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星火燎原 第三章 贤者杰莱德 前篇

  1

  抬头仰望巨木的时候眼镜滑了下来,杰莱德小声咋舌。

  六年前,十六岁时接过的这副眼镜,现在已经变得合适许多了。不过这原本是比杰莱德体型大许多的男人使用的眼镜,现在依然稍微嫌大,要追上这个差距没有那么容易。

  杰莱德以惯用的姿势伸出中指扶正眼镜的位置,再次仰望那棵仿佛守护着老家的巨木。

  树冠中可以看到鸟巢。成双成对的鸟儿像往年一样飞来飞去,每到这个时期便能听到雏鸟精神的唧唧叫声。

  不过,今年的场景总觉得和往年有所不同。雏鸟的叫声仿佛知道死期将至一般声嘶力竭。

  “……这也是饥荒的影响啊。”

  定睛望去,可以看见鸟巢中一动不动的鸟妈妈。雏鸟会鸣叫也是因为如此吧。

  鸟妈妈成了那个样子,雏鸟也无法生存下去吧。似乎今年会是最后一次看见那里的母子鸟了。

  这种事虽然让人无比寂寞,但在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面前也没有任何办法。杰莱德转过身,走向他曾经的家。

  此时此刻,杰莱德二十二岁。身为农民家的长子,这是应当稳定下来准备继承父业的年龄。但是杰莱德和父亲关系不睦,离开了家,移居到了村外的一栋小房子里。到了这个岁数,依然没有娶妻,每天只是一边读书,一边干些最低限度的农活而已。他也基本不拜访别人的家,就算是自己出生的家也一样。

  大约是这样的生活所致,杰莱德个子虽然较高,但作为一位农民身材颇为消瘦,面孔也被少数友人之一的马修嘲笑为:”说好听的是稳重,不过其实只是缺少霸气而男子汉气概而已。”再加上他还带着少见的眼镜,从外表上看实在不像是农民。不过,他本人对这种事情毫不在意。

  “话说回来……这个家也变得寂寞了呢。”

  这个曾经居住着许多家人的热闹的家,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人了。杰莱德走进熟悉的家,前往位于二层的父亲的——这个村子的村长的房间。

  “你来了啊,不肖子。”

  已经步入老年的可恶父亲用严厉的目光迎接儿子。

  “不肖……吗?”杰莱德在比起惊讶更多的是苦笑,”哎,我不会否定这一点。不过子不教,父之过,也就是说爸爸你也认识到自己做的事是错误的了?”

  “看到你的态度,即使遗憾也不得不承认啊。”

  杰莱德又想回嘴,不过最后他叹了口气,转而说:

  “父子面对面,说这些实在太没用了,就到此为止吧。”

  “说的对。这句话确实比较有建设性。”

  “那么,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都想听你亲口说一次而已。说说你在六年前做的那些事。”

  “……我还在想你突然把我叫来是有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样啊。”

  父亲想问的事情,他只能想到一件。

  六年前,杰莱德是一名士兵。他为了抵抗北国的侵略守护国境,和几名村民一起去当兵。

  “你这是怎么了?竟然时至今日却要把六年前的旧事挖出来。”

  “没什么,这是突然感兴趣而已。从你朋友马修那里也零零散散地听到过一些。听说你在当兵去到的那个要塞里相当活跃呢。不过关于你具体做了什么,大家都一起摇头说不知道。实际上,你到底做了什么?”

  “……饶了我吧。我不想回想起来。”

  杰莱德闭上眼睛,把眼镜扶正。

  他的脑海里不由分说地浮现起那时候的情景。倒在雪原上的数千尸体堆成的小山。躺在期间的,自己没能拯救的女性——

  “这样啊。我挺想听一听的,不过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强迫你。”

  “……啊?”

  面对父亲的话语和态度,杰莱德比起疑问更多的是失望。

  他们父子虽然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但平时几乎不见面。好不容易把他叫去一次,却是问六年前那么久远的事情。到最后,杰莱德只不过说了一句不想回答,父亲就干脆地放弃了。父亲到底想干什么呢?杰莱德完全摸不着头脑。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叫来的吗?”

