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威躺在狭窄的小屋正中央,他的身体裹着大量的报纸,样子很像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玻璃器皿。透过手电筒的光线看得出来他现在极度衰弱。
湿淋淋的长发贴在额头,脸上看不到一丝生命迹象;嘴巴虽然半开着,却感觉不到他在呼吸;眼睛僵硬紧闭,彷佛永远不会再睁开一样。
『好、好像死掉了。』
我不禁这么低声说出口——糟糕!连忙捣住嘴巴。
可是绫乃和小龙都没生气,还一副『会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表情叹着气。
『你也没说错,他刚刚差点儿死掉了。』
小龙带着点外国腔调说。
『如果没有我的治疗,他现在早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治疗?……小龙你是医生吗?』
我自己这么问完,又连忙否定道:『啊,不可能吧,你应该只有国中一年级,搞不好还是小学生吧?』
『他拥有以「气」治疗人类与动物的能力……就是所谓的「气功」。』
『气功?是把手掌摆成这样,然后「嘿——」的那种东西吗?可以把人打飞得远远……啊,该不会刚刚把我打飞出去的也是……』
『那也是「气功」的一种没错,但「气功」其实是用来治疗疾病的。小龙能够使用「气」将病人奇迹似的治愈,只不过条威身上现在的伤没那么容易处理,但他的骨折和内脏、血管的损伤,已经比一般人快数十倍痊愈了。』
『真,真的吗?』
如果是真的,那实在是太厉害了!是让基督的脸都黑掉的奇迹啊!
『真的,翔。条威哥被冲上河岸边时,肋骨断了三根,头部受到重创,内脏也有相当程度的损伤,再加上内出血以及上半身肿胀瘀青。』
小龙淡然的说。情况之惨,好像交通意外死者的诊断报告。
『遇、遇到这种状况,还能活下来,也真是厉害啊……』
『现在他的骨折已经接回去了,内脏的损伤及内出血也治好了,只剩下……』
『剩下意识还没恢复。』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我的治疗慢了一步。』
『小龙!没那回事!』
绫乃突然站起来。
『条威说过,他一定会帮大家,所以我们才会跳下那座断崖呀!也多亏他,我和小龙才能得救,而海人一定也在某处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只有条威会因为治疗来不及……』
绫乃声音哽咽,她按了按眼头。
『你们这么信赖他呀……』
否则怎么可能光听他说会帮大家,就跟着从断崖跳下溪谷?
『不是的,是因为条威知道!就连你的事,也是条威告诉我们的。』
『什么意思?』
『翔,你可能不相信,不过条威他……』
『绫乃姊,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喔。』
『小龙……』
『唯独这点,还是不要轻易对伙伴以外的人说比较好。翔哥,我认为你还是别知道的好,这也是为你好。』
小龙的说法,让我心里不禁冒起一把火。
『你们是什么意思啊?三更半夜把人带到这里,又不把事情说清楚,到底打算干嘛?如果真的那么无情,那我回去了!』
我准备起身,绫乃连忙阻止我。
『翔,等一下,对不起,我和小龙都没那个意思!』
『那你们是什么意思?好好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啊!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一头雾水。从头解释一遍,你们到底是谁?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有莫名其妙的能力?为什么你们三个都是这身破烂不堪的打扮?』
『我说。』绫乃开口,『我们是逃出来的,从一个名叫「绿屋」的地方。我和小龙、条威、海人——海人也是我们的伙伴,现在不在这里……』
『什、什么是「绿屋」……?』
『「绿屋」是……』
绫乃才说到一半——
『绫乃姊!』小龙就压低声音阻止她继续说。
『小龙,怎么了?』
『附近有其他人在,我感觉到了。』
『你说什么?该、该不会是「农夫」已经……』
『「农夫」?呃,那个不会是……是种田的那种?』
『是代号,我们称组织的家伙叫「农夫」。』
『意思就是栽培我们的人。』
『栽培?你们?』
我愈来愈混乱了,愈听愈不懂。
只有一点能够确定——追着他们的家伙已经来到这间小屋附近。
我突然害怕了起来。我的确希望脱离日常生活,可是并不想卷入麻烦。
『我、我还是回去好了。情况好像很糟糕,不过和我没关系……』
『大有关系啦!』绫乃说:『虽然对你很抱歉,可是你已经被卷进来了。至少敌人是这么想的。』
『别、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想蹬浑水啊!我走了!』
『不行!你会被杀掉的!』
『放手!』
绫乃抓住我的手腕,就在我准备甩开时——
啪叽!腐朽的木窗从外头被踹破了。
搜索灯的光线照进小屋内。
『哇啊~~~~!搞错了!我只是路人啊!』
我举起双手大叫。两名男子将长得像枪一样的东西对着我。
惨了!我真的会被杀掉!
