忍住忽然想踹墙壁或椅子的冲动,他费了不少劲。

  “……那么,虽然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安慰到您……”

  看准峻护冷静下来后,钧特带起话题:“我这里保管了一份凉子小姐和美树彦少爷的书信。”

  “信?是给我的吗?”

  “正是。”

  递到峻护手中的,是一个朴素的信封。

  拆封一看,里面装了几张信纸。意外工整的字体并非出自峻护的姐姐,似乎是由美树彦下笔的。

  “嗨,峻护,早安。我有犹豫过开头该怎么问候,结果还是觉得说声早安比较妥当。虽然我也实在预测不了,你收到这封信会是在早上或下午或晚上,但可以肯定会是你从长长睡眠中醒来之后才对吧?”

  像这样绕著圈子耍人,很像是美树彦的作风。而那封信就是这样开头的。

  好啦,虽然有很多事情必须告诉你,可是你简简单单就被打趴了,而且还处在不扣道什么时候才含醒来的状态。所以原本该当面跟你说明的事情,才令变成像现在这样的书面来告诉你。

  我想先为了不周到的地方赔罪。我和凉子短期之内大概汉办法联络你,也没办法收到你的联络,这样的处理也是出于不得己。

  顺带一提。之所以不是由凉子,而是由找来写这封信,没别的原因,正是因为凉子拒绝提笔的关系。

  相信你恐怕也有察觉到,其实她是个非常害羞的人。而且力有未逮地把你卷进麻烦里,也让她感到很内疚。虽然这封信原本是该由她书写,还希望你多多体谅。

  淡然的说明在后头接了下去。

  二之宫家和月村家都有别的称号,分别叫鬼之宫和继群(注:“二之宫”和“月村”的日文发音与“鬼之宫”、“继群”类似),同时也是在所谓的“十氏族”当中各占一席之地的血族。

  十氏族乃是由“神戎”——也就是世人口中的梦魔、或者男妖组成的淫魅一族。

  美树彦和真由自然不用说,就连凉子和峻护也是“神戎”。

  而峻护很可能是特别罕见而强大的神戎,这在他们之间被称为“神精”。

  目前混乱与斗争正在十氏族间持续著。争夺“神精”也是造成这般局面的要因之一。

  此外,关于这些知识,一直以来凉子和美树彦都瞒著峻护——关于这方面的情报,你大概已经多少从状况推测到,或者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不然自己也应有些自觉才对。

  说起来这些事都算是低俗的家族互斗,而且还散发著故步自封的腐败气息。我们一直都觉得把你卷追来是很不识趣的;或者是就算要让你在某种形式下和这些产生联系,也要再看一看时机。

  反过来看,关于你身为冲戎这点,我们则是尽可能不希望让你知道。毕竟视情况不同,神戎的体质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显现。我们都认为没有显现的话,当然是不知道最好:要是知道了,当事人必定合被迫接触到一些原本不需要了解,也不用幸扯上冈彩的事情。把风险和好处放在天平测量过后,找和凉子才选择了“对你瞒下去”——现在回头看的话,也许这样的选择是错的。

  当然这只是结果论。这种嗯考方式,就像在惋惜从杯子里洒出来的牛奶。虽然事到如今也无法再补救……但我们不得不对此抱著一丝后悔与遗憾,希望你能让我注明这一点。

  用到这样的语气,以美树彦来讲或许是很稀奇的事。

  他想尽可能公正客观地将事实记述下来,却又压抑不了本身想辩解的欲求——从中可以看出这样的心情。尽管论调飘然不羁,峻护觉得还是能窥见美树彦苦恼的痕迹。

  当然峻护并没有责怪凉子和美树彦的意嗯,而且怪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帮助。至少峻护已成熟得可以体谅到,一直以来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此读著信的时候,他看见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我想这一点你恐怕也快察觉到了才对——

  你在失去记忆之前,就己经和真由以及丽华认识了。

  因为你和真由都失去了过去的记忆,而且我们发现丽华也欠缺或遗忘了部分记忆,才对你们隐蹒到现在。毕竟让你们想起来恐怕也没有太多好处,凉子和我是这样判断的。特别是真由,她肯定要认为自己从前对你做过的事情是罪该万死的。

  没有错,你在十年前曾经被觉醒为神戎的真由吸掉精气,徘徊在生死边缘。也许就是那时的影响,让你失去了十年前的记忆。

  ……让真由知道这些会有什么后果,并不难想像。我和凉子在协议过后,决定用全力掩饰注十年前的来龙去脉。我说的是“用全力”,就代表我们瞒的不只你跟真由,也包括丽华在内,找并没有要你认同这套想法,但求能让你先明白其中的缘由。

  “…………”

  读到这里,峻护的手暂时停了一会。

  不知不觉中,他全身都变得非常紧绷。看来他读信时是处在相当紧张的状态。冷气明明开得够强,背后却汗流如柱。

  “峻护少爷,要不要休息一下呢?”

  当峻护呼出一大口气的时候,钧特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但峻护摇头答道:“不,我想继续读下去。毕竟现在似乎分秒必争,而且我又已经睡了好几天。”

  “我了解了,那至少请您来一杯凉茶。”

  “不好意嗯,那我享用了。”

  峻护客气地接过老管家奉的茶,一口气喝光。

  话说回来,他心想:虽然自己多少有了觉悟,但当事实像这样公布后,果然还是藏不住心里所受的刺激。

  真由、丽华以及自己,三个人在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吗?

  而且三个人对于当时的记忆都很模糊……?

  自己还曾经差点被真由杀掉……?

  (所以……那段影像是十年前的事情?)

  有些影像不时会在峻护脑海中复苏。

  像是在杂货店买了炒面大口吃著的女孩身影、站在公园立体方格架上面,让一大群小孩乖乖听话的女生——

  尽管那些画面十分朦胧又充满杂讯,根本就没有精确性,却是那么的温暖又令人怀念,让峻护始终无法把那些当成废物收拾到一边。

  难道那就是他和两名少女——真由与丽华共有的一部分记忆吗?

  这表示总是出现在影像中的女生,就是真由和丽华其中之一?或者也可能她们两个人都包含在其中……?

  ——大大呼了一口气以后,峻护再次将目光放在信上。

  我和凉子希望你们三个人看的不是过去,而是未来。这是我们最大的心愿。虽然过去的错误也可以当成一帖良药,让人学到教训,但那有时候也合发挥出毒药的效果。比起成为良药的可能性,我们更忌惮毒药的可怕。

  不过载提到的担忧,看来都都到此为止了。

  你们的事情,我们的事情,十氏族的事情——这些都己经超出了我们所能掌控的范围。

  接下来,大概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

  即使你要解释成是我们放弃了责任,也不要紧。有任何谴责,我都愿意虚心接受。但那必头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你的过去还保管在我们这里,现在先将这些物归原主吧。

  好了,接著我打算就我所知,昼可能详如地把十年前那段柬龙去欣写下来。

  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耍去做。

  (有事情希望我去做……?)

  这种情况下到底要他做什么?

  一面感到疑惑,峻护还是继续读了下去。

  这封信的后面,记载了我和凉子知道的所有事实。

  可是,其实这所谓的“事实”相当不完全,因为我和凉子在十年前的那个时候都极为忙碌,没有当好你们三个年幼孩子的保护者,对于你们三个当时的来往情形也几乎一无所知。同时,这也是因为除了你们三个之外,能为你们三个的关系作证的人几乎不存在,更重要的是,你们三名当事人都处在记忆遗失或经过窜改的状态。这等于我们几乎没有有手段可以得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因比我所提到的“事实”,实际上只是把些微可知的事实当成基础,再借助状况证据推测又推测出来的一项假设。

  虽然我确信这项假设并不会差得太远——但即使如此,我也有预感它大概并没有深入到整件事情中某个最重要,最根本的部分(这也是找和凉子在你们三个面前拦截了所有情报的原因之一)。那么,我想请你做的事不是别的,就是要请身为当事人的你,试着将十年前的记忆完全取回来。

  真相只有你知道。

  纠结过头的事态己经快要变得无法收拾,混乱到最后很难说不会一举爆发。但你所知道的真相,潜藏着将状况一口气解决的可能性。

  我所记载的“事实”,始终是让你在回想时可以利用的提示,如果能够派上用场当然是最好……怎么样,你愿意去做吗?

  “从凉子小姐和美树彦少爷那里——”

  这句话应该可以说是接在绝妙的时间点。

  当峻护读到这里时,老管家若无其事地插了嘴:“我接到了一份委托。他们问过我,当峻护少爷有意愿行动的时候,能不能给予必要且接近最大限度的支援。”

  “…………那你会做些什么?”

  “首先要带您到某个该去的地方。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

  “该去的地方…………?”

  “那个地方和峻护少爷、真由小姐、丽华小姐三个人很有渊源。照美树彦少爷的说法是:虽然不确定真相现在还有没有留在那儿,但我们尽可能让那里保持著原样……”

  “…………”

  “当然峻护少爷也可以拒绝。请选择您喜欢的路。”

  “喜欢的路,是吗?”

  峻护沉默下来。

  他有股预感。这股预感是:对自己的人生而言,现在这个瞬间正是最大的分歧点吧?

  “如果您拒绝了美树彦少爷拜托的事情。”

  像是要证实峻护的想法,钧特又补充说:“您的人身安全应该是可以受到保障的。这一点我有接到希尔黛小姐的命令。我钧特?罗森罕就算用命来换,也会将您保护好。但要是——”

  峻护威觉到钧特的音调变了,那不会是错觉。

  “您愿意答应美树彦少爷的委托的话,事情就超出了我所拥有的裁量权。对于峻护少爷您,我将无法提供任何保证。”

  钧特的谏言显示了极为简单的事:

  二之宫峻护选择哪一条路才能过得轻松惬意。

  此外,这应该也是这位经验丰富的老人在言外所推荐的道路。

  “您现在还年轻,就算不走上这条艰辛的路,迟早还会有更好的机运到来才对。我认为在累积过经验、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来挑战会比较妥当。这对于您个人来说,应该是最明智的选项。”

  …………这样的弦外之音,似乎充满实感地传进了峻护耳里。

  “我要去。”

  但他立刻做出了回答。

  “请带我过去。去那个你说该去的地方。”

  “——这样好吗?”

  “当然。”

  钧特微微露出讶异的表情。

  “峻护少爷。”

  “什么事?”

  “您看起来真是开心呢。”

  没错。

  也难怪很少为事情动摇的老管家会改变脸色。

  因为峻护选的明明不是一条安逸的路,而是充满苦难的路,却还浮现了满面的笑容。

  而且还不是眼角下垂或脸颊放松这种程度而已。峻护的眉毛还有嘴唇都上扬到了极点,那简直像野兽在视线范围中捕捉到猎物时,才会有的狰狞笑容。

  “……啊啊,真的耶。”

  峻护摩擦起自己的脸,像是总算发觉到似地说:“我笑得好明显呢。”

  “——我再一次跟您做确认。这样真的好吗?”