  “放心吧,还有另一件事。”

  这样就能理解了。换句话说,刚才的那些无意义的对话不过是开场白,现在才要进入正题。

  “杰莱德,你没有参加昨天的集会所以不知道吧。我年纪大了,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了,于是大家就讨论了一下下一任村长要怎么办。虽然我完全不赞成,但村民们一致推荐了某个男人。”

  “哦?那是谁?按理说,应该是亚克布大叔吧。”

  “错。是你呀,笨蛋。”

  “……啊?”

  受到着出其不意的一击,杰莱德说不出话来。你在胡说什么啊——他想这样一笑了之,但父亲的表情实在不想是在开玩笑。

  “等、等一下。我不仅不参加村子的集会,连农活都不好好帮忙,不过是个懒惰的黄口小儿而已啊?为什么要我当村长……?”

  “说实话,我也就得非常不可思议。不过,就算偷懒不干农活,只要读书,似乎就会有不少人乐观的觉得这种人是贤者。你也不是不知道吧?住在这附近的人是怎么称呼你的。”

  “……嗯,姑且算是吧。”

  <奥塞尔的贤者>。这就是大家给杰莱德起的别名。

  实在是太过奖了——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这附近的农民都是连字都认不齐的粗人,只要读些厚书,就足以被他们当成贤人了。

  “总之,杰莱德,你被村民们选出来了。所以我话说在这里,如果我有什么万一,你就要成为村长带领大家。听懂了吧。”

  “怎么可能听懂。要我说几次才够,二十二岁的毛头小子到底能干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这种事情你自己想。总之我想说的就这么多。我还有别的事,你回去吧。”

  “……啊啊,知道了。”

  从以前开始父亲就是这种人,而现在杰莱德再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完全不听他的意见,就擅自决定重大的事情。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终于迫使杰莱德离开了这个家。就和刚才完全一样。

  而且父亲至今为止都没有任何疾病,没那么容易死掉。现在决定下任村长根本什么意义也没有。

  “结果今天把我叫去,只是想让我不开心而已吗?”杰莱德想着,向屋外走去。

  “啊啊,对了。最后还有一句话。”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杰莱德不情愿地转过身。

  “这次又有什么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差不多该找个老婆了。”

  “……饶了我吧。”

  杰莱德觉得自己的感觉果然是对的。父亲就是想责怪他整天闷在家里,为了这个还特地把他叫来。

  杰莱德已经来讽刺都不想说了,他扶正尺寸不合的眼镜,逃跑似的离开了曾经的家。

  ◆

  ——距今六年前。在他年仅十六岁的时候。

  杰莱德抱着倒在雪原上的少女的尸骸,不停哭泣。

  “如果我,如果我再……!”

  不论他怎样后悔,少女克莱娅的生命之火也无法复燃。

  计谋应该是完美的。

  进攻国境要塞的北方军队。

  向那只军队传递假情报,让他们四处乱窜,内部充满猜忌,截断补给路线——然后施以雪崩的一击将其击破。

  但是,不过是一介民兵的杰莱德,不能正大光明地指挥军队。这件事给作战的指挥系统带来了不好的影响,最终造成了不小的牺牲——对杰莱德来说是巨大的牺牲。

  “我……本来能做到的。只要舍弃更多感情,使出卑鄙的手段的话……明明你就不用死了……”

  自己那被犹豫这个词束缚住的行动,最终只留下无尽的悔恨。

  但是,最不希望杰莱德弄脏自己的手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少女。

  “克莱娅……。我……我只要你能活着……!”