早知道就别来了!非日常生活真的不适合我!
凡人就该像个凡人,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寻小小的刺激,朴实的生活下去才对!
特别是没什么优点的我,只要不自我勉强,选择安和乐利的人生,或许就能够活过一百岁,成为日本第一长寿者,微笑换得名字登上报纸的荣誉。
但是现在的我却陷入快被杀掉的窘境,即将因死状诡异而上报。
啊啊,我短短的十四年人生,究竟算什么呢?
噗咻!沉闷的冲击声响起。
一阵气压擦过肩膀上缘,穿到了背后。我身后同时发出子弹冲击的声音。
对方开枪了:
可是看来似乎没射中。
『啧!』对我开枪的男子小小声地咂舌。
『别乱动,小鬼!』
说完,他就拿着枪踏进小屋里。另一名男子站在门口,拿枪警戒着四周。
快救我啊!绫乃!小龙!你们在哪里?我不会再抛下你们自己逃跑了!拜托救救我吧……
我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
我心想,干脆闭上眼睛放弃算了,只是也办不到。
啊啊,这下死定了。
被枪打到一定很痛吧?会流血吧?
死前可以看到大家所说的花田吗?
这就叫作『濒死体验』吗?
听说会有很多回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回转。
话说回来,『走马灯』是什么?我不知道啊!
啊啊,这下糟了,如果我就这么死掉的话,藏在我床垫下面的色情书刊会有什么下场?一定会被老妈发现,也会被姊姊们发现……
就在短短一、两秒之间,一大堆愚蠢的想法在我脑中浮现,然后消失。
如果这就是我生命最后的『走马灯』,未免也太可悲了,为什么非得以这么无聊的方式结束不可?
我不要!我还是不想死!
逃吧!想办法逃吧——
就在我改变想法的刹那,靠近我的男子放下拿着枪的双手,身体好像喝醉酒一样摇摇晃晃,像螺丝掉了的白铁玩具不顺畅的停下脚步。
『喂,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同伴注意到情况不对劲,出声叫喊。
摇晃的男子突然快速的转过身,对同伴开枪。
『哇!怎、怎么……』
中弹的男子面对突如其来的背叛,慌张的举起枪准备反击,可是第二发子弹正好射中他的腹部,他的身子飞了出去,就一动也不动了。
我当场呆掉。
接着,在我面前射杀同伴的男子拿枪对着自己大腿一击,然后就像被小朋友撞倒的假人模特儿一样伏倒在地。
『怎、怎么搞的?发生什么事了?』我惊慌失措得跳脚大叫。
『真是干钧一发耶,翔哥。』
你刚刚躲在哪里?小龙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还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
『小、小龙!那个人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突然开枪射自己的同伴?』
『刚刚翔哥不也体验过吗?灵魂出窍罗!』
『咦?』
『绫乃姊附身在其中一名敌人的身上,让他们自乱阵脚。』
太惊人了!没错,我被她附身时,身体也曾受到她的操控,虽然只有一下下。
可以附身在他人身上、操纵他人身体,简直就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恶灵嘛。