  “嗯,当然了。我的感觉反而是机会终于来了呢。”

  抹去笑容的峻护点头,眼神锐利得仿佛只要一碰到就会被割伤。

  “明明有很多事非做不可,我却一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算想做些什么,又好像会越做越糟,就是这样才会让我急躁。现在这样恰巧如我所愿,机会来得正好。对美树彦先生还有姐姐我都感激得不得了。就算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我想我还是会很高兴。”

  “……去了的话,恐怕就没办法再回头了。即使如此您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反正那都是我迟早得面对的事情。既然这样就不要再往后延,应该马上行动才对。”

  ——峻护心里,有某些部分正逐渐在改变。

  慎重又小心,即使有十成把握也不一定会跨出脚步——这就是广为人知的二之宫峻护的形象。面对眼前的状况,如果换成原本的他,肯定会拖拖拉拉犹豫不前。

  一切的一切,都像连锁反应似地急速动了起来,宛如雪崩的巨流不容分说地将他冲走,

  强迫他面对连左右也分不清楚的状况——

  一直以来坚持观望局面的少年心里,确实有某些东西正在觉醒。

  “…………我了解了。”

  也许钧特是看出了峻护不会动摇的决心,间隔一会,他对峻护深深行了一个礼。感觉钧特在低头的瞬间,彷佛像事情称心如意似地露出了开怀的表情。

  “那么,我打算马上帮您带路。”

  “嗯,麻烦你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在出发前,有件事情我必须先向您赔罪。”

  “赔罪…………?”

  老管家没有直接回答峻护,定到了房门前说:“有两位实在很难缠的人等在这里。虽然我也尽可能解释了状况,想拜托他们回去,但他们说什么都不肯点头,到最后我也只得让步了。请您原谅。”

  “…………?”

  钧特还是没有回答头偏得更厉害的峻护,宛如想表达事实胜于雄辩般地开了门。

  “唔喔!”

  出现在门后的意外人物,让峻护不自觉地后退了。

  “嗨,二之宫。”

  “你这家伙终于出现啦!”

  靠在走廊墙壁,像是久等得打起呵欠的那两人是——峻护的两个头号损友,吉田平介和井上太一。

  *

  照钧特的说法,两名损友据说在很早的阶段就察觉到异变了。

  “在凉子小姐和美树彦少爷放弃把二之宫家当作根据地之前,吉田少爷和井上少爷曾到二之宫家拜访过一次。”

  那时候,峻护已经被希尔黛教训得倒在床上,真由也已经下落不明。但包含十氏族在内的纷争,还没有骚动的迹象浮上台面。

  峻护在修行途中发生意外正在静养,真由则是有事外出中——这种十分有可能发生、内容也还算正常的剧本,在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对吉田和井上这样说明的钧特,是希望他们能回去。然而……

  “听完说明以后,这两位都毫不意外地接受了,也对我交代了一些话想转达给峻护少爷您。不过就在即将告辞的时候,他们忽然这样说道:“有什么麻烦的话,希望也可以找我们来帮忙。应该也有我们办得到的差事才对……”

  “哎,毕竟很明显就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嘛。”

  接著吉田又一副得意地说:

  “在京都教育旅行时也搞出了大骚动,之后又有那个金发公主跑来学校,紧接著二之宫和真由都不来学校了。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二之宫身边肯定有问题嘛,就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明显啊。”

  “而且在那之后,二之宫家马上就人去楼空啦。”

  这次又换成井上插口:

  “再来事情又变成二之宫和月村要休学一阵子。还有从那个时候开始,连当学生会长的北条学姐都不来学校了。这样一来我们的推测根本就宾果啦,所以我跟吉田才会想稍微采取一点动作嘛。”

  “…………虽然这两位说得很简单。”

  说话的又变回钧特。

  “为了收容峻护少爷而准备的地方,再怎么说也算隐密的居所,虽然昨天确实也被混混发现过,即使如此外行人要找到这里,也不是这么容易——”

  “没什么,这都是爱带来的成果啦,爱的成果。对于好友二之宫峻护的爱情,引导我们来到了这里。就这么回事对吧,井上?” .“对啊。我们最重友情、讲义气。只要好友一遇到危机,我们就会展现满满的友情之力跳出来帮忙……这就是各位熟悉的井上太一与吉田平介二人组。所以啦,要是你对我们的友情有那么一点点感恩,拜托介绍女孩子给我们认识吧。我和吉田各一个就好,有困难的话我们两个分一个也行。”

  “…………把爱跟友情挂在嘴上的人,做这种要求未免太庸俗了吧?”

  “无论如何,由于这两位也是峻护少爷的同窗,我才尽可能地为了满足他们的希望,而做出这些安排。”

  ——我的天啊,峻护心想。

  明明知道会有一堆麻烦和纠纷等在眼前,他们还特地把烫手的山芋拿到手上。

  虽然峻护以为自己已经够了解这两个损友,不过他们似乎比他想像得更爱凑热闹、更爱跟人找碴。

  “没什么啦,事情值得我们冒这个险。”吉田说:“毕竟有人愿意帮我们介绍可爱的女生嘛,反而要主动去冒这个险,才像男人吧?”

  “话说介绍女生已经变成我的必定行程了吗?”

  “不要这么小气嘛。”井上说:“两个好朋友在为你赌命耶,给这么一点奖励总可以吧?

  拜托你帮忙找个又可爱又温柔长得正又身材好,而且家世出色到可以让我少打拚大半辈子的女生啰。”

  “喂,你的标准怎么不知不觉就提高了!”

  远离了市中心的喧嚣,在开往郊外的电车上——、和峻护同行兼领路的,是吉田和井上两人。

  这次钧特没有陪在旁边。峻护受希尔黛及钧符保护的事实,照理来说已经传开了,一起行动的话会遇到阻碍——这是老管家的说词。还有一个理由是在这个国家,钧特身为西方人的模样太过醒目。

  (受不了,这两个家伙还是一样夸张……)

  一面随著电车摇晃,峻护交互看著两名损友。

  兴致高昂接下护卫工作的吉田与井上,正若无其事地夹在峻护的两边。说到他们的举止也好、态度也罢,都显得颇为熟练,自然得不像是外行人。这两个朋友有时候会让峻护大厌意外,这次似乎也算是一个例子。

  (话虽如此,老实说他们能来,真的帮了大忙。)

  虽然还不到藏树于林的程度,但多亏有同年的两个少年陪在旁边,峻护才能更自然地融入周围。如果峻护单独行动,恐怕比三个人一起行动更醒目,而且独处也会让紧张感异样地压迫到内心,很难说不会因与周遭格格不入而落人敌人布下的陷阱。还有吉田和井上几乎没被人盯上,这一点当然也是有利的才对。

  最重要的是,有吉田和井上在身边的“日常”一景,让峻护心里轻松很多。想紧紧跟上如怒涛般变化的状况,似乎比他自觉到的更容易累积压力——峻护正痛切地体会著这一点。

  “对了,你们不去学校行吗?”

  “嗯,把课翘掉不会有事的啦。”

  “会有事吧?翘课不好。” .“说什么蠢话,世上的事情有所谓优先顺序吧?边打瞌睡边听无聊的课,你觉得要排在第几?那有重要到非得对陷入困境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讲是这样讲,你这根本是翘课的藉口吧?”

  “二之宫,这种敏锐度你应该多发挥在和女生相关的事情上面啦。”

  三个人一面闲扯,一面随著电车摇晃,不一会便在某条老街的车站下车了。

  峻护是第一次在这里下站,也是第一次造访这座城镇。

  (…………应该…是第一次吧?)

  他停下脚步。

  然后环顾起四周。

  街上笼罩著煤灰与尘屑。

  街道至今仍沾染著陈旧的木头气味,没有钢筋和水泥。

  这股既视感,是因为他自己在电视或其他地方看过吗?

  但峻护确实有接触过这些的印象。

  宛如在仲冬微微威觉到春天萌芽的气息——有某种感觉令人十分怀念。

  “走啰,二之宫,这边啦。”

  “别发呆了啦。”

  被走在前面的朋友一催,峻护连忙追了上去。

  (…………果伏i 是我的错觉…吧?)

  每往前一步,峻护的既视感就变得更加强烈。

  狭窄的街道。

  排列著盆栽的家家户户。

  不时出现的倾斜屋顶。

  到处奔跑叫闹著的小孩。

  在井水中放凉的番茄与西瓜。

  视网膜每次捕捉到夏日阳光底下的种种情境,就有一阵细语声在峻护心里慢慢变大:要把这些当成想太多才出现的错觉,未免也太历历在目了。

  随微风摇曳的盥洗衣物。

  路上排放出废气的老爷车。

  在阴凉处缩成一团的三毛猫。

  边听收音机边下将棋的老人们。

  从厨房传出了味酣与酱油炖煮的香味。

  “——就是这里吧。”

  最后三个人在某个街区停下了脚步。

  盖在那里的建筑物,和宛如被时代抛下的这座城镇是如此相衬——一间颇有年纪的木造公寓,展露著它那经过风雨摧残的破旧模样。

  “那个管家伯伯委托我们的,就是把你带到这里来……好啦,二之宫,你心里有个着落了吗?”

  “我们完全不懂他有什么用意,如果是你,应该明白些什么吧?”

  “啊啊……不对,等我一下。”

  峻护揉了揉眉心,摇著头说:“虽然我觉得好像明白了什么,该说是大量的情报一口气跑进脑子里,变得有一点超载吗……?”

  “呼嗯……那么,总之先休息吧?大热天的走了这么一段路,再说你身体也还没有完全康复。井上,我去买个喝的过来,这里先交给你了。”

  “喔,包在我身上。走吧,我们去那边的阴影下坐一下。”

  听了井上的话,峻护就近找了片砖墙靠著。

  “没事吧,二之宫?”