  少年的恸哭再次回荡在白色的大地上。

  ……曾经有一次,贝尔赛尔王国国境防御的要冲达尔姆要塞受到了北国的侵略。敌方兵力达到驻留军的十倍之多,所有人都认为要塞的陷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但是,经过一场奇迹般的防卫战,达尔姆始终守护住了飘扬在其上的祖国国旗。

  可是,当时要塞的指挥官奥鲁托伯爵虽然勇猛,但在性格上说好听的是耿直,说不好听地就是愚直,绝对不擅长谋略之术。

  因此,人们煞有介事地窃窃私语:在达尔姆要塞奇迹般的防卫战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一位天才军师呢?

  而后六年的岁月,这些谣言随风飘散,渐渐消失了。

  ◆

  “哎呀哎呀,都是六年前的事了,不过是被略微提起就又想了起来,我还真是不像样啊。”

  杰莱德离开曾经的家,自言自语地走向环绕在存在周围的麦田。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起六年前的事情,他的心情不太好。于是为了平复心境来眺望最美的风景。

  “总算长到这么高了啊。”

  他怜爱地抚摸着高过膝盖的黄金色麦穗。

  开端是在三年前,统治这一代保尔奈利亚领的领主进行了交替。

  新继承了保尔奈利亚侯爵之名的那个男人只知道满足自己的欲望,从来不顾领民的疾苦。他的城堡中连日进行酒池肉林的宴会,在领地的各处修建豪宅和用来监视领民的堡垒。

  税率节节攀升,保尔奈利亚领全域怨声载道。然而侯爵拥有强大的私兵,农民们无法抵抗,只能流着血泪接受这种境遇。

  情况发生致命的变化,是去年的事情。包括保尔奈利亚领在内的贝尔赛尔王国北部一带相继发生了饥荒和大地震两个灾难。

  然而保尔奈利亚侯却毫不体察领民的窘境,依然征收和往年一样的重税。结果,杰莱德居住的奥塞尔村的粮食见底,一天吃两餐,每餐只吃麦粥也依然捉襟见肘。

  这时候杰莱德伸出了援助之手。

  撒播在这块麦田里的种子是杰莱德培育的。他在每年收获的麦子中,选出成长特别快的麦种杂交而成。这些成为了奥塞尔村地希望之种,现在正和预期的一样成长着。

  村民们也非常努力。他们为了尽量改善土壤的质量,从山上运来黑土;为了让麦子的根扎得更深,尽量向下松土。

  其成果现在正展现在眼前。按照这样顺利地成长下去的话,麦收可以较往年提前,也许就不会有人饿死了。

  “不过……这风景真是美丽啊。”

  杰莱德摘下眼镜,眺望周围。

  麦田被和煦的风吹拂,仿若黄金的海洋。远处环绕着贝尔赛尔王国驰名大陆的绿色群山,天空则是一片湛蓝。

  只有在眺望这蓝、金、绿三色组成的风景的时候,他才能完全忘记那片白、红、黑组成的地狱。

  然后就是这种风景,保尔奈利亚侯也要将其夺走。如果现在的状况在持续两三年,就没人再耕作麦田,这种风景也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真少见啊,杰莱德,你竟然在大白天出来走动。”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杰莱德戴上眼镜转过身。

  “不要把人说成家里蹲,马修。”

  来者是和杰莱德同年、一起长大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不过他的体格和杰莱德正好相反,是一位虎背熊腰的魁梧男人。他的肩上挂着弓,背上背着一头不小的野猪,大概是今天打猎的成果。

  “今天打猎似乎很顺利啊。”

  “是啊,好久没打到猎物了,这头野猪大概够村里人每人分一份吧。”

  “那真是太好了。”

  “马修虽然生在农家,但现在成了猎户,从早到晚都呆在山里,用陷阱或是弓箭捕捉猎物,把新鲜的肉分给村民。”

  没有领主的许可便私自狩猎是违法的行为,但就算是保尔奈利亚侯,也没法连乡下的山里都监视到。更何况马修十分熟悉这附近的山林,才不会被士兵捉住。

  “比起这个,杰莱德,你和村长——和你老爹谈过了吗?”

  马修突然换上认真地表情问。

  “哎,谈是谈过了……不过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没什么,前一阵的集会上村长说了来着,要把集会的结果直接转达给儿子。”

  “这样啊。嗯,那件事确实听说了。真是的,父亲和村里的人真是随便啊。我一个毛头小子能干什么啊……”

  “……啊?”