『杀、杀、杀掉了吗?那、那、那个、死、死、死、死掉了吗……』
小龙再度拍了两下啊呜啊呜、口齿不清的我的肩膀,说:『冷静点,甭担心,那是麻醉枪,死不了的。』
『绫乃呢?』
『身体在那边。』
小龙指向小屋角落,绫乃的身体闭着眼,以西洋娃娃般僵硬的姿势坐在地上,嘴巴微张,那副表情真的就像灵魂出窍一样。
『她的意识似乎还没回到身上,应该是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了。』
『这、这些家伙是做什么的?我记得你们刚刚叫他们「农夫」……?』
『我们几个三天前从一个秘密设施逃走,「农夫」就是那个设施的人。』
『秘密设施?』
『你想知道?』
『当、当然想啊!』
『不会后悔?知道了就无路可退罗!』
『我不是已经被卷进来了吗?既然这样……』
老实说我很害怕,可是涌上心头的好奇心更胜过恐惧。
『告诉我吧,小龙,我不会后悔的!』
『我明白了。待会儿我再仔细跟你说。』
『为什么是待会儿?』
『因为现在没空啊,翔。』
绫乃突然站起身说,看来她的意识已经回到身上了。
『绫乃姊,外头情况如何?』
『目前应该只有这两个「农夫」。可是既然他们正用「搜索者」在找我们,难保不会有其他人找来。总之,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绫乃与小龙拿走两个躺下的敌人身上的麻醉枪,插在裤腰上。
我有点在意绫乃说的话。什么是『搜索者』?这些敌人身上还配备有搜寻器材吗?这样的话,就算顺利逃离这里,追兵还是会找到他们啊!
『翔,你背得动条威吗?』
『咦?我背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呀!小龙才十二岁,我又是个女孩子。』
『可、可是……』
我对自己的体力没自信。再说,要背比我高十公分的人走下泥泞的山路……
『拜托你……』绫乃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我。
『唔、嗯。』我不自觉的点点头。
『谢谢你!』
绫乃开心地握住我的手,已经下不了台的我半自暴自弃地抬起条威的身体。
十四岁的条威身材虽高,却很瘦,感觉轻得要命。
这么轻,要我背就没什么问题了。
『翔,能不能把条威带去你家?』绫乃说。
别闹了,这么远,要我背着他在住宅区走,太醒目了,会被警察拦下来吧。
『不,没办法带他到我家,不过……』
我想起某人。把事情告诉『那个人』,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主动招呼我们进门。
『附近有个地方不错,我带你们过去。』
『真的?哪里?』
『学校。我认识的人在那里值班。』
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这时间应该不会有其他人在。
『走吧。要我一直背着,很累耶。』
『也对,那我们快走吧……』
『等等,绫乃姊,把「搜索者」也带走吧。』
『对。啊,小龙,还有,找看看有没有钱。』
『的确有必要,我们手边的钱所剩不多了……』
『而且肚子也好饿。』
绫乃和小龙商量了一会儿,搜搜『农夫』们夹克胸前的口袋抢走钱包,还有个小型无线电模样、附天线的机械。那就是小龙说的『搜索者』吗?有什么用途呢?