  “啊啊抱歉,我想只要稍微休息就没事了。”

  道过谢后,峻护边擦汗边仰望起天空。

  在闪光灯般的明亮阳光照耀下,仿佛经过渲染的蓝天与白色积云,呈现著鲜明的对比。

  峻护深深做了一次、两次呼吸。

  然后闭上眼睛,重整自己差点混乱的心境。

  ——原本暧昧不清的东西,慢慢变得能够确定了。

  他从怀里拿出信封。

  那是美树彦写给他的那封信。

  如你所知,二之宫家的当家夫妇,换句话说,也就是你们的双亲,是个性相当不受拘束的人。特别是他们对放任主义的信奉程度,更可说是前所未见——你就不用说了,凉子当然也是在这种主义下培育么来的,就像你知道的一样。

  不过凉子对于双亲信奉的主义,好像抱著相当怀疑的态度。说不定单纯是到了反抗期的关系吧,总之被迫当上监护人以后,她似乎决定和和双亲不同的方式表教育你这个弟弟。

  接著像你所知道的,凉子就是那种个性——她选来教育你的方式,和狮子采用的教育方针一样。简单来说就是爱的鞭子,把自己小孩推下万丈深渊的那种爱。

  结果她找到了这座跟不上时代的城镇——也就是你小时候独自过活的城镇。

  你从小就彼推进了这条老街。这里有人情味,同时也有浓厚的人类气息,换句话说这里也是座保留著粗鄙风俗的杂乱城镇。要问到几乎在没有姐姐支助的情况下,没几岁大的少年适不适合一个人位在这里,应该不用多想也能做么出结论吧。

  这种教育方针堪称为斯巴达的极致。不知道要是教育都的大人物们知道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此外,凉手采用的方针算不算换汤不换药的放任主义?我希望你们姐弟可以找机会好好谈一下这个根本上的问题。对你们谈出的结论我也很感兴趣。

  总之,虽然我已经一再重复地提起,但只有这一顶事实是无庸置疑的:你小时候曾经一个人住在这度镇上。

  “呼嗯,原来如此。”

  “所以这里是二之宫的故乡啰。”

  吉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抱著罐装饮料跑回来的,井上则用手帮瘫倒的峻护扬著风,他们两个都在偷瞄峻护手上的信,还频频出声感叹。

  “喂,你们不要擅自偷看啦。”

  “有什么关系嘛,小气。我们陪你来又没收钱,有点特权也是可以的吧?”

  “身体感觉怎么样,二之宫?稍微好一点了吗?喏,喝个茶吧。”

  “啊啊,不好意嗯。谢啦。”

  道谢之后,峻护把冰凉的茶接到手上,一鼓作气地喝完。

  从旁边水沟传来的臭味,大概是老鼠或什么东西在腐烂时发出的味道。

  墙后正传来歇斯底里的婴儿哭声:以及在声势上丝毫不逊色、同样歇斯底里的母亲尖叫

  声。

  对面的破屋,则有老夫妇大白天就在吵架的声音。再过一会,似乎就不是光斗嘴便能够了事的了,开始有盘子或者玻璃杯一类被打破的响亮声音冒出。

  “…………不过这里还真寒酸耶。”

  井上一点一点地舔著可乐,一边也毫不客气地吐露感想。

  “哎,可是从某种角度来看,应该也很好住吧?虽然问题应该不少,但如果住在这里的人与人没有互相帮助的话,大概也没人住得下去。倒不如说要不是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会让小鬼头自己一个人住吧?”

  尽管他说的一点都不客气,但实际上八成就是这么回事。用“老街”来形容是善意的,这里的实态类似贫民窟。

  话又说回来了,峻护开始嗯索。

  小时候的自己,真的住在这种地方吗?

  能办到这种绝活还真了不起。峻护心里虽然这样想,然而他确实可以听见,构成身体的一个个细胞都在发出如此的声音——它们记得这样的气味、这样的触感。

  “怎样,二之宫?差不多能动了吧?”吉田问。

  “嗯,可以了。没问题。”

  “那就到里面看看吧。”

  “里面?”

  “那问破公寓,里面好像是可以进去的喔。”

  一边用指头转著老旧的钥匙圈,吉田说道。

  “唔哇,真够惨的。”

  一打开咯叽作响的门,井上便毫不客气地叫了出来。

  “你看这灰尘有多厚,至少积了两公分左右吧?是要怎样才会积得这么夸张啊?”

  “哎,就是说啊。”吉田也表示同意:二瞬间我还以为是积雪咧,樱岛的火山灰也不会积成这样吧?”

  “说起来,那一带的木板墙都被蛀得坑坑疤疤了耶。那边的柱子还被白蚁啃得像吃剩的苹果一样……这种状况光是房子还能立得起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这间公寓除了拿来当柴烧之外,已经没别的价值啦。就算点了火,里面根本空到只要五分钟就会烧光光嘛。”

  虽然两个损友讲得很过分,但除了不客气以外,他们的评价完全是正确的。

  这里是一座彻彻底底的废墟。

  除此之外,大概没有别的词能够形容这栋建筑物。

  尽管门有上锁,基本上还是有人在管理,但里面当然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可以想见这里在失去做为住所的价值以后,已经过了不少岁月。

  “呃,房间的号码是……勉强还看得出来。好,走这边。”

  井上一边为灰尘皱起脸,一边往前走,跟在他后面,一行人来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

  “好像就是这里喔,二之宫住的房间。”

  井上挺出下巴,意嗯大概是要峻护进去。

  峻护把手伸向门。

  他发现手掌全是汗。即使心里以为自己是冷静的,紧张感似乎还是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

  峻护开了门。

  就在那个瞬间。

  “——!”

  门后有个小小的人影。

  那道人影朝著他胸口轻轻地扑了过来。

  意料外的事态。因为完全松懈下来的关系,峻护一时间没办法应对。

  就在不知所措间,那道人影直接冲向了毫无防备的峻护怀里——“怎么了,二之宫?”

  “…………咦?”

  吉田讶异问道的声音,让峻护猛然回了神。

  放眼望去,哪里都看不到理应已溜到峻护身边的人影。

  是幻影——吗?

  “没事吧,二之宫?”

  “你又觉得不舒服了吗?” .“啊啊没有……没什么,我不要紧。”

  一面对担心自己的朋友点头,峻护反覆嗯索刚才看到的“某人”的身影。

  刚才是因为事出突然他才会动摇,像这样冷静下来之后就很清楚。

  虽然峻护也怀疑过那是幽灵一类的东西,但并非如此。话虽这么说,那也不是具备实际形体的现实。

  那是他复苏的记忆——也许,形象是明确得太极端了。

  (我看见的……是个小孩吧?)

  小孩,而且应该还是个女孩。

  刚来到据说是自己十年前住的房间,少女的身影便从记忆中苏醒了。这样一来要猜那是谁,想得到的候补便不会太多。

  (会是哪一个?)

  峻护试著重现烙印在眼匠的那道身影。

  然而明明是刚刚才在那里目睹的,那小小的身影却蒙胧得无法聚集成像。目前也只好先放弃了。

  相对地,峻护因此有了把握。原本他在心中还半信半疑——小时候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如此一来就算不甘愿,他也得相信了。

  “好啦,二之宫你打算怎么办?”

  “要进去房间里吗?”

  “嗯,我会进去看看。”

  像是被吉田和井上的声音从后面推了一把,峻护走进房间。

  里头荒废的程度不输走廊。不知从哪钻进去的灰尘积得到处都是,呈现出平原初次积雪般的样貌。

  座垫、茶几、五斗柜一类的家具,都默默地被遗弃在这里。

  “简直像趁夜逃跑后的状况。:口田说道:“很有某一天人就突然全部跑不见的感觉耶。

  住的人消失之后似乎没被任何人碰过,就这么留到了现在。”

  峻护也有同感。经过漫长岁月,他觉得这个房间到现在还是留著当时生活的气息。恐怕这个房间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失去主人的吧。

  他想起美树彦的那封信。上面提过他们有尽可能让这里维持现状。那名青年都这么表示了,对这里的处置方式肯定就像他字面上说的。有意的话,美树彦也可以请人进来打扫或者整理,但他大概是刻意不这样做的吧。因为要彻彻底底地让这里“维持现状”。

  基本上就峻护所见,这栋公寓腐朽的状况似乎是超出了美树彦的预料。

  “像餐具之类,有不少都是小号的耶。”

  瞄了眼厨房的井上“呼嗯”地点头说:“从花样的喜好到款式,威觉都乱孩子气的。于好于坏来说显得老气的东西,反而没有多少。”

  “…………”

  峻护在沉默之中,蹲到了房间的正中央。

  盖著灰尘的茶几,即使盖著灰尘也看得出是老古董。

  座垫因为日晒的关系已经褪色,到处可见缝补的痕迹。

  而碗盘,没有一个是找不到缺角或裂痕的。

  当时的自己大概就是在这间破屋,过著连形容成“朴实”都会令人迟疑的穷酸生活吧?

  这也是凉子式斯巴达教育的一环吗——

  就在这时候……

  “嗯?这个是……”

  峻护注意到摆在榻杨米上面的一本书。

  他伸手拍去书上的灰尘。

  那是本装订得正式体面的厚书。要说只放了十年,用外文写的那本书看起来还更旧。

  书名是……峻护有点看不懂。那不是英文,恐怕是德文一类的语言……?

  “啊——”

  刹那间——

  那股感觉又来了,记忆的复苏。而且比刚才更强烈。

  二之宫?喂,你没事吧?”

  “又来啦……他今天真的常常发作耶。喂,二之宫你振作一点——”

  感到晕眩,峻护紧紧闭上了眼皮。

  眉心正冒出汗水。朋友们的声音在他听来,也遥远得像是在水中一样。

  尽管如此,峻护仍烕觉到自己确实掌握了“某种东西”。以往有好几次他想抓住却没办法如愿、漂浮在记忆底部的“某种东西”。

  他的意识开始飞快地回溯到过去……

  X X X

  ——那是初夏的某一天。

  “嗨,初次见面你好,峻护小弟。”

  姐姐带回来的男性这么说道,开朗地伸出了他大大的手。

  “找叫月村美树彦,请多指教。””初次见面你好。”峻护也开朗地对那名和蔼的青年回以笑容,伸出了右手说:“我是二之宫峻护,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

  而姐姐带回来的男性,还带了另一个人回来。

  “呃,站在那边的女生是……?”

  像躲在美树彦背后看著这边的,是个感觉与峻护年纪相仿的少女。第一次被带来这地方的她似乎有些困惑,正怯生生地交互看著破公寓和峻护。

  她穿著款式简单的白色洋装,拿著大大的手提箱。修得俐落的短发相当适合她。

  “来吧,真由。”美树彦把手放在那女生的肩膀上说:“别害羞,不好好跟人打招呼是不行的喔。”

  “好……好的……那个,初次见面你好!”

  那名少女连忙走到前面,尖尖的声音很明显是在紧张:“我叫月村真由,请多多指教!”

  点头行了礼以后,她又急著躲回美树彦背后。

  峻护对那名少女很有好感。她青涩的感觉让人觉得非常可爱,大大刺激了少年的保护欲。

  说自己叫真由的那名少女,正躲在美树彦背后不停地偷看峻护这边。那副模样,就像是对第一次碰到的男生在意得不得了,明明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却又没勇气接近。峻护一对她露出阳光般的笑容,少女便慌得躲了起来。

  “嗯,看来我妹妹和你弟弟的第一次接触,进行得还不错呢。”

  美树彦满意似地点头问:

  “你不这样觉得吗,凉子?”