  马修一副扫兴的样子,不可思议地盯着杰莱德。

  “怎么了,马修?”

  “啊,没什么。说的对,下任村长的那件事确实是那样……。喂杰莱德,他跟你说的,难道只有这一件?”

  杰莱德歪过头。

  “是啊。啊,不,说起来,他还让我告诉他我六年前干了什么来着。怎么了?”

  “……这样了。不,那就好。也许这样会比较好。”

  马修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转开了视线。

  虽然既不明不白又可以,不过还挺少见的啊,杰莱德想。这位豪爽年轻人明明不喜欢隐瞒事情。

  “啊,总之——”马修继续说,”我赞成你当下任村长。六年前,我也是因为有你在才活下来的。你当村长的话,那个混蛋领主以后不管再干出什么事来应该都有办法应付。”

  “饶了我吧。村长什么的,不是我能当得来的啊。”

  杰莱德一边扶正滑下来的眼镜一边说。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了沙沙的声音。

  “嗯?”

  杰莱德转过身,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随意地想着:”大概是蛇之类的小动物吧”却发现马修皱起来眉头。

  “……可恶,看到糟糕的东西了。”

  “怎么回事?糟糕的东西是什么?”

  “刚才的声音,那是克拉伊斯。”

  那是一位住在奥塞尔村里的少年的名字。

  他还只有十四岁,性格和年龄相符,十分活泼。

  “你说克拉伊斯糟糕是什么意思?”

  “不,因为啊,刚才你没看见吗?那家伙手里抱着食物啊。”

  “哎……”

  这确实很糟糕,杰莱德也不得不同意。

  现在全村都处于饥荒之中,偷偷拿走食物的原因只能想到一个。

  确实,对发育旺盛的十四岁少年来说,现在连麦粥都不能随意喝,难怪会饿肚子。他想偷吃的心情可以理解。

  但是,现在这个村子无法满足这位少年。如果不有计划地分配粮食的话毫无疑问会饿死。他们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马修,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可以吗?”

  “啊?知道了,既然下任村长发话了,我当然要听了。那么,就交给你了,高明地批评他一下吧。”

  “你太着急了吧。算了,总之过会儿见。”

  杰莱德跟着克拉伊斯进入树林。

  他马上找到了少年。

  克拉伊斯把装着面包和干果的袋子放在一边,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咦?他在做什么呢?

  只是偷吃的话只要教训他一顿就行了,不过看来不止是那样。

  杰莱德打算暂时藏在树后面观察一阵子。

  不过克拉伊斯采取的行动远远超出了杰莱德的想象。

  他拿出小刀,将锋利的刃口抵在自己的左胳膊上。

  杰莱德没来得及制止。克拉伊斯虽然有些犹豫,但依然拉动小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臂。

  “唔……。好疼啊……”

  “当然了。”杰莱德小声嘀咕。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不能再看下去了,杰莱德准备向克拉伊斯身边跑去。

  但是没等他行动,克拉伊斯便抓起装着事物的袋子再次跑起来。

  “……哎呀哎呀。小孩子的心思还真是猜不透啊。”

  杰莱德为了观察克拉伊斯的行动,悄悄地跟在他身后。

  奇怪的是,克拉伊斯回到了村子里。

  然后,他鬼鬼祟祟地避开大家的耳目,走向一栋房子。

  “索菲亚,你在吗?”

  “我在,有事吗?”