『这样好吗,拿人钱包?』我也没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就说出这种话。
绫乃他们看看对方,笑了出来,『还有闲功夫在意这种事情,会被杀掉喔。』
绫乃说完,拿起麻醉枪,和小龙一起走出屋外。
『别、别说那种话,对心脏不好耶……』我嘴里低声嘟囔着,不让他们听到,跟在他们后头出去。
我用公用电话联络对方的手机。抵达学校时,对方已经在校门口等我们了。
明明是晚上有些凉的四月底,她身上却只穿着一件T恤,下半身是有点脏的灰色运动裤。
『耶——你还真拚呐,翔,可以把人从那种地方背着走来学校,值得称赞。』
灯山晶说完,接过累到快瘫的我背上的条威,背起他说:『喔,这家伙长这么高却这么轻。』
虽然说话粗鲁,但灯山是个女的,年纪我没问过,我想大约二十七、八岁吧。
少年风格的发型、朴素的服装加上粗野的举止,简直像个男人,不过她确实是个女的,从T恤前胸的隆起就可以知道,那是比老妈和老姊们更雄伟的胸部。
灯山姊平常白天和老师及其他学生接触时,总是戴着深色的太阳眼镜,在我面前就会拿下来,所以我知道她其实长得很漂亮——虽然这件事如果我一不小心说溜嘴的话,她会揪住我的头发,狠狠的弹我额头,让它肿起来。
灯山姊在学校的工作是工友兼警卫。
她应该不是正规职员,却不知道为什么住在校舍最边间的『校务员室』里,领学校给的几块钱薪水。
学生之间流传说她是做了坏事正在逃亡,也有人说她真正的身分是大财主的独生女,因为厌倦原本的生活隐居在这里,众说纷纭。总之,她是个神秘人物。
大家也许觉得不可思议,警卫怎么会找女生?其实她比一般男性要厉害多了。
听说有一次,四、五名三年级的不良少年对灯山姊有不良企图,晚上躲在学校里,准备下手袭击,灯山姊却用不到一分钟就全部摆平了。
而且,那些不良少年还被全身扒光、光溜溜的推到早晨的校园里示众。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哪个没礼貌的家伙敢对灯山姊出手了。
『对、对不起,这么晚还来吵你……』我说。
我的膝盖无力,手臂像麻痹般沉重。
『嘿,别放在心上啦!先进来吧。喂,你们两个也进来呀。』
灯山姊轻松地背着比自己还高的条威,快步往校园里走去。
『不像老师耶。』绫乃对我耳语。
『嗯,她是我们学校的工友兼警卫,刚好和我兴趣相同,我们才熟起来的。』
灯山姊是人物模型收藏家,她房间里的毛玻璃餐具柜一打开,里面摆的不是碗盘,而是人物模型;她会自己动手将喜欢的角色全部做成模型,可惜她的手不够灵巧,做的模型几乎都不够细致,所以我偶尔会被她找来校务员室帮忙修整。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一年级时被三名高年级生恐吓,当时被抢走的钱包无意问又回到我身边,而且从那次之后,那群高年级的只要在走廊上遇到我,都不敢看我,眼睛里甚至还充满害怕的神色。
『有点怪,但是个好人。』我在绫乃耳边小声说着,不让灯山姊听见。
如果被她听到我说她是『好人』,铁定又要被弹额头了。我想她八成超级害羞吧,所以被人家当面称赞的时候,会不知所措。
灯山姊将条威背进自己在学校内的房间里,让他躺在一年四季都铺在杨杨米上的万年床,检查他的脉搏。
『原来如此,这家伙非常衰弱,得快点让他吃点东西……』
说完,她到冰箱去找食物,随便拿了些面包和果汁出来。
『你们的肚子也饿了吧。』
灯山姊一边说,一边丢了一些面包、果汁给绫乃和小龙,接着也开始吃起面包和果汁。
『灯山姊,你在做什么?干嘛自己也跟着吃起来了?』我说。
灯山姊动动下巴,咀嚼食物,同时说:『蠢蛋!』
然后俯身靠近万年床上的条威。
『哇!』我不禁叫出声来。
因为灯山姊突然吻了条威。
『灯山姊!你、你、你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做那种事?虽、虽然说他是个还不错看的男人,但也才十四岁呀!和我同年喔!你这样做好吗?怎么想都觉得你是「萝莉控」……不对,你不是男人,应该怎么说咧……』