  “同感。”峻护的姐姐也心情颇好地点头说:“照这样看是不太需要担心了。哎,虽然我从一开始就不担心。”

  “毕竟是你自豪的弟弟嘛。”

  “还好啦——那么峻护。”

  “嗯,什么事,姐姐?”

  “这位月村真由呢……”姐姐绕到真由背后,温柔地把手放在她双肩上说:“从今天起会住在这问房间。”

  “她从今天开始要住在这间房间?”

  “是啊。”

  “和我一起?”

  “是啊。峻护,你要负责照顾她。办得到吧?”

  被姐姐这样问,峻护想了一下。不过那真的只是短短的一会儿。

  “嗯,我明白了。我会负责照顾她。”

  峻护笑著答应后,美树彦便略显担心地问:“听好了喔,峻护,拜托你照顾真由的我这样讲也很奇怪,可是要照顾一个人应该会很辛苦喔。没有啦,我们家的真由,当然是不管带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孩子。我想她也不会给你添麻烦或扯你后腿。再说我也很信任让凉子赞不绝口的你,不过——”

  “是啊,没问题的。请交给我吧……话是这样说啦。”

  峻护伸手介绍了自己的住处,苦笑著说:“毕竟是这种破破烂烂的家,也没办法好好招待就是了。”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说真的,我对凉子所谓的教育方针满有兴趣的。”

  “教育方针?”

  “明明在经济上没有困难,你却会住在“这种破破烂烂的家”,那就是原因啊。”

  “等等,美树彦。凉子皱起眉头说:“这种事你不要在当事人面前说好不好?这种情报会造成依赖心,依赖就是成长的敌人耶。”

  “哎呀,失敬失敬。总之我听说峻护在这种环境下也过得很好,觉得相当佩服,所以才想让妹妹也试试看。虽然我妹妹就算不这样教育,也已经够能干了。”

  “你真的很宠你妹耶。”

  “我是不想被得了天生弟弟宠爱症的你这样讲,但现在就算了……好啦,那么我和妹妹就开始搬行李吧。话虽如此,这里毕竟是两坪多的公寓,几乎没有东西能够带过来。来,我们走吧,真由。”

  “好的,哥哥!”

  眼前的兄妹开始相亲相爱地准备移居,当峻护正想帮忙的时候——“峻护。”

  姐姐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了,姐姐?”

  “我有事要趁现在告诉你。”

  “你是说照顾那个女生的理由吗?”

  “对。”

  若是照姐姐所说,那对姓月村的兄妹,似乎在前阵子才刚因为事故失去了双亲。

  话虽如此,美树彦已经是能够独立的年纪了,要生活也有能力,因此眼前并没有经济上的问题。不过他们就只有兄妹两人,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感,此外还能预想到的是,身为家中支柱的美树彦在今后会变得极为忙碌。

  “哎,虽然真由也和你一样,有足够的能力独自生活,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这样做的原因嘛。要是留下后顾之忧,美树彦工作起来大概也不方便——所以啦,事情才会变这样。”

  “嗯,我懂了。”

  “乍看之下感觉不出来,可是真由不只失去了父母,还要跟哥哥分离两地,我想她心里应该满满地都是不安,这一点你要放在心上,记得好好照顾人家喔。”

  “嗯,我了解。”

  姐姐对峻护的回答点了点头,然后大大叹道:“唉,不过这样子美树彦和我的立场就一样了。那家伙自动变成了月村家的当家,我们家是爸爸妈妈都不太会回家,结果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二之宫家的代表。看来我们两个以后的麻烦可多了……”

  “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事情?”

  “你能帮的,大概只有别让我担心而已吧。”

  “我明白了。姐姐你可以不用担心我,要加油喔。”

  “…………哎,就这样拜托你啰。”

  姐姐这么说完,微微地笑了。

  接著又露出了几秒钟犹豫的神色,她才使劲地摸起峻护的头。

  新同居人的搬家工程,真的在很短的时间内便结束了。

  等峻护目送着赶忙离去的两个大人以后,应该很窄的两坪多房间又让人觉得非常宽广。

  (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呢?)

  呼嗯,峻护开始嗯考。

  要怎么做才能和月村真由变得要好呢?

  (感觉她满内向的,接近她的时候态度要温和客气才可以吧?)

  峻护忽然涌上了笑意。他想起直到前阵子还跟自己一起住的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是个大小姐,原本一直关在家里又什么都不懂。不过她很用功、学事情也非常陕,是那么的自负而且充满魅力。

  (唉,和“她”比的话,这个女生应该很快就能跟我变熟吧?)

  对了,先煮一顿饭招待她应该不错。峻护认为一边吃著好吃的东西,要熟悉彼此也比较快,而且要安慰和家人分隔两地而难过的她,这样肯定有帮助。何况峻护在这个年纪就已经学到了几项本事,能够让便宜的食材发挥出价格以上的美味。

  “我问你喔。”

  唆护转过头,用兴奋的表情和声音问:“赶快来想想今天要吃什么吧?我想准备你爱吃的东西,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请不用费心。”

  真由这么说道。

  娇小的她端正地坐在?杨米上,一边还读著疑似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行李拿出来的书。

  “因为我还不饿。我算食量小的人,有吃早餐就够了。”

  “啊…………嗯,是喔?”

  峻护有点反应不过来。因为眼前的月村真由,和之前他看到的女生简直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还有,就趁这个机会先告诉你好了。”

  少女一边翻书一边继续说道:

  “你不用特地帮我做饭,需要的时候我会自己准备自己要吃的东西。”

  “呃……嗯。”

  “其他像是洗澡、打扫、购物之类的所有家事,我会就我的评估来帮忙分担。另外对于身为屋主的你,我愿意尽我所能地不多添麻烦,也绝对不会扯你后腿,请你尽管放心吧。”

  “唔,嗯。那就这样吧。”

  “那么从今天起,我暂时会在这里叨扰,请你多指教。”

  “…请多指教。”

  少女像人偶般点头行了礼,所以峻护也僵硬地点了头,随后对方目光又落到了书本上。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用日文写的书,也不是峻护略有涉猎的英文书籍。在记忆里头到处摸索以后,最后他做出的结论是那大概是德文,这也让峻护吃惊得更厉害了。

  “呃…………”

  “…………”

  尽管如此,峻护还是想找话题和对方继续聊下去。然而从真由的模样,可以看出她拒绝交流的意嗯。她简直像在说:“不要管我,你就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怎样?”

  真由表现得非常冷静又稳重。从声音、表情和眼神,都蕴藏著格外老成的知性。但即使说得含蓄些,她那种待人的态度也绝对没有多亲切,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命不凡。

  峻护仍威到不知所措,但手边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便兴冲冲地准备起饭菜了。

  虽然真由那样讲,但如果准备好两人份的饭她还是会吃吧?或者照她的态度来看,到最后只会浪费掉食材呢?峻护这样想著。

  这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二之宫峻护和月村真由。

  两个人都还是六岁时发生的事。

  X X X

  “喂,二之宫!”

  “你振作点,二之宫!”

  回神过来时,峻护正被人抓著肩膀猛晃。

  “啊……啊啊,是吉田和井上吗?”

  茫茫然地叫了两个朋友的名宇以后,他立刻又后悔地说:“没事,不好意嗯。我只是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没什么,但我不要紧的。反正只是头稍微晕了一下而已。”

  “是吗?哎,既然你都这样说了,应该是没关系啦……”

  “不过你不要硬撑喔,觉得难过的话就先休息。”

  “啊啊,我会的。谢谢你们。”

  峻护一面向关心自己的两个朋友道谢,一面擦去从额头滴下的汗珠。怒涛般复苏的记忆全部涌进脑里,好像快超载了。

  将递来的饮料瓶一举暍完以后,峻护才总算歇了口气。大量的记忆前仆后继地浮现,而记忆又会诱发下一段记忆,光回想根本就无从整理。

  (说起来,姐姐和美树彦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呢。)

  峻护不得不这样认同。长久以来,他们都静静地没有去动自己遗忘在记忆彼端的东西。

  那两个人不得不害怕吧——十年前的过去要是见光了,会发生什么状况。

  如果峻护在更早以前看到这段记忆,肯定会有完全不同的未来等著他。而且那样的未来可以说根本预测不出是好是坏。正因为现在情况紧急,他们才会公开情报——不对,应该说他们是不得不公开的吧——而峻护多少也做好了觉悟和心理准备。基本上要是换成前阵子的自己,就算情报公开在眼前,峻护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相信。

  (…………首先,还是试著将想得起来的事情全部想起来吧。要验证或回味那些记忆,是之后的事情。)

  调整好呼吸,峻护闭起了眼睛。

  趁著追忆的路径接通、趁著自己还没有大意地放掉掌握住的记忆,他希望尽可能撷取到更多记忆和情报。

  如此这般地,峻护的意识再度飞越了十年的时光——

  X X X

  害羞内向的女生;以及充满知性、宛如隐居贤者的女生。

  虽然月村真由展现了让峻护感到困惑的两种极端性格,但他马上就明白,似乎后者才是真由实际的个性。因为真由自己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吓到你我感到很抱歉。”

  她如此说道:

  “但我认为与其用奇怪的方式隐瞒或欺骗你,尽早摊牌对彼此应该会比较有利。”

  “也就是说,你那种害羞或内向的个性,是自己刻意装出来的啰?”

  “就是这么一回事。”

  新同居人在承认时没有停下翻书的手。

  “话少、不喜欢理人又没表情,这就是我没有掩饰时的个性。这样子说不定会让你觉得无聊,也说不定会让你觉得火大,但还是请你多多包涵。”

  “呃,意嗯就是说——”

  峻护一边挑词一边问:

  “你在哥哥面前,一直都是害羞内向的个性吗?”

  “没错。因为对我哥哥来说,似乎那样子才是“可爱的妹妹”。我在哥哥面前,会尽可能在表面上层现出他喜欢的样子。”

  真由一面用著峻护特地回避掉的某些字眼,一面把话说得毫不保留。

  “像你这种习惯……”峻护依然选著词发问:“该怎么说呢,要说是变脸吗?你哥哥知不知道啊?”

  “他恐怕是知道的。虽然我和哥哥在一起时都是另一种个性,但其他时候都是现在这种个性。”

  “这样啊,已经穿帮了吗?”