  里面响起少女明快的声音。

  打开门,从屋里走出来的少女,杰莱德当然认识。她是叫做索菲亚的十三岁的修女。

  这个房子里曾经住着父女两人。

  父亲是信仰苍神拉克莉娜丝的神官,经常用白魔法为村民疗伤,传授神的教诲,吟唱祈祷的祝词。村民们也会布施食物或钱财作为谢礼,父女两人就靠着这些相依为命。

  但是去年冬天,父亲逝世了。

  那是全村的粮食变得短缺时候的事情。这样一来,即便是像以往一样为村民疗伤,得到的食物也必然减少了。

  不难想象,索菲亚的父亲把家里剩下的少量食物几乎都给了女儿。结果,索菲亚虽然活了下来,却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索菲亚当然十分悲伤。

  不过那也只持续了三天。三天后,她便恢复天生的开朗性格像往常一样在村子里巡回,用不熟练的白魔法为村里的伤员治疗。今天迎接克拉伊斯的也是满脸的笑容。

  但是,在看到克拉伊斯流血的胳膊的瞬间,索菲亚就像是自己受伤了一样脸一下子白了。

  “这这这、这个伤是怎么弄的啊,克拉伊斯先生?!”

  “哎呀,用镰刀割草的时候不小心弄得。能麻烦你帮我治一下吗?”

  “我、我知道了,交给我吧!那、那么,恕我无礼……”

  索菲亚毫不在意自己的手被血弄脏,轻轻按住克拉伊斯的伤口。克拉伊斯的脸立刻红了。

  索菲亚的口中静静地编织出祈求<神之慈悲>的话语。

  “苍神拉克莉娜丝大人。赐予我们水源、滋润大地的苍之女神。请赐予您的仆从以慈悲。请聆听我的请求,治愈此人的伤口——”

  上古时代,白神佛多赐予了人们和神明交谈的力量。使用这种力量,可以向神明祈求些微的慈悲,强化人们固有的各种力量。这就是白魔法。

  索菲亚使用的,是向她所信仰的苍神拉克莉娜丝祈求慈悲、略微强化克拉伊斯的恢复能力的白魔法。

  “呼。你觉得怎么样?克拉伊斯先生。”

  “……啊啊。已经没事了,血也止住了。谢了啊。”

  “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我是侍奉拉克莉娜丝大人的修女,这点小事是应该的!”

  索菲亚使劲挥手。

  “不,有你在真是帮大忙了。啊,对……对了索菲亚,这是你一直照顾我的谢礼,只是一点心意而已,你收下吧。”

  克拉伊斯结结巴巴地说着,递出装手上拿着的口袋。

  索菲亚发现里面装的是食物之后,慌忙再次摇手,说:

  “这、这么贵重的东西!我绝对绝对不能收下!”

  “别这么说,收下吧。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不要的话我会不好意思的。而且,你是不是又瘦了啊?真的好好吃饭了吗?”

  “当当、当然了!当然不能说吃得很饱,但是,那个,我本来食量就小,而且现在全村人都——”

  咕噜噜,这时候响起了可爱的肚子叫的声音。

  正饿的时候看见了食物,也难怪她会如此。索菲亚的脸红了,克拉伊斯苦笑起来,好似在说”你看吧。”

  “喏,果然是饿了吧?不要客气了快点吃吧”

  克拉伊斯从袋子里拿出干无花果,硬塞进索菲亚手里。

  “这、这么好吃地东西,我真的可以收下吗?克拉伊斯大人应该也饿了吧……?”

  “所以说,你不用在意这种事情啦。比起食物,当然是你更——”

  “哎?我更……什么?”

  即使站在远处,也能清楚地看见克拉伊斯的脸变红了。

  “……没、没什么,总之,如果你倒下来,谁来给我疗伤啊?所以,你就不要客气了。”

  真没出息,杰莱德小声嘀咕。

  然后又马上自嘲:”话虽如此,我也没有资格说他。”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那,我开动了。”

  索菲亚小口小口地咬着干无花果。

  她的露出满脸明媚的笑容,让人光是看着就不禁一起笑出来。

  “呜哇,真好吃。”

  “是、是吗?那就好。”

  哎呀哎呀,杰莱德叹了口气。

  杰莱德在这六年间一直过着和恋爱无缘的生活。本人的借口是:”经历了那种失恋之后,会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说是失恋,但也不是被对方讨厌了……应该。对方也没有别的恋人……应该。但是,偏偏是以死别这种方式被甩,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如果他能更早一点像个男子汉一样下决心的话,也许就能迎来崭新的未来。