灯山姊站起身来,对着慌慌张张的我就是狠狠一记痛达后脑勺的弹额头。
呵你这个笨蛋!才不是咧!我是用嘴在喂他吃东西啦!什么食物都好,不快点让他补充一些糖分,他会愈来愈衰弱的!』
『啊,这样啊,哈哈哈,对不起……』
绫乃与小龙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声,忍着笑。
『他的情况怎样?有把东西吞下去吗?』
我摆出正经的表情,企图掩饰丢脸。
『嗯,看来是吞下去了,似乎是反射神经正在运作。那么,那边那两位……』
灯山姊转向绫乃和小龙。
『大致的情况,我在电话上听那个傻瓜说过了,不过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是有听没有懂,可以麻烦你们从头再把事情好好说一递吗?』
灯山姊说完,便『咚』的一声,在两人面前盘腿坐下。
即使实际见识过他们两人的力量,还被代号『农夫』的追兵追过,我听着他们两人的说明,仍然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们逃离一个叫作『绿屋』的设施,那个地方就位在距离这个城镇十公里左右的深山里,那边还有几十位和他们一样拥有超能力的少男少女生活在其中。
他们被认为是具备高素质的一群,因此被聚集在一起,每天接受训练,好开发他们的能力。
一起逃出『绿屋』的绫乃、小龙、条威,另外还有一位叫『海人』的伙伴等四人,属于其中拥有高等能力的绩优股。
『原来如此,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灯山姊一脸恐怖的表情,将手上的烟捻熄。
『喂,绫乃,也就是说,你们是被「农夫」绑架到「绿屋」去的,是吗?』
『不能说是「绑架」啦,应该说,我们是被骗去的。』
『被骗去的?』
『是的。我们之中也有人是被强抓进来的,不过为数不多,大部分是被骗出家乡,说要捧成艺人;或者骗那些高中刚毕业的男孩子,要帮他们介绍工作等等。』
『父母呢?小孩子不回家,他们也没意见吗?』
『不会有意见的。在「绿屋」接受训练的,全都是双亲因为意外过世,或是受到虐待而离开父母生活的孩子。』
『怪不得。这种小孩离家出走,当然不会有人觉得怪。根本就是专挑走投无路的小鬼下手、把大家聚在一起嘛!那些家伙太过分了!』
灯山姊这么说,一拳头打在杨杨米上。
『那么,你爸妈也不在了?』我不自觉插嘴。
绫乃苦笑说:『不是不在了,而是我不想见他们。』
『咦?』
『我是受虐儿。』
『……对、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我爸妈早就离婚了,一家人四分五裂,我根本不晓得他们两个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她似乎过得比我想像中还苦。
只因为咖哩被满满的洋葱占领、房间被老妈和姊姊们的衣服占领,就叹息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真是太丢脸了。
我心想,别再继续追问他们的成长过程了。
『我们四个人被带进「绿屋」之前,原本就知道自己的能力,也能够像刚刚一样运用自如。我们的情况对「绿屋」的人来说,非常少见,因此他们称我们为「野生种」。』
『「野生种」?什么意思?』我问。
绫乃以淡然的口吻说:『意思就是「天生的超能力者」。和我们不同,其他人必须透过药物、机械或催眠疗法等外在力量让本身的超能力觉醒,他们就称作「栽培种」。』
震撼的一击。
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嘛!这跟塑胶温室里的番茄有什么不同?!