  “我也没有要隐瞒的意嗯。”真由始终语气淡然地说:“我只是想尽量让哥哥高兴,而且那也不需要是永久的。只要我在哥哥眼前,能一直保持理想中的我就可以了。”

  “这样说或许也没错……话说回来,你真的什么事都敢直说耶。”

  “对不起,这是我个性上的问题。我有自觉到这样容易让对方不高兴,可以的话,我会建议你不要太常跟我讲话……不过以后我们就要一起住了,好像也没办法。对不起。”

  这番话听起来依旧毫不掩饰,但峻护没有多说什么。

  “我是不希望被误解。”

  这时,真由从书本前抬起头说。她沉静的目光,就像秋天时没有起风的湖面。

  “我很喜欢我哥哥,就像我哥哥喜欢我那么喜欢。”

  “嗯——这样啊,我想也是。”

  平常听到这种台词,峻护会有点难以相信。但既然真由是这样说的,看来那就是她真正的心意吧。峻护已经渐渐能了解她的个性了。

  “我哥哥非常担心我。”

  再度把目光放在书本上的真由说:

  “我在这个年纪失去了父母,而我哥哥又忙得没办法好好照顾我。我哥哥常常在外面,没什么空回家,又跟我一直有疏远的感觉……我想他对这一点也有感觉到责任吧,但我已经从父母死掉的事情中充分振作起来了,所以我希望哥哥可以不用太在意我,过著更悠闲一点的人生……”

  说到这里,真由忽然闭了嘴,经过一会才又小声地开口:“对不起,看来我讲话讲太久了。我会安静的。”

  “咦?不会啊。”峻护笑著说:“我反而想听你讲更多呢,再说嘛,再说嘛。”

  然而,这之后不管峻护催促了几遍,真由都没有再抬起头。她似乎后悔自己讲得太多,峻护也只好让步了。

  隔天以后,峻护规定给自己的工作,就是要努力多知道一点关于新同居人的事。也因为姐姐和美树彦都有拜托他照顾真由,而他也挺起胸膛接下了,因此他非得排除万难去执行才可以。为了这个目的,总之他要先多了解真由的事情。

  可是这却是一项挺大的工程。

  首先,真由本人的态度并不合作。她只有在第一天多少提到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就算在日常会话中肯应声(虽然她老是一边看书一边答话),换成更深入的话题就不肯开口了;相反地,真由也不会问峻护这方面的问题。峻护一个人住在这个形同贫民窟的城镇,而且住的还是其中堪称最下等的破公寓。正常来讲,会对他的身世产生好奇心也是自然的,但真由却完全没过问这方面的事。

  另一个原因是,峻护看不透这个名叫月村真由的少女。照理说只要住在同一个房间,就能大致看出对方的为人,可是这套理论在真由身上却不能通用。总而言之,就是因为话少、没表情、不喜欢理人三项要素都备齐的关系,峻护实在看不出月村真由是个具备什么样人格的人。

  (哎,这还真是伤脑筋。)

  也由于峻护总是笑嘻嘻的,旁人并不容易看出他的心情,不过其实他当时是挺困扰的。

  那就像和一只驯服不了的猫一起生活一样。

  即使如此,只要他们能共有时间与空间,可以理解的事还是会一点一滴冒出来。

  首先,真由非常喜欢书。一有空她就会拿起书来啃。做饭的时候、打扫的时候、甚至连到澡堂的时候她都会带书。从日出到日落,看书看得连吃饭都忘记,对真由来说更是家常便饭。最夸张的是她连睡觉时都会拿书当枕头(正确来说,是因为她在被窝里看书看到一半就失去了意识,书本才会自动变成枕头)。

  此外也因为真由那引以为豪的阅读量,她的知识丰富度可以说是超乎常理。而且她有的不只是知识,还很擅长于应用,又具备将知识升华成知性的气度。虽然峻护在这时侯也常常被周围的人当成神童,但真由显然凌驾于他。真由有时会默背哲学书籍,有时则会自在地列出或解开高难度的方程式,每次都让峻护频频佩服。况且她当时还只有六岁(基本上在年龄这方面峻护的条件也一样就是了)。

  真由也常做家事,就像她和峻护说好的一样。

  煮饭、洗衣、打扫,每一项她都做得远远超出标准,在这方面算是专家的峻护也有不少地方要向她请教。另外有一点也和真由说好的一样,峻护看得出她尽可能地在注意不要给他添麻烦,何况她根本就没有碍手碍脚过。

  真由身为同居人的生活能力,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讲到适不适合当同居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她就不能和我相处得更融洽一点吗?明明那样一定会更愉快的。)

  对峻护来说,让人感到遗憾的就是这部分。总之真由就是喜欢独处、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度过时间,不太喜欢被别人千涉。明明他们是两个人住在一个狭窄的房间,峻护却常常威受到寂寞的心情。而且那种感觉会比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更让他泄气。

  另外还有一点。

  尽管真由确实没有添麻烦,但提到她是不是都不会让峻护担心,就绝对不是那回事了。

  “我问你喔,真由。”

  某一天峻护在犹豫过一会之后,决定把话说出来。

  “虽然你每天在家都一直读书……不过,你不去上学吗?”

  没错。

  她从搬家过来后,几乎都没去学校。

  “不去。”

  这时候,立刻回答的真由也还是将目光落在书本上。

  “我不认为有去的必要。因为我判断比起上学,还有更具意义的时间利用方式。”

  “也对啦。你头脑那么好,上课大概也学不到东西就是了。”

  峻护跪著贴近到真由身边,一边大力向她劝说:“可是去学校的目的不是只有上课,我想这应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比如在学校交朋友也是很重要的,不是吗?还有和朋友玩之类的也是啊。”

  “我没什么兴趣。”

  “朋友和书差不多重要吧?”

  “读书对我来说是一种消遗,这确实有娱乐的功能,而且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然而面对答得一脸轻松的真由,峻护也不死心,继续说道:“再说你几乎都没出门吧?顶多只有去澡堂或图书馆而已。这样也对健康不好喔,不只培养不出体能,身体也不会发育。去学校交到朋友的话就会玩到很多种游戏,我觉得那也是很重要的。”

  “幸好我已经有足够的体能了,而且也该感谢父母把我生得非常健康。就我记忆所及,我还没有得过所谓的感冒。”

  “嗯——也许是这样没错啦。”

  “虽然我很感谢你担心我。”

  真由从书本前拾起头说:

  “然而世上也有一个词叫'帮倒忙'。毕竟我是房客,对你的忠告会一边感谢,一边诚心诚意地接受。但你再继续勉强我的话,可能就千涉得太多了。”

  “嗯——是这样吗?”

  要反驳也不是没办法,不过峻护乖乖收口了。就算现在坚持辩赢对方,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总之,异于她文静的外表和说话方式,这个名叫月村真由的少女表现得相当顽固。考虑到那优异的知性,照理说她应该也具备嗯考的柔软度,但这次却久久不肯让想法转个弯。更棘手的是她的嗯路有一定的道理,而且有必要雄辩的话也绝对不会词穷,这些因素都让峻护很难应付。

  该怎么办呢?就在峻护一直烦恼著这个问题时,某天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嗨,是峻护吗?”

  打电话的是美树彦。

  “可以帮忙叫一下我妹妹吗?”

  “好的,我知道了。喂,真由有电话找——唔哇!”

  连叫都不用叫,真由已经像背后灵一样地跟到了峻护旁边。

  或许她已经察觉到那是哥哥打来的电话,便在极近距离内一脸巴望地默默望著峻护。

  “把电话给我。”

  如此说道的真由伸出手,峻护悄悄地把话筒给了她。

  瞬时间,真由的声音和表情都为之一变。

  “是的,电话换我接了……嗯,我过得很好。嗯,当然了……嗯,嗯。峻护他也对我很好,一点都不用担心喔。嗯,对啊,嗯嗯——”

  只把这一幕抽出来看的话,月村真由这个女生就是和问题儿童处于两极的人。感觉像容易害羞的大家闺秀,尽管内敛却也带著华丽的气质,看了总让人想保护她。

  在峻护看来:心情就像被精怪骗了一样。

  等话讲完后,说道“还给你”的真由把话筒交给了峻护,姿势端正地坐到了茶几前面,立刻又继续读起书来。

  “和真由的同居生活过得怎样?”

  话筒那端传来夹杂苦笑的声音。

  “我想恐怕有给你带来麻烦……对不起呐。”

  “不会,没有那种事。”

  虽然峻护马上这么回答,但美树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情。

  “哪里,你不用勉强。毕竟事情会变成这样,是我当初就心里有数的。”

  “……对不起,明明我说了大话答应要照顾她,却又做不好。”

  “不会不会,我没有立场让你赔罪啊。哎,目前你只要能尽量告诉我正确的状况,就算帮上大忙了。应该也有什么建议是我能给你的才对。”

  受到催促,峻护尽可能详细地说明了现状。

  美树彦一边应声一边听著他讲,而后又像佩服似地发出叹息说:“嗯,重点整理得很好,而且这段正确的报告也没有偏于主观。不愧是能让凉子自豪的弟弟。”

  “啊哈哈,谢谢。”

  “顺带一提,峻护。其实真由啊,说起来是个跟你想的不太一样的女生喔。”

  “和我想的不一样……具体来说是哪里?”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才好呢……?”

  美树彦间隔了一会才又开口:

  “例如说你好像有个倾向,把真由想成了某种文静乖巧又不常讲话的文学少女。”

  “对耶,我是这样觉得啦。”

  “可是呢,实际的情况根本不一样。不掩饰的时候,她是非常强悍又很有主见的。而且不只是脾气坏,还很性急又容易执著。连带地也有精神上的洁癖,要是遇到不合本身价值观的事情,有时候她也会露出相当偏激的反应呢。”

  “嗯……原来如此。”

  被这么一说,峻护的确能想到某些迹象。经过美树彦纠正,他反而觉得有不少事情都能理解了。

  “不过,真由比任何人都还明白本身的性格,也很清楚这样的性格会对周遭与自己带来什么影响。因此她才会强迫自己用扭曲自己本质的方式活下去——尽可能让心情保持平静,也不表露感情,并且减少说话的次数;同时又避免和其他人产生关联,只是面对书本。”

  “…………这实在不是六岁女生生活的方式耶。”

  “虽然一样的话也可以用来讲你就是了。”

  美树彦又轻松笑著说:

  “简单来说,她就是寡欲得吓人啦。坦白讲那并不是能在社会上吃得开的类型——”

  后头的话峻护就算不听也能明白。关于这部分,才是美树彦真正想拜托他协助的吧。

  “哎,再怎么说都是我们家的真由嘛。我想你最后一定能和她处得来,没问题的。”

  结果美树彦毫无保留地层露出疼妹妹的毛病,挂断了电话。

  (……哎,既然美树彦先生都这样说了。)

  老实说这就是峻护的心情。

  毕竟月村美树彦这男人能够和姐姐——二之宫凉子组成搭档,相处起来还不会出状况。

  峻护对他是可以寄予相当信赖的。美树彦都这样断言了,总不能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在这之后,峻护又变得更积极地尝试跟真由交流。

  去澡堂时,他总是会邀真由一起去。

  要用餐的话不管肚子多饿,他都会配合真由饿的时候才吃。

  虽然连一半也看不懂,峻护也会试著尽量去看真由读的书。

  不过,每种做法都没有带来多好的成果。

  约真由一起去澡堂,会让她警戒地说:“你好下流。”

  要是在用餐时跟真由讲话,她会抛来淡淡的一句:“这样会妨碍我咀嚼。”

  读了书以后若提到感想,她又会一脸扫兴地说:“听就知道你是随便翻过去的。”

  (……没问题,一定能处得来的……真的是这样吗?)