  也许是因为有着这种过去,当杰莱德看到克拉伊斯的笨拙时,总觉得好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一样,不知为何特别生气。

  不管怎样,再留在这里实在太不解风情了。杰莱德不得不暂时离开了那里。

  ◆

  过了一刻钟之后,克拉伊斯总算回来了。

  “你让我好等啊,克拉伊斯。”

  杰莱德从树的背后叫住一脸满足的少年。

  克拉伊斯像是恶作剧被看到了似的跳了起来。

  “杰、杰莱德?!你突然冒出来干什么啊!有事吗?!”

  “算是吧,想和你说两句话。首先,克拉伊斯,你是笨蛋吗?不,怀疑小孩子是不好的。明白了,你是笨蛋。”

  “断定了就可以吗?!你干嘛突然就来这么一句啊!”

  “本来就是吧。就算是要找借口送东西给女孩子,故意弄伤自己的身体也做得太过头了。”

  克拉伊斯的表情僵硬起来。

  “真、真是恶趣味。你看见了……?”

  “嗯,全部都看见了。”

  克拉伊斯脸红了,但他立刻强硬起来哼的一声扭过脸去。

  “没办法啊。不让她做点事情的话,她连一片面包都不会收下的。”

  “原来如此,确实是那位少女的性格。但是克拉伊斯,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些食物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克拉伊斯低下头。

  “这、这种事情无所谓吧。”

  “不可以。现在的情况是每家每户都粮食短缺,如果不有计划地分配的话说不定就会有人饿死,你知道吗?”

  “那要怎么办啊!你们嘴上说着这些,实际上索菲亚的老爸就饿死了啊!这次又想让索菲亚饿死吗?!”

  果然是这句话吗,杰莱德心想,自认没有反驳的余地。

  事实上,杰莱德自己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帮助索菲亚。说实话他是忘记了,可是这种事不能在现在拿出来做借口。

  但克拉伊斯不同。虽然用了笨办法,但这位少年确实在帮助索菲亚。既然如此,杰莱德也就没有资格对他说教了。

  “哎呀哎呀。莫叱孩童顽皮,只因人皆曾年轻痴狂……这句话真是名言啊。现在想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做过更加愚蠢的事情呢。”

  “……你在说什么啊?”

  “不用在意。总之,克拉伊斯,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但你明天开始要留出时间帮助马修打猎。送给别人的食物要靠自己的手来搜集。”

  “哎?真、真的吗?!太好了!”

  听到杰莱德意想不到的话,克拉伊斯比起惊讶更多的是高兴。

  本来是把这当成惩罚的啊,杰莱德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看来对克拉伊斯来说,能够自己搜集送给女孩子的食物反而更开心。

  此时此刻,即便是有着<奥塞尔的贤者>这样夸张的别名的杰莱德也无从知晓,随后席卷保尔奈利亚领,给王国全土带来影响的大规模叛乱的小小导火索,正是因为克拉伊斯和索菲亚这两个小孩子而点燃的。

  那一切,都是八天以后的事情。

  2

  这一天,杰拉德带着阴郁的表情望向窗外。

  “……饶了我吧。老天到底怎样折磨我们才算个头啊。”

  在与父亲的奇怪会面之后过了八天。这期间一直在下雨。

  到了今天,雨势终于减小,但天空依然被灰色的云覆盖,完全没有雨停的征兆。

  这些都不是人力可以左右的事情。能做的只有祈祷雨早一点停,麦子平安无事而已。

  但是在环绕存在的麦田中,西北方向的田地排水较差。连续下了八天的雨,田地一定已经变成了沼泽。那样的话本来对水灾的抵抗力就弱地小麦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去年的饥荒也是因为多雨。这样一来,今年不知又要减产多少。

  杰莱德再次对保尔奈利亚侯的存在感到厌恶。

  “哎呀哎呀。又得想新的办法活下去了啊……”

  就在杰莱德自言自语的时候,他的好朋友马修浑身是水地闯进来。

  “杰莱德!你在吧,出麻烦事了!”