『每天,他们都藉着实验的名义,硬要我们做一些做不到的事……根本就把我们当犯人,所以我们才会依着条威的引导逃出来。』
说到这里,绫乃看了看条威。
躺在睡铺上的条威,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也没有打算醒来的样子。
只是,可能是灯山姊刚刚帮他把凌乱的刘海整理过的关系吧,他现在看来比在小屋时更有生气一点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大致的事情我了解了。』
灯山姊拿起第二支烟,边点着火边说:
『虽然我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譬如,那些「农夫」是谁?又是谁出钱建造那间「绿屋」的?不过有一点能够确定,这群脑袋不正常的家伙一定在动什么坏念头,才会聚集你们这些拥有奇妙力量的孩子。』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也只有相信了呀!刚刚翔不是亲眼见到你的「灵魂出窍」,还被追兵开枪射击?更重要的是,那些追兵拿的模样诡异的枪,现在就在我面前啊。』
灯山姊看着绫乃和小龙递过来的麻醉枪。
『太好了……我还以为大人们不会轻易相信我们的话呢。以前我把自己的超能力告诉身边的大人,只是换来他们的讪笑,从来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唉,正常呀。』
『可是真的在他们的面前施展超能力,又会被当成怪物。』
『那也是正常呀。』
『没问题,灯山姊一定不会当你们是怪物唷。因为她自己也很怪,而且也不是一般大人。』
我的发言基本上是称赞啦。
对我来说,一般大人是无法说真心话的对象。大人们完全不懂我们小孩子真正想做什么、真正对什么有兴趣,只会叫我们做一些我们不爱、不觉得有趣的事情。
灯山姊似乎也知道我的话是好意,笑着说:『啧!要说怪,你也是个怪家伙呀!』
大概是不好意思的关系,她故意没气质的从鼻孔喷出烟来。
『拜托你,灯山姊,请让我们躲一阵子。被抓回去的话,不晓得会有什么狠毒的对待在等着我们。求求你!』
绫乃缠着灯山姊,磕了好几次头。
『嗯——虽然你这样求我,但这里是学校……』
『拜托你帮帮忙吧,灯山姊,拜托,我也求你。』
『喂喂,翔,你怎么好像也成了他们那一伙,这样好吗?』
『为什么不好?』
『这些孩子的敌人也许不好对付,他们聚集了全国各地的超能力少年、少女加以训练,背后一定有个大财主提供金援,错不了。搞不好这大财主不是一个人,而是政府等级的组织呢!』
『政、政府?日本政府吗?』
『我只是举例,搞不好是其他国家也不一定。以前就曾听说过某处的军队正在开发超能力,好用在战争上。』
『真的吗?』
『是啊。事实上,前苏联也有类似的研究机构存在。现在美国的五角大厦附近也有这样的机构啊。』
『灯、灯山姊,你好清楚喔,真想不到。』
『想不到?』
『我还以为灯山姊只有体力过人咧……』
『啊?你以为我连脑浆都是肌肉吗?我可是坚决信奉健全的精神要寄托在健全的身体上,所以拳法啦、肌力训练啦,一样也不偷懒。别看我这样子,我大学时可是……算了,总之对方铁定不好惹,你不小心卷进去,难保不会有什么事……』
『大家!快听!』
在条威枕边看护他的小龙大声叫道。
『快点!条威哥好像在说什么!』
『他醒了吗?』
绫乃连滚带爬的来到条威的枕边。
『不晓得,不过他好像想说什么。』
我们大家屏住呼吸,想听清楚条威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
『嘘,听不见啦,翔,让我来吧!』
灯山姊推开其他三人,轻轻靠近枕头,侧耳倾听。
条威毫无血色的嘴唇隐约动了动。
没错,他确实打算说些什么。
离他有段距离的我听不见他的声音,但我想他提到了『横滨』。
我不再去听他说什么,转而凝视他的侧脸。
直挺的鼻梁、细长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条威应该不是二分之一的混血儿,不过从他有点怪的名字判断,应该有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西洋人血统。
如果他睁开眼睛、站起身,一定是让女孩子为之风靡的美少年。
过度工整的长相,多少给人冷淡的感觉。
我边想边看着他——睫毛好像在动?我凝神细看。
『条威要睁开眼睛了!』
绫乃大叫。
『条威,你醒了吗?是我啊!绫乃呀!小龙也在唷!』
没有回答。可是他的眼睛的确正要睁开。
缓缓的,上眼皮开了。
看见瞳孔了。
条威干涩的眼睛里,还看不到恢复意识的光芒,但他的确用他的眼睛看着我。
然后,他的嘴边浅浅浮起一抹微笑,以沙哑的声音喃喃道:『翔……』
接着再度僵硬,闭起了眼睛。
即使如此,绫乃仍然继续喊着条威的名字。
可是条威的眼睛已经不再睁开。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今天才第一次见面、还没谈过话,他会知道我的名字?更让我困扰的是,我竟然有一股连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感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条威?