  某天晚上。

  试了各种策略却屡战屡败,束手无策的峻护连睡都睡不著,一直在碎碎念。

  (她不是容易相处的女生,而且和以前遇过的类型都不一样。嗯,虽然看第一印象的话,我以为绝对处得来的。)

  因为睡不太著的关系,峻护去了厕所。但他连在方便时都不自觉地在烦恼东烦恼西。

  (要拜托姐姐帮忙吗?)

  只要弟弟跑去哭诉,那个姐姐八成转眼间就会把问题解决掉。先不论她会用什么手段、结果又会成为谁的幸福。

  即使那对峻护来说,等于是放弃自己的责任。

  (嗯——可能的话,我还是想把这当成最终手段耶。)

  他也是个男生,是男生就会有该有的坚持与自尊。既然夸下海口答应了这份差事,峻护也想好好地尽到责任。靠自己的双手。

  (嗯——可是……)

  他一边洗手一边环顾四周。

  以一间像鬼屋的公寓来说,这里的厕所意外干净。明显看得出来有经过改装,外表焕然一新。

  不仅如此,从选用芳香剂或地垫的品味,也能隐隐感觉到少女的味道。

  (她跟“那个女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呢。)

  忽然想到别人的峻护偷偷笑了起来。

  改装这间厕所的是上一任同居人。

  那个女生前阵子还跟峻护住在一起,对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她是个想法很容易了解、身上魅力也很容易让人明白的女生。她就像钻石、或蓝宝石、也像红宝石。而且那种光采并不是被照耀出来的,她彷佛能自己散发光辉——总之那是一个绚烂华丽的女生。

  和她一比,现在的同居人就像一只打不开盖子的珠宝盒。那里面一定摆著漂亮的宝石,周围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可是那珠宝盒却牢牢上了锁,目前还只是一只普通的盒子。

  对峻护来说还仅是如此。

  (…………我尽可能不想用最终手段就是了。)

  他一边走回房间一边嗯考。

  要是事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改善。要是他实在不能和月村真由处得来。

  就和姐姐讲看看吧。峻护心想。

  那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会是一个星期后、三天后、或者就在明天呢?

  …………当他抱著和愉快相差甚远的心情,正准备钻回被窝的时候。

  “——要走。”

  他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一开始,峻护以为是听错了。连耳朵灵光的他都会这么想,一般人应该根本不会注意到才对。

  声音的来源肯定就是这个房间,而包含峻护在内,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只有两个。

  他朝里头望去。

  在黑暗中,可以看到一床微微隆起的棉被。

  峻护也想过,那应该只是梦话。但对方是重要的照料对象,不能有任何万一。“真由?”

  这么唤道的他悄悄地偷看了被窝里头。

  “——不要走。”

  眼泪。

  最先映人峻护眼帘的,是濡湿了少女眼角的泪滴。

  “——不要走。”

  他又听见了。

  缩成一团的真由睡得像婴儿似地,嘴里还小小声、小小声地咕哝著什么。

  峻护觉得那是想把谁叫住的声音。但就算有他那样的听力,也没办法听得更详细了。

  然而,也没有必要听得更多。

  静静离开真由身边以后,峻护回到了自己的被窝。

  真由叫的是父母吗?他心想。

  或者那是在叫美树彦?他也这样想过。

  说不定,真由的梦话其实和那些完全没关系。

  (…………我还是不够成熟呢。)

  姐姐要是知道了这个状况,八成会从鼻子呼出气来笑他。

  真由的头脑实在好得不符年纪、又能言善道,而且做起活也完美得令人咂舌。所以峻护才会彻底看漏了这一点。

  不对。尽管他知道,却跟没放在心上是一样的。

  真由还只是个六岁的女生。

  她失去了父母,还跟哥哥分隔两地,现在正与陌生的男孩子住在陌生的房子里。

  当然事情也可以这样想:或许刚才终究是峻护听错了,真由会流眼泪也可能是出于完全不一样的理由。要是不留情地想得更透的话——那也有可能是演技,说不定眼药水就握在她但即使事情真的是那样,也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二之宫峻护并没有这么无能。理解到自己处在什么状况之后,他不可能不振作。

  因为他不是看了女生的眼泪却还提不起干劲的男人。

  ——隔天早晨,真由脸上没有泪痕,端正地坐在茶几前看书的模样也跟平常完全一样。

  话少又不爱理人又没表情。

  不过就算她的态度一如往常,峻护却不是如此。

  现在的他,并不是以前那个急著想和真由相处融洽、互相理解的他。

  一边准备著早餐,颇能保持自己步调的他心想:想立刻解决问题是不可能的。所以不用急,就慢慢来吧。

  首先要配合真由的步调,同时也要维持自己的步调。

  因为峻护觉得这样一来,他们迟早会相处得顺利的。

  转换方针的效果没多久就出现了。

  在对话和交流都不多,但是却绝对不会让人不快或者难受的奇妙同居生活持续一段时间后,某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那一天,峻护捧著盥洗用具去了附近的澡堂。

  真由并没有和他一起。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峻护会主动邀真由一起去,不过他这阵子显然已经没有这样做了。因为他发现真由好像不太喜欢和他一起去澡堂。

  “这么说来,真由的盥洗用具没有留在家里耶。)

  在更衣间脱衣服的时候,峻护总算察觉了这一点。

  此时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良性意义上的不相往来。两个人不会去关心彼此在哪里做什么的情况变多了。关于洗澡这方面当然也包括在内。

  (说不定她现在就在里面?也可能我们一去一回刚好错过了吧。)

  尽管峻护心里想著这些,但不管真由是正在女生澡堂洗澡,或者已经先回去公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手脚迅速地洗完身体和头以后,峻护扑通跳进澡池,数完十秒便匆匆准备起来了。

  正好就在这时候。

  女生澡堂那里似乎传来了什么声音,峻护跨过澡池边的腿也跟著停下。

  “——问海上——潮起潮落——”

  峻护听过这声音。但隔著一道墙壁,又有水声碍事,他听得不是很清楚。

  于是他靠向女生澡堂,试著竖起耳朵更认真地听。

  “——阮是要离去的鸟——丘伊呀沙恩呀沙喏。”

  仔细一听,那并不是单纯发声而已,感觉好像还带著独特的曲调。大概是某种歌曲吧。

  当峻护听著听著,对方也许是起了兴致,原本小小的音量正一阵一阵地变大。

  “呀咧苏兰苏兰苏兰,嗨嗨。堂堂五尺躯,破浪出海才是男儿气魄——”

  (没记错的话…………这是北海道的苏兰节民谣吧?)

  愣住的峻护妪了几次耳朵,试著要确认听觉。

  然而不管重听几次,那果然就是知名民谣的旋律。

  “洋上的海鸥若有话说,就与它互倾心声吧。丘伊沙,恩呀沙诺,斗扣伊休!”

  这座城镇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消沉,在破澡堂唱起这种歌,或许是再合适不过的。但即使如此,挑上的曲目未免也太有味道了。

  而且曲调听起来十分有个性……哎,坦白说的话就是严重音痴。相对地,那样的歌声听得出献唱者心情似乎挺好,峻护眼里仿佛浮现了对方握著拳头缓缓高歌的模样。

  峻护听了一会那阵歌声,但是没过多久他便离开了澡池。跟大部分男生一样,他洗澡的速度也很快。

  回到公寓后峻护做起了家事,真由则是在经过满长一段时间后才回来。

  收拾完盥洗用具,头发没乾的她坐到茶几前开始看书。

  峻护朝那张认真的冷漠脸孔开了口:

  “我问你喔。”

  “怎么样?”

  “原来你喜欢唱苏兰节啊?”

  下个瞬间,真由变脸的程度出乎意料,看了最惊讶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峻护自己。

  首先真由猛然一个回头,转向了峻护这边。

  跟著她又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同时嘴角不停地抽搐,支支吾吾地发出不成句子的声音,而脸色更像是交通号志似地一下红一下缘——然后在看到峻护的头以后,真由沉默下来。

  看出同居人的头发同样没乾,就像乌鸦的羽毛那般,真由应该也明白了一切。

  她立刻摆回原本不爱理人的扑克脸,转过身背对了峻护。

  随后便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说,你喜欢苏兰节吗?”

  “我不想理你。”

  “哎,毕竟你唱得那么开心,我想也不可能讨厌啦。”

  “…………你好卑鄙。”

  “卑鄙?你讲得好过分。我明明只是刚好在澡堂而已,再说我问你这个又没有恶意。”

  峻护说的有一半是谎话。

  “所以说,你喜欢吗?”

  “…………”

  “告诉我嘛。”

  “我拒绝回答。”

  “说嘛。”

  “我拒绝。”

  对方顽固过头的态度让峻护不耐烦了。

  他偷偷靠近真由背后,想偷看她的脸。

  可是他的对手动作颇为敏捷。察觉到敌人接近,真由一转身又背对了峻护。

  但峻护也不会这么容易放弃。他又绕过去想偷看真由,然而真由也不简单,马上便警觉到危机转了头。

  这样的攻防持续了一阵子,最后峻护也不得不放弃。因为这位冷漠的同居人的体能是凌驾在自己之上的。

  再说,其实他也不需要刻意找出答案。毕竟留短发的真由时时都露出耳朵和脖根,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肌肤,不管怎么闪都掩饰不了她的情绪。

  尽管还不到彻底获胜的程度,峻护已经对不错的战果感到满意了,当他意气风发地打算

  回头做家事的时候——

  他发现了。

  一直以来,真由之所以不喜欢跟他一起去澡堂的理由。

  其中一项原因当然是不想被听见走调的歌声。而且她挑的歌似乎也沧桑得与年纪不符,

  肯定就更不想被峻护听见了。一边哼歌,一边享受入浴,恐怕正是真由私底下的兴趣。

  还有另一个大概的原因,是他们洗澡的时间有差距。

  之前峻护并没有留意,但他算是洗澡很快的人,而真由看来是一洗就会洗很久的类型。

  要是他们一起到澡堂,其中一边就必须顾忌到对方。

  既然如此,只要说一声的话,要配合洗澡的时间长度也可以啊——虽然峻护心里这样想,不过这应该也包含在真由“不多添麻烦”的考量里面吧。

  所以不一起去澡堂,八成是真由个人的一种体贴表现。

  (…………这个女生真的有——够难懂!)