  “慌慌张张地到底是什么事?又是来下棋的吗?”

  “不是,法宾克那混蛋又来了!全体集合!”

  “……饶了我吧。在这种情况下吗?”

  杰莱德气愤地叹气。

  法宾克。那是治理这一代的执政代行官属下的骑士队长的名字。法宾克只有在征收临时税和所要贡品时才回来,至少他从来没有带来过好消息。

  “我也必须去嘛?一个人不在的话他也发现不了吧……”

  “下任村长不去算什么啊?!来,快走吧!”

  杰莱德被巨汉马修硬拖着,根本无法抵抗。

  杰莱德和马修到达的时候,村民们基本已经全部聚集在村子的广场上了。因为担心那个蛮横的法宾克不知会抛出什么不讲理的难题,所有人地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阴郁表情。

  “哟,杰莱德。你也来了啊,太好了。”

  和杰莱德打招呼地是亚克布。他是和农民身份非常相称的朴素男子,村民也都和他亲近,亲切地称呼他为“大叔”。

  “我倒是觉得我这样的人没什么用处。”

  “不不,有<奥塞尔的贤者>在就放心多了。如果事情糟糕了的话一定要想点办法啊。”

  “……饶了我吧。”

  这句话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但却是杰莱德的真实想法。他不过是一介农民,能做的事情屈指可数。在这种情况下,期待和重压是同义词。

  而此时,杰莱德还有一个疑问。

  人群中看不见父亲的身影。父亲身为村长,责任感很强,这种场合一定会出席。

  “差不多都到齐了啊。本大爷召唤你们不会快点集合吗!一群低能!”

  广场中央,骑士瞪大眼睛喊。

  这位气派十足地骑在军马上、身穿甲胄的骑士正是法宾克。除了他还有两位像是随从的骑兵和不到十人的武装士兵。

  “那么,首先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是关于前两天公布的新税。”

  “……哎?”

  杰莱德不禁吸了口凉气,小声问旁边的马修。

  “那个新税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没听说过?”

  马修非常意外地睁大眼睛。

  “你老爸真的完全都没跟你说过吗?”

  “嗯,完全没说。”

  “这样啊。没什么,就是和以前一样的混账东西。让我们临时缴纳每人一枚金币的税。”

  “一、一枚金币……?!”

  杰莱德屏住呼吸。一枚金币足够一个成年人生活一个月。这个奥塞尔村跟本没有支出这么一大笔钱的余力。仅有的一点点钱在很久之前就用来购买食物了。这大概是村民们比平时更加沮丧的原因之一吧。

  但他同时也感到疑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他这么重要的事情呢?而那位父亲,现在为何又不在场呢?

  法宾克继续说:

  “你们听好了!这次的税是用来修复半年前的地震中损坏的街道和城墙的钱。每人只要拿出一枚金币就能过上安全的日子。这多亏了伟大的侯爵大人的关照啊。你们要想报答他的恩情,就该快点把钱交出来。然而——”

  他又提高了声音,轻蔑地说,

  “你们当中,竟然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没礼貌地直接上访侯爵大人!说什么真的没钱了交不起税。真是的,不过是个农奴竟然敢向侯爵大人进谏,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难道。”

  杰莱德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八天前,突然问起六年之前的事情的父亲。

  没有告诉他关乎村子生死存亡的新税的父亲。

  身体十分健康却开始托付自己后事的父亲。

  还有最重要的是,对父亲不在这里的这件事,没有一个人感到疑问。

  从中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你们也给我记好了,闹不清自己的身份作出出格的事情的农奴,就是这种下场!”

  法宾克取下挂在马鞍上的圆形皮袋子,解开上面的绳子,粗暴地扔到地上。

  看见袋子里滚出的东西的时候——杰莱德扶正尺寸不合的眼镜,用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

  “……饶了我吧。”

  那是,父亲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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