不是偶然擦身而过的那种见过。
我在条威的眼里感觉到的,是类似与亲密老伙伴或远走他乡的幼时死党重逢的那股怀念。
不可能啊!条威这个名字我是第一次听到,如果他真的是我幼稚园时候的朋友,我应该不至于遗留有怀念的感觉。
灯山姊对呆住的我耳语:『他叫了你的名字吧?』
我没作声,点了点头。
『那孩子来这里之前醒过吗?』
这次我依旧没作声,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他也拥有超能力吧。这个叫条威的到底拥有什么样的力量?』
即便是连脑袋都灵光的灯山姊也觉得困惑,同时也可以看到她满心好奇的兴奋模样。她一定是对那些来路不明的家伙竟然追杀十几岁的少年感到气愤吧。灯山姊就是这种人。
『唉,我总不能丢下这种状况的小鬼不管,没办法,暂时把他安置在这间房里吧。可是我只接受这家伙,我这里没多余的棉被了。』
『好、好的,谢谢你!』
绫乃拨拨头发,重新打起精神,拉拉仍然在意条威的小龙的衣服下摆,一起对灯山姊深深鞠躬。
『好啦,那么,翔,其他两个,就暂时住在你家吧!』
『咦?我、我家?』
『那还用说,现在你家里的人不是刚好都去旅行了?你不是还说,这礼拜你要自己一个人过,很紧张?』
『我、我是说过没错……』
『那这礼拜就让他们去住你家呀!你们不是伙伴吗?』
绫乃和小龙看着我微笑。
『好、好吧,我带他们回家就是了……』
也只有这么回答了。
灯山姊说得没错,我家可以让他们住到老妈她们回来为止,可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愈陷愈深,有点不安。
『很好,就这么说定了。翔,你快点带绫乃和小龙回家吧!』
她已经叫他们两个叫得很亲热了。和我认识时也是,遇到我的那一天已经直接喊我『翔』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多了一个年纪差很多的哥哥——不是姊姊,还因此觉得很开心呢。
『啊,等等,灯山姊。』
『什么?怎样,翔?』
『刚刚,那个……条威,他说了什么?』
没得到答案的话,回到家我也会睡不着。
『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他说了某人「在横滨」,还有海人什么的,平安无事等等……我只听到这些。』
『海人!一定是说海人在横滨!』绫乃说。
『海人哥果然也平安无事呢。』小龙也兴奋的出声叫道。
还有跳进溪谷的事情,他们很容易就因为条威的一句话而被左右耶。
简直就像是教祖的神谕。
神谕?等等。条威的能力,该不会是……
『喂,快滚回去吧,国中生!』
好不容易快想到了,灯山姊却在我额头上狠狠来上一弹。
『快点回家去为明天做准备。』
『准备?』
『没错,明天开始就是黄金周假期了,我们和这些家伙一起去横滨看看吧?』
『你们说真的吗,翔哥?』
小龙听到之后,雀跃拍手。
『谢谢,翔!』
绫乃紧紧握住我的手。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点头了。
『两位请进吧,家里没其他人。』
让绫乃和小龙进屋里之后,我立刻将门锁上、挂上门链。
追捕绫乃他们的追兵可能会追来,如果真的来了,门上锁也奈何不了他们吧。
『好漂亮的房子喔,有家人真好。』绫乃由衷羡慕的说。
她的父母还健在,但他们却虐待她,所以对绫乃而言,他们算不上『家人』。
想到她的心情,我就没办法老实说出是因为自己讨厌和老妈她们去旅行,所以一个人留下来看家。
『可是,你为什么一个人留下来,没和家人去旅行?』
我早就想到她一定会问,在回来的路上便预先想好了藉口。
『啊啊,虽然说是黄金周假期,可是连休与连休中间的平常日,我还是要上学。我不想为了旅行请假,所以家人决定留我自己看家。』
事实上,黄金周正中间的那一天,班上一大半同学都请假了。
『喔——翔好认真喔!』
『绫乃的学校呢?』
『我已经一年多没上学了。』