  峻护很想把话喊出来。

  有这种心思的话,简单跟他表示一句不就好了?如此一来,峻护也就不需要多去在意东在意西的。话少也就罢了,连必要的话都不肯讲,可是会让人大伤脑筋的。

  哎,虽然讲出来她好像也不会改——这么想著,峻护便没有作声。

  因为峻护明白了一点:尽管有点不太好理解,但真由似乎是遵循著自己的理念、信条、美学在生活。而且她在这方面应该对自己相当严格。

  即使说得客套些,那也不能算是明智的做法,不时还会让峻护感到傻眼或困扰。但他绝不讨厌真由的这种特质。

  峻护觉得,这件事大概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契机。

  尽管不太合拍的同居生活持续了一阵,他开始变得能够注意到,许多之前没从真由身上发现过的新的一面了。

  首先,月村真由是非常笨手笨脚的。

  关于这点光是能掩饰住一定的期间,对她来说或许就是一项奇迹——真由笨拙的程度,让峻护在事后如此深深体会到。因为她就是这么拙。

  她走路的时候会跌倒,坐著也会跌倒,准备站起身的时候还是会跌倒。

  而且是在什么东西都没有的地方,简简单单就跌倒。

  每次跌倒真由就会讲出“刚才的是负面范例”、“刚才是在表演”之类意义不明的藉口,然而重复好几次之后,她也逐渐跟峻护摊牌了,一出糗就会说出“我跌倒了,怎样?”之类的话,冷冷地对峻护使白眼。那完全是恼羞成怒。 .话虽如此,要说这样算笨手笨脚或迷糊也许并不是很对。因为真由常跌倒的毛病,明显是导因于她看书时眼睛不会从书本上离开片刻的缘故。

  不会离开片刻,这并非夸大的形容。峻护曾经仔仔细细观察过一次,真由在看书的时候——包含一边做饭、或者一边打扫的情况——真的连零点一秒都不会栘开目光。

  所以,结果就是像惯例般地一再跌倒。

  而令人傻眼的是,就连在跌倒的过程中真由也没有从书本上栘开目光。朝地板进行自由落体运动的途中,她还是默默地把文字往下读。像这样跌在地板上之后,她才会注意到自己跌倒的事情,喃喃说出:“…………好痛。”

  总之真由只要一开始专注,就不能等闲视之。当开关按下去以后,她会轻易地把食衣住行方面的问题忘个精光,有时候八成连呼吸都会忘掉,实在是个做事极端的少女。

  除此之外,峻护也慢慢了解真由话少又不爱理人又没表情的理由了。

  如果按照美树彦的说法,那是为了压抑“太过丰富的威情”,可是在峻护看来那并不太对(就算美树彦的论点有他的道理在)。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名叫月村真由的少女爱面子爱得不得了。

  就算赌上一口气,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弱点或不光采的部分。

  就像峻护所看穿的,同时恐怕也像真由本身自觉到的,其实她是个到处有缺陷的少女,毛病远比初看到的印象还要多。

  虽然真由也有让人注目的长处,可是弱点却比那多了更多,短处也不少,全身上下尽是缺点。常跌倒可以算在内,会在澡堂唱起荒腔定板的民谣自然也是。

  怎么样才不会被人发现这些扣分的部分?那就是从头到尾都不要露馅。

  那么为了不露馅又该怎么做?最单纯而确实的办法是统统掩饰掉。

  而最确实的掩饰方式便是少讲话、少露表情、少理人——换句话说,就是完全截断别人从自己身上可以得到的情报。

  藉著这个办法,月村真由冠上了不易亲近的印象,相对地却能继续当一个神秘的存在。

  比起老是跌倒或音痴的毛病穿帮,应该可以说这样的形象还比较好。

  这是峻护的推测,不过大概也八九不离十才对。

  而一旦冒出这样的看法,他心里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心里轻松以后,看待事情的观点就会带著善意、变得乐观。

  (毕竟她会常常跌倒,或者不小心被我发现哼歌很难听,都是因为她自己松懈了,破绽才会跟著变多。意嗯就是说,她已经习惯和我相处了。既然如此,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呢,嗯。)

  放下给自己的压力以后,峻护才变得能发现他以往没注意到的细节,说不定这样解释才是对的。

  注意到这些的话,真由反而是很容易了解的女生。倒不如说,峻护觉得她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开诚布公的。只是他自己被表面的假象迷惑,没发现而已。

  对此峻护暗自感到高兴。

  而事情是一旦往好的方向开始运作,就会连锁出现正面作用的。

  “你要不要去学校?”

  某一天,峻护再度搬出了这个话题。他对同居人不重视义务教育这一点介意了很久。

  “不要。”

  不出所料,真由立刻做出回答。

  开口之余,那天她一边看的学术书籍又比平时厚上许多:“因为我觉得没必要。”

  “这样啊,真是可惜。”

  换成平常的峻护,这时候通常会用“你讲这种话会让你哥哥难过喔”、或者“能受教育要懂得感恩啊”之类的论点来说服真由。

  可是,这一天他马上就作罢了。

  “…………你放弃得意外干脆呢。”

  顺著峻护的计划,真由狐疑地抬了头、讶异地望向他。

  “会吗?也没有吧?”

  “感觉很可疑。”

  “是你想太多啦。”

  “…………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嗯,真的啦真的啦。只不过,我在想学校有图书馆……哎呀,说溜嘴了。糟糕糟糕。”

  峻护连忙捂住嘴,转身准备要走。

  “你等一下。”

  真由上钩了。

  “你说图书馆怎么了?”

  “没有啊,没什么啦。忘掉吧。”

  “我忘不掉,请你说清楚。”

  仍然捂著嘴的峻护摇摇头。

  与他同居的少女蹙起了形状漂亮的眉毛说道:

  “这样好卑鄙。你很清楚我喜欢书,才故意把话说到一半的吧?这种策略太狡猾了,拜托你有点羞耻心吧。”

  “不不不,真的没有什么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峻护一脸笑眯眯地巧言回避。从他故意吊胃口似地隐瞒事实,实际上却又一句谎话都没说的部分来看,这次他也满坏心眼的。

  “…………是吗?我懂了。”

  以真由的性格而言,之后她算是死缠烂打了一阵,但还是没办法让峻护泄露口风。真由尽全力给了峻护一个冷眼后,又回头开始看书。

  峻护在心中一面向真由道歉,一面心想:总之真由是个脾气很拗的少女,所以就算用普通的方式讲,她也不会听。从峻护的立场便只好特地为她想一条计策。

  结果那天真由一整天心情都不好,连句话都不肯说。

  隔日早晨,即使峻护准备要出门上学了,真由也还是静静地端正坐著看书。

  一时间,峻护也认为这次似乎是失败了。

  然而,到学校定进教室的他却瞪圆了眼睛。

  因为真由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教室的位子上看书。

  注意到峻护后,她露出的表情像是在说:“…………怎样?”跟著又立刻回头看书。

  峻护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真由居然会装出对学校根本没兴趣的态度,同时还比他抢先到学校。

  话说回来她也太不坦率了吧!干嘛像这样跟别人乱赌气,明明只要趁这个机会一起出门上学就好了啊。

  尽管觉得傻眼,从某个角度来看,峻护也是感到佩服的。无论如何,真由都已经中了他的计。为了让作战计划照安排进行,他秘密下达了信号。

  “钦,你是叫真由吗?”

  教室里的新面孔——真由确实只有在刚转学的时候,有来学校跟同学打招呼——被几个女生围住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去图书馆看看?那里最近才刚变成新的喔!”

  真由的脸色变了。

  没表情的部分仍保持原样,就只有眼神像饥饿的狼那般闪闪发亮著。

  “图书馆是变成怎样了?”

  “变新了啊。”

  “变新?”

  “嗯,感觉变得很棒喔。你有兴趣吗?”

  “有兴趣。我们现在马上去吧,方向是这边吗?”

  说完,率先走在前头的真由离开了教室。峻护也跟在她后面。

  “真由你喜欢书啊?”

  “喜欢。构成我身体的元素中,要说铅字和水分占的比例差不多也不夸张。这样的我在之前要借书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到公立图书馆,但那里还是有点远,而且有兴趣的书我大致都读完了。如果这间学校的图书馆可以利用,就是意外捡到宝了。我压抑不住期待的心情。”

  面对同学的疑问,真由连没被问到的事情都一起回答了。或许她真的藏不住兴奋吧。

  “真由你看,这里就是图书馆喔。”

  “嗯,谢谢你带我来。”

  脸色略为红润的真由开了门。

  看到房间里头的模样,她的表情阵阵舒缓开来。

  “这里……非常棒呢。”

  她走进去,将整个房间看了一圈说:“虽然规模是不大,不过里面又干净又整齐,待起来感觉很舒服。以宝箱来说我的欲求已经被充分满足了,剩下的就要看宝箱里的内容……”

  尽管真由用呓语般的口吻给了高评价,然而走到书架前面的她立刻皱起了眉头问:“这不是……漫画吗?”

  “嗯,对啊!”

  女生们闹哄哄地涌到真由身边,围著她开心地聊了起来。

  “听说好像是学校的方针改变了还什么的,这里就变得有好多好多漫画了。”

  “里面也有好玩的漫画,也有感觉有点难懂的漫画,还有看了可以用功的漫画喔。”

  “我觉得这本很好玩——”

  “咦,真的吗?我觉得这本比较棒。”

  “我的话是这本。”

  “啊,那本我也喜欢。”

  “喏喏喏,真由要不要也看这本?翻一下嘛。”

  “咦?呃,很抱歉,我不太看漫……”

  “什么!这样太可惜了啦!明明这么有趣的说。”

  “对啊对啊,很有趣喔。”

  “读看看嘛。”

  “来,这本也拿去。”

  “啊,还有这本还有这本。”

  被同年纪的女生们天真无邪地贴到身边,真由似乎很困惑。

  (呃,应该不会有事吧……)

  内心忐忑不安的峻护守候著。毕竟真由的脾气就是那么倔,被别人这样逼迫,说不定她心情一变差就会转头不理人。

  但他是白担心了。

  因为说不过别人的真由点头回答:“哎,既然你们这么推荐的话……”

  峻护松了一口气。这部分有一半是在赌博,不过看来是赌对了。他事先拜托了班上特别亲切又态度强硬的几个同学,这样的选择果然没错。如果围住真由的不是女生们,而是峻护这样的男生,真由露出的态度肯定不是困惑,而是一脸厌烦。另外她对峻护之外的人意外坦率这一点,也被峻护用直觉猜中了,“可是我——”

  眉毛竖成了八字形,真由看著接到手里的成堆漫画说:“并没有借书证。”

  “啊,那我借你。”

  “我也可以借你。”

  “我也是我也是。”

  借书证陆陆续续地递到了真由手里,跟著所有人又把她带到了借书办理区,结果真由便在半强迫的情况下借了一堆漫画。

  “很棒吧,真由?借到这么多漫画!”

  “呃……谢谢。”

  “那之后就拜托你啰,真由。”

  “借的书之后要还喔。因为那是用我们的借书证借的!”

  听到这一句,真由露出了“啊……”的表情。

  既然借了就得还。

  想要还书,就必须来学校。

  “成功了耶!”、“嗯,成功了成功了。”

  女生们一边闹哄哄地开朗笑著,一边走回教室。

  离开时,她们朝峻护挥了手。

  挥著手回应的峻护心想:嗯——女生在这种时候果然很可靠。

  “……怎么样?这里的图书馆。”

  他朝狠狠瞪来的真由笑著问道:

  “很厉害吧?明明是图书馆却有这么多漫画,很少有其他地方像这样的喔。”

  “你设了陷阱对吧?”

  “嗯。”

  峻护乾乾脆脆地承认了。虽然只是要把书还给学校的话,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但真由应该会自己来还吧。因为她的个性是正直认真又讲信用的。

  而只要来过一次,峻护认为之后她就会继续上学。虽然没有根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峻护就是能这样确信。

  “…………哎,就这样吧。”

  真由看著被人用了不值得称赞的秘招才借来的成堆漫画,叹气说道:“听到书就会失去正常的思考能力,是我的坏毛病,不改掉不行。”

  她一边嘀嘀咕咕一边走出图书馆,手中还捧著山一样高的漫画。

  跟在她后头的峻护则发现:看来自己的直觉还满准的。于是他又开心地笑了出来。

  从那天之后,真由看的书变成了略嫌艰涩的书籍与薄薄的漫画双管齐下。她似乎意外地中意漫画的内容,也许之前她只是偏食不想啃漫画而已。

  基本上有真由那样的速读能力,一本漫画花个五分钟就能够熟读了,因此靠漫画要真正充实到她的知性似乎有困难。

  此外还有一点。

  从图书馆事件经过满长一段时间后,峻护忽然发现某件事:在真由负责做饭的日子,菜色出现了些微的偏差。

  具体来说就是会有炸猪排、或者西式炖肉、或者汉堡排之类——简单说,就是她一定会煮一道峻护喜欢的菜色。

  试著问了真由以后,她撇清说:“你想太多了。”但不管峻护歪头想了多少次,要归结成偶然还是有困难。

  等他更坚持地想找真由问清楚,却被念了一句:“要不然我都做你讨厌的菜,你也没意见吗?”峻护只好不甘不愿地放弃追究。不过事情是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想到这个问题,他恍然大悟。

  感觉就是从之前的图书馆事件为分界,菜色的种类才开始改变的。

  会是错觉吗?这么怀疑的峻护,凭记忆确认了好几次,但还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虽然峻护做出了一项有力的假设,不过他打消了追究的主意。因为峻护看得到会有什么结果:就算去追究,到最后桌上肯定会不容拒绝地摆满不合自己胃口的菜。

  因此,同居人这种难懂得要命的表达感激的方式,就只能搁在峻护一个人的心里了。

  真由变得愿意上学了。虽然她只是肯到学校,又根本没认真听课、光是在看自己的书。

  如果不在乎这些的话,峻护的作战还算成功。

  幸亏班上有很多亲切的同学,真由也交到了朋友。倒不如说,她意外地受欢迎。毕竟她原本就是能力高得异常的女生,要在班上成为英雄,素质是足够的。尽管她在同年纪的人之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和峻护一样),只要能将这个特质运用在正面的方向,要融入团体也是很容易的。

  不对,别说是融入团体,转眼间真由就被捧到了孩子王的地位。

  考虑到她不符年纪的种种特质,就某个层面而言这也是当然的事。一直以来峻护都靠著巧妙的应对进退,尽可能不让自己坐到那个位置。但是真由和他不同,完完全全变成了孩子们拱抬下的牺牲品。

  虽然身为当事人的真由似乎很困扰,却也挺认真地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也许就她的能力来讲,那也算不上多辛苦的事吧?

  而且真由意外地重感情。只要受到朋友拜托,即使有些勉强,她大部分也都会答应——尽管真由脸上的表情几乎不变,态度也显得很冷淡。

  峻护慢慢能体会到,她是个热血分子。比如听到邻镇的小孩来打架、关系不和的学校有人想找碴,真由肯定都冲在最前头。

  她会赶到现场,然后眉头不动一下地教训起对手,真由那甩乱一头短发、横行无阻地活跃在其中的姿态,还挺有女武神的架势。尽管峻护对此也感到佩服,但他总是得在打得差不多的时候出面仲裁,避免事情闹得太过火。

  另外在这之后,峻护和真由的关系也渐渐能看出一点变化了。

  即使头脑好得吓人,行动模式却十分单纯——察觉到真由性格的真相后,峻护看待她的目光有了大幅的改变。

  真由的存在开始让他觉得非常亲切,同时相处起来也烕觉格外轻松。

  另一方面,真由似乎也体认到,自己的习性已经曝光了。也许是因为这样,之后她感觉像是认栽一样——换句话说,她对峻护的态度没有那么反弹了。

  两个人的关系急速地变得亲近。

  虽然说,基本上真由的三要素(话少、不爱理人、没表情)还是没变,峻护也依然贯彻着尽量不去干涉同居人的心态就是了——

  X X X

  “喂,二之宫。”

  “我说二之宫,你听得见吗?”

  两个朋友的呼唤,将峻护的意识猛然拖了回来。

  “啊啊……我没事。”

  自己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埋头在发掘记忆的作业当中呢?峻护心想。

  “嗯,我有听见。抱歉。”

  峻护甩了甩头,回想起直到方才还在脑海里播放的影像。

  那段记忆让人有点难以置信,他实在没办法马上做整理。

  (话说回来……那真的是月村吗?)

  少女的真实样貌,和峻护熟知的真由未免差得太多了。

  那到底是谁?就算那真的是从前的真由,那么她又是什么时候才转变成峻护熟悉的真由的呢?

  (另一个月村,是吗?)

  峻护想起了那天的事。

  真由离去的那个雾茫茫早晨。

  (她就是那时候的月村吗?)

  记忆中的少女已经取回了鲜明度。

  在朝雾中接触到的少女声音,还有表情。

  她说自己是“第一个”。

  她还低声说了“对不起”。那句谢罪太过小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细微。

  “不好意嗯,二之宫,打断你想事情。”

  “看来时间差不多到了喔。”

  “时间到了?”

  鹦鹉学话般地反问回去后,峻护才注意到:尽管贴在墙壁窥探窗外的井上和吉田脸上有笑容,却带著针一般尖锐的紧张感。

  “好像有客人呢,虽然不知道打哪来的。”

  “哎,可以确定的是,我跟吉田八成不是他们的目标。”

  听到这句话,峻护也迅速靠到了墙际。悄悄望出去,可以看见外头有几道可疑的人影。

  同一时间,问题人物们在沉默问配合好呼吸,开始朝公寓疾奔而来。

  “找上门来啦。”

  “大概是发现我们注意到他们了吧?”

  “你们两个都快逃。”说这话的是峻护::这里我会想办法。你们和这件事情并没有关

  系——一

  “你白痴啊,角色分配错了吧?”

  吉田轻轻戳了一下峻护的头。

  “该逃的是你,二之宫。这里我和井上会想办法,你先走。”

  “讲什么啊?”峻护也狠狠地低声斥责:“谁知道那些家伙是什么人、认真到什么程度?

  你们才应该快走。”

  “别搞错了,二之宫。”

  井上自信地笑道:

  “这又不是为了让你轻松。你一个人先逃的话,那群人的注意力就会放在你身上,到时我和吉田就可以趁机扁他们。比人数是我们输,不这样哪还有办法?”

  “不对,可是我——”

  “真的没有时间了。再拖下去我宁愿揍你一拳,再把你交给那些人。这也是为了我们的安危著想。”

  被讲成这样,峻护也只能闭嘴了。虽然他也觉得靠自己一个人,要对付多少罗喽都还有办法,然而大病初愈的他状况还不算万全,而且也没有手段能打量敌人是不是罗喽。

  “走吧。还有离开这里以后就不要看后面,一路往前冲。你也不是小鬼了,剩下的自己想办法。”

  “就算脑袋错乱也不要跑回来喔,诱饵被抓到的话就没意义了。”

  接连受到朋友们激励,峻护也下定决心点了头。这两个人在临阵时意外有本领的事实,在京都的教育旅行中也已经受到证明,现在只能赌下去了。

  下个瞬间,峻护像子弹般冲了出去。他们没打信号。就算不那样做,这两个朋友肯定也会懂。

  跳出窗外之后,峻护只朝后面回头了一瞬。

  自信笑著的吉田。

  竖起拇指的井上。

  峻护将只看了零点一秒的那幕景象烙进眼底,然后转向前。

  “…………好啦,我们可以派上用场到什么程度呢?”

  “哎,应该够了吧。目前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目送峻护跳出窗外以后,吉田和井上貌似满足地对彼此笑著。

  “话说从京都的教育旅行到现在,武打场面一直没停过耶。”

  “感觉撑不过去吗,吉田?”

  “开什么玩笑。”

  刺客们发现了峻护一直线遁逃的身影。他们连忙改变方向,想追到猎物后头。

  …这算老本行啦。才这点程度而已,小意思。”

  “哼,真敢讲。不过还是对你有期待啦,搭档。别给我出糗喔。”

  “你才别扯我后腿,井上。该帮二之宫的当然要帮,和'赞助者'那边也要抬个价才行——好啦。”

  刺客们的注意力,全放在当诱饵的峻护身上。

  守候著猎人们变成被猎一方的瞬间,两人采取了动作。

  “那我们上吧。”

  “走。”

  少年们同时拔腿奔出。

  靠著飞快的脚程,他们逼近到刺客跟前。那种速度八成连峻护看十也不能不惊讶。

  发现有新敌人露面,其中一名刺客大吃一惊,而吉田的拳头和井上的脚尖同时砸到了他

  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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