我又问了不该问的事。明明都决定好别去追问他们的私事了。
不过,绫乃似乎不在意,开心地踏上楼梯,说:『我可以去你房间看看吗?』
『咦?等、等一下啦!怎么可以不等我同意就……』
因为里面有些不方便让她看到的东西。
我连忙追上绫乃,但是她已经擅自进入我房间了。
『呃?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我房间?』
『我刚刚来过了呀,你忘啦?』
『啊……』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小心想起了绫乃全裸的样子。
『啊,你想起不正经的事了,对吧?』
『你、你别乱说,没、没那回事!』
她该不会还有读心术吧?不会吧……
如果真的有,那就糟了,我就不能安心妄想了。
正当我仓皇失措的时候,绫乃开始自顾自地一一打开我的书桌抽屉。
『哇!住手!你干嘛突然开我抽屉?』
『呵呵,因为刚刚你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嘛,我也要找找看你有没有什么丢脸的东西呀~』
那种东西,随便找找就可以找到了。
就是收在抽屉里各式各样的模型。
这就是我的兴趣,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但总觉得会让绫乃认为我这个人很孤僻。再说,姊姊她们曾经抱怨过的、穿着暴露的莎拉公主模型,也在其中。
『哇,好可爱喔!』
绫乃说着,一手拿起了莎拉公主。
『好棒喔,翔,这些全都是你做的吗?』
出乎意料的反应,与姊姊她们完全相反。
『嗯,是啊。从设计到完成,都是我自己做的。』
『喔——真的好厉害喔!』
由绫乃的表情看得出来她是真心这么想的。
看着正在端详我杰作的绫乃,我不自觉得意忘形了起来。
『那个女孩子是名叫莎拉的公主,是我自创的角色。这种东西叫「模型」,属于艺术的一环,常被世人认为很宅、很孩子气,可是,像现代艺术家村上隆这类的世界级大师也玩这种东西喔。』
『那么,翔也打算成为艺术家吗?』
『不,我不是为了成为艺术家而做这些模型的……』我不禁结巴。
我根本还没想到那么远。我做这些模型,不是为了将来的理想或者工作,只是将一直放在我心里的梦想具体化罢了。
是的,我的梦,就是当个英雄。
成为厉害的英雄,帮助遭遇危险的女子,然后一起踏上冒险旅途——我这样想像,再用模型将想像具体表现出来。
『啊,这个是你吧?好像喔!』
绫乃一手拿着以我为范本的『翔』模型,一手拿着莎拉公主,开始演起戏来。
『呀啊——救救我!翔王子!有坏人在追莎拉!什么?那可不妙!交给我!』
『啊哈哈哈。』
我一边笑着,同时拿出担任坏人角色的魔导士们,加入演戏。
『喂喂喂!你这家伙是哪根葱啊?竟然胆敢忤逆我们魔导土?我们要用诅咒的魔力将你四分五裂!』
『呀啊——!救命啊!』
在我的想像中,莎拉公主和绫乃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我想,这时候我大概已经喜欢上她了吧。
可是,我没有『剑』,所以我恐怕保护不了她,搞不好反而会像刚刚那样,还需要她的保护。
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协助他们平安无事地逃走罢了。
我们两个笑累了,下楼来到客厅时,小龙已经蜷身在沙发上熟睡。他像小婴儿似的含着大拇指睡觉,那张脸在我看来,比十二岁还要年轻。
我从客房拿来棉被,帮小龙盖上,并叫绫乃去洗澡。
这天晚上,我把房间让给绫乃睡,我睡在爸妈房里的双人床上。
至于我床垫下的黄色书刊……不用说,当然早就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明天要去横滨寻找另一位超能力少年。我希望能在老妈她们回来前,尽我的力量尽量帮助他们。
躺在床上的我想着想着,愈来愈疲倦,不一会儿就陷入深深的睡眠之中。